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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05-12 11:59陸櫻
    翠苑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勇秀英姑媽

    陸櫻

    1

    菊娣生活過的村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那些老房子,早已褪了色,變成一幢幢空空的建筑。所有的人,都像是從夢境中醒來一般,想要逃離這里。門前的小河已經(jīng)干涸了,除了樹還綠著,還有小鳥不時從天空飛過,那些從前的日子,與現(xiàn)在竟再也沒有相似之處了。

    很多年前,菊娣還是一個天真純樸的少女。那大約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鄉(xiāng)村的河岸邊會傳來菊娣清脆的嗓音。她的歌聲在空氣中回蕩,那靜靜的水流聲便成了流動的背景音樂。她和同伴們一起挎著籃子去割草,鐮刀在青草上輕盈地飛舞。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年輕。菊娣肆無忌憚地笑著,生活像一張白紙,任由人們?yōu)樗?。未來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是一件藝術(shù)品,它如油畫般色彩絢爛。每個人的人生當(dāng)然也會在故事中逐步展開。菊娣就是這樣,她是家中的長女,從小就很獨立。在夜校里,菊娣擁有了她的初戀。那個男孩大家都叫他“阿勇”,是菊娣的同班同學(xué),幾乎可以說是對菊娣一見鐘情??墒悄菚r候,愛情從來只是心里萌生的一絲悸動,大家心照不宣,彼此愛戀,卻不敢有進(jìn)一步的發(fā)展。菊娣生性像男孩子,是個敢愛敢恨的人。有一天,她突然走到了阿勇的面前,對他說:我知道你喜歡我,讓你父母來我家提親吧,我嫁給你。阿勇沒有想到菊娣會主動跟他說。但他心里是喜歡菊娣的,他決定去和他的父母說,然后找媒人去提親。日子便在這等待里一天天過去。阿勇的父親是我們村的村支書,他們知道了阿勇與菊娣的事,就開始想著法子反對。菊娣聰明、漂亮,但是家里很窮,母親務(wù)農(nóng),父親是個木匠。阿勇的父親,當(dāng)然想自己做主為兒子找媳婦。這么一來,事情就被耽擱了下來。每次阿勇見到菊娣,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他都覺得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當(dāng)然愛菊娣,但他也愛他的父母。他不是那種為了愛情拋棄一切的人。他每次只說,菊娣,你等我,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菊娣當(dāng)然也安慰他,告訴他一輩子都會等他。他們倆照樣來來往往,結(jié)婚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卻又是那么遙遙無期。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不敢想象,他們的愛情會不會有結(jié)果。但是,因為這次意外,菊娣與阿勇是無論如何不能在一起了。對阿勇的父母來說,那是拒絕菊娣一家最好的借口。說到那天的情景,如今想來仍讓菊娣覺得后怕。那個午后,陽光炙熱地烤著大地,菊娣卻不能停歇,要把挑來的稻草在家門口堆成堆。菊娣做這些事,從來都是得心應(yīng)手。她動作麻利,竄上跳下,一會兒工夫就可以堆出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稻草堆。那天,本來阿勇會來幫忙,卻不知為什么他沒有來。她與同伴們在堆稻草的過程中聊起了朦朧的愛情,以及想象中的未來。菊娣總是讓人覺得很勇敢。盡管大家都知道阿勇一家并不接受她,但是她卻堅信她會和他在一起。是的,所有人都相信。然而,那一捆稻草,卻給她的人生帶來了致命的一擊。菊娣剛把它堆到上面,它便從高處落了下來。毫無預(yù)料,來不及閃躲,它落到了菊娣的頭頂,然后又迅速回歸地面。菊娣喊著頭疼,便先回去休息了。再后來,大家才知道那捆柴砸到了她的神經(jīng)。她的整個人開始分裂成兩部分。正常的時候她還是原來的菊娣,果斷、勇敢。受了刺激,她就變成另外的樣子。每次與阿勇在一起,看到阿勇唯唯諾諾,她都不再是表達(dá)安慰與等待了,她告訴阿勇,要快速作出選擇。是選擇和她在一起,還是選擇聽父母的話。她歇斯底里,像瘋了一樣,拽著他罵,說他不是男人,沒有勇氣。那一刻,她連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去醫(yī)院,醫(yī)生告知她的情緒需要穩(wěn)定,一旦受到刺激,便可能使病情發(fā)作。她沒有把實際情況告訴阿勇。阿勇與她父母一樣,都認(rèn)為菊娣是因為太想和他在一起,精神有些混亂了。他們在背后說她精神病。漸漸地,阿勇開始在她的視線里淡出。大約幾個月后,阿勇結(jié)婚了,女方是村里一戶條件較好的人家,也是所謂的門當(dāng)戶對。直到結(jié)婚那天,菊娣也沒有把實際情況告訴阿勇。她相信緣分,兩個人硬是在一起也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

    阿勇結(jié)婚的那天,村里人都去了。他們的婚禮隆重?zé)狒[,鑼鼓喧天。可對于菊娣來說,那是她最難受的日子,她的青春是徹底結(jié)束了。那天,她發(fā)病了,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被拖著去了醫(yī)院。她被繩子捆綁在床上,醫(yī)生給她注射了鎮(zhèn)定劑,她才被迫安靜下來。

    不發(fā)病的時候,菊娣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她會想起從前,唯有從前的時光是無憂無慮的。菊娣總是裝作很堅強的樣子,不讓家人擔(dān)心她。她說會聽醫(yī)生的話,認(rèn)真治病。只有治好病,才可以正常生活。她嘴里一次也沒有提起阿勇,她知道阿勇只停留在她的過去了。阿勇并不值得她愛,但無疑她心里是愛著阿勇的。如今,她的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她也不想拖累阿勇,她若再抓住他死死不放,那會給他帶來負(fù)擔(dān)。她再有勇氣,再自信,她也不會那么做了。正常的時候,她還是那個像男孩子一樣的菊娣;發(fā)病的時候,她才會失去整個世界。

    這以后,菊娣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說,醫(yī)生說她的病快要好了,她真正想的是能過上平靜的生活。至于別人,當(dāng)然不再把她看成是正常的人了。

    2

    在鄉(xiāng)村,女人到了一定年紀(jì),就會經(jīng)媒人介紹嫁人。在同齡女子中間,菊娣算是最后一個了。她遲遲未嫁的原因很簡單,人人都說她有病,神經(jīng)不正常,誰也不敢娶她。農(nóng)村的女子也沒有工作可做,只是象征性地幫著家里干些農(nóng)活。有時候,在地里能看到菊娣的身影。她忙忙碌碌,恍惚還是讀夜校時的那個她。豪爽,勇敢。有時候,好一陣子見不著她,那是她的病情又不穩(wěn)定了。她的日子經(jīng)常在正常與非正常中交替。事實上,她要結(jié)婚的時候,已經(jīng)不怎么發(fā)病了。

    那一段時間,她積極治病,在配合下她發(fā)病的次數(shù)漸漸地少了。菊娣的神經(jīng)間歇性出問題,并非先天的,是因為頭部被重物砸過。她如今這般淡然,與她強大的內(nèi)心有直接關(guān)系。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兒,照顧底下的兄弟姐妹,把家里大部分的活兒都干了,好像什么事都難不倒她。她要嫁的男人名叫小多,是張家阿姨介紹的。小多的家在鄰村,年齡比她大5歲,一直沒有娶到老婆,小多聽說菊娣到現(xiàn)在都沒有嫁人,自然心動了。張家阿姨找到菊娣一家的時候,菊娣父母滿懷欣喜地答應(yīng)了,他們想把女兒快點嫁出去。有個男人一起,總比一個人強。小多托張家阿姨找到菊娣,并轉(zhuǎn)告小多的話,說是想為家里找把鎖,菊娣嫁了過去,不用她干活。菊娣那時候已經(jīng)不再經(jīng)常發(fā)病了,她不知道一把鎖意味著什么,她開始想自己的人生,她決定嫁給小多。

    小多家離菊娣家步行僅十來分鐘的路,這里的一切都沒什么兩樣。每家門前都是流水潺潺,綠樹在門前蓬勃生長。自然是人們最親密的朋友,抬頭,鳥兒在頭頂盤旋。河邊,鴨子在水中嬉戲。菊娣嫁過去后,新生活便從那里開始。

    菊娣與小多很快就生了一個孩子。很多時候,孩子是夫妻間的紐帶。但是這個孩子,卻并沒有給菊娣帶來幸福,原因是因為小多。小多是一個好吃懶做,又迷戀賭博的人。有一天,他在外面與別人賭錢,輸光后,又喝了酒?;丶液笠煌崎T,看到菊娣坐在床邊等他。他一句話不說,拎起菊娣就開始罵。說她是個掃帚星、精神病,把霉運全往他身上帶了,害他輸錢,什么都不順。說菊娣就不該是他的鎖。菊娣反駁,誰愿意當(dāng)你的鎖,你不配!他聽了便動手。第一次遭他暴打時,菊娣還懷孕在身。他因為喝了酒,心情不好,就找她撒氣?,F(xiàn)在,這慢慢地成了家常便飯。好像菊娣不是人,只是他撿來的東西,他要寶貝它就寶貝它,他要扔了它就扔了它。

    菊娣暗自流淚。這種痛,比那捆柴傷她傷得還要深。菊娣說不過他,打不過他,說到底,他是個混子、流氓。而菊娣,雖然有病,卻是個有想法的人。她想著那個苦命的孩子,一再忍耐著。孩子才兩歲,小多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父親,好像孩子不是他的。有時候他連孩子都不放過,連帶著一起罵,多難聽的話他都能說出口。菊娣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嫁錯了人,即便自己孤苦伶仃地一個人過,也比與他在一起強。有一天,她突然找回了原來的自己,就像當(dāng)初鼓起用勇氣對阿勇說,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同樣,這次她要鼓起勇氣離開。他把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下,抱著兩歲的兒子,逃回了娘家。村里的人都看到菊娣回來了,就開始議論。猜想可能因為菊娣瘋了,被男人嫌棄了。菊娣呢,遇著誰都不說話,整個世界都只有她和兒子。過了幾天,他的丈夫小多來找她了。那完全不是躲在屋里打她的那個男人。他甚至跪在地上,央求菊娣跟他回家。菊娣被他這么一來,突然感覺到徹底的涼意,但好像,在那一瞬間,她又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也許小多會變好的,那就甘心當(dāng)他的鎖吧。就這樣,她抱著孩子跟小多回了家。菊娣回到家后,只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就爆發(fā)了更大的戰(zhàn)爭。事發(fā)原因仍然是小多喝醉了酒,輸了錢?;氐郊?,他就找到菊娣這個出氣筒,一陣大罵,連同她逃回娘家的事情一起罵。并且警告她,如果再走,就要了她的命。幾次一來,菊娣徹底對小多、對這個家失去了信心,她又一次逃回了娘家。我們村里的人,看到菊娣抱著小孩回家,也都見怪不怪了,大家都料到小多還會來求她回去的。果然不出所料,三天后,小多就來了。不過,這次菊娣沒有理會她。小多也不罷休,他不是在乎菊娣,他是要證明菊娣是他的鎖,他要開就開,他要關(guān)就關(guān),他想扔當(dāng)然也可以扔,但就是不能由她扔了他。

    菊娣在娘家過了幾天安分日子,她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上夜校的時候,至少她的心,在這一刻短暫地獲得了自由。這對她多么重要,又是多么久違。想著想著,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她的病已經(jīng)愈發(fā)穩(wěn)定,但她心里卻時時難受著。身體的痛真不算什么,傷到了心,才是最痛楚的。菊娣畢竟還沒有離婚,法律上說小多仍是他的丈夫。那個時候,男人不簽字,婚便離不了,況且小多又不肯放了她。菊娣的那段日子,就像個氣球,被懸在半空中,飄浮著,落不了地。

    小多有一個姑媽,是鄰村的婦女主任。小多看菊娣對他死了心了,便想到了這唯一的姑媽。她姑媽倒是個大方、講理的人,只可惜小多雖與她血脈相連,卻沒有任何一絲相同之處。她姑媽也知道小多是個痞子,不務(wù)正業(yè),從沒有把菊娣當(dāng)成妻子,把這個家當(dāng)成家。至于那把鎖,他壓根是不需要的。在他那里,壓根沒有門。但是,他畢竟是她的侄子。好歹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家。所以,她答應(yīng)小多,親自去找菊娣,試圖說服她,跟小多回家好好過日子。

    因是小多的姑媽來,菊娣見了她?;闆]有離,她便還是她的姑媽。姑媽是個好人,這么多年的婦女工作做下來,她多少了解一些女人的心思。菊娣在與她說話的時候,能感覺出她對她的關(guān)心。姑媽也心疼她,好好的女人,嫁了自己的這么一個侄子。但現(xiàn)在木已成舟,還能說些什么呢?她說著違心的話,她說,菊娣,再給小多一次機會吧,他誠心改的。如果下次再犯,姑媽便不插手,站在你的立場,勸他把婚離了。菊娣心里原本已經(jīng)下定決心,但她知道小多不簽字,婚沒法離。她這一次回去,帶著復(fù)雜的心情。她的婚姻到頭了,她與姑媽都清楚,小多永遠(yuǎn)不可能再改變。而她姑媽,只會成為她離婚的支持者。

    菊娣又一次離開了娘家,去了小多那兒。小多依然是那個暴躁、懶惰的男人,依然喝酒,打老婆,甚至還在村里偷東西。菊娣忍無可忍,終于逼得小多同意離婚。小多同意離婚前,開口向菊娣要了些錢。

    3

    菊娣終于離開了小多。回娘家的那天,她抱著孩子,走在曾經(jīng)最熟悉的田埂上。那時正值五月,油菜花摧枯拉朽地開著,能把人淹沒在花海里。偶爾抬頭,鳥兒啁啾幾聲,在天空輕盈地掠過。人生,總是在告別,告別一個個過去的日子。菊娣想著那些曾經(jīng)的苦難,眼淚,她不想流了。她要找回微笑的感覺,畢竟那些都已經(jīng)逝去了。頭頂掠過的鳥兒,讓她想到了自己。自由,至少是現(xiàn)在她需要的。哪怕沒有了愛。

    離婚后,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她的樣子,并沒有大的改變,但是她的眼睛,讓人不敢注視。歲月,是個奇怪的東西,她能把人身上的一些鋒利的東西漸漸磨平。上夜校時的那段美好時光啊,現(xiàn)在一去不復(fù)返。她的身體雖說處于較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但偶爾也還是會發(fā)病。她帶著三歲的兒子,要獨自把她撫養(yǎng)大。她要洗衣服,做飯,等孩子睡了,還要幫家里做事。她的每一天都是在這些瑣碎的事情里度過。對于生活,瑣碎她并不覺得可怕。一個經(jīng)常受到客觀因素刺激的人,現(xiàn)在她能主觀地做事,不受干擾,對她便是幸福了。這個孩子,雖然沒有父親,但是那個父親,不提也罷。對于生活,她坦然得令人不敢相信,像寬廣的大地,可以盛開妖嬈的花朵,也可以任雨雪襲擊。

    菊娣成了村子里唯一的一個離婚的女人。在那時候,只要日子還過得下去,沒有人會選擇結(jié)束婚姻。大家都知道菊娣并不容易,帶著孩子,又是家里的長女。她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沒一個自己的家。她好像是寄生蟲一樣,寄生在原本屬于她的家里。那段時光,她過得自由,卻異常忙碌。她盡自己的一切體能,將家里的農(nóng)活做完。那個階段,她又陸續(xù)發(fā)過幾次病,但很快生活又平靜下來。

    時間久了,村里的媒婆開始把視線放在菊娣身上。村里有個叫興男的人,年紀(jì)很大了,一直沒有娶到老婆。興男是個老實人,肯吃苦,會做豆腐。媒婆來的時候,菊娣心里想到了自己與小多的那段婚姻。說實話,她害怕男人,阿勇、小多,都帶給了她太多的傷痛。但是她心里又清楚,她總得有一個自己的家。退一萬步,這次她要看清楚,要找一個老實人,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

    她就這么決定不讓自己成為家里的負(fù)擔(dān),帶著孩子把自己嫁了。興男是個憨厚實在的人,年紀(jì)比菊娣大了10歲。他性情溫和,心寬體胖,幾乎從不和菊娣爭吵。他老老實實地把掙來的錢交給菊娣。別人都說,菊娣啊,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你看人家興男對你多好。他不介意你離過婚,把你的兒子當(dāng)成是自己的,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在我們村里,人們這樣想是有道理的,我們通常把菊娣這樣的女人稱為“拖油瓶”,這樣的女人自然是不受歡迎的。而菊娣找到了興男,人們也覺得是她賺了。菊娣為興男生了一個兒子,兒子稍微大一些后,她就開始與興男一起做豆腐。做豆腐是件很辛苦的事情,隔夜就要將黃豆浸泡好,第二天凌晨兩三點就要起來,磨豆濾漿,煮漿點漿,最后做成豆腐。豆腐做好后,通常興男留在家賣,菊娣則踩著三輪車去別的村賣。這個階段,菊娣變得特別充實。

    這輛三輪車是興男為她買的。在農(nóng)村,幾乎用不著什么交通工具,有輛三輪車,已經(jīng)算是很時髦的了。菊娣年輕時是個像男孩子一樣的人,現(xiàn)在,雖年齡漸漸大了,但是駕馭一輛三輪車完全沒有問題。一騎上三輪車,她整個人仿佛獲得了新生。騎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她有時會快樂地哼起歌。她的嗓音仿佛沒有變,還是那么清脆明亮。這是她最熟悉的村子,然而一切又似乎與從前不一樣了。那些樹,碧綠蒼翠,總有一種向上的力量,蓬勃著。看到熟人,她會下車,跟他們寒暄幾句,然后推著車,過小橋,挨家挨戶地賣豆腐。村里的人都以為菊娣神經(jīng)曾經(jīng)出問題,會做不好這個買賣。事實上,菊娣對數(shù)字較為敏感,豆腐多少錢一斤,總計多少錢,她從來沒有算錯過一分。很多人會開菊娣的玩笑,說,興男怎么讓你出來賣豆腐,你們倆換換才是。還有些男人會說,你家興男不怕你被別人吃豆腐?菊娣也不傻,她笑了笑,說,老豆腐,還有誰要吃?

    其實,菊娣有時候也會想想別人說的話。興男自娶了她后,一直對她很不錯。知道她做豆腐辛苦,他便體貼入微地把錢交給菊娣,自己只留幾個零錢放在身上。他知道菊娣的頭部曾經(jīng)被重物砸過,如果受了刺激,精神會不太穩(wěn)定,所以他從來讓著菊娣。對于興男,菊娣首先想著信任他。她開始想到了小多,興男與小多相比,要好上不知多少倍。一比,她開始知足了。若說興男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只有一個。興男是個對誰都好的人,當(dāng)然,她怕的是,興男對別的女人好。找他那會兒,菊娣感覺到了從沒有過的溫暖。菊娣是個經(jīng)歷過痛苦的女人,她的心,早就被弄得冰冰涼涼的。所以,她想找個老實人,似乎那是她唯一的要求了。她的心,有些累了,她覺得越來越經(jīng)不起折騰。日子,只要安安穩(wěn)穩(wěn),便可。如果有波瀾,她會不適應(yīng)。她的心,像一艘船,如今,她選擇??吭谀硞€港灣,而不是沒有目的地航行。

    4

    與興男一起生活的這段時光,菊娣仿佛重新找到了光明。光明對于她來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興男雖然年齡大些,但實在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這點讓菊娣特別安慰。但也因為他的老實,菊娣又開始覺得缺乏安全感。

    秀英是村西頭的一名寡婦,丈夫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村里人都知道,若不是菊娣的出現(xiàn),說不定她現(xiàn)在和興男已經(jīng)是夫妻了。秀英的丈夫本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為人忠厚老實。在村里,大家都很尊重他。據(jù)說,秀英年輕的時候曾和村里一男人發(fā)生曖昧的關(guān)系,她丈夫知道了,沒有說她罵她,還一如既往地對她好。這在村里是一段佳話,大家都說秀英不是個本分的女人。后來,一場意外奪去了她丈夫的生命,秀英便成了寡婦。那段時間,興男沒有成家,每次賣豆腐到了秀英家,總是像個朋友一樣,陪她聊天,今天給她幾塊豆腐,明天給她帶幾塊豬肉,一來一往,內(nèi)心寂寞的秀英把心思都轉(zhuǎn)移到了興男的身上。她對興男說,除了她丈夫,只有他對她這么好,她要以身相許。如果沒有菊娣,這樣兩個人說不定早就湊在一起了。但是,興男當(dāng)初一眼便相中了菊娣。這事兒對秀英來說,一直耿耿于懷。有一次,菊娣和以往一樣,騎著三輪車挨家挨戶賣豆腐,到了秀英家的時候,便覺出了不自在。秀英朝菊娣身上上下打量,就不像是要買豆腐的樣子,菊娣看她奇怪的眼神,剛想扭頭就走,就見秀英攔住了她。興男呢?以前興男出來賣豆腐,無論多晚,總會拐到我這兒來,最近他怎么老是沒有來?秀英這么講話,一是因為她的性格,二來,她似乎把菊娣當(dāng)成個精神不正常的女人。菊娣沒跟她多說,賣完了豆腐趕緊回了家。

    但這以后,秀英就像一個影子一樣,跟著菊娣。菊娣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想起她。幾次面對興男的時候,她都想問個明白,但又似乎難以啟齒。菊娣當(dāng)初跟興男成家的時候,想得很簡單,找個簡單、老實的男人就可以了。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過下來,年齡一天一天上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慢慢地變得貪心了。她恐懼她的第一次失敗的婚姻,她不要當(dāng)一把鎖。即使有,她也要鎖住一個人的心。只有這樣,她才能悠然地繼續(xù)生存。

    興男的錢一直放在菊娣身上,有一次,興男跟菊娣多要了一些錢,菊娣便開始多疑。她問興男,你要這么多錢做什么?興男說,下午要去打場麻將。菊娣不信,反問,你有什么事瞞著我吧?興男越聽越生氣,兩人就吵了起來。菊娣突然變得有些歇斯底里,說,你是不是和那個寡婦又好上了?興男一聽,更氣了,一向老實的他也忍不住罵了菊娣,說她是精神病發(fā)了。

    這一次吵架對菊娣來說,留下了很多陰影,她決定要弄個明白。那幾天,她謊稱身體不好,要臥床休息,賣豆腐的事情只好讓興男一個人做了。興男一出門,她也很快跟了出去,她早早地躲到了秀英家的墻角邊,等著興男出現(xiàn),看他們會做些什么。果然,興男推著三輪車來了,秀英看到興男,激動得愣了半天。

    怎么,興男,娶了老婆,就把我忘了?

    別這么說,我家菊娣正跟我慪氣呢!

    興男,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找我?那個女人,有什么好的?

    秀英,那是緣分。別說了。喏,這些豆腐,給你的。

    多少錢?

    不用錢,客氣什么。再不許提那些陳年舊事了,我家菊娣已經(jīng)很敏感了。

    敏感?那不是敏感,你要知道,她精神不好,有那個病,遲早要發(fā)的。你跟她在一起,會毀了你的后半生。興男,你跟她離了吧?,F(xiàn)在婚姻自由了,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也不在乎了。

    秀英,菊娣不是這樣的。

    什么不是這樣的,你進(jìn)來喝杯水,我跟你細(xì)說。

    ……

    后來,興男就跟著秀英進(jìn)了家門。那時,興男不知菊娣正站在墻角邊,他跟著秀英進(jìn)了屋子,然后門“砰”的一聲,將她隔在了另外一個世界。她記不得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她只是等著,希望興男能跟她說些什么。但是興男壓根什么也沒對她說,反而說了句更令她多疑、傷心的話。興男出于關(guān)心菊娣,就對她說,往后你就留在家,騎車出去賣豆腐的事還是交給我吧。

    那句話,讓菊娣的心徹底涼了下來。她開始幻想那些可能根本不會出現(xiàn)的事情。她的內(nèi)心世界不再平靜,往昔的所有畫面開始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菊娣走了,她離開了家,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件事情之后的第三天,興男賣完了豆腐回家時,發(fā)現(xiàn)菊娣不在了。家里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甚至看不出少了些什么。她大概只帶了少量的錢,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興男,當(dāng)然是要找菊娣的,她相信菊娣只是一時慪氣。那時候,她與小多一起的時候也曾幾次逃回娘家。現(xiàn)在,興男好幾天不做豆腐了,他把村子里的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菊娣的身影。秀英呢,這次知道菊娣的事情多少是與她有關(guān)的,便跟著興男一起找。那時候,大家都說菊娣一定不會再回來了,她是死是活,也不會有人知道。村里的幾個老人卻說,他們看到菊娣在夜里回來過,像個鬼魂,在自家的墻角邊站著,過了一會兒,又消失了。村里人聽了都不相信,說菊娣一定是死在外面了,那估計是鬧鬼了,不是菊娣本人。

    或許,菊娣是回來過的,她想看看興男是不是還在等她。但是,老實、本分的興男,在菊娣失蹤了兩年之后,還是選擇和秀英同居了,家里還有孩子,總得需要有個女人。菊娣那時候,若在窗外看到這一幕,是一定會選擇繼續(xù)離開的。對她來說,這不過證明了她的幻想,她知道自己再也鎖不住興男的心。

    5

    菊娣不經(jīng)意間地出走,一時間,在村子里掀起了不小的風(fēng)波。短時間內(nèi),村里的人們開始對菊娣議論紛紛。悲觀的人認(rèn)為,她生死未卜,說不定死在外面了。樂觀的人則認(rèn)為,她一定還在某個角落平靜地生活著。菊娣走時,沒有和任何人作別。那之后,許多人陸續(xù)去了城里。城市的生活與農(nóng)村是完全不一樣的。村里的人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也習(xí)慣了對所有的事情品頭論足。然而城市則完全不一樣,人們生活節(jié)奏快了很多,人與人之間不會那么關(guān)注彼此。每一戶人家都是一個獨立的單元,互不相關(guān)。那些農(nóng)村生活的片段,從此就留在了人們的回憶里。當(dāng)然,那回憶深處總會有菊娣。菊娣已經(jīng)失蹤很久了,但她具體在哪個地方,又沒有人得知。

    菊娣失蹤后,村里人只在夜里見過那個類似于菊娣的鬼魂。白天,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但是阿勇,從城里回來時說見到了菊娣。

    那是某年接近年關(guān)時,阿勇去城里的朋友家做客。對于從農(nóng)村出來的人來說,城里的生活簡直就像是天堂。但在農(nóng)村人的內(nèi)心深處,城市里的生活再好,也沒有農(nóng)村所具有的種種好處。這里車水馬龍,卻讓人更留戀鄉(xiāng)間的小路。這里什么都有,卻沒有打開家門就能感受到的鳥語花香。就連曬個衣服,那陽光也仿佛是偷來的,再也沒有鄉(xiāng)村曬太陽時的那份正大光明。

    阿勇與親戚一家盡興地聊著,快要開飯時,從廚房間走來一個女人,一看便知是他們家的保姆。那是菊娣,阿勇不敢相信,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再定睛細(xì)看,沒錯,是菊娣。無論她變成什么樣子,他總能認(rèn)得她,仿佛菊娣還是讀夜校時的那個她。菊娣明顯比同齡人蒼老多了,她穿著簡單的素色毛衣,頭發(fā)盤成了一個髻。她小心翼翼地從廚房里端出剛做完的菜,一看是阿勇,也愣在一旁,但沒有出聲。朋友忙著介紹了下,她是新芳,是家里的保姆,人非常好。阿勇客氣地打了聲招呼,她似乎要當(dāng)做不認(rèn)識他。是啊,她連名字都改了,新芳,她要自己有個新的開始。后來,除了端菜,她便一直在廚房里。對于阿勇,那么多年沒有見到她了,自然想跟她多聊幾句。她跑到了朋友家的廚房里,菊娣正在那兒埋頭整理,她看到阿勇進(jìn)來,眼神都不敢直視對方。

    菊娣,這么些年,你一直在這座城市?

    她點了點頭。

    我們都在找你,你告訴我,你一個人都是怎么過來的?

    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挺好。她的聲音很輕。

    還是一個人過嗎?興男到處找你,你為什么不回去?

    我哪里鎖得住他的心,她有秀英了。

    ……

    顯然,她什么都知道,她回去過。但是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斷。因在朋友家用餐,他們沒有長聊,阿勇留了電話給她,并且跟她約好了再次見面的時間、地點。離開朋友家后,阿勇一直等著菊娣的電話,但是電話鈴聲始終沒有響起。他們約好的地點她也沒有出現(xiàn),阿勇去了朋友那里,親自去找她。結(jié)果朋友說,她突然說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再做下去了。她離開了朋友家,是阿勇的出現(xiàn)使她再次離開。

    在阿勇面前,菊娣,仿佛還是那個像男孩子一樣勇敢的少女,哼著歌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愿意將自己與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不想與任何過去的人說話,那是她活著的方式。那些痛苦的記憶,曾經(jīng)像一個個石子劃過水面,但現(xiàn)在,她要的是平靜,沒有波瀾。如今,她也不要再去鎖住男人的心了,沒有了門,鎖又有什么用?

    菊娣,將自己與過去,徹底地分隔了。

    此后,沒有人見過菊娣,更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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