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犇
裱畫是一門傳統(tǒng)手藝,淮城自古多文人墨客,裱畫的地兒也就不缺乏了。說是裱畫,其實字也裱。
本土出產(chǎn)的畫,外地的畫,還有那些需要修繕的舊藏,淮城的裝裱市場比較興盛。但后來,有些作坊后繼無人,有些作坊不再經(jīng)營這老手藝,還有些作坊改成了機裱。
不管別人怎樣,淮城南門大街東邊的一條巷子里,有個徐姓的裱畫師,一直堅持手工裝裱。
徐家的裱畫史不短。他家祖上學裱畫時,認識了淮城人邊壽民,后也常給邊氏裱畫,與其交流,向其取經(jīng),漸漸地,他的祖上善裱、能畫、工篆刻。這幾樣,裱畫徐全盤承繼了。
邊壽民,工詩書畫,與鄭板橋、金農(nóng)等人齊名,尤善畫蘆雁,人稱“邊蘆雁”。他居于淮城天妃宮的蘆葦畔,號葦間居士。裱畫徐的祖上當時就給裱畫鋪起名為“念蘆齋”,以紀念徐家與邊氏的友誼。
常言道“三分書畫七分裱”,不難看出,裝裱之于書畫作品的意義。裱畫的程序復雜煩瑣,講究頗多,對裱畫師傅的綜合素養(yǎng)要求極高。徐家裱畫有三規(guī),不丟畫,不作偽,按工藝收錢、不因作者高低調價。
有些不太識貨的人,巧得名畫抑或祖上有舊藏,是最易受騙的群體。有一回,南門靠西的一戶人家,帶著畫作,慕名而來。裱畫徐仔細著了畫,不動聲色,又看了看來人,議好價錢,即送走來人。
此畫竟是徐渭的畫,裱畫徐亦善寫意,尤以花卉見長。他能模仿個九分像,不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差別。但裱畫徐除了欣賞時間稍長一些,像裱普通的畫作一樣,平靜地按工藝走。裱完后,他在卷軸旁不起眼的地方鈐印,此印極小,表明是裱畫徐裱的,以防日后起爭議糾紛。在約定好的日子,畫主交完錢取走了畫。此事成了行業(yè)里的段子,用來形容裱畫的人誠實。
裱畫有原裱和揭裱之分。原裱是裱初次待裱的畫;揭裱是重裱已經(jīng)裱過的畫,揭裱最難,很少有人敢接這個活。但揭裱也給部分技藝高超卻無良的人有了作偽的機會。一張宣紙可揭出幾層,裱畫人如存貪念,就會將老舊的名畫揭成幾幅,這些作品的色彩較原作淡很多,裱畫人就上手補救,然后再做舊。一幅變多幅,倒賣給黑市。
淮城藏家多,很多古畫因年代久遠,受潮被蟲蛀在所難免,對于這些作品而言,每年的梅雨季節(jié)更是火上澆油。淮城幾乎所有的揭裱都會送到念蘆齋,光揭裱一項,經(jīng)裱畫徐手的,少說也有千幅,但他沒弄壞過一幅畫,也從未借機作偽。就是把顧愷之、展子虔的畫送到念蘆齋,畫主也可安心回家,按日子去取。不會出意外。
可惜的是,裱畫徐后繼無人,孩子們都已遷居國外。晚年,裱畫徐獨自生活,雇了個人做飯,他仍堅持對外裱畫。他不想在有生之年放下祖?zhèn)鞯氖炙嚒?/p>
本想平靜地過完一生,哪知晚年并不平靜。改革開放后,淮城有幾個去南方下海的人,禁不起物質誘惑,垂涎于逐漸興盛的書畫市場,而且看中了倒賣贗品這行。他們第一時間想起家鄉(xiāng)的裱畫徐,他們知道徐老爹裱畫、繪畫的技藝都很高超。他們或者通過私密渠道搞來原作,請裱畫徐借揭裱制假;或者直接報上畫名,逼著裱畫徐畫。
裱畫徐不從,這些人就動粗,見裱畫徐想尋死,這些人就留下狠話,“不老實做,我們遲早去海外找你孩子的麻煩。”
與他們糾纏不起,裱畫徐按照要求,完成了一批贗品。這些人拿著這批贗品再次南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多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罵裱畫徐早年清高不做假,晚年糊涂,晚節(jié)不保。
不久,裱畫徐生了場大病去世了。不久,這幾個倒賣贗品的人被抓獲?;闯侨梭@嘆不已。
警察通過地方報紙透露了案情。原來,裱畫徐臨死前給公安局寄了封信,寫明事情經(jīng)過,并說他的仿作在畫軸夾層里都蓋了一長條印,“身不由己,贗品而已”,還附上了那幾個人的肖像,是裱畫徐憑印象用毛筆勾畫的。
選自《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