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郁
1
四月里,女人枕著他胸膛,隨手撥弄著身邊圍繞過來的深淺夜色,喃喃地說,小滿,你說家里櫻桃是不是該熟了?女人說,我們?nèi)侠镎獧烟野伞?/p>
這個時候,老家土溝溝里的小櫻桃熟得正好,掛在枝頭,風(fēng)一吹,紅紅的,像是誰的心跳。
叫小滿的男人應(yīng)聲鼻息間出了一口氣,像是笑,又像是嘆息,偎過來攬住女人的上身,順勢親吻她的頭發(fā),就當(dāng)剛才女人是說夢話,拍拍她,輕聲說,遷穗,不早了,睡吧。男人三兩口抽完擎在床外另一只手里的那半根煙,拉過枕頭,把遷穗的頭習(xí)慣性地抱在胸前,就躺下了。
男人躺下了,其實也睡不著,小旅館臨著街,車聲人聲的吵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男人心想著該怎么跟遷穗說呢?白天他來的時候在路上就想著這件事,到現(xiàn)在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男人又從床頭的褲兜里掏出一根壓扁的紙煙,點燃,架在兩片嘴唇之間,深深吸一口,緩緩?fù)鲁鲆黄n藍(lán)。為了不熏到遷穗,男人就側(cè)著身子,掛在床沿上。
都是習(xí)慣,男人一有點心事就愛抽煙,似乎隨著煙氣大口吐納出來,堵在心里塊壘般的愁緒也就被翻譯成一屋子云彩。就著這支劣質(zhì)的煙,男人心說,人家高樓大廈滿大街跑著寶馬奔馳,你呢,連一間跟自己女人溫存的小屋子都沒有……剛才他拉著女人轉(zhuǎn)了幾個街巷,找了好幾家才找到這樣一個臟乎乎的小旅館。上一次也是,他下工晚了些,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等找到遷穗,常去的那家旅館已經(jīng)客滿了,夜里,還刮著風(fēng),他拉著遷穗在街上轉(zhuǎn),貴的賓館他們不舍得,便宜的早都住滿了,夜那么大,街上那么繁華,走得都累了,遷穗攥著他的手,還寬慰他,沒事,再找找,真找不到合適的咱在街上轉(zhuǎn)一夜也挺好……抽著煙,男人沉沉嘆一口氣,這長長的嘆息里有卑微認(rèn)命的氣息,卻更多的是悲憤和不甘心。他要再續(xù)上一支煙,被遷穗奪住,遷穗打他的手,說,還抽!他就看著遷穗,訕訕地笑,在黑暗中,眼睛亮亮的,潮潮的。
遷穗也坐起來,她身上還保持著剛才見面后他們相愛后的現(xiàn)場,赤裸著身子,從臉上到胸口的潮紅都還沒退去。他們又是一個多月才好上這么一次。想念得厲害。遷穗把她的男人攬到懷里,像一個小母親,把男人的嘴唇按在她渾圓的乳房下面,讓他孩子氣地吮吸她汁液飽滿的弧線。她一邊撫摸著男人一根一根的肋骨,也不說話,一遍遍撫摸著,手指越來越柔軟,把男人緊緊抱在胸前,拍打他的頭,叫你多吃點,你就不聽話!打一下,說一句,叫你不聽話!有時候也說,叫你不聽小媽媽的話……那就是撒嬌了,很嫵媚。女人不想男人有不開心。
男人眼睛早就濕了,心里有水溢出來,聚在眼角開出辛酸又幸福的小花,禁不住,他又埋在遷穗胸口前,含混不清地重復(fù)著喊,遷穗,遷穗……男人抱著他的妻,像抱著他的另一個命,一遍遍喊著她的名字,男人心里才有點釋懷的溫暖,把平日里在刁難的工頭那里受的臉色和白眼都放在了一邊,只近乎貪婪地啜飲自己豐潤的女人,像個受傷的孩子。
遷穗都容著他。
遷穗像雨后的云,棉花一樣的白,微微有點胖,很勻稱。整個模樣在他們整個櫻桃溝都讓人眼前一亮,稍稍一打扮,稱得上驚艷,除了喝多了老家多含鹽堿的苦水,牙齒有點黃之外,倒真看不出是那窮鄉(xiāng)僻壤來的女子。
越是這樣,男人就越覺得有點心酸。男人想,還不如長丑點呢,狠狠心讓她待在家里,省得這樣跟著他在外面受罪。
這一次過了年,也沒過幾天,男人就要走,返回城里繼續(xù)跟著別人一起干裝潢。裝潢這個名字好聽,干的還是砸墻、清洗、鋪地板磚、打蠟之類的苦事,有時也順帶淘廁所、洗油煙機、修理家具等等,只要給錢都得干?;顑耗芙由喜恢袛嗟脑挘粋€月平均下來也能掙兩三千元,比在家里守著那幾畝貧瘠莊稼地春種秋收強多了。
可這一次遷穗也要跟著他去。她原來也不過隨口問他,在城里好嗎,比咱家里溝溝好吧?他也就順著說,好,那當(dāng)然好了,一到街上都是燈紅酒綠,滿眼都是高樓,抬眼仰得脖子疼都看不到頂!不過男人說,他們都住在那鴿子籠一樣一格一格的房子里,我覺著還是咱住在這院子里美氣,不憋屈。
遷穗又問,城里的女人好看還是咱家的好看?——過年,遷穗在家里把他伺候得舒服之極,每頓飯臉上都少不了一些酒意。于是他就任意發(fā)揮了一番,說,城里的女人,那咱給人家怎么比,人家大紅大綠一身穿得像扯旗,到了晚上都踩著音樂在那兒迪卡迪卡地跳舞,不過有的穿得也可少,揀那幾個主要的地方蓋蓋,其他都白花花地露著,晃人眼!
遷穗就打他,說,誰叫你看,眼饞!
男人就笑笑,伸出的手如一只不安分的鳥,向著女人歸巢。
遷穗打開他的手,說,城里女人那么好,你咋沒找個呢?問他,是不是你早找過了,我聽人家說多少錢多少錢一晚上都有價碼,專門勾搭你們這些旱著的打工男人,老實給我說,你是不是也找過?
沒等遷穗說完,男人一甩手,憤憤地說,怎么會呢,我要找了叫我從根上爛了!男人撥開遷穗不愿意他胡說而堵過來的手,借著酒意梗著脖子紅著臉說,我想你想得不行了,受不了了,都是用手動的,搖把,夜里躲被窩自己在那兒搖一會兒解解渴,你還說呢!
遷穗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就哈哈地笑,笑完了,又心疼了,幾乎掉了淚。遷穗說,咱又不是鍋里沒有肉,別那樣餓著。遷穗說,要不我跟著,天天喂你吧。
男人當(dāng)她隨口說著玩的,誰知遷穗真定了決心。
他們是剛結(jié)婚不到一年的小夫妻,夜里兩邊都旱澇不均是真,但這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還是村子里幾乎不剩下幾個年輕人了,都出去做工了,遷穗在家寂寞得慌,每一天都顯得額外的漫長。還有些她沒跟男人說,有幾個刑滿釋放的二流子,整天在空空蕩蕩的村子里閑著東竄西逛。秋天的時候她剝玉米剝累了,天熱,就在院子里案板上搟面條,她都不知道三壯這個流氓貨什么時候躡手躡腳走過來的。那天她穿了一件草綠的裙子,那個流氓就仰著臉在她的裙子后面,兩只眼瞪著看,隨著搟面的動作她的腰和臀也一緊一松地前后微動,裙子跟著也是。三壯看著她自上而下順流而下的曲線,大嘴一張一合兩個眼珠子凸著不停地抖動著喉結(jié)咽唾沫,伸手在后面一撩一撩地想做猥褻的動作,在這個狗東西眼里好像她的裙子是一扇門簾,他的賤手總要忍不住掀開看看……隨著她搟面前后的用力幅度,他伸出的手爛笑著一撩,又一撩……她要是再發(fā)現(xiàn)晚一點就壞了,一轉(zhuǎn)身,“啊”了一聲,驚嚇過后立馬舉起手里的搟面杖砸三壯,像瘋了一樣,才把這個禍害砸跑了。從此她再也不敢隨便敞著大門,睡覺時枕頭下面也放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這些她都沒和男人說。
所以,她鐵定了決心,過了年也要跟著男人去城里。她說,我又不懶,不管是給人家刷鍋刷碗還是干啥,總能找得到一點活計養(yǎng)住自己。遷穗狡黠地對男人說,還有,要看著你,不讓你偷野食兒吃!
就這樣他們一起來到了城里。
開始的時候在城中的一個小村子租了一間房子,白天男人和工友們一道去附近給人裝修。她在家里,把小小潮濕的破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布置得家常又溫馨。墻上的污漬都被她用白紙糊上,還買了一張紅紙剪出了一個胖胖的娃娃,笑呵呵的,貼在墻上,給屋子里平添了許多可愛的情致。
雖然那間屋子房租有點貴,女人總還是懷念那一段美好的日子。每到晚上,男人下了工,吃了飯,收拾好了,熄了燈,扯一塊夜色蓋身上就睡下了。兩個人每次好到沸點的時候,她總要指著床頭上那張娃娃剪紙?zhí)崾灸腥耍f,我們也要生一個這樣的孩子!催促他,快,給我種子,我要它們在我肚子里發(fā)芽!
他就老實地埋頭給她田壟里播下種子,雖然也沒有見她肚子隆起來,但他們確實過了一段很好的日子。女人每天做好可口的飯菜在小屋子里等著他回來吃,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吃飯,女人一臉滿足的樣子。
可沒過了兩個月,準(zhǔn)確來說是當(dāng)他第三次把紅簇簇的鈔票掏給房東時,女人眼定定地看著,就不愿意再這樣每天閑下去了,她說,小滿,我也要干活,房租這么貴,我也不能老閑著!
他說服不了她。白天出去,她就沿著街看有沒有招洗碗、保潔之類工作的??烧伊藥滋於疾焕硐?。他就說,城里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呢,放心吧,我養(yǎng)得起你,安心的在家讓種子在你肚子里發(fā)芽吧,別再找了。
以為她會死心呢。一天晚上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飯菜特別豐盛,她歡呼雀躍的樣子,告訴他她找到了,是樓下阿蘇給她介紹的,她們買菜的時候認(rèn)識的,誰知道一說就成了。
他說,樓下那個小娘們兒成天價濃妝艷抹晚出早歸的,你小心上當(dāng)受騙,別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著數(shù)錢呢!
她正興奮呢,根本聽不進(jìn)去,說,不就是給那旅館里疊疊被子掃掃地收拾收拾,有什么好騙的!
以后他問她干得怎么樣累嗎之類的,她都以“不累,不累”笑呵呵地?fù)趸厝?,說吃飯吧吃飯吧。工資倒還不低,第一個月就一千五百多,她揮舞著工資極力說不累,滿臉的興致,他也就不說她什么了。他也怕她閑著,時間長了,心里寂寞。
她們那里有員工的休息室,那種上下疊架的小鐵床,她算了算,就讓他把租的房子退了,說,一個月能省三四百塊錢呢!逼著他退了,女人就這么過日子的小心思。他跟著工友在哪里干活就隨便找個工地空房住下,哪里都住得,倒是無所謂。只是每一次好的時候可又得費了事,得找旅館。
實在忍不住了,想好一回,可找旅館她也不讓找好的,她心照不宣地笑著對男人說,咱就要個最便宜的床就可以發(fā)揮了,住那么貴的干什么?就那種三四十塊錢一晚上的破敗小旅館她還要心疼一會子,說,在家得賣多少斤櫻桃才換得回來呢!他可是拿她沒辦法。
幾個月下來,她明顯瘦了。她不說是在旅館里干活累的,卻說,都怪你,哪找我這田里水熱適宜的墑情,可你那種子不爭氣,一包一包都是殘次品,你說它們要是發(fā)芽開花了,我不也就胖了嗎?
他呵呵笑,自知理虧,只有再埋頭老實地勤耕苦種。
他們往往湊巧一個多月才能好上那么一次,所以,見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先交換彼此的潮濕,第一次很猛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常常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褲頭、乳罩、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好過了,然后才來得及慢慢說話,他抽煙,并且借著旱煙勾勒她潔白的柔軟。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她抱著他的頭,說給他,小滿,我想回家看看溝里的櫻桃熟了嗎……
在家時他恨死那片破山溝了,種上一點玉米、麥子,成熟時都要一點點從溝里背出來,特別是豆子,干燥的豆莢大太陽底下扎得人難受,累還在其次。但是,對那片櫻桃,他們心里都充滿了溫情,并不是因為它特別好吃,而是因為花開時芬芳的樹下是他們好的開始,見證了他們許多花開花落的往事。
他溫柔地挨著她,貼著她的鬢發(fā),說,遷穗,你想家了?
她沒說話,只是牽著他的手放在她身上,她說,你還記得不,小滿,那時候在樹下,你帶我跑得多快……上學(xué)的時候,小滿從家到鎮(zhèn)子上要沿著櫻桃溝步行三公里,就經(jīng)常會遲到。遷穗本來有漂亮的自行車,但是她不愛騎,她也走路,因為路上有他,他們愛在路上貪玩。經(jīng)常走著走著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校園里急促的鈴聲,他就拉起她快步 奔跑,有時還是會遲到。有時還會受罰,站在外面,不準(zhǔn)進(jìn)教室,但只是有時,時間也不會太長,是象征性的。遷穗不忘他牽著她奔跑的感覺,慌張,芬芳,奔跑時的驚喜不定和呼吸心急,近似于一場小小的冒險游戲。
小滿說,哪能不記得,還好意思說呢,每次不是幫你逮蝴蝶就是給你夠最頂上的紅櫻桃。他說,遷穗,就長在那個遍地都是櫻桃樹的窮山溝里,你怎么還這么愛吃櫻桃呢?
她笑。她一笑就露出左邊的小虎牙,笑起來便閃爍著小野獸一般可愛的風(fēng)情。他頭伸過去飲她酒窩里淺淺的笑色,她趁勢抱緊他,喊他,小滿,我還想吃。
他刮她鼻尖兒,說她,吃不夠,傻丫頭,你哪里想吃呢?
她打他。和往常一樣,他們躺下來,就像那時候并排躺在樹下,迎著碎金子樣的陽光,看一樹細(xì)密的櫻桃花開,他們無限溫柔地呼應(yīng)著把“好”再復(fù)習(xí)一遍。中間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閃動著柔軟的光芒,那光芒像水一樣流出來,滑到她臉上。
她還是想家了。
他用滿是油漆和煙味的手指小心接住她臉上那點點光芒,抹進(jìn)自己嘴里,咸咸的。他的眼睛又要潮濕。他始終沒敢給她說他要到附近的另一個城市,和工友們接一項至少要干小半年工期的工程。
因為這邊的工資被外地的工頭吞了,不發(fā)給他們。他們憤怒無門,只能接受工頭的盤剝,去附近的城市完成這一項工程,才能一總拿到錢。
2
十來天后,臨走前,遷穗借了阿蘇的屋子,他們總算能囫圇地團(tuán)圓在一起。這一夜,小滿把所有的熱烈和牽念都注入了那個夜晚,而遷穗則盡著一個妻子的本分,一遍一遍盡力把自己呼吸成一片溫軟的沙灘。天明時,遷穗細(xì)細(xì)搟了一掛面,小滿說他要吃,他喜歡。遷穗搟得很慢,像是在紡棉,把所有的心事都紡在里面,收杖,疊面,切刀,挑面……煮面的時候,遷穗磕了兩個雞蛋,看一看,又磕一個,看一看,就再磕下一個。煮好了,盛在大碗里,澆了一遍香油,手沒收回來,就又澆了一遍。端到屋里,讓男人吃。把頭天晚上就整理好的行李又摸了一遍,站在那里,看男人呼嚕呼嚕吞咽的樣子,遷穗連聲叱他慢點,男人嘿嘿笑笑,仰面看著她,已然遞過來空碗,遷穗又叱他你慢點兒。添滿,給男人,依舊站在那里看男人吃飯,男人大吃幾口,還要抬眼看看遷穗,吃吃看看,像個孩子。遷穗覺得真好,遷穗的心滿滿的,像最軟的水,要流出來。
吃完飯,男人扛起工具和包袱,大聲武氣說一句,走了哇!就邁開大腳和工友們一起搭車走了,男人沒有回頭,是怕再看她他一不小心會涌出參差的淚,讓工友們笑話。
遷穗跟出來,腳下深深淺淺的,好像腳步跟不上一雙眼神,走了出來,緊跟了幾步,也只是再退回來,倚著墻,看男人一點一點從眼里走遠(yuǎn),再走遠(yuǎn)。好像男人是從她的心里起了身、推開門一點點走遠(yuǎn)的,所以就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重量,遷穗立在那里,飄飄地要站不穩(wěn),仿佛身子一下子空了,虛空空的,衣服里面好像只是一縷荒涼的風(fēng)。
3
小滿走后,遷穗就有些心神不定,清洗煙灰缸時竟然把煙灰磕在外面把缸扔進(jìn)了垃圾桶;洗床單的時候老是忘了去看時間,結(jié)果好幾次洗衣機都水漫金山;床單沒有洗干凈,領(lǐng)班就雞蛋里挑骨頭狠狠批評了她幾次。
休息時她隨口跟阿蘇說起,說她被領(lǐng)班罵了,說著說著就念念說她的男人。東一搭西一搭的,都是女人之間瑣碎的體己話。阿蘇在修指甲,她臨時休息的屋子都比遷穗住的豪華。阿蘇說,穗姐,我說什么,開始我就給你說,出來了不就是為那幾張紙卷兒嗎,長成你這么好個坯子,不趁著顏色新鮮貨賣眾人,就讓它這么荒廢著,可真是太浪費了。
遷穗笑笑,露出滿口微黃的牙齒,有點不好意思。
阿蘇還開導(dǎo)她,我也是有老公的人,你給他守著做什么,他在外面還不知道怎樣尋花問柳呢,掙到錢花到自己身上那才是真,你看你整天累死累活也不過就那點兒錢,我行市好的話兩晚上都比你掙得多,你偶爾局部開發(fā)一下你老公哪里就會知道呢,這世道死腦筋做事也不討好!
遷穗只笑,不接她的話茬,心說,你老公才在外面沾花惹草呢,我家小滿可不是這樣的人。想起他說的“手動”那一回事,一朵笑不禁偷偷跑出來,漫布在她的嘴角。
阿蘇染著指甲,看她對自己的話不在意,倒出神地在另外想著什么,銼一下指甲,對她總結(jié)性地說一句,你傻!
阿蘇快人快語,遷穗不往心里去。也附和,笑說,嗯,阿蘇,我還真有點傻,想著掙點將來生孩子的錢就夠了,掙太多了俺也不會花。
阿蘇一波一波地甩著頭發(fā)乜斜著眼角,笑。
工作沒多久遷穗就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地方,人家告訴她現(xiàn)在到哪里都這個樣,她們這個賓館頂樓“賣肉”,當(dāng)然不是豬肉。奇怪的是有人舉報,警察后腳也來了,姑娘們也剛好前腳出去,他們象征性地查查走了,姑娘們又回來了,貓捉老鼠一樣。人們說這家老板的后臺很旺。
這些遷穗也沒有給小滿說,說了他又要瞎想,管它那么多干什么,工作又不好找,她心說做好自己負(fù)責(zé)的那一層客房的清潔就行了,干干凈凈地每月領(lǐng)那一份屬于她的工資就是。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遷穗每日掐算著日頭,小半年,就是一百又五十多天,一天一天,遷穗都算著。白天還好過些,有工作在那兒催著,來不及想。往往是夜里頭,合上眼,卻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感覺心的那個地方忽然就憑空闊大了起來,還空得厲害……折騰到了快天明,折騰累了,遷穗掰著指頭數(shù)了一遍,又?jǐn)?shù)了一遍,再也不會錯,才過了一個月,還有一百多天呢,早著呢。遷穗嘆一口氣,念念地想,死人,你可真狠心哪……
這天,遷穗午間剛在休息室靠在沙發(fā)上瞇了一會兒,竟還夢見了家鄉(xiāng)山溝里一樹一樹的櫻桃,紅彤彤地掛滿了枝頭,像是滿天星,風(fēng)一吹,香氣在枝頭上茂密地碰撞,叮鈴叮鈴地響,剛要摘一把往嘴里放,被同事米姐一把推醒,喊,穗子,外面有人找你,好像你家男人出事了!
她一聽小滿出事,“撲通”一下子站起來,晴天霹靂一般,眼都直了,腿肚子直抽筋,外面是小滿的工友向東,二話不說,拉著她就往出租車上跑。
可,還是晚了。
小滿開著工頭的破昌河去建筑市場進(jìn)貨,回來的時候過交叉口,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急速行駛中刮了一下,昌河零散了,巨大的慣性使小滿的頭狠狠撞在方向盤上,昏迷不醒。到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頭蓋骨有裂縫,顱內(nèi)淤血,整個手術(shù)至少得五六萬塊錢。
工頭說他不負(fù)責(zé),還無恥地說他一車的地板和涂料都廢了不說還搭了輛車,所以他最多只愿意給一萬塊錢,還是念在朋友連著朋友的面上。肇事的司機早就跑了,到現(xiàn)在交警隊也沒有個答復(fù),只一輛裝滿河沙的解放車。
遷穗哭了。
一個月前還好好的呢,還答應(yīng)干完這一期工程陪她回家看看呢,還答應(yīng)她他要掙大錢也在這城里買一處房子把她養(yǎng)著呢,還在小旅館里和她說傻話呢……那么健壯的一個人,卻忽然就躺在醫(yī)院的床上了,渾身插滿管子,連意識也沒有了。
遷穗看著小滿,身子都木了,灰白的眼神流淌出眼眶,遷穗撲在小滿身上就哭了,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止也止不住……被人給拉開,遷穗就撲在地上哭。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躺在白床單上的是小滿,她完全被這突兀的命運給打蒙了,她掙扎著哭喊著小滿小滿……遷穗被眼淚生生噎住,直直暈過去,栽倒在冰涼的地面上。
醒過來她就直奔工地,找那個工頭??墒悄莻€長得像把豬頭削圓了安到豬身上一樣的胖工頭打著哈哈根本就不想理會,反復(fù)說,他也很同情,他也想不到猛的會出這樣的事情。工頭說,工程還沒完成,我哪里會有多余的款項給你,車也廢了,現(xiàn)在我進(jìn)個貨都要打車去,連那一萬塊錢都是我自己掏腰包付的,你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你求我,我還想去求誰呢!
遷穗聲嘶力竭地求他,一天天在門口哀求,披散著頭發(fā),多天沒有休息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衣服上都是泥土、污漬,嘴唇干裂,額頭都磕破了,她早已經(jīng)哭喊著把嗓子都哭啞了,只在那里磕頭、流淚……
多虧工友們義氣,逼著工頭,他開始又拿出五千,耗了兩天,看看還是難以讓工人們復(fù)工,就罵罵咧咧地再添了三千。遷穗再跪在地上,他也不肯再出一分錢了。
醫(yī)院里說差不多得七八萬,才能把小滿的腦部動手術(shù)完全治好,恢復(fù)到以前。
遷穗又找到工地上,隔著玻璃門見著工頭就跪倒在地上,撕扯自己的衣服,她撕裂般的啞著喉嚨撕心裂肺地喊,我賣給你好不好,老板,你來X我!你再給我男人點錢,我就這一個男人……我就這一個男人啊!……
工頭嫌惡地逃竄,恐懼般的說,這女人瘋了,瘋了,要有本事讓她去仲裁那兒告我吧,兩萬塊我又搭上一輛車,我他媽也夠倒霉的了!
她不斷撕開自己的衣服,向東他們看不下去,拉開她,喊,嫂子,嫂子,你別這樣!……
——可是不這樣,她一個女子,又能怎樣呢?
結(jié)果是小滿認(rèn)識的這些工友們前后湊了一萬多,好歹讓小滿得以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把命保住了。但是顯然,脖頸受傷,肩上無法再負(fù)重了,有時候扶著他走路,不小心一扭頭,就會牽扯到神經(jīng),立刻鉆心地疼。
出院的時候,遷穗拉著小滿給大家跪下了,她說,大哥們,你們是好人,欠你們的錢我都會一點一點地還你們!
男人們都轉(zhuǎn)過身抹抹眼,嘆一口氣,紛紛說,妹子,不用還,該著你命不好,攤上了,先回去吧,有啥難處慢慢再說……
遷穗抱著已經(jīng)瘦弱到不成人形的小滿,坐上車,回去了。在車上小滿想伸出手幫她攏一攏許多天來她都未來得及梳洗的頭發(fā),小滿看著她枯萎模糊的臉,舉起的手只是為她抹了一把滿眼的淚。
……
出院后,小滿發(fā)現(xiàn)眼睛有了問題,一個眼睛看起來要比另一個大一些,慢慢覺得看東西也有點模糊,并且看一會兒眼睛就酸疼,時不時地就稍有點嚴(yán)重,頭也暈得厲害。
到醫(yī)院又查了一下,結(jié)果說是車禍撞擊時視網(wǎng)膜脫落引起的角膜渾濁,角膜變性,晶體變濁,視神經(jīng)受侵犯,視盤黃斑束纖維病變,所以看東西時經(jīng)常會模糊不清,嚴(yán)重時會有偶發(fā)性的失明……這些術(shù)語遷穗在旁邊都沒有聽懂,她只記住醫(yī)生最后一句,這個病癥也不是看不好,一年之內(nèi)再次開刀還有修復(fù)的希望。
——她就記住了這一句話。
他們又租了房子?;氐郊?,小滿問她,醫(yī)生說的什么?
她咬了咬牙,才輕松地說,沒說什么啊,就是囑咐讓你多休息,多吃有營養(yǎng)的,你別老瞎想,自己嚇自己。
小滿說,遷穗,你別騙我,是不是說我會瞎?
遷穗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沖了出來,舉起拳頭狠狠打他的胸脯,罵他,你是不是非著要咒自己啊,你瞎了我怎么辦啊,你得等著看我們將來的孩子呢你知道嗎,你怎么會瞎?。?/p>
遷穗打他,說,小滿,你記住了,我不許你瞎,你要好好地看著我!
小滿哭了,摸著她的臉,埋在她的懷里,哭出聲來??勺詈笏€是答應(yīng)她,他說,嗯,遷穗,我聽你的話,我不要瞎,要天天看著你呢。
4
遷穗請了假在家陪他,變著法買菜給他做他喜歡吃的飯菜,怕他忽然不適應(yīng),一個人在屋子里煩悶,逗他說話,不讓他在那里悶悶地低頭抽煙有心思,纏著他說他們小時候的那些事。這個時候小滿會隨著敘述臉上有一點柔和的笑絲。
他們最常說的是打三壯那次。
那時候麥?zhǔn)詹痪?,新雨過后,正是爬蚱即蟬未蛻變之前的幼蟲上樹的季候。傍晚時分,陣雨初停,天光返晴,晚照出露,并且捎帶來一道艷美彩虹,裊裊地拔地而起在偏東的天空,但那天的黃昏決定臨末給人一場驚喜,正虹附近,還有一條嬌羞朦朧的副虹。小孩子們呼啦啦從櫻桃溝樹林里往外跑,手里瓶瓶里是剛才逮到的爬蚱,他們說,來,我們抓住它,牽它回家。揮舞著手跑向七彩的虹,也不管身后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笑聲。
不許過!橫行霸道的孩子頭三壯在前面一伸胳膊,要過就把瓶子拿來!攔住十幾個小孩的去路。
憑什么,我好不容易逮的?小遷穗還要仰頭申辯,護(hù)緊瓶子里的爬蚱,但同時她太小的身子被三壯這個壞蛋嚇得止不住地顫抖。
三壯的跟屁蟲們也紛紛伸手仗勢去奪,三壯說,待會兒咱找個地方煎了吃。爬蚱油炸一下煎了,味美。三壯趨前一步,想一把把遷穗的瓶子奪過來!
這時候眼見一個瓶子“啪”地一聲準(zhǔn)準(zhǔn)地砸在三壯臉上。三壯一手捂著流血的鼻子一手指著破口大罵,狗日的小滿,你有種,哎喲,哎喲……同時怒地飛起一腳踢過去,我弄不死你我,敢砸我!
小滿躲過這一腳,但是這時他還太瘦小,隨之,三壯就把他輕易壓在身下,舉手狠狠地揍,正面反面揍夠了,把他一把提起來,想往積水里按,小滿這時得手迅速搶到周圍人手里的玻璃瓶子,跳起來大力往三壯臉上砸,旁邊三壯一幫子拉偏架的一看小滿這不要命的架勢,嚇得忙往后退,三壯眼上挨了一下,嘴里說著,哎喲,我弄死你!但是他疼得吸氣,捂著眼看小小的小滿,一臉的血水泥水,像個憤怒的小獅子,咬著牙,一觸即發(fā),一副拼命的架子,把在場的小孩子都鎮(zhèn)住了。三壯只不停打轉(zhuǎn),滿場子叫著我弄死你,我弄死你!僵持著,但還沒等他再次反撲,被其他孩子叫來的大人拉開了。小滿把瓶子還給落淚的遷穗。蹲下來,一言不發(fā),在水洼里靜靜洗臉上的血水。
遷穗也蹲下來,小小的手哆嗦著輕輕去摸他臉上的血道子,問他,疼嗎?
小滿慢慢咧開嘴唇對她笑了。
遷穗?yún)s心疼地哭了,在他面前,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來……
——這件事遷穗不知道對他說了多少遍。每說一遍遷穗就要抱著他的臉親昵一番,說,小滿,你是我男人,打小我就認(rèn)定了,你要好好的,別灰心,眼睛過了這一陣也就好了,我要你保護(hù)我呢……小滿答應(yīng),嗯,我不灰心,我要一直保護(hù)遷穗呢。卻流出了淚。遷穗怕他流淚對眼睛不好,就抱住他的頭,反復(fù)親吻他的雙眼,可她親了又濕,總也親不干,遷穗就把嘴唇堵在小滿眼睛上面。繼續(xù)給他說小時候的事情,讓他開懷。
……那時頭頂陽光燦爛,天也正藍(lán),有那么幾次,和他一起因遲到在廊下被老師罰站,聽著教室里以及隔壁教室的起哄,他會很窘,遷穗倒淡然。遷穗常想那櫻桃溝兩邊寂靜又熱烈開放的野花兒,是不是也有他們?yōu)⑾碌男β暵涞囟傻膸锥洹?/p>
村子里小學(xué)五年,鎮(zhèn)子上初中將近三年,然后他下學(xué)學(xué)了木匠,跟著人去大大小小的地方干裝潢。她學(xué)習(xí)不好,或許還是因為他吧,也下學(xué)了,過了幾年水到渠成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彼時沉默寡言的單薄少年,也已經(jīng)長成身高肩寬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男子漢;而遷穗的美好,也是愈來愈鮮艷欲滴,惹人垂涎。
他呵呵笑笑,咬著后牙,對自己說,得堅持住,要不然靠著女人家起早摸黑掙那點剛夠吃飯的錢,也太不是爺們兒了!出來的時候想著到過年掙的錢能把蓋新房借的款還上呢,底下再掙些給老娘養(yǎng)老看病的錢、妹妹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將來要小孩的錢……一想這些,他心里就一熱,咬緊牙關(guān)兩只手抱著模板,和別人一樣送到扎好的樓基鋼架前。可是一看就不正常,他抱著模板的樣子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抱著一根稻草,用的都是全部的力量,可走一步都打晃、飄搖,似乎一個水花一陣風(fēng)就可以把他打倒……
傍晚他回到家里,遷穗還沒下班呢,他疲憊又虛弱已極地蹣跚著步履,推開門,往嘴里灌了一通涼水,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忍著疼痛,心想著還要趕快把全身汗水浸濕的衣裳脫了洗上,別讓遷穗發(fā)現(xiàn)他這副模樣??蛇€想著呢,就癱倒在那里,沒有一點起來的力量,掙扎了幾次,起來了,搖搖晃晃幾下,還是倒在床上,他從心底深深地一聲長嘆,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就像一片廢紙一樣……
遷穗回來看到他這個樣子,推他,他睡得這么沉實,遷穗看看地上散落的工具就知道了。遷穗坐在床邊上,看著他,淚水點點落滿他沉睡的眉臉,遷穗也沒吃飯,挨著他,也躺下來,卻一夜都不成眠。
天明,他醒來,摸摸身上,看看陰暗的房間,瞬間有種恍惚感,以為遷穗還在睡呢,就悄悄洗了把臉,看看時間,還想再去工地,卻發(fā)現(xiàn)昨天散落的工具都被收拾整齊放在口袋里,扎口袋的繩子卻一直延長到遷穗的腳踝上。
小滿跪在地上,解遷穗腳脖上的繩帶,他意識到遷穗知道他昨天是去干什么了,但是他還是要去,他不能再這樣閑下去了。他是個男人吶。
可他卻一時怎么也解不開,遷穗打的是死結(jié),他剛有點眉目,遷穗伸手護(hù)住,她按住繩結(jié),她不讓他去。
小滿還要解,兩個人都知道彼此想的什么,也都沉默,在一個繩結(jié)上拉鋸,她拽住,他偏要解開……
遷穗先開口說,小滿,大清早,你別讓我哭。
小滿聽了,一時怔在那里,進(jìn)退維谷,他放棄繩索,扶著床邊,耐心又輕松地跟遷穗說,不累,真的,我能干,你讓我去吧,遷穗,我求你了,咱出來是為了掙錢的,你讓我在這兒閑著還不如我死了呢,真的不累,我干得很好的,你讓我去吧……
遷穗看他哀求的眼神,攥著繩子的手松開了,面朝里蜷縮著睡下,肩頭起伏抖動,他知道她哭了。
但是他快要遲到了,匆匆收拾了工具,就走出去了。
這一天遷穗沒有去上班,她讓阿蘇領(lǐng)著她去洗牙。喝著山溝里多含鹽堿成分水長大的一口黃牙幾番下來被洗得潔白,有點不真實的病態(tài)蒼白;還去理發(fā)店里做了頭發(fā),把原來黑亮的頭發(fā)拉直了,偏一邊染了一抹隱隱的酒紅色。阿蘇羨慕地說,穗子,就你這一頭長發(fā)男人看著眼饞,也值個好價錢!她還參考著阿蘇買了幾件衣裳,裸露得很夸張的那種衣裳,還有絲襪和鞋子,都買齊了。
她給阿蘇拜了一拜,說,阿蘇,從今天起我跟著你做,不上路的地方,你教我。
5
不聽遷穗的勸在工地上沒干到第五天,小滿就被辭掉了。
那一天,另一棟建成的商品樓要拆卸模板,窗戶什么的都還沒安裝,只是光禿禿的水泥房,本來小滿想說他恐高不上去,但這對一個工人來說實在是說不過去的事,就硬著頭皮上去了。也不高,他拆卸的是六樓外層的鐵殼子。干活的時候他還對自己說,不要緊,小心點,不會有事,比別人拆卸得慢一點就是了。
可是拆到第七八塊鐵板時,身上又被汗水洇濕,他用手托著去擰最后一個螺絲,這時一粒汗水從額頭上一直流到眼睛里,他眨了一下眼,螺絲擰掉的瞬間他托著的手被往下帶了一點兒,這一眨眼他忘了鐵板的重量,身子一彎順勢去扳起鐵板,卻不想身上那一點力氣早被他咬緊牙關(guān)給消耗完,只覺得眼前一黑,同鐵板一同往下掉!
——幸好下面都有護(hù)欄!
這一下把工友和工頭都嚇得不輕,罵他,你能干個啥,卸個模板這么點兒事都能制造出危險,這幾天我看你就不對勁,砌段墻壘得打彎,你要是不能干你說!
看他可憐,最后給了二百塊錢把他打發(fā)了。他那個虛弱發(fā)喘的樣子誰都怕他真哪一天會出事故。
他捏著那兩張鈔票,背著袋子,拖著腳步往家走。
這一路上,他似乎就老了十年。
回到出租屋里,他洗臉,洗去臉上的汗水,想坐下,卻沒坐準(zhǔn),跌坐在了剛才灑落的水面上,也不管了,掏了煙,顫顫抖抖的,幾下子才點著,吸了幾口,愣愣的,只覺心里說不出的難過。悶頭抽了支煙,心里頭又堵又亂,看著昏黃的燈光,眼神有了些傷心和惘然,他忽然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遷穗懷里踏實的溫暖。他這一時真想抱著她取一會兒暖。他垂下頭,是深深的失敗和無力感,他抽著煙,煙還燃燒著,他忽然抱住頭,靠著床沿,嗚嗚哭出聲來。
……
遷穗近乎天明才回來,回來看見他和衣凌亂地躺在床上,旁邊的電扇呼呼啦啦地吹,他的臉上是被吹干的縱橫淚痕,滿地都是煙頭,他一直帶在身邊護(hù)惜著的工具被扔在垃圾桶里,有的還折斷了。
遷穗一看都明白了。
小滿醒來,忽然委屈得像個孩子,緊緊抱著遷穗,那樣用力,好像一松手她就會飛走不見了,眼神里有驚嚇般的顫抖,他喊,遷穗,你怎么才回來,我這樣想你,遷穗,我想你……遷穗從后面抱緊他,在他耳邊輕輕喊,乖,咱很快就會有錢,給你看好,咱就回家,過日子,生孩子,再也不出來了。
小滿說,遷穗,我們回家吧,你說的,櫻桃熟了,我們回家吧。
遷穗苦苦地笑,櫻桃都該落了,明年它再紅的時候我們就回家,你還給我爬到高的枝頭上,摘最大最紅的櫻桃給我吃。
小滿說,好。小滿說,你抱著我,遷穗,我冷啊。
……
不知道什么時候遷穗變成了白天休息晚上上班,她說,她這幾個月和別人調(diào)班了,好白天多陪你說說話。
他就相信,說,噢。
可是他雖然看不太清楚,還是感覺遷穗變了,身上有香水味了,愛對著鏡子梳妝了,忽然多出了些瓶瓶罐罐的化妝品,衣服也多了起來,注意上下的搭配了……甚至,抱著她的時候,他看見她的牙齒也變白,睫毛也長了起來。
以前遷穗是不注意這些的。
他也曾隨口問過一句。她說,經(jīng)理要求我們員工都要這樣啊,注意著裝,畢竟是賓館啊,得給客人一個好印象。他也就沒放在心上,只說,遷穗,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他想他要是掙了錢,也會這樣讓她天天都打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看。
遷穗過一段時間就帶給他一個好消息,我們經(jīng)理又給我漲錢了哎,或者,我們又發(fā)獎金了呢,等等。遷穗給他買了許多好吃的,還給他買衣服,遷穗還買了一個玲瓏好看的手機。
他覺得遷穗越來越洋氣,但這洋氣他看著心里也美。這是他的女人。只是一點,他有疑問,問她,你們工資怎么這么高啊,老發(fā)獎金呢?
遷穗告訴她,這一段效益好,客流量大,我們做的優(yōu)秀,我現(xiàn)在都是副領(lǐng)班了,工資當(dāng)然也要漲了。
他說,遷穗,你可真是好樣的。說完自己卻止不住挫敗地嘆息一聲。
遷穗眼中有濕漉漉的碎光芒,抵著他的下巴,說,別多想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工資還會更高一點呢,你就安心在家給我做飯吃,我們先攢動手術(shù)的錢。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看著她,喊,遷穗……
遷穗撫摸他濃密的頭發(fā),說,小滿,別流淚,慢慢會好的,相信我。
小滿說,嗯,遷穗,我不哭,我們會好的。
待在屋子里的這些天,他做的飯已經(jīng)很好吃了,幾乎趕上遷穗的水準(zhǔn)了??墒撬睦飬s根本不拿這個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他是一個男人,顯然這些不是他的目的。
上次妹妹巧禎還打電話問他,在城里好嗎?他說,好,好啊。連說著好幾個好,中間沒敢停頓,怕自己的聲音有變化。妹妹說,那我就考這個城市的師范大學(xué)吧。他又連說,好啊好,哥供你。他心一熱一句話就說出去。他就這一個妹妹,像疼遷穗一樣疼她,長得好,學(xué)習(xí)也好。他為她驕傲。
所以,小滿又開始尋思其他的活計。一個大男人不出力掙錢怎么可以?
他用那次氣急沒有摔壞的工具就著幾塊木板做了一個平板車,可以拉著,他去市場進(jìn)了香蕉、蘋果、小橘子還有一些時新的水果,推著板車去學(xué)校和醫(yī)院附近去賣。
一天好歹能收入個幾十塊錢,比閑著強多了。電子秤一按是醒目的紅色,斤兩、價格、總數(shù)都一清二楚,挨近一點,他看得清。他看不清的往往是附近也有一個水果鋪,他沒看見,稍一停足,那小鋪上的老板仗著地頭蛇霸蠻的勁兒就上來趕他走,趕他走倒沒事,有時罵罵咧咧的說得難聽,上一次他就差點和紅旗路的那個小老板打起來。他的小橘子金黃新鮮,路人剛要上去挑揀買上一些,旁邊的那個小老板就咋呼著趕他,嘴里還不干不凈,他正在給顧客約秤,還沒盛到塑料袋里,那地痞般的小老板竟然上來掀他的車子,對他吼,老子讓你走你沒聽見嗎,耳朵里塞驢毛了可是?
他心說,要是沒被撞著的時候,我一拳頭打趴下你!
可現(xiàn)在他只有忍著。
他的水果車流動著賣了有兩個多月,整個城市人多的地方幾乎都讓他跑遍了。可他剛眼看著賣出了點兒技巧,每天能賺四五十塊錢了,卻在南城的小廣場上讓城管把車子給踹翻了。別人看見穿制服的,腳下就跑得快,他慢了一步。就看見幾雙威猛的皮鞋踢過來,自己車上的水果如瀑布般落下,灑滿他所有的視線。他立在那里目瞪口呆,滿臉的憤怒和驚恐,他的眼神如飄飛的落葉般在推搡中悲憤地飄零,他護(hù)不住他的板車,只有任水果在身旁汁液四濺,他想起身護(hù)住車上的電子秤,也讓他們清理街道用的鐵叉給鏟了一個窟窿。
6
小滿最后選定的工作是擦鞋。
這不需要太大的力氣,練習(xí)幾天手里熟練了也不要多少眼力,重要的是也不需要多少成本,一旦碰到城管趕人,跑起來也方便。
他在家里很用心地練了一段時間,自己動手做了一個擦鞋時放腳的精巧木頭架子,把自己的那一雙破皮鞋反復(fù)擦拭。他把一雙鞋子按照構(gòu)造拆解成各個零件來區(qū)分,一點一點用手去摸索,做到了熟于心。這里面又沒有多少科技的成分,只是一個技巧的熟練和耐心,練了幾天,到后來閉著眼他也能很嫻熟完成這些步驟:
用布或者護(hù)墊遮蓋住客人腳踝處的褲子,先用大鞋刷輕刷整個鞋子、鞋沿和接縫等凹凸部分,再用小刷子刷掉污垢細(xì)塵。如有鞋帶則解開,用小鞋刷清除從外側(cè)不易見到的污垢,擠少許清潔油于布上,厚薄適中涂滿整個鞋子,耐心擦拭,此時,最重要的是要將殘留在鞋上的舊鞋油徹底清除干凈。然后拿另一塊布,蘸上少許的鞋油,涂滿整個鞋子,鞋油大約取小指大小的量即可。涂滿整個鞋子后,用干凈的軟布磨光整只鞋。細(xì)部尤其不得馬虎。最后噴上防水霧。到這時,一雙鞋子就煥然一新了。
除了頭幾次險些把鞋油不小心抹到客人褲腳上之外,此后就很順利了。他常去的是商場外面的小廣場過道上,他不看上面,只看人來人往的形形色色的腳步匆忙,那些在他眼前穿梭而過的鞋子像是水里的魚,他則安靜地坐在河岸,偶爾釣上來一條,就手法熟練地將它們?nèi)[除塵,細(xì)致翻新。
慢慢的他還琢磨出了修鞋、補鞋、改換鞋尖方圓、磨改鞋跟長短等一系列與鞋相關(guān)的延伸活計,他有耐煩,還有做木匠練就的心靈手巧,若不是眼力跟不上,不到半年他就是一個完美的鞋匠。
一開始一天十塊二十塊錢,兩個月后,他一天就能收入個五六十元了,好的時候也有過一百多元。到這時,他才覺得自己不全是個廢人,還能掙點錢,不用再在家里天天吃白飯。
可是遷穗?yún)s不讓他干,她對他的這個工作有點看不上眼了,她有一次說急了嘴,說,你風(fēng)吹日曬一個月最多也就那一兩千塊錢,和那撿破爛的差不多,你就在家歇著養(yǎng)身子吧,別干了,小滿。
小滿有點生氣,不知道什么時候遷穗連說話的口氣都變了,他說,破爛我也撿著呢!——路上遇到塑料瓶、廢傳單、包裝盒子之類的,他也撿起來,攢個十天半月能賣幾包煙錢。
遷穗說,我是怕你天天盯著鞋看,費眼!
遷穗抬手把她新做的波浪卷順到耳朵后面,繼續(xù)換衣服,看樣子是要和同事出去吃飯,換了幾身衣服都不太滿意,最后定了黑色絲襪搭配純白直筒淡花小裙,顏色對比驚艷感很強烈,卻在遷穗身上很和諧,臀部那里收束得很緊,曲線都云集在那里,兩只修長的腿泄露出裹挾不住的風(fēng)韻。
中間她接了一個電話,看了看小滿,想進(jìn)屋子里狹窄的廁所里去接,但是還是沒去,匆匆說了幾句,聲音有點曖昧,臨末笑了一串便掛斷。那笑聲小滿聽起來不舒服,很不習(xí)慣,怎么說呢,遷穗笑得有點浪、有點黏。不像遷穗以前笑的樣子。
小滿停住給一雙老顧客的開裂的鞋子上線,問遷穗,這么晚了你還出去上什么班?聲音就有些生硬。
遷穗沒看見小滿的臉,對著鏡子撲了一下粉底,隨口說,同事結(jié)婚,能不隨份子?我總得飭飭再出去,要不然蓬頭垢面人家還以為不給她面子呢。
灰暗的二十五瓦的光線下,小滿即便看不清,也生氣地說,是你去吃飯,又不是兩個咪咪去,你把它們弄那么挺還半露著干什么,讓誰看?
遷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一笑帶過,拍拍小滿的頭發(fā),說,那我又不能把它們倆卸下來留家里啊,再說它就是那么挺我有什么辦法,還不都是你這個小饞貓培養(yǎng)出來的,還說呢。不過遷穗還是把裙口兩邊往中間拉了一下,遮住一點胸口的白雪一片,但她其實還不如不拉呢,那一道溝顯得更加深刻,咽著唾沫的眼神落到那里,能溺死在里面。
小滿不理會她輕松的笑談,悶頭仍然修補那雙鞋子,似是嘆息,卻很高聲,說,早點回來。頓了頓,又補充,你幾點回,要是回來得早我在外面接你一段。
遷穗在老家的時候就怕黑。這一兩月她都是清早天亮才回,她說她值夜班。小滿想她這回說是去吃飯,應(yīng)該能回來早點,他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都沒有抱著她一起說話、入睡了。
遷穗說,不用,你早點兒睡,我不定幾點回呢,你別等,早點睡啊。
遷穗出門的時候,小滿在門前眷戀地看著她走進(jìn)越來越深的夜色里,忍不住問她,遷穗,你們在哪個酒店設(shè)的酒宴呢?
遷穗埋在夜色里的臉上眉毛微微驚動,表情一怔,但是很快就平靜地說,“鑫泰園”,你睡吧。
小滿送她到主街上,不斷囑咐,別多喝酒,早點回來。
遷穗都答應(yīng),說,知道了,知道了。
可是這一夜小滿直到天明也沒有睡著。到了快到十二點,他去了“鑫泰園”酒店,就在他以前擦鞋子不遠(yuǎn)的一條街上,他到前臺問了問,可那里不說晚上就是今天白天也根本就沒有什么婚宴。
小滿坐在床上抽了一夜的煙。
六月底,妹妹巧禎還真爭氣,考上了這個城市的那所師范大學(xué),其實妹妹的分?jǐn)?shù)還可以再往上報高一點的,她沒有,她說她喜歡當(dāng)老師,喜歡教孩子。還有就是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費相對來說,比較低。
報志愿之前,妹妹就說,我要先來看看這所學(xué)校,我還沒出過縣城呢。
他說你等分?jǐn)?shù)出來報了志愿再來啊,他告訴妹妹說這邊下雨呢,下得可大,連著下幾天了。其實天氣只是有些陰罷了。因為這時候他剛穩(wěn)住擦鞋的攤子,還沒掙到多少錢,他想讓妹妹晚點來,最好是過了暑假再來,他想到時候差不多就可以緩過來了。以前遷穗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他,現(xiàn)在他卻不要了,只讓她自己存在卡上,不用給他。遷穗問為什么,他只抽煙,不說話。
巧禎在家?guī)椭锇延衩自跍蠝侠锓N上,等暑假都過一大半了,又說,在家閑得慌,想來城里看看哥哥,也看看自己一門心思學(xué)了這么多年終于考上的這個學(xué)校到底是個什么樣的?
小滿沒有理由再拖延,心說早晚都有這一天,瞞也瞞不住。
巧禎聽著他在電話里答應(yīng)得有些慢,不是他慷慨爽利的性格,就笑著說,哥哥,你是不是怕我住你家里吃你飯啊,答應(yīng)得這么不痛快。
他笑,只說,傻巧禎,哪能呢,哪能呢……
他去給妹妹買禮物的時候給自己買了一身講究些的衣服,妹妹要是問他干什么,他就說,干裝修常常活兒接連不上,他現(xiàn)在一家商場給人家配貨,不累,掙錢也多。他想,這半年來發(fā)生的事還是一如既往地瞞住不說,不讓家里的老娘擔(dān)心才是。他把擦鞋、修鞋的一套工具都藏在床底下,妹妹來的這幾天他先不干了,把屋子也重新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顯得干凈殷實的樣子,不讓妹妹懷疑他過得捉襟見肘的日子。
這些都好瞞過去,可是他的眼怎么辦呢?
他都沒敢跟遷穗說,他的右眼視力一天天越來越模糊,有時候蹲在地上起身猛了,好大會兒眼前都是天旋地轉(zhuǎn)地漆黑一片。他現(xiàn)在做活時幾乎都是靠車禍后萎縮的左眼,視力比右眼好那么一點兒,然而也有限,所以看人看東西的時候都要偏一點頭,他自己不覺得,別人一眼就看出來他成了個斜眼。
他竟然急病了,也許是閃了汗,感冒了好幾天。
去車站接巧禎的頭天晚上,他說,遷穗你替我去吧,我怕人多,看不清她。
這是這幾天來他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
他是個敏感的人,遷穗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她也不問他,日子就這么陷入了沉默一天一天過。她清早回到家,他已經(jīng)在電鍋里留著粥出去了,晚上他回到屋子,她剛好要出去。他們是一對夫妻,這些天,卻沒有了太多的交集。
遷穗也學(xué)會了抽煙,都不知她什么時候會的。她沒說什么,打了個電話,大意是說今天晚上不去上班了,就掛了。抽一口煙,說,好啊,明天一早我就去車站。遷穗把頭發(fā)挽起來,換了睡衣,說,可是小滿,之前你怎么不跟我提這事兒呢,妹妹來了我連個菜都沒買,她也是我妹妹啊,你現(xiàn)在怎么什么話都不給我說了……
小滿盯著水漬滿布的天花板出神,半天也沒有聲音。
遷穗依偎過來,喚他,小滿,我都多少天沒有聽你吹口琴了,今兒不上班,來,你吹給我聽聽。
小滿躺在那兒,交叉著手放在頭下,無動于衷的表情。
遷穗以為他沒有聽清,就又重復(fù)了一遍,還把之前給他買的那把鑲著沉色烏木的口琴給他拿過來,讓他吹奏出溝里渾濁的河水流動、草里的蛐蛐兒叫聲、枝頭的麻雀吵鬧、樹上的櫻桃花開等等這些熟悉的聲音。
可小滿顯然沒有這份心情,他沒有接口琴。
遷穗明顯有些失落,把口琴擱在枕頭上,自己躺在那里吹出一串單調(diào)斷續(xù)的音節(jié),那些尖音之間沒有合作,聽起來聒耳。
小滿終于說出一句話,他說,遷穗,我們回家吧。
遷穗轉(zhuǎn)身挨著他,說,怎么了,小滿,好好的,怎么要回家了?
到年底差不多就可以給小滿掙夠手術(shù)的錢,錢都在卡上,她沒給小滿說,怕他問怎么掙來的,所以每月發(fā)工資的時候她還是告訴他一個比原來工資稍高一些的數(shù)目罷了。她想得簡單,等到住進(jìn)了醫(yī)院,又不讓他看繳款單,他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她可以給他說手術(shù)只用了一萬或者只是稍多一點。
小滿還在那里對著天花板,重復(fù)地說,遷穗,回家吧,我們回家,櫻桃熟了,我們還躺在樹下,看太陽隔著樹葉和果子,灑下來……
遷穗笑他,傻二哥,葉子都要落光了,早都沒有櫻桃了。
小滿沒聽,眼神愣愣的,陷入某一個記憶的片段中,又不給遷穗說話。遷穗在拿話茬挑撥他,他也沒有反應(yīng),還和這些天一樣,對遷穗很冷。
遷穗自己在那里覺得無趣,也睡不著,就在床上收拾衣服,有幾件也不知是誰給她買的,她還沒有穿過,還帶著包裝放在那兒,她對小滿都是說店里的姐妹們發(fā)了獎金也順帶給她買的,不值錢的小衣服。但是看一眼包裝也知道怎么會是不值錢的呢。
這一會兒遷穗閑著無聊,就脫了睡衣試試其中一件,是一身帶著細(xì)碎亮片的小短裙,上下都很緊,穿上身很招惹人,她想逗小滿開心,還在他跟前做著姿勢,想讓他跟她說話。遷穗以為他又在想那些煩心的事呢。
遷穗穿著這件招搖的小衣服故意在小滿跟前晃了幾圈,小滿忽然惡狠狠地?fù)溥^來撕扯她,動作粗硬而野蠻,一點兒也不是往常的溫柔。撕扯間把遷穗弄疼了,遷穗就伸手要去打他,可是抬眼看見他的臉,她沒打,躺在那里,柔軟了,任他撕扯……
——他的臉上都是源源滾落的眼淚。
他一邊哭著一邊瘋了一樣地要她。他差不多有兩個月都沒有和她好了,可他不管不顧的動作嚇壞了她,她沒有感到一點的快樂,只是驚恐而心疼地承受著他暴躁的動作。要完了,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說,退到床的另一頭,蜷縮著在哭泣中睡去。遷穗撫摸著他剛才落在自己身上的淚滴,黑夜里,她裸露著身體,她也哭了。
她心里一時感到無限的委屈和寂寞。
7
秋天很快到了,妹妹巧禎還沒有開學(xué),小滿已經(jīng)把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寄給她了。妹妹問他眼睛怎么了,他不說,只說,沒事兒,碰著了,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并且不讓巧禎跟娘說。他總是說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墒侵挥兴雷约含F(xiàn)在還能看到些什么。
這時他右眼幾乎看不清一米之外的東西,而左眼,視線也如同傍晚,馬上要被漆黑覆蓋。還伴有著頭暈耳鳴的癥狀。擦鞋去和回來的時候,他走在路上,跌跌撞撞,滿心都是不停跳動的驚慌,呼嘯的汽車就從他身邊疾速而過,好幾次都差一點兒就貼上急速行駛的車輛,司機往往急速剎車,搖下車窗迫不及待地破口罵道,要死啊,睜著倆眼看不見哪!
是的,他看不見。
每次一路慌張驚險地走到擦鞋的小廣場或者黃昏回到家時,他都要擦擦額頭的汗粒,大出一口氣,這路上揣在心里的大石頭到此終于算是暫時長出了翅膀,但是他想這石頭永遠(yuǎn)也不可能飛到天上,明天還得繼續(xù)揣在身上重復(fù)這一路的驚慌。
最近他老是做這樣的夢,他在路中間站著,四顧茫然,身邊是一輛一輛飛馳而過的車子,交叉著把他圍在中間,那些車子風(fēng)馳電掣般的速度就是電,他不敢碰,想出去,陽光明晃晃的明明在天上,他卻什么也看不見,眼前都是漆黑的夜,他急得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天地也都在劇烈地轉(zhuǎn),他哭,他喊,遷穗,遷穗……一聲聲喊出去,帶著焦灼的顫抖尾音,可沒人應(yīng)他,他站在車輛中間只是頭暈?zāi)垦5靥煨剞D(zhuǎn)……
這一次,他又從一連串這樣的噩夢中驚醒,抓緊床單,恐慌地喊,遷穗,遷穗……轉(zhuǎn)身撲著抱過去,卻撲了個空,遷穗在上夜班,并不在他身邊。
他一個人抱著被子打著冷戰(zhàn),像恐怖的茫茫寒冬夜里迷路的孩子,孤單地哆嗦著,終于忍不過,壓抑的哭聲終于破土而出,聲音越來越大,直至痛哭失聲……他跪在床上撥遷穗的手機,一遍又一遍。電話沒人接。
他打了半夜。
后來,他起身,決定去找遷穗,這一刻,他覺得看不到遷穗他就要死了。他想看到她,抱著她,把自己暖過來,他太冷了。雖然遷穗明確告訴過他不要去酒店找她。他還是去了,他現(xiàn)在就要見到她,看到她的笑臉,給自己的心里帶來一些溫暖和安慰。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個女人,連著他的血脈,是他的命啊。他下了樓,來到街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喊,遷穗,遷穗……小滿一邊走一邊在夜風(fēng)里流了一臉冰涼的眼淚。
沿著街道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dá)遷穗工作的那家酒樓賓館。以前他也來過幾次,都是在外面等遷穗,遷穗說店里規(guī)定不讓別人進(jìn)。他看看酒樓氣派輝煌的歐式玻璃大門,再看看自己滿身的油漆、灰塵,也就相信了。這一次他多了一點心思,把妹妹來時買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就進(jìn)了門,到前臺問,葉遷穗是不是在這里上班?
服務(wù)員看看他,說,不知道。他又問了一遍,前臺服務(wù)員說,沒聽過這個名字。他有不甘,就在那里斜著眼給那姑娘比劃遷穗的相貌、身高之類的特征,他想說就是一個一笑牙齒黃黃的女人,話到嘴邊,才想起遷穗這一明顯的分辨點早就讓她漂白了。服務(wù)員有點不耐煩,說,那么多人,我怎都記得清呢,你在外邊等等就是了!
——小滿怎么會知道,做這種事情誰會狠心到用自己的真名?遷穗在這里跟著阿蘇做那種事之后,她早已改了名字。
他看著華麗寬闊的酒樓大廳和那些進(jìn)出衣著尊顯的人,一個個都戴著一張權(quán)錢在握來消遣的臉。在這樣的聲色絢爛和富麗堂皇面前,他有一種本能不安的怵,這些堂皇氣派逼出他出身里的卑小來。
就出來到門旁邊的停車場,剛在噴泉池沿上要坐下來,保安就從崗臺上過來呵斥,他就遠(yuǎn)一點,倚著路邊一棵法桐,看天上那一鉤兒城市閃爍的霓虹燈光吞噬后細(xì)瘦的下弦月,他眉臉落寞地站著,孤獨地等遷穗下班。
站在樹下,也不知等了多久,中間他倚著樹還差點迷糊地睡著了,走遠(yuǎn)一點抽了支煙才好點兒,就又回來在路邊等遷穗下班。其間,每出來一撥人,他都要瞇著眼壓迫眼球使勁看看,卻都不是。往往是一個妖艷的女子送一個或者幾個男人出來,男人于是取車發(fā)動走了。
直等到那一鉤兒月牙也消失不見,他都有些不耐煩了,不斷掏出手機撥打遷穗,一遍一遍只是干巴巴重復(fù)的兩句,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他疲乏地抽著煙,心說,遷穗,你在這樣的酒店里會學(xué)什么好呢?
就又無聊賴地抽著煙打起精神,等遷穗出現(xiàn)。
過了許久許久,一抬頭的時候,他看見玻璃門被打開,一個身形高挑背影有些眼熟的女子走了出來。他看見門口那個背對著的女子顯然喝多了,腳底下不住地打晃,像一條藤纏在身旁肥胖的男人身上。男人就要去旁邊取車,取車之前和女人說著什么,說話的同時手在女人開叉很低的裙底隨意摸了一下,女人就笑,浪浪地,打那油膩膩的胖男人一下,很輕佻。
女人在旁邊等著那男人去旁邊停車場取車過來,似乎要一起回家一樣。這中間的一點間隙,醉醺醺的女人轉(zhuǎn)過身扶著門旁的鍍金獅子石像,女人轉(zhuǎn)身的一剎那,門口的燈光有一抹不經(jīng)意反射到她醉笑的臉上。
小滿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嘴里噙著的煙就掉在地上,煙灰撲地,瞬間發(fā)出轟隆隆的巨大聲響。小滿怕自己沒看清楚,就急速沖過去,想挨近點看清楚。他跑得那樣快,以至于保安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失魂落魄地在女子進(jìn)門之前一把拽住她,女人趔趄著轉(zhuǎn)過身:
——是遷穗。
不是她還會是誰。
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驚愕和憤怒分屬于遷穗和小滿的臉,小滿出乎本能地舉起手,高高地?fù)P在遷穗面前。遷穗看著小滿劇烈喘息的臉和著火的雙眼,遷穗閉上眼,淚落兩行,把自己的臉龐湊近小滿高揚的痙攣般的手掌。
落下去的一聲鈍響卻重重打在小滿臉上,因為使的勁太大,小滿把自己剛要落下的眼淚一巴掌震落在眼睛下矮他半頭的遷穗臉上。
這突兀的舉動把沖上來要推搡驅(qū)趕他的保安嚇了一跳。剛才的肥胖男人正打著方向盤倒過來車,搖下車窗,揮揮手示意她坐進(jìn)來,對她喊了一聲:
——櫻桃!
特約編輯 ? 梁 ? ? 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