歸墟
東陸離國,王權(quán)衰弱,十四城割據(jù)離國版圖。離國境內(nèi)修行術(shù)法者眾多,術(shù)法師們喜好豢養(yǎng)靈獸,尤以青禹城的陸家為盛。
一
新城主云渙已將明狐城的局勢穩(wěn)定下來,冬日里難得的暖陽天,沐喬將貨架搬到店外,取來干布擦拭那些落灰已久的物事。
一人策馬而來,是個年不過二十的男子,江湖裝扮,模樣生得俊朗。屋檐下的鸚鵡合眼打著瞌睡,沐喬略微看了他一眼,低頭擦拭手中的海音螺。
海音螺產(chǎn)自東海,月圓夜時,用靈力開啟海音螺,便能聽到其中傳出澎湃的海浪聲,與婉轉(zhuǎn)的鮫人的歌聲。相傳,海音螺中存儲的鮫人的歌聲,能夠指引漂泊在四海八荒的荒魂回歸靈體。她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尋到這一枚,倒也金貴得很。
變故生于這時。
男子勒住馬,徐步上前,嘴角隱約藏著笑意,鸚鵡忽然睜開一對黑珍珠似的眼,撲騰著翅膀:“他有刀,他有刀。”
他祭出一柄彎刀向她襲來,沐喬將海音螺別到腰間,右手結(jié)印,左手握住刀刃,生生折斷彎刀。
男子棄了刀,攬住她的腰,沐喬被他這孟浪舉動驚住,怔了片刻,面色緋紅。他很快放開她,旋身上馬,笑著道:“若想尋在下,還請到城主府來?!毖粤T,揚鞭而去。
她摸著空空如也的腰間,有些無奈,明狐城的民風(fēng)大不如前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跑到她的雜貨鋪門口搶東西。
沐喬再去城主府,是為了尋回被那男子趁亂帶走的海音螺。
府中執(zhí)事命她等候,須臾,一襲玄色衣袂躍入眼簾,沐喬瞥見他袖口繡著的竹葉,這是青禹陸家的標(biāo)記,她微微欠身施禮。
青禹城陸家馴服靈獸的技藝,獨步離國,術(shù)法師們的人見到了陸家人,多少是有些敬佩的。
陸沉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小姑娘扎著雙髻,不過八九歲的模樣,脆生生地喚道:“姐姐。”
陸沉拱手作揖:“陸某愿花重金,買下沐老板的海音螺?!便鍐逃X得小姑娘嬌憨可愛,蹲下身子逗弄她,卻道:“不賣,多少錢都不賣?!?/p>
陸沉不疾不徐地道:“沐老板,可愿聽一段往事?”
他原是無悲無喜,俯身看向女娃娃時,幽深的眸中泛起波瀾,猶自說著:“靈猊性情兇悍,極難馴養(yǎng),十年前,陸家擒獲一頭,陸家家主將之交付長子馴養(yǎng)。十年后靈猊獸不知所終,沐老板可想知道,其中發(fā)生了什么?”
許久之后,沐喬才點頭:“陸先生,請講?!?/p>
小姑娘打了個哈欠,陸沉抱起她,小姑娘將頭埋到他的肩上,在安眠咒的作用下很快入眠。
他的視線移向遼闊的天際:“這幽幽十年,恍若一場夢魘。”
二
陸家捕獲了一批靈獸,家主陸錚將靈獸靈猊交付長子馴養(yǎng)。
陸沉第一次見到明介的時候,她尚未修成人形,被囚在鐵籠子里,受了傷的后腿滴下的血聚成一小攤,染污一片雪白的皮毛。十五歲的少年在這頭靈獸面前很是緊張,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倒是它主動走來,湊過頭舔他,舌頭上的肉刺摩挲著他長滿薄繭的掌心,帶來一陣酥麻。
他彎了彎嘴角,勾勒出一個會心的笑意:“我叫陸沉?!?/p>
陸夫人在城主府擔(dān)任祭司,極少回陸家,陸錚掌管整個家族,陸沉并非他最喜愛的孩子,自然得不到他過多的關(guān)切問候。它就這樣突如其來地闖入他的生命,最后竟成了,他在冰冷的陸家里,唯一的溫暖。
他喜歡上這頭小獸,是在花朝節(jié)的時候,陸家的孩子們都出府踏青,陸沉獨坐院中,捧著厚厚的古卷研讀。爽朗的笑聲穿透高高的圍墻,傳到他的耳中,他有些心神不寧。
那時候的陸沉甫滿十五,恰是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鮮衣怒馬的年紀(jì)。陸沉一出生就被立為少主,陸家長輩對他期望極高,因而他很早就修行那些高階術(shù)法,幫著父親打點陸家的事務(wù),養(yǎng)成少年老成的性子。
那些冗長繁復(fù)的咒語占據(jù)了他原本應(yīng)恣意輕狂的年歲,極高的修為無法給他喜悅,卻像是一重重枷鎖,不斷地施加在他身上,督促他再進一層。
靈猊悄然走過來,將爪子搭在他的膝上,嘴里銜著一把花,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蕩漾著深深淺淺的喜悅。
它靜靜看著他,把花放到他的膝上,想以此討他歡心。
陸沉俯身抱住它,心中喟嘆,小獸真討人喜歡。
靈猊的腿傷得極重,陸沉斷斷續(xù)續(xù)為它治療了一年多的時間,依舊未能痊愈,這也給它帶來了禍端。
陸家的孩子們總喜歡趁陸沉不在時,欺負他那瘸腿的靈獸。這樁事,陸沉很久之后才知曉,他折回院內(nèi)取書,他的三弟陸然帶著一眾孩子圍在墻頭,拿石頭砸靈猊。
靈猊含淚向他走來,看得他莫名地心疼,陸沉旋身躍上墻頭,一腳將陸然踹了下去。
為此,陸沉被父親陸錚罰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他拖著兩條麻木的腿回到小院,卻不見它。后來陸錚將他召至房中,神色肅然:“逆子,你怎么能為了維護一頭低賤的獸,打傷你的三弟?”他不問緣由,只追究陸沉將陸然打傷一事。
陸家家主從不偏袒他,在他眼里,陸沉是少主,陸然才是他疼愛的兒子。
陸沉不作回答,重重叩首以謝罪。
陸錚拂袖:“那頭靈獸已被驅(qū)逐到城外山中,你日后不得尋它。”沒有處決掉靈猊,這是他最后的仁慈。
后來的一年里,陸沉悉心修習(xí)術(shù)法,它存在過的痕跡被時光一點點打磨去,可他沒有想到,會在秋后的狩獵里再度遇到它。
陸沉追捕一只白虎,誤入虎穴,林子深處走出的十來只白虎。陸沉持劍與虎拼殺,這場廝殺持續(xù)了半個時辰,他單膝跪著,以劍拄地,到底是十六歲的少年,術(shù)法修為不足以抵御這么多白虎的攻擊。
幸存的三只白虎一道向他撲來,虎嘯聲震耳欲聾,他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躺在山坡上,一頭靈猊臥在他身側(cè),舌頭不住地舔他的掌心。
見他醒了,靈猊撲在他身上,它長大了不少,重重地壓著他。陸沉輕咳兩聲,示意它離開,靈猊卻吐出粉紅的舌頭,在他脖子上舔了數(shù)下。他心中緊繃的弦驀然繃斷,陸沉幾乎是用盡全力推開它。
靈猊滾了數(shù)滾,雪白的皮毛沾著草屑與泥土,雙爪捂著眼睛,悶聲道:“我的腿已經(jīng)好了,不會再拖累你的?!?/p>
靈獸的修為達到一定境界,可幻化為人形。他有些怔忡,它竟然開口說話了?
它松開爪子,沮喪地看著他:“陸沉,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心中壓抑的思念瘋長,他被愧疚與欣喜纏繞得幾乎要窒息,他不敢違抗父親的命令,卻也無數(shù)次希冀它能找到陸家,能找到他的小院。
能夠留下它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它訓(xùn)練成自己的靈寵。陸家馴獸,一是將其當(dāng)作兵器,二是將其訓(xùn)練為能替自己承載更多的靈力的靈寵。一旦與之建立靈契,主上與靈獸的術(shù)法相通,修為相連。
陸沉松開緊握的雙拳,輕聲問它:“同我一起修行術(shù)法,做我的靈寵好不好?”它垂頭想了想:“那你不要丟下我了,我找不到回陸家的路?!?/p>
他拍了拍它的頭:“好,不丟下你了?!彼缹⑺鼛Щ厝ィ坏貌幻鎸Ω赣H的詰難。可那又如何,他會和父親說,這頭靈猊是他的靈寵,助他修習(xí)術(shù)法。
就這一次,他不再順從父親的命令,因為他是那么迫切地,想留下它。
陸沉俯身在它的額間畫了一個符,他劃破右掌,按壓在泛著青光的符上,他一半的修為涌入它的體內(nèi)。
靈猊抬頭,修為暴增使得它有些狂躁,陸沉安撫著它,看著一條紅色紋路赫然浮現(xiàn)在右臂,這是他們之間定下靈契的標(biāo)識。
他的眼中終于有了笑意:“明介,以后你就叫明介?!?/p>
三
帶著明介回去后,陸錚果不其然責(zé)罰了他,陸沉跪在主院中,陸錚命人將靈猊獸牽過來時,陸沉道:“父親,我已與它定下靈契了?!?/p>
他挽起袖子,一道紅色紋路蜿蜒著他的整條手臂,這是主人與靈寵定下靈契的印記,陸沉又道:“我分了一半的靈力給它,如若父親殺了它,陸沉十六年的修為就會折損一半。”
“胡鬧!”陸錚大怒,抄起院中的圓凳,劈頭蓋臉砸了過去。
明介看著陸沉一身是血地被人抬進來,仆從揮舞著棍棒驅(qū)趕它,它躲在屋檐下,不敢上前。
月上中天,它從窗戶里躍進去,趴在床邊,陸沉側(cè)過頭,右邊的臉高高腫著,沾著灰塵與血跡。在它的記憶里,他一向是俊朗好看的,如今見了他這副模樣,明介嗷嗚一聲,心疼得險些哭出來。
陸沉捂住它的嘴,他的眼睛不大能睜開,只知它低聲哭泣著。
明介爬上床,將頭輕抵在他的胸膛,漸漸地,他手下毛茸茸的皮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絲緞般滑膩的肌膚。他伸手,竟摸到一頭順滑的長發(fā)。陸沉費了好大的勁睜開眼,明介不知何時幻化成了人形。
更重要的是,她沒有穿衣服。
他顧不得身上的傷,起身將她卷到被子里,她不解地看著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仿若蘊含今夜的星光,美得驚心動魄。明介伸出光潔的手臂,拉了拉他的衣擺:“陸沉?”
陸沉的臉騰地紅了,他跳下床走到院中,身上的傷疼得厲害。他抬頭望向空中的皎皎明月,夜風(fēng)將明介的輕聲呼喚送拂來,她在屋里道:“陸沉,你去哪里了?”
回去的時候,明介依舊蜷縮在被子里,他翻出一套舊衣裳命她穿上,忽然心生羞赧,明介頭一次幻化為人形,竟然讓她見到自己這么狼狽的模樣。
明介穿好衣裳,言笑晏晏地要去尋銅鏡,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樣,可惜陸沉房中無這類物事。于是她整理好衣擺,很是嚴肅地問他:“我這副皮囊生得如何?”
全身上下的每一處傷口都在叫囂著疼痛,他舒展微皺的眉,笑著道:“很好看,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p>
她撲到他懷中,攬著他的脖子,陸沉極力壓制著聲音:“明介,你壓到我的傷口了。”
明介連退數(shù)步,懊惱地看著他,溫香軟玉在懷的感覺突然失去,陸沉覺得身上的傷好像更痛了。她垂著頭問他:“要不我去偷點靈藥?”
陸沉一本正經(jīng):“過來,讓我抱抱就不疼了。”
明介:“……”
她到底還是走過去,順從地讓他抱著,然后聽他說:“白天你就恢復(fù)原身,乖乖待在院子里,莫要讓別人知道你已修成人形?!?/p>
靈猊獸修成人形的事,被他瞞了下去,白天,明介恢復(fù)原身,慵懶地臥在院子里。到了晚上,她總是會從窗戶里爬進來,躺到他身邊:“外面好冷?!?/p>
他覺得這樣肌膚相親朝夕相待不妥,某天,陸沉特意設(shè)下陣法封住窗戶,豈料明介掀開瓦,從屋頂上爬進來:“誰把你的窗戶封了?”
那時已入秋,晚上的雨下得很大,他們擁著同一條被子,看著屋內(nèi)水流成河,半晌,陸沉問她:“你進來時,沒有把屋頂封好?”
明介一臉無辜:“忘了?!标懗脸谅暤?,“還不下來幫我補房頂。”明介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陸沉看怔了,突然想起初見她時。
陸沉房中漏水的消息上報給了陸錚,陸錚特地到他房中巡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他的房中充盈著靈獸的氣息。陸錚走出屋子,那頭靈猊獸正蹲在屋檐下,慵懶地打瞌睡。他想起陸沉的話:我分了一半的靈力給它。
陸沉的靈力,加上靈獸本身的修為,足以讓它修成人形。
陸錚召喚出靈鞭,對著靈猊狠狠一抽,它猛然驚醒,在術(shù)法的攻擊下顯現(xiàn)出人形。明介穿著陸沉的衣衫,衣擺迤到地上,陸錚看著她俏麗的面容,又是一鞭抽下去。
陸沉瞞著靈獸修成人形一事,意欲何為?陸錚霎時生出千百轉(zhuǎn)念頭,最后的想法將他的理智擊得粉碎:他的長子喜歡上了一頭靈獸。
陸沉得知消息趕回時,明介驚慌地四處閃躲,陸沉護著她,為她擋去一鞭,陸錚這才收手,拂袖而去。
一切歸于寂靜后,陸沉這才想起懷中的明介,她的衣裳幾近襤褸,傷口往外滲血。
靈鞭是陸家馴獸所用,父親下手毫不留情,明介一定受了極重的內(nèi)傷。
他捧著她的臉,耐心哄道:“乖,不哭啊,我看看傷得怎么樣?!彼鲋?,眸子血紅,殺氣翻涌,卻無半點淚意。
陸沉看得一驚,這才想起靈猊性情兇悍,極易傷人。
她冷冷一笑,攬著他的脖子:“剛剛我差點就忍不住幻化成原形,撲上去咬他了,可是我不能啊陸沉,他是你爹爹,我要是傷了他,你一定會怪我的?!?/p>
他打橫抱起她,明介倚在他的胸膛,無助與心疼鋪天蓋地涌來,瞬間吞噬了他。
四
被陸家靈鞭所傷的靈獸,需要特制的藥才能醫(yī)治,陸沉日日到主院求藥,陸錚閉門不愿見他。
第十一日,陸然走出主院,嗤笑道:“大哥,父親叫你進去?!彼槒牡刈哌M去,陸錚背對著他,冷冷道:“陸沉,你對那頭靈猊的感情,太過了。”
陸家家訓(xùn),馴獸者不得對靈獸生出感情,可他從來就不是合格的馴獸者,他喜歡上了明介。
陸錚將小瓷瓶遞給他,縱然不喜歡這個兒子,也還是有心提拔他:“你日后要做什么,我絕不干涉,因為陸家家主,未必會是你?!彼ь^環(huán)視四周,陸然立在陸錚身后,嘴角噙著笑意。
他伸出手,有些顫抖,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走錯了一步,倘若再錯下去……少女嬌媚的容顏浮現(xiàn)在他眼前,她軟糯的聲音驟然回響在耳畔,明介曾同他說,你不要丟下我了。
陸沉握住瓷瓶,平靜地回答:“知道了,父親?!?/p>
明介的傷好了之后,陸沉帶著她學(xué)習(xí)術(shù)法,她學(xué)得很快,但陸沉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少。
陸錚對他日漸冷漠,陸夫人亦傳信回來,要他向父親認錯。遠離陸家的母親,是唯一能給他庇佑的人。
陸夫人在城主府擔(dān)任大祭司之職,陸錚雖素來不喜歡陸沉,但敬畏他母親手中的職權(quán),從未提過改立少主一事。
誠然,他與明介的靈契初建立不久,若是早些收手,他甚至還能從明介那里攫取部分靈力。
他躺在床上,輕聲嘆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拍了下他,陸沉驚得幾乎跳了起來,雪白的靈猊獸蹲在床邊。自從明介被鞭打后,他命它住到了偏屋,它也很聽話地沒有再闖進來過。
明介爬上去,碩大的身子占據(jù)了他大半的床,它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脖子,陸沉推開它,心慌意亂:“明介,不要這樣。”雖然它現(xiàn)在是靈猊獸,他還是覺得不妥。明介變?yōu)槿诵?,她目光黯淡,思索了一會兒:“陸沉,你最近一直都不開心,是因為我,你爹爹不喜歡我做你的靈寵。”
陸沉攬過她的身子,安撫道:“沒有的,明介。”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陸先生很討厭我,我也一直給你惹麻煩。”少女的身子整個蜷縮到他的懷中,“他們說,靈契可以消除的,所以我決定走了,對不起,你另尋靈寵吧?!?/p>
陸沉挽起衣袖,紅色紋路布滿他的整條右臂,他凄然笑道:“明介,你走不了了,你與我定下了靈契,你的命屬于我?!彼罩碾p肩,似是祈求,“留下來陪著我,母親將我拋棄在這冰冷的陸家,你不要學(xué)她?!?/p>
她抬起頭,眸中蒙著層水霧,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是什么時候喜歡上陸沉的呢?一見傾心,從此十五歲的少年的身影鐫刻在自己的生命里。
他的眸中迸發(fā)出冷意,明介伸手想要抱他,卻被他推到一側(cè),他的吻很快覆上來。
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溫暖,他不允許她逃走。
他的吻逐漸加深,眼睛里染上濃濃的情欲,明介的聲音細如蚊蚋:“我有些怕疼?!标懗两忾_她的衣裳,聲音沙?。骸肮?,不要怕?!彼龜堉牟弊?,將自己托付給他。
從此,她完完全全屬于他。
五
一年后,陸家少主與靈獸有私情一事被陸家三少爺揭發(fā),陸錚勃然大怒,捆了陸沉關(guān)押在后山。
陸沉犯了陸家最大的忌諱,對自己的靈寵生出情愫。陸沉挨了無數(shù)次打,陸錚下令封鎖消息。
陸夫人到底還是知曉了此事,她辭去城主府的職務(wù),返回陸家。她的素色衣裳拂過一秋濃霧,去了明介被囚禁的地方。
明介坐在院中,細碎的發(fā)遮不住額間的傷口。陸夫人本欲上前,卻發(fā)現(xiàn)院子周圍被人布下隱形的五靈陣,這顯然是陸沉暗地里為之。
那日是明介的兇劫,建立靈契一年后,靈寵體內(nèi)自帶的煞氣亦會溢出,稍有不慎就會反噬神識,引發(fā)殺戮。
陸夫人站在陣前,眉眼冷清:“你便是明介?”她微點頭,陸夫人道,“陸沉即將受刑,能救他的只有你了,可你一旦走出來,就會遭煞氣反噬,淪為兇獸?!?/p>
陸沉為她設(shè)下五靈陣,拼命護她周全,可她如今卻要生生毀去他的一片情意。
她黯淡的眸中迸發(fā)出一絲光亮:“夫人,他能活嗎?”
陸夫人側(cè)過頭:“你若殺了陸家的人,他自然能活,可是明介,你一生都要逃避陸家的追捕?!?/p>
明介緩緩走出,嘴角揚起嗜血的笑:“那就請夫人,撤去五靈陣?!?/p>
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陸沉跪在院中,陸家的長者神色各異,有惋惜者,有鄙夷者。一聲獸嘯劃破天際,他右臂上的紅色紋路忽然變得紫黑,他心知明介遭煞氣反噬,若置身冰窖。
院門被重物沖破,身形碩大的靈猊躍入院中,眸子里煞氣與殺氣交纏,燒得通紅。
誠如陸夫人所言,明介開啟了一場屠戮,他剛受刑不久,癱倒在地上,血混雜著汗水流到眼中。耳邊哀號陣陣,他看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只聽到獸嘯,只覺得置身于修羅場。
直至最后,明介將陸錚按在爪子下,聽到父親的聲音,他殘存的意識終于清醒。陸沉翻越一地尸骸,喚著她的名字……明介,明介。聲音一點點弱下去,仿佛這樣就已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明介爪子下的陸錚狂笑:“你看陸家少主,如今卑賤得連一頭走獸都不如。你不知道他挨打的時候有多倔,那么重的傷,硬是沒有哼一聲。從小到大他一直這么懦弱,我憑什么把陸家交到他手里,他這一輩子,只配受制于人?!?/p>
陸錚的話挑斷她最后一絲理智,明介咬住他的喉嚨,骨頭的碎裂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喚醒她最后的神識。
陸沉終于無力,跪在漫天血色中,輕聲問她:“我一直命你收手,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她低著頭,嘴邊的白毛已被血染得鮮紅。
她殺了陸家家主,青禹城陸家的人決不會放過她,他還能護得住她什么,除了逼她離開,從此亡命天涯。
但至少,他們一同活著,有生之年或許還能再見。
陸沉展開掌心,一柄精致的匕首浮現(xiàn),他用力剜去右臂的紋路,凄涼一笑:“走吧,你不再是我的靈寵了。”
他們之間最后的訣別,隔著尸山血海,與再也回不去的曾經(jīng)。
陸家家主、陸然與數(shù)位長老皆死于這場變故,陸夫人出面穩(wěn)住局面,扶持陸沉接任家主之位,下令追捕肇事的兇獸。
陸氏告訴他,明介逃出陸家時,一條腿已經(jīng)斷了,應(yīng)當(dāng)是活不成了。他咬著牙為右臂換藥,傷口深可見骨,眼中忽然有了淚意。
而后三年,陸沉一改往日的懦弱,排除異己,以鐵腕治理陸家。他撤去追殺令,但未曾放棄過尋找明介,他摒棄了陸家世代相傳的修習(xí)之法,再未養(yǎng)過靈寵。
這一生,他只認定明介,無論她是生是死。
六
明介離開的第四年,青禹城同煙羅城因爭奪岐山開戰(zhàn),陸沉受青禹城主委命,率靈獸軍團隨大軍進攻,煙羅城主命人送來一幅畫,畫中女子眉眼盈盈,風(fēng)姿更甚當(dāng)年,恰是明介的模樣。
陸沉發(fā)瘋似的跑到城樓下拍打城門,卻被隨行的親衛(wèi)綁回軍營,第二日,城外一戰(zhàn),煙羅城主祭出封印三年的兇獸,靈猊。
明介的修為勝過當(dāng)年百倍,兇煞之氣鋪天蓋地襲來,陸沉立于陣前,看著明介如一柄利劍,撕扯開大軍的陣型。靈獸們嗚咽著往后退,青禹的大將軍勸他:“陸先生,這頭兇獸太過厲害,不如今日先收兵回營,再行商議?!?/p>
陸沉搖頭,傲然立于陣前,自然成了它的攻擊對象。在它撲來的那一剎那,陸沉祭出五靈陣,將它禁于陣中,大將軍面露喜色,陸沉卻道:“還請將軍帶領(lǐng)大軍往后撤,陸某隨后即會跟上。
他設(shè)了一道結(jié)界,兩軍陣前,遙隔生死,他不斷地輸入靈力,以此洗滌它身上的兇煞之氣。
明介半瞇著眼,嘴里淌血,模樣難受至極,五靈陣在洗滌煞氣的同時,亦會損傷它的修為,陸沉伸手輕撫它的頭。明介突然沖出五靈陣,咬在他的肩頭,肩胛骨的碎裂聲清晰地傳來,他用匕首刺中胸口,取出心頭血,很快地在它額間的毛發(fā)上畫出一道符。
借此術(shù)法,陸沉把靈力送入它的心中,洗滌它的神識。他看到了明介的過往,它拖著一條殘廢的腿逃出青禹城,被煙羅城的術(shù)法師尋去,三年里被迫吸納煞氣增長修為,失去意識,成為東陸術(shù)法師們最忌諱的帶煞兇獸。
肩胛骨完全斷裂,他咬著牙將剩下的靈力輸入它體內(nèi),明介咬住他的喉嚨,粗糲的獸齒抵在喉間,卻遲遲沒有下口。
陸沉想,如若明介不殺了他,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它帶回青禹城。
羽箭穿透越來越薄弱的結(jié)界,在那支箭即將抵達他眉心之時,明介松了口,咆哮著為他擋去箭,四野寂靜得一片死寂,他聽到它沙啞著嗓子,很清晰地喊了一聲:“陸沉?!?/p>
沐喬放下茶盞,目光幽深,陸沉苦笑道:“明介清醒了過來,護送青禹大軍后撤。直到撤回軍營,我才知道明介掙脫煞氣控制,清醒的那一瞬,心脈已被震斷。它一直都強撐著,我卻從未察覺?!?/p>
明介死的時候,變成了人形,陸沉跪在傾盆大雨中,抱著她,對她說了一句遲到很多年的話:“明介,我?guī)慊厝ァ!?/p>
陸氏第二日便趕到了軍營,陸沉敬上一杯茶:“母親已經(jīng)讓明介離開了三年,這一次,陸沉求母親成全?!彼粗懗晾p著厚厚的繃帶的右肩,營中的軍醫(yī)說,陸先生的右手約莫是要廢了。他與明介隔了太多,親人的尸山血海,四年離別,而這一切都與她有關(guān),她當(dāng)初只想保全陸沉,未曾顧及明介。
陸氏接過茶,沉如止水:“我知曉斂魂之法,你將她帶來。”明介的魂魄已散,陸氏只收集到部分殘魂。
他請偃師為她造出一副軀體,將尋到的殘魂安放進去。因著魂魄不全的緣故,她無法長大,一直維持在九歲的模樣,甚至只記得在煙羅城三年里發(fā)生過的事。
明介認不出他是誰,卻一直執(zhí)拗地等著她心里的陸沉回來。
此后五年,陸沉尋遍十四城,得知海音螺可以指引荒魂回歸靈體一事,遂趕到了明狐城。那時明狐城政局動蕩,青禹城助新任城主云渙繼任,云渙自然給了他一個人情,將沐喬的住址告知他。
陸沉委托好友則淵前往沐喬的雜貨鋪,盜走海音螺,將沐喬引來城主府。
沐喬吹散茶湯上冒著的騰騰白霧,眸中的光影深不見底:“陸先生,開啟海音螺上的陣法,會損耗極大的修為,并且明介的魂魄,不一定能被引回。如果讓你用半生修為,來換這么一個并不明朗的結(jié)果,你愿意嗎?”
他懷里的小姑娘已經(jīng)醒了,攬著陸沉的脖子,輕聲問他:“他們又將那些煞氣放出來了,我的腿好疼,陸沉什么時候回來接我?!?/p>
他眼底再無波瀾,只是用力抱住了她,小姑娘顯然被這舉止嚇到,一邊掙扎,一邊哭著道:“陸沉什么時候回來……”
到底是沐喬走過去,安撫住她:“明介,陸沉很快就能回來?!?/p>
沐喬聽到很微弱的一聲:“我愿意,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必不放棄?!?/p>
七
八月十五,月圓。
符陣設(shè)好后,陸沉走了進來,海音螺擺放在案幾上,室內(nèi)泛著幽幽藍光。明介安靜地躺在他的懷里。
沐喬將一串風(fēng)鈴懸在墻上,隨即接過明介,道:“陸先生,上前將右掌按在海音螺上,它自會吸食你的修為。”
陸沉將右掌覆在海音螺上,靈力源源不斷輸出,海音螺貪婪地吸食著,室內(nèi)飄起輕微的歌聲,沐喬微微點頭,示意他繼續(xù)。
漸漸地,陸沉受過傷的右肩劇烈疼痛,鮫人的歌聲開始清晰起來。曼妙的歌聲夾雜著澎湃的海浪聲,室內(nèi)幽幽藍光大盛。
沐喬的瞳中顯現(xiàn)出金色斑點,懸著的那串鈴毫無動靜,明介亦未醒來。
他的舊傷口即將被拉扯開時,沐喬上前拂開他的右臂,陸沉跌在地上,海音螺應(yīng)聲而碎。
明介被重物撞地的悶響聲驚醒,一臉茫然地看著地上的陸沉,他的靈力消耗太多,爬著到了沐喬腳下。
沐喬放下小姑娘,陸沉抓住她的衣擺:“明介,你記得我是誰嗎?”大抵是他這模樣太過駭人,明介抱著沐喬,嗓音發(fā)顫:“姐姐。”
待瞳孔中的金色斑點消退后,沐喬才睜開眼,俯下身子抱起明介。
陸沉的目光一寸寸死寂,沉默良久之后,他抬頭問道:“明介缺失的魂魄,是不是沒有回來?”沐喬側(cè)過臉:“陸先生,很抱歉,她曾用意念之力,掙脫煞氣的束縛,那時遭到煞氣反噬,不僅震斷了心脈,還徹底震碎了一部分魂魄,海音螺只能召回完整的殘魂?!?/p>
他尋尋覓覓五年,這一次終于相信她再也回不來。他的明介,一輩子都將被煙羅城里的夢魘纏身,一輩子都在等待他的歸來。
當(dāng)他年華逝去,垂垂老矣,她依舊稚嫩如初,等待著那段缺失的記憶,等待著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這樣日復(fù)一日的詰問與煎熬,當(dāng)真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懲罰。
陸沉額頭觸地,整個身子蜷縮著往案幾的方向退,壓抑著哭出聲,如同一只受傷的獸。
明介抱著沐喬的脖子,道:“姐姐,他哭了,他以前從不哭的?!便鍐谭畔滤牧伺乃念^:“明介,你去跟他說,不要傷心了。”
小姑娘有些畏葸,但還是聽話地走了過去……
沐喬取下風(fēng)鈴,門突然被踹開,一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來:“陸沉,你怎么了,沐老板欺負你了?”
月色如霜,徐徐地鋪散開,沐喬看清他的衣著,嘴角一抽:“這位公子,明狐城律法嚴明,搶人財物,按理是要治罪的吧?你說,公了還是私了?”
則淵痞痞一笑:“當(dāng)日實乃無心之舉,沐老板,我身無長物,你看這?”
沐喬微微笑道:“我家雜貨鋪缺一個劈柴挑水的伙計?!?/p>
陸沉帶著明介到沐喬的雜貨鋪辭行的時候,則淵蹲在店門口劈柴,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陸沉笑著代則淵向她賠罪,并說自己即將啟程返回青禹城。
則淵心頭一喜,抬頭看見沐喬的眼波橫來,聲音弱下不少:“我在這里過得挺好的,你放心帶明介回青禹吧?!?/p>
三人進了屋,明介坐在長凳上,把玩著手里的九龍玉佩。沐喬端茶過來時,她仰起臉展露笑顏:“姐姐,我又要回青禹城了,他說他以后不欺負我了,陪我一起等陸沉回來。”沐喬折回內(nèi)室,將一個錦盒遞給陸沉:“陸先生,這是安息香,可以緩解明介的夢魘之癥?!?/p>
陸沉將兩袋金葉子放到桌上,帶著明介施禮致謝。
沐喬送走二人后,則淵突然問她:“陸沉和你說了些什么?”她看著劈好的一垛柴,有心揶揄:“他說則淵的性子野,留在這里歷練歷練也是好的?!?/p>
則淵扶額,劈柴挑水打掃衛(wèi)生這叫什么歷練……
沐喬笑著進屋,冬陽正暖,她回味著陸沉說過的話,他用術(shù)法把他與明介的命魄系到了一起,他活著一日,就會照顧她一日,他若死了,就帶著她一起去,世間再無人可分開他們。
他說,千帆過盡,世事滄桑,既然她還在那里,就讓他用一世光陰,來愛明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