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雅潔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8-0-02
卡夫卡《變形記》一文,經(jīng)翻譯僅僅三萬余字,卻還原出了一個真切的世界。主人公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的內(nèi)心獨白給我們以啟發(fā),或許只有當人不再站立在人類中間時,才能真正認識到何為人。下面試圖從六個層面談談閱讀了本書之后的感想。
首先是人類中心思想。自從人類開始直立行走,便以自己的勞動不斷改變著這個客觀世界。從最初的游牧、畜牧到農(nóng)耕社會,到工業(yè)社會的建成與發(fā)展,人類的自我意識不斷地膨脹,以至于理所當然地認為人是世界的主宰。我們之所以在強調(diào)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正是因為人類的生存繁衍已經(jīng)與自然本身產(chǎn)生了極大的矛盾。在人類社會建成之前,地球本就分布著各種植物、動物,各自區(qū)分又分享著領(lǐng)地。而人類將自己存在的空間定為一種絕對的界限,凡是在此界限之內(nèi)的都是只屬于人的世界。故而在發(fā)現(xiàn)主人公格里高爾變成一只甲蟲之后將其隔離,或稱囚禁在自己的房間之內(nèi),在最后更是想要把他驅(qū)逐出他自己的家。因為建筑——這種人類文明的產(chǎn)物,只適宜于人類居住,并不屬于除了人之外的其它生物。除了對于空間的占有,人類中心思想還體現(xiàn)在對自身智慧水平感到的絕對優(yōu)越性。人們自然地認為人類是具有高智慧的生物,而將其它生物當做低能、沒有思考力的,繼而認為人是萬物的主宰,可以將別的生物玩弄于股掌之內(nèi)??ǚ蚩ㄔ凇蹲冃斡洝分?,也描述了在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他的父母、妹妹不同他講話,認為他不具有理解力。而事實上,此時的格里高爾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他能夠明白家人所談論的話,為他們的處境擔心著;十分照顧家人的感受,將自己隱藏起來;在十分饑餓的情況下依舊醉心于妹妹的小提琴聲,而那些房客卻早已不耐煩……這讓我聯(lián)想到《莊子》中的一段:“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雖然格里高爾的智力和理解力不排除是因為他曾經(jīng)是人,但是正因為此他才有機會去代甲蟲說話,就如同莊子一樣,讓別的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生物擁有了發(fā)言權(quán)。
第二是人際之間親情的淡漠。無論是在中國或外國的傳統(tǒng)家庭中,父親更傾向于扮演一個領(lǐng)導者的角色??赡茉从谀行孕愿裰刑焐鷰в械目刂朴?,無論是面對妻子或是自己的子女以至于外人,從內(nèi)心深處都不喜歡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因而在親情表達上往往會有些冷漠或不如母親那樣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或許因為自己親自孕育了子女,母親對于孩子的關(guān)心和割舍不下往往更強烈。但是母親的愛依舊超越不了某些的界限,母親對于孩子的愛建立在符合或不太偏離于自己正常接受范度之內(nèi)。對于一些畸形或有這樣那樣缺陷的孩子,母親雖是不忍,但是與其他孩子相比所給予的愛也是有差別的。而兄弟姐妹之間,感情更是可親可疏。若是說得直白一點,一個人的價值在于被需要,而他所得到的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過是對在他身上索取的東西的一種回報。一旦這種被需要不復存在了,那么所建立起來的人際關(guān)系也會逐漸走向破裂,這個人其實也就“死”了。在最初的時期,格里高爾拼命地努力工作以償還父母欠下的債務,還努力攢錢讓喜愛小提琴、夢想著能夠進入音樂學院的妹妹得償所愿??墒且坏┧兂闪思紫x,他的父親對他又推又搡、毫無耐心,不留情地用蘋果砸他;他的母親鼓足勇氣想要來看看他卻幾次被他的外表所嚇到;他善解人意的妹妹最開始還十分貼心地照顧他,最后卻任他住在落滿塵土的屋子里、承受饑餓以至于身體干癟,甚至宣布要把他趕出去……這種種最終將格里高爾逼上了絕路,而諷刺的是,格里高爾之死對于他的家庭似乎是一種解脫。在他死的那天,他的家人們坐上電車去郊外放松,他出落得愈發(fā)美麗的妹妹的婚事才是一家人關(guān)注的焦點。與其說是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不如說是失去利用價值的格里高爾,他是被邊緣化、被遺棄的人,死亡是他唯一的出路。
第三是合理存在與不合理存在的問題。所謂害蟲與益蟲之分,不過是人類強加給昆蟲的。黑格爾曾說過,存在即合理。凡是自然界孕育出來的事物,對于自然本身來說都是平等的。在自然視野中,沒有善與惡、有用與有害的區(qū)分。在《變形記》中,人們將甲蟲定義為,即使不是有害的也是無益、丑陋,應該被驅(qū)逐的。人類習慣性地憑借著自身的好惡去判定一個生物是否應該繼續(xù)存在在人類的生存空間之中。因而變成了甲蟲的格里高爾只能將自己躲避在陰暗的沙發(fā)之下,用床單將自己完全地遮住。即使這樣,也無法改變他被驅(qū)逐的命運。試想一下,如果格里高爾變成的是一只小貓或者小狗之類,是否他的命運會有所不同。人們常說的“動物是人類的朋友”,實際上不免是一句空話。這里的動物是經(jīng)過人選擇、人類認為合理的存在,并不包括老鼠、甲蟲、蜘蛛這一類。人們可以允許貓、狗、小白兔、鸚鵡等生存在自己的空間之內(nèi),卻對于蟑螂、蒼蠅之類唯恐除之不盡、避之不及。對于植物亦是如此,人們在花園里種上名貴的郁金香,在田地里布滿金色麥浪,卻吝嗇于給不知名的小草一席之地——盡管這原本可能就是屬于他們的土地。在人類給自己圈定的范圍內(nèi),天然地給萬物劃定了是否應該存在在這里的界限。而這個界限雖是人主觀意志的產(chǎn)物,卻對生物個體帶著毀滅性,而這種不公平依舊決定著、主宰著弱勢生物的命運。凡是人所不喜的,便都是不應在此空間存在的。人占據(jù)了自然,便擁有了決定存在合理性的權(quán)力。對于沒有可利用性的或長得丑陋的,便毫不留情地驅(qū)趕、撲殺?;蛟S人類自身應該思考,是否如此具有侵略性的自己才是最不合理的存在。
第四是對美與丑的判定。人是感性與理性相互作用著的物種,對于美與丑的判定更多的是憑借自身的直觀感受。美是無法被定義的,但是通常美與丑的區(qū)分在于能否讓人的內(nèi)心產(chǎn)生愉悅的感受。從原始人開始,人類就擁有著向美的傾向,她們已經(jīng)會用獸骨或是獸牙做成項鏈等美化自己。這種向美的特性讓美的人更容易受到青睞,從而生存繁衍下去。而變成了甲蟲的格里高爾卻是被認為丑陋得難以忍受,即使他的父母也無法正視于他。顯然大多數(shù)人面對甲蟲,而且是放大了數(shù)十倍的甲蟲是難以擁有愉悅的體驗的。而這種美與丑的決定權(quán),只在于人類。殊不知,對于甲蟲,或是其它物種來說,格里高爾的外表也許正是他們所欣賞、羨慕的。當然,也會有人說美與丑不僅僅在于表象,更在于內(nèi)心。但所謂心靈美,或許只是人虛偽性的一種折射。對于一個外貌不佳的人,人們內(nèi)心反感著他的外表,卻因為權(quán)力者所推行的社會價值觀念而將其樹立為楷模,以對心靈美的夸贊來掩飾內(nèi)心的嫌惡。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人們?yōu)樗男袨槎潎@,為他的死亡而惋惜。但是這只是一種局外人的姿態(tài),若是設想自己是那個美麗動人而又青春的艾絲美拉達,真的愿意委身于那個又老又丑的卡西莫多嗎?以美德來掩飾、標榜自己或許是惻隱之心,或許只是一張人皮面具。其實對美的欣賞和追求是人的本能,是人感性認識的直觀產(chǎn)物。這種體驗是一種向前的選擇性,也是人類向著更優(yōu)質(zhì)方向發(fā)展的保證。“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選擇性在人這里同樣適用,而人就是自己的劊子手。顯然,無論格里高爾保持著多么美好的內(nèi)心品質(zhì),他也終究不免淪為美與丑的犧牲品,他也是被“人”殺死的“人”。
第五是暴力與冷暴力傾向。對他人、對自然采取暴力或冷暴力手段,是人慣用的排異伎倆。弱勢的“人”和自然長期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之中,他們被扼住了喉管,在強力之下苦苦掙扎。《尚書·舜典》中所書,“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這種天下大同,以音樂感化萬物的理想社會也確實僅僅存在于人的理想之中。而且人的矛盾性與可笑,也在于總希望自己被高階群體溫柔寬待,對自己之下的往往隨意踐踏。優(yōu)越感賦予了他們行使暴力的權(quán)力,也使他們成為了施暴的對象。在格里高爾做旅行推銷員的時候,他被老板肆意地剝削勞動價值,甚至那個“既無骨氣又愚蠢不堪”的老板心腹都可以責難他,這是他身為人時所承受的暴力。而在他變成甲蟲之后這種情況則更為糟糕:他的父親絲毫不顧忌親情,粗暴地對待他,砸蘋果以至于陷進他的身體、聽任蘋果與他的傷口一道腐爛。與暴力相比,冷暴力或許更能摧殘人心。格里高爾被區(qū)別于正常人的世界之外,同那些沒用的雜物一起被棄置在落滿塵土的房間里。他被冷落、失去交流的權(quán)利,他發(fā)出的吶喊與辯白成為可厭的噪音,最終自甘于永遠的沉寂。其實不僅僅是他,每一個人、每一個生物,都處于不自覺的施暴與受暴之中,以施暴來平衡受暴,倒也是一種有趣的和諧。以他的父親為例,父親從安逸的晚年生活中走出來,不得不去給銀行做雜役。從父親的照片和家常舉止可以看出來,他其實是一個有很強自尊心和優(yōu)越感的人,卻不得不去承受銀行職員的眼色。而回到家,他把這種怒氣、怨氣全都施加給努力想要討得自己歡心的格里高爾。與其說這是一種不公平,倒不如說這恰恰是一種變態(tài)的公平。
第六是人的脆弱性。人對于其他生物的排異行為,歸根結(jié)底,更多的是源于人天性中所帶有的恐懼感和畏懼感。雖然自莎士比亞,人類早已宣稱自己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但是這種自我膨脹并不能改變?nèi)祟愖陨砭哂写嗳跣缘氖聦?。人也不過是自然中的一粒粟谷而已,自然自帶著讓人感到敬畏的力量。格里高爾的家人將變成甲蟲的他囚禁在自己的房間里,甚至想要把他驅(qū)趕出去,正是人自我防御機制的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會把蛾子、蜘蛛、蛇之類驅(qū)逐出自己的生活范圍,更多的是因為這些東西讓人感到害怕。人對于順從于自己的生物,如牛羊、貓狗、雞鴨,往往懷抱著極大的寬容性。因為這些生物,人類能夠掌握他們的控制權(quán),自然也就不易產(chǎn)生畏懼感。而事實上,面對大多數(shù)的自然生物,人都處于一種深深的無力之中。對于這種不可掌控感,人類只能憑借自身體型或工具上的優(yōu)勢,強行將他們驅(qū)逐出去,而這種過激的反應更多的不過是自身恐懼的外現(xiàn)。除了對不可控因素的害怕,人的脆弱還在于其社會性。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時時刻刻希望自己身處于社會這個群體之中,不會被異化對待。一個特立獨行,與普適性社會標準相對立的人是無法繼續(xù)在社會中存活下去的,只能被孤立、被放逐,最終走向滅亡。格里高爾其實是一個背離了社會標準的人,為社會認定的“正常人”所不容。格里高爾自己也明白了這一點,他為了不讓家人難堪,將自己躲藏在沙發(fā)下面,遠離臨街的窗戶。他聽任自己一天天地干癟下去,最終在家人的遺棄中孤獨地死去。究竟是瘋子瘋了,傻子傻了,還是整個世界瘋了、傻了;是世界遺棄了“我”,還是“我”遺棄了這個世界?
對卡夫卡《變形記》的解讀并不局限在這些方面,格里高爾給每個人提供了一個審視自己的獨特視角。格里高爾實際上是一個被邊緣化的人,正是因為這種被邊緣化,才讓“人”更清楚地看到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