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一
母親罵我就像個呆子。
其實我就是個呆子!不然也不會差點死在那條溪里。
四歲那年,母親在溪邊搗衣,我坐在溪岸看魚,就那么癡癡地看著,母親說她一回頭就找不見我了。她往溪岸上看,溪岸上是群覓食的麻雀。往溪流里看,里頭漂著個木雕一樣的小人兒!事后她聲淚俱下,說從未見過有如我那般呆的,好端端地坐在溪岸會掉進水里。掉進水里了,既不會掙扎,也不會喊叫,只瞪著一雙死魚樣的眼睛,直挺挺地躺在水底看天。她以為我當場就死了,將我撈上岸之后就號啕痛哭。哭著哭著我又活了?;盍藚s沒活好,身體像魚一樣做屈伸蹦跳?;丶也痪镁桶l(fā)燒。接著是腹瀉。母親說她實在是無法想象,我到底是屬于哪一類的孽障。輪番的病癥將我折磨得奄奄一息。好多次,母親都對我絕望了,而往往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我又活過來了,跟個捻不死的螞蝗一樣。鄰居武叔看著鬧心,撇著嘴對我父親說,就這么個鬼崽,治好了也是一個憨貨,倒不如趁早埋了。父親這時表現得特別積極,扛起钁頭就到墳山去挖坑。
坑挖好了,回過頭來收殮我,我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陰森森地看人。父親就害怕了,對我母親說,要不,就等他斷氣吧。但我斷不了氣。也許是冥冥中護佑我的神靈突然的眷顧,在一場近乎神異的奇跡中,我居然慢慢地好了。好了卻不能說話,更不會行動,每天只顧一人坐在那邊面對著墻壁發(fā)呆,將一張小臉熬到煞白。母親心力交瘁。父親這時又說,早知這樣,倒不如埋了。母親就將一口痰吐到了他臉上。
長順叔公后來對我說,你這條命能撿回來,全是靠著我咧。要不是我叫你母親去求河伯,你早成一抔泥了。
長順叔公曾跟隨我的姥爺下過大河,他知道那河伯的厲害。母親也知道那河伯的厲害,只是連日的勞累和悲傷,叫她將那惱人的神靈給忘卻了。
天蒙蒙黑的時候,母親就領著幾個老婦人來到了溪流邊。
去的時候一路沉默,暗夜里點起香火,然后將草紙燒了。河風刮起來,將紙的灰燼忽地吹向天空。我的名字在溪岸一遍又一遍地喚起,聲音驚悚且尖厲。跟著就有棲鳥驚起,然后又有夜風吹起。
這是母親在召喚我的魂魄咧,這是母親在求河伯放人咧。
我的魂魄被河伯攝去,然后就飄散在曠野里。它們隨風而來,聽從了母親的召喚,又隨風而聚。母親將隨身帶著的蓑衣,在暗夜里來回地兜著,將我散落的魂魄一點點收集。左兜三下在收我的魂咧,右兜六下在收我的魄。然后母親就將那蓑衣緊緊地抱著,戛然閉口匆匆往家走。走到家門口,又匆匆將門關牢。
我依然面壁而坐,臉色依舊煞白。母親輕輕將蓑衣打開,呵護一粒種子一樣,又輕輕地蓋到了我身上。
母親說她驀然就看見我笑了。
笑從我的左嘴角蕩起,只是那么輕微地一撇,看上去卻滿含了詭異的清冷與孤絕。母親駭得不行,正待要看仔細,我卻已倒頭睡去。
母親熬夜守著。半夜里我終于醒來,開口找她要水喝。母親縱是剛強,這時再也堅持不住,“哇”一聲就哭倒在我身旁。
沒有人知道在我患病的日子里,我的內心具體都經歷了些什么。我日日面壁而坐,內心卻活躍著?;谢秀便遍g,我像總是站在溪流邊,看著清亮的流水,瓦藍的天,以及青碧的溪岸,雪白的蘆花。四周是沉寂的靜,倦鳥的叫聲,從天邊響起,似一首哀歌。
二
一個生命的歷程,其實真的很像一條溪流。人們幾乎很難追溯到一條溪流真正的起源,就像所有生命的形成。它或許在一叢白茅草中,或許在一棵古樹下,又或許什么具體的地方都不是,它的起源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一處地域的水脈的魂魄,這種被人們稱之為泉的東西,突然就聚在了一起,匯成了一涓細流。然后它繞過樹叢,穿過莽草,跌下懸崖,完成生命的第一次激昂。
我更喜歡將產生溪流的地方比作母親,而非溪流本身。溪流不過是母親衍生下的孩子,或是衍生孩子的過程。這樣更貼切,也更接近于真實。
而產生溪流的地方,多在高山之上。就像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她也在高山之上。那是一個白云繚繞的山村。也是在我四歲那年,母親領著我們兄弟幾個,順著溪流溯源而上,這讓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類似于生命溯源的過程。我想,我以這樣的方式開始我的敘述更為方便,因為它讓我的記憶,擁有了一種向下奔流的氣勢,就像汩汩向前的山泉。姥姥家的屋后,就有一股山泉,由數段刳去骨節(jié)的竹片承接著,直流到廚房門前。廚房里用過的水,攜帶著一星煙火,匯同山泉,一起流入小溪,然后再往山下流經千家萬戶。
母親和姥姥一直在談話。姥姥躺在床上,母親坐在床前。從姥姥急劇的喘息聲中,可以看出她對這人世的留戀與失望。姥姥一直在談論我的父親。我不明白,一個垂暮老朽之人,為什么還會有那么多的牽掛和不舍。是覺得這輩子所經歷的磨難不夠?還是另有別的什么原因,讓她突然體味到了一種人生的韌勁,似乎覺得越活越像嚼地瓜干一樣,有一種疲勞的甜美感?但是無論如何,姥姥還是去世了。這個曾歷經苦難的老婦人,終于免不了要走向生命的終結。
姥姥原先并不是住在高山頂上的。姥姥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姥爺,曾以一人的力量,撐起過一個村莊的希望。這個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的男人,在我母親的心中,永遠是個如山一般高大偉岸的人物。母親的降生,似乎只是為了要傳承關于這個男人的故事,然后她再降生出我們,來傾聽她對于這個男人的傾訴(同時還包括一些更深層次的期望)。我那從未見過面的姥爺,就這樣慢慢在我們的腦海當中,變得真實而堅硬起來。我?guī)缀跄芟胍娺@個一臉絡腮胡子的男人,正指揮著他的木排隊伍,從春汛的溪流出發(fā),過險灘,闖激流,浩浩蕩蕩地將合抱的原木駛入閩江,駛入更廣闊的入???。我?guī)缀跄苈犚姾用娴呐殴ぬ栕樱鸪鲟l(xiāng)音的嘹亮。
我是個耽于幻想的人,關于這一點,曾令我極度地煩惱。母親每每看見我癡呆地往一個地方看,總是痛苦地搖頭。但是她不知道我腦中的精彩,其實比她的故事來得還更具體,更實在。母親以為是那次落水將我嚇傻了,為此她還心存自責。母親同樣不明白,也正是那次落水,才打開了我記憶的閥門,思想從此變得活躍。
通過母親的故事,我看見了一個家庭的興衰。一名晚清的貢生,攜帶著滿懷榮耀,踏入異鄉(xiāng)的土地,當過數年縣衙主簿之后,回歸故里時,身邊除了一挑發(fā)黃的書卷,便是一桿老長的煙槍。從此,騰云駕霧代替了青燈黃卷,蝕筋麻骨代替了仗筆抒懷。我甚至能想見這位貢生老爺在騰云駕霧之中,幻想著他的金榜題名飛黃騰達,幻想著他的飄然成仙,不食人間煙火。同時,還有兩樣東西也在隨著那煙霧升騰,一樣是他的壽命,一樣是他家中的錢財。待這兩樣東西都消耗殆盡時,我的姥爺才十歲。母親在給我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每次都特別強調,姥爺的父親去世時,姥爺才十歲。接著她就會用哀憐的目光看著我們,似乎要從我們身上,看出她父親十歲時的影子。之后,她又搖頭,母親在看到不合她心意的事物時,總是無言地搖頭。我們太不像她的父親了。她的父親十歲就能下地驅牛耕田。而我們十歲頂多是個放牛娃。
十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有絡腮胡子,但是十歲的孩子,骨子里依然能蓄滿倔犟的力量。從一個鄉(xiāng)紳家庭,到貧困潦倒的破落戶,其實也就三四十年的時間。而從一個貧困潦倒的破落戶,再到稱雄一方的財主,所需要的時間更短,才十年。我想,姥爺在田壟上堅定地邁出他十歲的腳丫子時,黝黑的土地,已經感覺到了一種來自征服者的力量。新犁開的土地,有一種鐵銹樣的腥味,像一把要開刃的長刀。對于一個已經逝去,但很快就要重生的家庭,這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犁鏵插入泥土,黏稠的土塊如浪花一樣翻卷,并如骨牌一樣鱗鱗疊加向前。它們疊加后的高度,甚至要超過我姥爺的頭頂。從遠處路過的人們,滿臉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奇跡。他們看到的只是一頭牛,神奇地拉著一張犁在跑,而驅牛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姥爺一夜之間就成了神!母親每說到這里,她的雙眼就會晶晶發(fā)亮。我喜歡母親這種得意而向往的模樣,讓我看到母親脫去歲月磨礪的純情。
姥爺耕作的地方,在一片山林的腳下。數十年后母親將那個地方指點給我們看,像重溫一名勇士為之搏命的戰(zhàn)場。我感覺到了一種液體的涌動,比如一條河流,比如我們身體里的熱血,它在以一種怎樣的方式來繼承那份堅忍和頑強。母親在姥爺的故事里,所汲取到的一種無形力量,終于化作她一世辛勤的勞作。
母親是我們村唯一會驅牛耕地的女人。
母親是我們村唯一能與男勞力取得相同工分的女人。
母親是我們村唯一連續(xù)三屆獲得勞動模范的女人。
但是,即便如此,我的家庭,似乎永遠是村里頭號的貧困家庭,為了給我們交上學費,母親甚至半夜里爬起來,下到溪流里去替道班挑鋪路的砂石。沉重的生活負擔,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我可以理解母親的感受,甚至可以更深層次地理解母親在講述她父親故事時的慷慨激昂。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記憶都在一個地方打旋。我看見的是一幅陰冷的畫面,一邊是滿臉憔悴的黑衣農婦,一邊是神情沮喪的落魄農夫,而夾在他們中間的,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父親始終勾著頭。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在講述她父親故事的時候,天氣似乎都很冷,應該是年關將近的日子,家里不是缺錢就是少糧。父親默不作聲,只顧埋頭擁著胸前火籠里的炭火,卻絲毫看不出他作為一個男人的火爆模樣。他似乎是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給閹割了。這讓母親很傷心。所以,母親的故事,每次都是以慷慨激昂開始,以傷心落淚結束。
父親是個軟弱之人。他的軟弱,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多病的身體。換言之,他多病的身體,為他的軟弱,預備了一個很好的借口。我們經常在農忙時節(jié),看見父親獨自蜷縮在家中,撫摸著他那只如圓柱般粗壯的象皮腫腳,眼中流露出濁黃的絕望。父親得的是絲蟲病,這種小小的寄生蟲,以極大的破壞力,持續(xù)地侵害著父親的身體,直到讓他的一只腳,腫到如圓柱般粗壯,還依然不肯放過他。父親的身體變得異常脆弱,身上幾乎不敢出現任何傷口,哪怕是荊棘叢中一根小小的芒刺,也可能讓他體內的絲蟲迅速興奮起來,影響到身體淋巴系統(tǒng)的連鎖反應,就全身虛軟,高燒不退,那只粗壯的象皮腫腳,很快就像燈籠一樣變得通紅透亮。
令人晦氣的蟲子具體是什么時候侵入我父親身體的,已無從知曉了。我記得父親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學過戲的。他學的是“土京戲”,一種唱著土腔土調的草臺班子戲。一種本該以通靈巧妙來演繹的戲劇人生,居然演化為笨拙潦倒的現實生活。父親似乎是不以為然的。他經常能在興致高昂之時,隨口就唱上一段戲文。這沒心沒肺的舉動,頗受鄉(xiāng)親鄙夷。我就曾經看見武叔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的父親。那目光含有深深的嘲弄,以及不屑用語言來表達的厭惡。
但是許多人還是將父親的舉動當成了一種消遣。他們經常有意無意的就對父親說,喂,來唱一個吧??蓱z的父親,居然不知是圈套,扯開嗓子就唱,結果換來的,往往是人家得意的哄堂大笑。父親的癡愚,幾乎無可救藥了。
三
沿著閩江溯流往里走,一直走到武夷山脈的深處,江河的源頭,群峰雄起為遮天的屏障。迷宮一樣的山巒,波浪一般層層疊疊。越往里走,山勢越發(fā)高聳,藍天也越發(fā)高遠。蒼翠的樹木,將峰巒染成一派墨綠。滿眼墨綠的顏色在光線的跌宕錯落中,使幽長的河谷變得深邃而蔥郁。河谷的高大樹叢中,經常有一種白蒙蒙的物質生成。繞著山梁不走的,是云霧;直直沖向藍天的,是炊煙。這虛幻的風景,猶如山民們縹緲而隱秘的生活。世代辛勞的山民,在崇山峻嶺千溝萬壑之間,在薄如宣紙的土地上,耕耘著他們的生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收獲來的,往往是一■滿含熱望的失望。
母親的故事,依然圍繞在姥爺身上。其實她不知道如此經年累月地講述著同一個男人的故事,已經對另一個男人構成傷害了。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我知道母親這樣做的目的,是竭力想改變些什么,但結果往往事與愿違。
母親的故事里,姥爺依然在他的土地上努力耕作。這是姥爺的那位貢生父親,留給他的唯一財產,一小片山林,和山林腳下一小片荒地。
但是,土地太貧瘠了。一個十歲的孩子,努力勞作所得,還喂不飽自己的一張小嘴。我知道母親想盡力回避一個事實,那就是不管姥爺當年是當真地努力耕作,還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只是對土地的一番戲耍,似乎鐵板一塊的土地,從來不會因為人的楚楚可憐,而主動敞開它慈愛的胸懷。所以,姥爺十歲時的耕作,相當失敗。
母親說,一棵草,一滴露珠養(yǎng)咧,背脊骨伸直了,再難的日子也能熬下去。
姥爺命運的轉變,從他十四歲的一次傳奇失蹤開始。
說到姥爺的這次失蹤,還必須再回到我們村的這條溪流。
我們村的這條溪流很小,它從遠山發(fā)源之后,便像團亂麻一樣窩在群山里打轉,橫沖直撞地像個迷路的孩子。可它一旦沖出群山,流向谷地,溪流的方向便一路向西。天下無水不東流,我們村的這條溪流,卻背其道而行。這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溪流,這是一條要流到天上去的溪流。十四歲的姥爺,站在經他開墾出的荒地里,像尊塑像一樣凝視著溪流的方向。因為山巒的阻隔,姥爺的目光無法看得更遠。一種生理上的折磨,讓他的腦海里充滿著各種怪異的想法。
站在土地上進行思考的姥爺,也許是過于投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了,沒有注意到天氣的驟然變化。一場暴雨就在姥爺愣神的工夫,突然以雷霆萬鈞之勢劈頭蓋腦地落下來。母親給我們講述那場暴雨時,曾經用了三個“很奇怪”來概述它。那是一場很奇怪的暴雨,雨前沒有任何征兆,暴雨就像有人站在空中往下潑水一樣降下來了。緊接著就爆發(fā)了一場很奇怪的山洪。那場山洪幾乎是與暴雨同時來臨的。濁黃的洪水,迅速將河谷地帶淹沒了。更加奇怪的是,洪水充滿河谷之后,不一會兒便消退得無影無蹤。就像是我們眼前飛過的一大群鳥,聲音嘈雜地呼一聲撲來,突然又呼一聲飛遠了。來勢兇猛的洪水像是一場夢一樣很快就沒了蹤跡,同時沒了蹤跡的還有我苦命的姥爺,他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不知沖到哪里去了。接下來便是左鄰右舍徒勞無功的尋找,尋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大堆無用的哀嘆了。人們都以為我姥爺死了。一個幾乎等同于孤兒的人,到底能夠博得幾個人內心真實的哀憫呢?
姥爺失蹤之后,因鑒于這個不屈的少年曾給鄉(xiāng)親留下諸多良好的印象,所以他們決定給姥爺建一座衣冠冢。關于這一點,母親曾這樣跟我們解釋說,那是看中了那塊地方的風水。她說若是沒有這座假墳,也許我姥爺就不能死里逃生,后來更不可能成為富甲一方的土財主。
父親的身世相當復雜,確切來說,直到如今,我還不知道我到底該認誰為先人。我奶奶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她的前夫姓石,結婚不到一年,就在峭壁上采藥時摔死了。當時我的奶奶已經懷孕,肚里的胎兒就是我父親。后來奶奶帶著遺腹子父親改嫁給了一戶蕭姓人家。蕭姓人家的這個丈夫是個癆病鬼,結婚不到兩年又死了。奶奶再次不辭辛苦地帶著我的父親嫁給了一戶李姓人家,也就是我現在隨姓的這戶人家。李姓丈夫是個相當窩囊的窮漢,經年累月只靠幫人打打短工度日。
四
深秋的陽光,擁有一種令人困惑的色彩。特別是在那高山深處,莽林之外,它蒼白,蒼白得氣血全無綿柔縈懷。一場生命的輪回,從生長的春,到蓬勃的夏,再到沉寂的秋,就要在這個時候宣告完結了,等待它的將是另外一種層面的意思——比如雪白,比如黑冷,比如冰封的嚴寒。但是深秋的陽光又是最寬廣的。它寬廣得可以容納所有的色彩進入,比如菊黃的山花,火紅的楓樹,南遷的雁群,以及繽紛的情感。我知道我很小的時候就患著憂郁的毛病。這種毛病,最終讓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秋天。一種類似于詩人的東西,悄然在我羸弱的骨子里生成。一種不堪思想之痛的苦楚,幾乎要將我直直地從地表壓向我們先祖安息的地底。我總是莫名地感傷,看秋風吹過衰草,竟能落下淚來。
不記得當時是幾歲了,父親與我走在一道山岡上,他突然指向前方喊道,看,蘆花,那是蘆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便看見了雪白的蘆花,正在暖風的作用下,往天際飛揚飄灑。陽光照在它們身上,有一種眩目的白,凄迷而慘烈,像一首哀婉的歌。
可憐的父親情不自禁,居然將這荒涼的山岡當成了戲臺,一曲西皮流水,幾乎要從嗓子眼唱出血來。
蘆花,蘆花,這生長于荒坡野地最不起眼的植物的花,這植根于貧瘠土地上生生不息的花,卻要在那蓬勃的仲夏季節(jié),渲染出一種幽深的悲涼。這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植物,猶如我父親不合時宜的戲曲一樣。
后來我讀《詩經》,知道了這種植物還有一個很文雅的名字,叫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多么撩人情感的一首詩。我不知道半文盲的父親是否讀過這首詩,但他所學的那些戲劇里面的才子佳人,至少是經過這首詩的洗禮的。但遺憾的是,父親腦袋里裝著的伊人不是我母親,而是那位風情萬種的蓮嬸。
我不知道父親具體是什么時候與蓮嬸勾搭上的,七歲那年,天空下著雨,母親下地出工去了,父親舊病復發(fā)蜷縮在家中。當時我正在祖廳上玩一只木頭削成的陀螺。蓮嬸鬼使神差地就進入到我父親的房間了,她像一縷風一樣,躲過了在祖廳上玩陀螺的我,然后就赤條條地躺到了我父親的床上。
鞭子底下抽動著的陀螺不停地旋轉,它讓我興奮,同時也讓我頭暈,我一個趔趄就撞向了父親的房門。父親是太不小心了,原本應該用城墻一樣厚實的物件來嚴加防衛(wèi)的齷齪,居然如此輕易地被我一個瘦弱孩童攻破了。父親呃一聲,騰地從床上翻坐起來。這時的他,迅猛無比,絲毫不像一個患病之人。蓮嬸則就勢一滾,就鉆床底下去了。我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慌亂的人的肉體,在屋外強光的作用下,像電焊的弧光一樣,投射出一種凄然的慘白。我木呆呆地站立在房門外,嘴巴愕然張開之后,就怎么也合不攏了。一縷唾液,便沿著那彎曲的嘴角,蠟淚一樣地流下來。一只貪嘴的蒼蠅,順著那縷唾液,悄悄地就爬進了我的嘴里。然后它順著喉管,又往我的胃里爬。我突然地害怕起來,這只蒼蠅是要在我的肚里下蛋的,這只蒼蠅是要在我的肚里產崽的,它是要吸干我肚里的血的,它是要讓我送命的。一種莫名的恐懼,轟然在我頭頂炸響。我哇地號啕大哭了。
慌亂中的父親,聽到我的哭聲之后,卻鎮(zhèn)定了下來。蓮嬸從床底下鉆出,胡亂穿上衣服,又一縷風一樣從我身邊跑走了。父親開始跟我說話,他問我,你哭什么咧?我沒理他,依然哭。父親便很惱火,說,你到底哭什么咧?再哭我是要打你了。我也不知我到底哭什么,只是突然間感到害怕。父親當真就抄起壁上的掃把往我身上打。他越打,我越哭,不依不饒地。父親被我哭得六神無主,終于軟下聲音來對我說,你別哭了好不好咧,等一下我買糖給你吃,其他人都沒的吃,就你有吃。我還是哭,哭得驚天動地,聲嘶力竭。父親就拿我沒辦法,只好擺擺手說,哭吧,哭吧,哭死拉倒。我最終沒有哭死,只是那一場大哭,似乎將我?guī)纵呑釉摽薜臇|西都哭完了,以后的許多日子,不論是遇到多么傷心的事情,我大都只是沉默。母親為此異常傷心。她說在我出生前的一個晚上,曾經是夢見過一場大洪水的,她聽人解夢后知道這是個祥兆咧,她的后輩就要出個非同凡響的人物咧。聯想起給姥爺帶來命運轉變的那場洪水,母親相信了這話,于是在我出生的當天,就惡狠狠地給我取了一個名字——正洪!母親期待著又一個奇跡在她的生命中發(fā)生,期待著又一場洪水將她的命運改變,但是她的殷切期待,最終換來的只是一個越來越悶聲不響的呆子。母親的失望可想而知。
父親對我的沉默寡言倒是很欣慰的,因為他與蓮嬸的丑事,就要在我這悶葫蘆里漚爛了。但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男女之間的那點事情是帶著膻氣的,只需漏一點風,就滿世界惡臭了。母親終于還是知道了父親與蓮嬸的奸情,從此兩人便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爭吵。當然,每次爭吵的開端都是母親故意挑起的,因為母親認為她受到了侮辱,所以她不服,她覺得委屈,她想不明白自己如此累死累活地賺取工分來養(yǎng)活一家子人,換來的卻是這個病鬼丈夫的背叛。她更想不明白的是,面對如此艱難困苦的生活,父親居然還有心思去玩女人!
母親的想法與處世原則是很大眾化的,母親想不明白的問題,同樣困擾著村里的人。
蓮嬸比我父親小將近十五歲,青春著咧,妖艷著咧。臉是鵝蛋形的臉,眉是柳葉樣的眉,兩頰常年是掛著桃花紅的。鄉(xiāng)村人說這種女人是妖精咧,玩起床上功夫來,沒有幾個男人吃得消的,更別說她那木訥呆板的丈夫了。蓮嬸是不應該嫁這樣的丈夫的。但蓮嬸具體該嫁怎么樣的一個丈夫,卻是誰也無法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蓮嬸也知道自己不該嫁這么樣的一個丈夫的,當初結婚的時候她就鬧過。她仿佛是知道上天恩賜予她的容顏,就要毀在一個呆子手里了,所以她玩上吊咧,玩投河咧,拿了把剪刀就往自個兒胸口上扎。只是最終都沒死成,因為她爹娘收了人家的彩禮,因為彩禮都讓她爹娘替自家的兒子娶媳婦的時候給花完了,所以不論死活都要將蓮嬸嫁過來。
如此蓮嬸就萬般無奈地成了我們村的媳婦。
蓮嬸成了我們村的媳婦,吸引著眾多人的眼球咧,沒結婚的小年輕呀,夢里想著的老婆就是這個模樣的。已結婚的小男人呀,半夜里醒來看著枕邊的小女人就想,當初這娘們兒怎么就不是蓮嬸呢?就連掉光了牙齒的族長公長慶伯,看見蓮嬸路過,也偷偷地斂起鼻子往滿空中使勁地吸氣咧。
但是,蓮嬸誰都不理,她邁開她那一雙長腿,在村街上悠閑地走著。她順著一字條石鋪就的路面,目中無人地走著。她不偏不倚地踩在那一字條石上,腳步輕盈得像一只靈貓漫步于鑾臺。因為直線的緣故,她的腰肢就扭動起來了,她的臀部就隨著那波紋樣的扭動,同時幻化出一種令人暈眩的搖擺。這種步法,是要讓那些小年輕流鼻血的,是要讓那些大丈夫猛咬指甲蓋的。當時我不知道這種步法是個什么名堂,長大后看時裝表演才知道它叫“貓步”。靈異的蓮嬸居然在尚未開化的年代,就掌握了如此前衛(wèi)的一種步法。如同我父親天天躲在家里唱大戲一樣,兩者統(tǒng)統(tǒng)超前得與世俗格格不入。這一對活寶,鬼曉得他們腦袋里是哪一根筋短路了。
然而更加短路的是他們的奸情咧,村人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如此花容月貌的蓮嬸,怎么單單就看上了我父親。若按年齡計,父親是不占優(yōu)勢的,他倆之間年歲的差距,已經是不打折扣的叔侄輩了;若按長相,村里的俊后生有的是咧,且大多對蓮嬸垂涎三尺;若按財富計,我家是村里出了名的窮困戶,就差沒有撿起竹杖去討飯了;若按權勢,誰又能比得過土匪一樣霸道的武叔?這是個讓人鑿穿腦袋都無法想明白的謎。
蓮嬸與我父親的奸情,困惑并惡心了一個村莊。
武叔想把這個謎解開咧,他是我們生產隊的隊長,他認為這是在我們隊里發(fā)生的事,應該就要在我們隊里解決,于是就將蓮嬸叫到了他家里。
武叔家那個瘋老婆一見蓮嬸就鬧咧,鬧得口吐白沫臉色發(fā)青。這就嚴重地影響到了武叔的工作。武叔很無奈,只好叫蓮嬸晚上再來。晚上的時間,武叔那個瘋老婆是要睡覺的,這個時間談事情就更方便了。蓮嬸不敢違命,武叔叫她晚上去,她當真就晚上去了。武叔想拉著蓮嬸的手跟她談心咧,蓮嬸卻將手往回縮。武叔想看清楚蓮嬸的眼睫毛咧,蓮嬸卻把臉別到了另一邊。武叔就按捺不住了,雙手一抄就將蓮嬸抱在了懷里。蓮嬸掙扎咧,雙手在武叔臉上使勁地撓。武叔不怕的,還嘿嘿直笑,然后他就將蓮嬸抱上了床。蓮嬸不作聲的,待武叔脫光了衣服往她身上撲的時候,突然彎起膝蓋往武叔那個要命的地方一頂,武叔就殺豬樣怪叫一聲滾床底下去了。后來據相關人士戲說,蓮嬸那絕妙的一頂,是差點將武叔的小鳥頂爆的。蓮嬸問他,還來啵?武叔癱在地上擺擺手說來不了了。
但是,武叔不死心的。待那小鳥調養(yǎng)得能夠歪起脖子來吱吱叫的時候,他又想解謎了。不解謎,那小鳥夜夜難熬,叫喚得讓人鬧心咧。
武叔開始頻繁地接觸我的父親。他原先是想找我父親學戲的,但他那破鑼嗓子以及火爆脾氣,讓他學不了這精致的玩意。于是退而求其次,武叔又盯上了我父親的病癥。他滿懷希望地問我父親,生起病來是個什么感受咧,那腳腫得跟燈籠一樣是不是很誘人咧。他甚至認為是我父親終日病歪歪地蹙著眉頭忍受痛苦的模樣,鬼使神差地打動了蓮嬸的心,才最終導致她投懷送抱的。于是有段時間武叔就異常痛苦起來,逢人就說自己苦咧,他那瘋婆子女人都不讓他碰的,一碰就嗷嗷鬼叫咧。他將眉頭蹙成拳頭樣大,是要做給蓮嬸看的,是要蓮嬸看見他有多可憐的。但在蓮嬸眼里,武叔蹙著眉頭的模樣,卻是更加地猙獰恐怖,因為誰也猜不透他緊蹙著的眉頭里,到底包含著一股怎樣的壞水。
蓮嬸始終躲避著,不論武叔花多大的力氣去討好。
漸漸地,武叔就失去了耐心,原形畢露地想再跟蓮嬸來硬的。蓮嬸怒目圓睜,一把握住他襠里的小鳥問他,不怕死是么?還想再來一次?
因為吃過一次虧,武叔那倒霉的小鳥握在蓮嬸手里,立馬就服帖成了一攤爛泥。
武叔是覺得他很冤的,如此精壯的一個漢子,卻要被一個女人羞辱咧,卻要被一個偷漢子的破女人羞辱咧。在這個破女人的眼里,他居然還抵不過一個病鬼咧。
武叔覺得他很丟臉。
武叔認為他這一回是硬生生地被我父親踩在了腳底。在勾引女人這方面,他輸了個蛋精光。好在他還是生產隊里的隊長,好在他還是擁有著權力的,于是我父親就倒了血霉。在隊里出工,我父親拿的是最低的工分,干的卻是最笨重的活。我那病鬼父親哪里吃得消。武叔卻不管這些的,看我父親干活怠慢了,冷不丁就罵,找姘頭數你厲害,怎樣?干起活來就軟蛋了?
老頭被我繳了械,看上去卻很高興,跟個老頑童一樣,嘿嘿向我笑著,說,要不是看在你姥爺的分兒上,我才懶得理你這個呆子。老頭反反復復地說著這些話,讓我繞在里頭都快出不來了,所以只能一個勁地點頭。只是他最后的那句話讓我心生驚悚,好像我姥爺依然活在世上,又要跳出來嚇我一番似的。于是端正態(tài)度,提醒自己不能再走神。
六
姥爺離開人世的時候,正好四十歲,從他二十歲奇跡般的回歸家鄉(xiāng)算起,后半世的二十年,成了他傳奇人生的高潮部分。
姥爺從來不跟人談起他的經歷。長順叔公說我姥爺的嘴很嚴,一輩子幾乎沒有跟人扯過什么閑話。他總是沉默寡言地蹙著眉頭,腦子里似乎有永遠想不完的問題。我問長順叔公,那他是不是也一樣的呆?長順叔公歪著腦袋仔細想想,然后擺正腦袋對我說,咦,這一點你跟他倒是有點像。長順叔公的話,叫我聽了很高興,僅從這一點來說,我算是繼承了他老人家的光榮傳統(tǒng)。但長順叔公接下來的話又讓我很掃興。他接著說,你姥爺可是經石伯公指點過的人精咧,你一個呆子,學得了他么!
長順叔公終于按捺不住要將我姥爺神靈化了。石伯公,這個潛藏在鄉(xiāng)間故事里頑皮的精靈,終于跳出來,要為我姥爺的傳奇增添一抹詭異的色彩。
在我們這一帶的山里,住了一位名叫石伯公的神靈咧。他通常隱身在山林深處,將雪白的胡子纏繞在樹身上。他偶爾倚著那樹干打個哈欠,偶爾張開喉嚨跟人學幾句嘴。小時候母親就告訴我,進到山里不能大聲說話咧。大聲說話了石伯公就會跟人學嘴。聽到他學嘴就不能作聲咧。作了聲這個石伯公就會找人去聊天。人一旦被他找去聊天就會沒了蹤影。人沒了蹤影之后就需要村里人敲鑼打鼓放鞭炮滿山遍野地去找。再找不見還需要燒香咧,還需要念咒咧,需要求石伯公放人咧。通常在這樣折騰一番之后,被石伯公找去聊天的人,大都是可以尋見的??靹t半天,慢則兩三天。這人會猛然出現在一個樹叢的后面,或是一片草地之上。猛然出現的這個人,一律的臉色鐵青,目光呆滯,嘴里還莫名其妙地含著松針和松果之類的東西。這時候人就要走上去打他耳光的,說是必須沖沖邪氣。幾記耳光打完,失蹤的人終于清醒。問他這段時間的經歷,則說是有個白胡子的老頭招待他吃飯咧,那松針被當成了粉絲,那松果被當成了雞蛋,硬是往他的嘴里面塞。于是山民就怕了這個愛搗蛋的老頭。
但是我姥爺的出現,嘴里并沒有松針與松果,更沒有目光呆滯臉色鐵青,他一出現就在自己的墳冢前哇哇大哭。長順叔公說你曉得什么咧?你姥爺跟那石伯公聊得來么,他們一聊就忘了吃飯,忘了時間,也忘了人家在找他咧。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姥爺跟那石伯公聊了大半天,出來不正好是六年么?
長順叔公又說,你姥爺當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咧,他一回來就上山伐木去了。伐木之后就知道了那溪流的水性,知道要發(fā)水咧。溪流發(fā)水了就好漂木頭么。他把木頭往那小溪里漂。漂過小溪就到大溪了,漂過大溪就到江河了,到了江河的盡頭就是大地方咧。那木頭在山里是劈了當柴燒,到了大地方就成寶貝了。事情就是這么稀奇,你說要不是有神靈助他,他能一下子曉得了這么多事?
從我家鄉(xiāng)的那條溪流出發(fā),它最先是窩在崇山峻嶺之間打轉的。然而九十九道彎轉過之后,它就一腦門子匯入了大溪。匯入大溪的溪流,水勢開始變得洶涌,趁著季春初漲的洪水,幾乎浩蕩成江河之勢。大溪的官名叫杉溪,按地方史志記載,它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這地方盛產杉木,然后這些杉木又順著溪水,漂運到江河的下游。細想想,那磅礴奔流的河面,漂滿了黑褐色的樹木,它們幾乎是匯成了一條樹木的河流,然后浩浩蕩蕩地向下游進發(fā),那是何等壯闊的場面。但是,通常就在這種時候,危險就來了。滾滾向前的溪水,隨著地勢的不斷下降,開始洶涌成了一個魔鬼。它扯開那叫人心顫的聲音吼叫著,它撒開了它的腳丫子向前狂奔著,它是要把世間的一切都揉搓成粉末的,它是要把世間的一切都碾軋為塵埃的,哪怕是一棵堅硬如鐵的樹木,也要在它滾滾奔流的氣勢中,演化為一具任由擺布的傀儡,隨那不?;匦臏u流,以及翻滾的惡浪,下沉,或者上浮。幾經沉浮,一棵連皮帶骨黑褐色的樹木,就成了一柄光潔溜滑的棍棒了。然而這些還不是最兇險的,杉溪之水,在通過這段急劇下降的魔鬼水道之后,突然就兩山對峙,將那一溪狂流,挾持成一線怒濤。溪流在這時候已完全失去理智,它號叫著,簇擁著,奔騰著,像一場狂熱的革命,往那線細的峽口沖擊。這時浪花翻滾,狂濤拍岸,神鬼動容。峽口的中部,兀地矗立起一塊礁石,像一把照頭劈來的利斧,將那溪水一破兩半。樹木如愣頭小子一樣往上撞去,頃刻間變?yōu)轱w揚的木屑。這個地方,就是杉溪上人見人怕的蘆庵灘。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蘆庵灘這個地方建起了一座水電站,劇烈的水流落差所產生的超強電流,使它成為華東電網強悍的骨干力量。
鄉(xiāng)間有句俗話,能上山,莫下水。一下水,這命就只能交付給河伯打理了。所以在我們村里,誰都知道漂運木頭賺錢咧,但很少有人敢去碰它。
也有人想過從陸路上販運木頭,但是陸路狹窄,一條羊腸小道從山外翻山越嶺地來,只能行轎,連走馬都困難。就是這么一條道,當時還被叫成了官道。不過,即便是有了大一點的道路又能怎樣,人拉肩扛的,幾時才能將那粗重的原木運出山去?費時又費力的,怎比得了從水道上漂運木頭來得輕便快捷?但是水道兇險咧,不是沒有人試過,試過的人大多葬身溪里了。僥幸回來的,則再也不去嘗試這項冒險。只有實在無法生活的人,才會去走這條路。
這幾乎是一條賭命的絕路!
長順叔公講到這里的時候,天空當真如他所說,在打雷了。但我已沉浸在他的故事里面,絲毫沒有聽到天空中傳來的隱隱雷聲。他看我終于聽得認真,于是將眼睛閉了,開始唱一首歌謠:
一更鼓,聲聲哭。
世上苦難千千萬,算來最是捎排苦。
深山密林砍樹木,大樹好比毛老虎。
多少英雄漢,難逃樹壓死。
杉溪捎排連打連,排頭排尾萬般險。
死里逃生難上難,沉沙掩埋幾多骨。
聲聲哭,無它路。
二更鑼,不奈何。
天上星星數不盡,哪有杉溪苦難多。
三百里溪河三百里灘,灘灘難似鬼門關。
狂濤加惡浪,急流并漩渦。
山回水轉篙撐斷,排毀人亡見閻羅。
排工災難匯成溪,山民血淚流成河。
不奈何,哭聲高。
三更簫,恨難消。
黃泉還有超生路,排工難從死里逃。
溪岸崖嘴如刀劍,險灘林林勾魂礁。
哭聲送親人,腸斷千年愁。
緊握篙梢步步拜,驚濤駭浪虎狼嚎。
千轉萬轉嚇破膽,出生入死幾時休。
恨難消,淚如潮。
四更雞,聲聲泣。
沉船浦里篙槳滿,蘆庵灘下萬骨集。
觀音菩薩難救劫,三官大帝嘆無力。
哭聲三百里,處處招魂旗。
少年喪父老喪子,壯年喪夫受孤凄。
年年清明上墳日,蘆庵兩岸盡孝衣。
聲聲泣,鬼聲厲。
五更天,淚漣漣。
饑寒交迫難度日,孤兒寡母不能眠。
眼見水路風險大,逼上梁山苦難言。
送兒上排去,心如萬箭穿。
娘親強顏裝歡笑,孩兒一步一流連。
聲聲風雨聲聲憂,站立溪邊望天邊。
淚漣漣,幾時干。
歌聲蒼涼如秋,悲苦如淚,像一把楔子,直往人心靈最敏感脆弱的方位插入。長順叔公問我,你聽懂了么?
我說我聽懂了。
長順叔公說你聽懂了什么?
我說是難活人命咧。
長順叔公不再說話,將那煙槍送到嘴里。這時,我便看到了他的手在顫抖,微微地,像遇到了某種機械的震動。我知道長順叔公曾經是跟著我的姥爺出過排的,同時也知道長順叔公在那木排上幾經生死。所以我想現在那狂濤駭浪一定又從他的心中生起,它們從七十年前的那條溪流出發(fā),電光石火一般突然穿越了時空,再一次將眼前這位耄耋老人震撼得幾乎不能把持。
我不知道我的姥爺是否也曾害怕過。他神秘地回到家鄉(xiāng)之后,就爬上了他父親留給他的那一片山林,然后掄起了斧子開始伐木。山上的樹木不僅僅有杉木咧,其中還有榛木、櫟木、楠木,甚至還有名貴的花櫚木。姥爺將它們伐倒之后,就順著山坡將原木溜到山腳的溪流里,然后結串成排。排上額外地載上了數捆青翠的樹枝。當時村里人都認為我姥爺是在玩命咧,看見他往那排上載樹枝,更是覺得他在玩命了。因為那樹枝是軟的,不怕撞擊,是正好可以叫人在玩命的時候抱著,即便是被那礁石奪去了性命,也是可以借著樹枝將尸身浮出水面來的。于是族人又開始考慮要為他挖掘墳地了。
姥爺默不作聲,撐起他的木排就往那溪流漂去。漂過小溪進大溪,漂過大溪進急流。急流中的溪水顛簸回旋,但因為木排的結串有序,溪水始終無法將它掀翻或者吞沒。木排就像支離弦的箭一樣在溪流中飛馳。蘆庵灘口那兩座黝黑的山峰,像一堵墻一樣朝人猛撲過來。姥爺手握竹篙躬身站立于木排上,雙眼死盯著兩山對峙的那道峽口。離那峽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姥爺猛地起身,一篙就將排上那幾捆樹枝推入溪中。樹枝是與木排綁在一起的,它們入水之后,水對木排的阻力陡然增強,恰好就起到了剎車的作用。木排瞬間放緩了飛馳的速度。姥爺略一定神,從容地縱身一躍,便站上了蘆庵灘中那塊兇險的礁石。因為這是頭一次走排,姥爺是來探路的,所以他縱身躍上那塊礁石之后,很快又從那礁石躍上了木排。一道連神鬼見了都要皺眉的兇險水道,就這樣被我姥爺如游戲般的征服了。
然后,姥爺就組建起了他的木排隊伍。每次出排,姥爺總是占據著頭排的位置。那頭排是要與跟排保持著數十丈遠的距離的,他們就像是荒原上跑過的一群野獸,獸王在前頭遙遙地領跑著,后頭是簇擁而來的群體,風馳電掣的速度以及咆哮而起的煙塵,足以令天地為之昏眩。在蘆庵灘峽口,跟排的人們遠遠地看見我姥爺,從那木排上縱身一個虎躍,便像具燈塔一樣立在了礁石之上。跟排過礁石的時候,姥爺伸出他的竹篙,朝迎面駛來的木排順勢一撥,木排就輕巧地繞過礁石,往下游飛馳而去。這幾乎是一個神話的,長順叔公說,古來到現在,也只見到你姥爺有膽量這么做,若是換作了別人,別說躍上那礁石,就是那呼嘯奔流的溪水,也要將他的魂魄嚇沒了。
我說我姥爺當真是在玩命咧。
長順叔公沉默片刻,然后開口說,人玩命,命玩人咧。古來到現在,真正玩得起命的人有幾個?都是命在玩人咧。
三千年以前,我先祖生存的這片土地,還是一片蠻荒,相對華夏中原五千年的人類文明史來說,這片土地,就像是沉睡中的嬰兒,它混沌未開。兩千三百年前,居住于江浙之間的越人,才開始因戰(zhàn)亂而隱居于這片茫茫林海,后來又逐漸演化為閩越人。兩千一百年前,漢武帝劉徹徙閩越人于江淮間,這片土地,遂又重歸沉寂。一千六百年前,中原動亂,戰(zhàn)禍與天災交替演繹,命如螻蟻的中原先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開始了長途的逃亡遷徙。他們由黃河流域、淮河流域、長江流域等那些所謂的中原之地出發(fā),泅江渡水,翻山越嶺,一步步地向著這片蠻荒之地走來,向著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走來。人類的相互傾軋與殘酷殺戮,已讓他們身心俱疲,他們只想找塊安靜之地,好好地繁衍生息。
翻開武夷山脈沿線閩西北各姓氏的族譜,其先祖遷徙的路線雖然只是寥寥數言,卻掩藏不了蘊含在其中的斑斑血淚。這幾乎是一次玩命的遷徙,沒有人知道在這樣萬里跋涉的路途當中,他們忍受了怎樣的饑寒交迫,又有多少人為此失去了生命,同時還有多少人為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遷徙的路途歷久經年,當悲慘與無奈形成一種慣性,其表現的內容,就成了一種另類的沉默與堅忍。
即便是這樣,族譜里面最終掩飾不住的,是其先祖終于找到棲身之處的那份狂喜。許多族譜的序言里面,記載著他們的先祖,在經過數度遷徙,萬里跋涉之后,終于發(fā)現了一塊山明水秀之地,遂欣然定居。其實這邊所說的山明水秀之地,在上千年以前,不過是一片瘴癘遍布、虎狼出沒的蒼莽森林。但是這對于他們來說,能夠遠離人間的殘忍,而討得一隅安寧,已經是足夠了。一切的玩命,不論是逃亡,還是與自然界抗爭,都是為了生存。而要生存就必須得玩命。這幾乎是一個魔咒,正如長順叔公所說,人玩命,命玩人咧。
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如同一個天一樣大的磨盤。而苦難,就像是只無情的手,它將人死死地揪住之后又扔進那磨盤里,經年累月不停地揉搓與碾磨,最終只給人殘留下一點骨血,演化為他們的后人,供那磨盤日日有事可做。月月年年,年年月月,磨盤周而復始地旋轉著,碾磨著。直到將那有著周正方圓面孔的中原人,碾磨成長頸尖腮的所謂南蠻“鳥人”;而他們的語言,也由字正腔圓的中原母語,演變成了咿啊哇咧的所謂山林“鳥語”。如此,歷史已悄然翻過數百上千年。但是他們始終不曾忘記中原那塊故土。他們將先祖望出的州郡記入族譜,稱之為郡望。他們盼望著自己或是自己的后人有朝一日能夠回到先祖出發(fā)的那個州郡,能夠回到富庶繁榮的黃淮中原之地。但是連綿的戰(zhàn)火與人間無休止的逼迫,終于讓他們永久地遷居于這片山林。他們開疆拓土,篳路藍縷,為著自身的生存,頑強地與這塊土地博弈。一天天,一年年,但是他們終究還是擺脫不了出走的命運,就像是我的姥姥,最終走到深山的盡頭,溪流的發(fā)源之地去茍安生計。
七
姥姥與我姥爺的結合,同樣充滿了傳奇。
姥爺自從征服那條溪流之后,很快就將自家山林上的樹木漂運完畢。隨后,他又開始販運別人家的樹木。隨著樹木從溪流上源源不斷地運往外地,外地的錢財亦源源不斷地逆流而上,進入到我姥爺和這個村莊的手里。
我姥爺成了媒人經常光顧的對象,從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到殷實人戶的小家碧玉,一個個走馬燈似的找上門來提親。姥爺卻如老僧坐禪,紋絲不為所動。鄉(xiāng)親們就納悶,說這個黃亞軒到底是怎么啦?難道是賺錢把腦袋瓜賺糊涂了?那可都是些好人家的女子咧,若是換了平常人家,那女子是兩輩子都沒法求得來的。他倒好,一聲不吭地就將人家給打發(fā)了。所以鄉(xiāng)親們針對這個問題很是想不明白。
于是一些流言開始在村子里蔓延。那些被拒絕親事的人家,面子上過不去,便酸溜溜地說我姥爺是心高氣傲咧,看不上這凡俗間的女子,他是想討個仙女當阿娘(土語,老婆)咧。一些好心的人家,就在邊上勸解,說這個黃亞軒是在玩命咧,怕自己出事后會苦了人家,所以干脆不娶。此話一出,跟著就有人反駁,說,其實不是那么一回事的,黃亞軒早就有意中人了,只是他不說而已。而另一些人則說,什么意中人不意中人,他從來都沒有拿正眼看過女人。有人就瞎起哄,說,莫不是他的小鳥壞了咧,所以根本就不會去想女人。
一時間,有關我姥爺娶不娶親的話題,被談論得沸沸揚揚,好像他不娶親,乃天理難容似的。我姥爺卻是氣定神閑,跟沒事人一般,日日沉默寡言地忙著自己手頭上的事情,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即便是天塌下來了,也干擾不了他正常的作息生活。結果,他越是沉默,流言就越多,最后連帶著將他的失蹤之謎也沉渣泛起。
之所以會有人再度提起他的失蹤之謎,是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我姥爺在外面有個相好的。而這個相好的,就住在我們這條溪流盡頭的某個地方。他們說我姥爺當年失蹤,其實是被山洪沖到了溪流里,然后爬上了一棵同是被山洪沖進溪流的大樹,駕馭著它隨著那滾滾洪流,漂過杉溪,漂過蘆庵灘,漂向更廣闊的江河。歷經九死一生,我姥爺最終到達了江河的盡頭,并在那里的某個地方待下來了。其實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鄉(xiāng)親們的想象,因為我姥爺的失蹤之謎,除去那些怪誕的傳說,只有上述這一條,算是最符合常理。不然,當初我姥爺怎么一回到家鄉(xiāng),就知道如何去征服那條溪流?
接著,鄉(xiāng)親們就繼續(xù)展開想象的翅膀,說我姥爺在那個地方待下來之后,就進了一家木行。這個說法也相當合理,因為后來我聽長順叔公說過,我姥爺將販運出去的木頭,全都賣給了木行,幾乎是熟門熟路,而且最關鍵的是,姥爺居然會說當地的方言。這說明此前他在那地方待過不止一兩天。
然后最為玄妙的是,那家木行的老板,居然還有個與我姥爺年齡相仿的女兒。長順叔公說他曾見過那個女子,而且看上去,那女子與我姥爺的關系似乎還蠻熱絡。至今那女子的形象,還時常在長順叔公的腦海當中浮現。我問那女子長得怎么樣咧?他咂咂嘴,在腦子里面仔細地回味了一番才跟我說,那可是個雪白的女子!
我撲哧就笑了。雪白的女子,豈不成白毛女了!但我心里明白,他這是在贊美著那女子咧。山里人生活苦焦,環(huán)境惡劣,長相多半是顏容粗糙,形容猥瑣,所以他們驚羨著那些皮膚白皙,氣質清純的女子,于是在贊嘆的同時,很快就聯想到了那純凈雍容的白雪。如此,被贊嘆的人,也就因了雪白,而變得無上端莊素潔。
鄉(xiāng)親們說,我姥爺后來之所以那般玩命地賺錢,就是為了要討那個女子做阿娘咧。但是鄉(xiāng)親們的這次想象,似乎不太成功,因為我姥爺在苦撐了十多年之后,終于沒有去娶那位雪白的女子。
他娶了我姥姥。
我姥姥不是我們這一帶的山里人。她是山外人,是山外一戶普通農家的女兒。
姥爺率領著他的木排隊伍,由杉溪駛入閩江的時候,就在那江河交匯的拐彎處,看到了正在江河邊浣洗衣裳的我的姥姥。賣完木頭,從陸路返回的時候,他踏進了我姥姥家的門,花一百塊大洋就將她買來了,期間并沒有那么多的委婉纏綿。
姥爺做事總是這般叫人捉摸不透,似乎很多事情落到他手上,都有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率性和沖動在里面。不過,后來我聽母親跟我說,姥爺之所以會突然看上我姥姥,除了她的年輕貌美之外,最重要的一點是,姥爺的木排過那江面時,看見站立于埠頭浣洗衣裳的諸女子當中,只有我姥姥的舉止最為大開大合,笑聲也最為率真爽朗。姥爺就從這方面,突然就看到了我姥姥無人能及的聰慧與干練。
姥爺擁有一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他經常帶著這樣的一雙眼睛,在那江河岸邊往來梭巡,他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標準,去尋找一位最貼心的女人,最適合過日子的女人,最能夠與他患難與共的女人。姥姥最終被我姥爺看中,很有些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味道。事后證明,姥爺的眼光一點沒錯。出身寒微的姥姥是太了解那世道煎熬的苦了,于是勸姥爺說,趁著手上能有幾個錢,就購置一片田產吧,也方便留待后世能托個安生。姥爺就尋到溪河的源頭,購下來一片肥沃的山壟地。也正是這一片山壟地,最終讓我姥姥在我姥爺撒手人寰之后,順利地將黃家的一點骨血撫養(yǎng)成人。
長順叔公說,你都不曉得呀,那天早上我們就要走排的時候,村里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一大群的烏鴉,它們占據了前面的那棵大楓樹,讓那樹變成了一朵從地底下升起來的黑蘑菇。它們還叫哇,嘎嘎地鬧得人腦仁子疼。
我姥爺表情陰沉,目光從排工的臉上一一掃過。有的人臉色就變了,說,這回就不走了吧?姥爺沒有作聲,站上頭排,將手中的竹篙往溪岸一點,平靜的水面就劃開一道箭頭樣的水波紋。正值春汛的溪河依然浩蕩,溪岸的綠色植物與水鳥一一撞入眼簾,然后又漸行走遠。溪水如絲綢般柔順,排行其上滑走如風。天高云淡,煙村隱隱,立于溪埠浣洗的村姑依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草木混合的清香,一忽兒看到的是那雪白的梨花開了,一忽兒看到的又是那艷紅的桃花敗了。和煦的暖風撲到人臉上,激起一片麻酥的癢。河面上的歌聲就響起來了:
少年阿娘一枝花咧
人在走排心在家
家中兒女尚年幼呀
芒種到來就歸家
……
河面開闊,兩岸黛青色的山巒游走如龍。青翠環(huán)繞的崖間,星星點點地開放著火紅的杜鵑。那線細的峽口如一把豁亮的長刀,沖河谷中的溪流迎面劈來。我姥爺一個虎躍又登上了那礁石,但他這次沒有感覺到那種固若磐石的平穩(wěn),那礁石在動,像蟄伏著的一只獸,這狂暴的溪流終于露出它陰鷙的一面。我姥爺臉色一沉,扎穩(wěn)馬步,將手中的竹篙橫過來,像走鋼絲般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平衡,然后就面無表情地將竹篙點向飛馳而來的木排。木排倏地從礁石邊通過,排上的人就看見那礁石的異樣了,于是喊,跳,快跳,往排上跳。但是我的姥爺沒有跳,他像根木頭樁子一樣釘在了礁石上。他擺動著手里長長的竹篙,將飛馳到眼前的木排一一撥過去。我姥爺知道藏在那塊礁石后面的暗礁更加兇險,所以他一刻也不能分神,他鐵青著臉,兩只眼睛明亮如炬,木排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水花濺到他身上,瞬間碎成紛揚的水沫。礁石在往下沉,洶涌的溪水很快蓋過了姥爺的腳面,木排上的人已經在哭了,他們哭喊著,天呀,天呀,該怎么辦呀!我姥爺站在那礁石上,已凝固成了一座雕像,他周身能動的,只有那根長長的竹篙。礁石依然在不斷地下沉,洶涌而來的溪水讓那木排滑向我姥爺面前的時候猶如一只離弦之箭。姥爺撥向木排的竹篙很快彎成了一張長弓,他站在沒膝的湍流中,利用竹篙的彈力,努力地將那木排往安全的地方撥去。最后一架木排滑到我姥爺面前的時候,青翠的竹篙已彎成了一個半圓,就在木排拐道的瞬間,那塊礁石突然就翻動了,我姥爺一個趔趄就被彈飛了起來。飛起來的我的姥爺像個笨拙的鳥一樣,手忙腳亂地滑翔在那溪流之上。
長順叔公說,你姥爺飛在空中的時候像是在笑,那笑聲繞在河谷的絕壁上像那嘯叫的孤狼。
我姥爺滑翔了一段距離之后就降落了下來,波濤洶涌的河面成了他降落的地點。我姥爺很快就被攪在那沸騰的湍流里了,且隨著那溪水狂亂地橫沖直撞。排工們都忘記了哭,也忘記了喊叫,他們只是木然地瞪大了眼睛看著,看著我的姥爺被那翻滾的溪水吞沒。
……
找到我姥爺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下午,他安靜地躺在一處河灘上,身上看不到一處傷口,他衣履齊整,近旁的溪水在溫柔地舔著他的臉,河灘上的石李花與繡線菊開得一地雪白。我姥姥走上去癡癡地看著他的臉,說,還是活的呢!
恰時飆風過崗,群山嗚咽。
……
八
姥姥最終帶著一雙兒女住到了山壟地那里。她不敢繼續(xù)住在村里,村里的一切,都可以讓她無可救藥地想起我的姥爺,她害怕自己就要在這無休止的想念當中崩潰了。
但她后來又把我的母親嫁回到了這個村里。針對于這種做法,姥姥后來跟我母親說,是要在這個村莊留下一點念想咧。
對此我母親也很理解。但是她不能夠理解姥姥為什么要將她嫁給我的父親。我姥姥給她的解釋是,窮苦人家才知道疼人咧。
曾歷經人生坎坷的我的奶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和善之人,從我母親踏入她家門的那一天起,我奶奶就喊她作“腌囝”(方言:女兒)的,最后惹得全村人都喊她作“腌囝”,久而久之,它就成了我母親的一個別名。
但這種事情應該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在我母親待嫁的那個年代,政治氣氛已對她的地主家境越來越不利了。而這時原本窮困潦倒的我的父親,卻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中得利。我姥姥很精明地看到了這一點。但是隨后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證明她在這件事上,精明得是有點過了頭。我母親與我父親的結合,就像是從一個悲劇開始,然后又走到另一個悲劇來結束。
我母親很好地繼承了我姥爺剛強的個性,而我的父親則是個體弱多病的軟蛋。
父親比我母親年長三歲,可他在年齡方面的優(yōu)勢,絲毫沒有轉化成為他在生活方面的優(yōu)勢。父親天生的軟弱無能,讓他一輩子都生活在我母親強勢的陰影之中。
我十五歲那年,這個軟弱而又不安分的男人,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患上了胃癌。但就在如此要命的時刻,他腦袋里的那根筋又短路了。
因之前某個國家領導人罹患此癥,這個消息不知是通過什么渠道被我父親知道了,他居然眼前一亮,認為是沾了光似的,碰到人就說,他得的是某某病,跟某某人是一個樣。說完還叫人去摸他的肚子。這時他肚子里的腫瘤已凝結成塊,一摸就滿肚子滴溜溜地轉,若除去那叫人心怵的成分,也的確是蠻新奇好玩的??匆娙思艺\惶誠恐地摸他的肚子,父親異常興奮,好像這時他的肚子,也連同這病癥一樣地崇高,一樣地受人敬重起來了。
但他得意不了幾天,那叫人難熬的痛楚,終于讓他失去了對這病癥的欣賞。他尋到一瓶農藥,本想喝下去之后,能夠像殺蟲一樣地去殺死他肚里的那塊腫瘤,結果他卻殺死了自己。我可憐的父親,一輩子都是這般叫人啼笑皆非。
從此,那滿山遍野的蘆花,父親是再也看不到了。那乘著蘆花盛開,而高歌起舞的身影,人們也再無法看到了。
這時的崇山峻嶺之間已修筑了公路。這些修筑的公路就像是另一類的河流,山中的樹木順著它,源源不斷地運往外地,再不用等到那暴漲的春汛。村莊的山頭很快就變得光禿,白茅草和蘆荻乘勢瘋長起來。每到蘆花盛開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白茫茫紛亂飛揚的花絮,撩起人盈襟滿懷的悲情。
母親依然剛強,但她始終無法征服這塊土地的貧瘠。她的剛強,就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母親漸漸感到無力,她開始酗酒,像個悲壯的男人一樣,喝醉了就哭。然后又賭命似的以加倍的努力,投入到她的勞作當中去。但是她的勞作,始終沒有得到這塊土地真誠的回報。
我心里非常的明白,從發(fā)呆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著逃離。想著永遠地逃離這塊土地。因為我不想將自己的生命,年復一年地消耗在這無望的奮斗之中。所以后來我從學校走向了社會,再從社會走向了我所居住的這個縣城。
母親卻執(zhí)拗不化,我將她接到我在縣城的家里,母親的雙腳很快就變得浮腫,然后她便嚷嚷著會死在這里,堅持要回到山里的她那個家。我被她吵得沒辦法,只得放行。母親一回去,腳上的浮腫立馬就消退了。但是她依然酗酒。一次醉酒之后一頭栽進老屋的天井,血流滿面。那次的受傷,讓母親元氣大損,她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蒼老,人也變得慵懶起來。她經常坐在祖廳的一條矮凳上,望著天井中的天空發(fā)呆。不久之后她就開始了咳嗽,咳得聲嘶力竭,神鬼動容。我們兄弟幾個用盡了辦法,終是抑制不住她的咳嗽。最后,母親就越咳越枯萎,越咳越蒼老起來。
母親得的是肺癆,很難根治。鄉(xiāng)間認為這是一種熱毒病,須內服一種專治熱毒的草藥。母親一生勤于農事,后半生又時常酗酒,想來那熱毒病在身體里已郁積很深。周末回鄉(xiāng)探望的時候,母親又是一陣狂咳,咳著咳著,她的身體便蜷縮成了一個球。我的淚水就在這時候流下來了。一生剛強的母親,這時已被病癥折磨得形容枯槁。
我穿過村莊的小巷,順著坡道往溪流走。因為我知道鄉(xiāng)間所說的那種草藥,就生長在溪岸邊。
那是個午后,熾熱陽光照射下的村莊,顯得異常安靜,安靜得令人似乎覺得整個村莊都昏睡了過去??諝庵袕浡还绅こ淼男辔?,像是某種木頭正在腐爛著。小巷里默默地坐著幾位老人,其中就有已老得彎腰駝背的武叔。他們看見我到來,臉上堆滿了笑容,向我打招呼。我心里突然就感覺到了一種凄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的青壯年漸漸對這片土地失去了信心,他們接踵外出,滿世界打工去賺取活路。而他們的家鄉(xiāng)則由這些失去精力的老人看護著。
失去人氣的村莊,慢慢變得荒蕪。
溪流也變得荒蕪,曾經讓我騎在牛背上狂奔的溪岸,這時已野草沒膝,它們纏住我的雙腳,就像纏住我腦海中千絲萬縷的回憶。溪水依舊清涼,杵衣的村姑不見了,幾個半大的小女孩,費力地將她們洗凈的衣裳擰干,然后裝入提桶往家走。水牛早已不見了蹤跡,河灘上曾經被我們的小腳丫踩得光潔溜滑的卵石,青苔正在上面翠綠地生長。
一種裂帛一樣的聲音,陡然從我心底響起。歲月逝去,難道這村莊,這溪流,也要跟著逝去?處于社會變革中的山村,到底該以怎樣的方式去結束它的使命?年少時所經歷過的,不論是痛苦還是歡樂,這時已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回憶,再回首,可能已然白頭。
回來的路上碰到蓮嬸。蓮嬸的變化令我吃驚。她目光呆滯,頭發(fā)花白,仿佛一夜之間,就從嬌艷的美娘變成了枯槁的老太。到家后,我將此事跟母親說了。母親卻告訴我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蓮嬸的兒子死了。那是她唯一的孩子。許多時候,我都懷疑蓮嬸的這個兒子,其實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那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一如他無法確定血緣關系的兩個父親一樣。但就是這么一個老實而又身份尷尬的男人,去到一座大城市打工,又遇上了一件尷尬難解的事情。工地的包工頭克扣工人的工資,工人去理論時,因言語沖撞,雙方大打出手。蓮嬸的這個兒子原本只是去湊熱鬧的,最終卻充當了那場械斗的炮灰,不知從哪飛來的一塊磚頭,砸中了他的后腦,當場就沒治了。
母親長嘆一聲,說,都是些苦命人咧。因為父親的關系,母親一直怨恨著蓮嬸。但同是遭受了人間的苦難之后,終于讓她冰釋前嫌,面對蓮嬸的境況發(fā)出由衷的哀嘆。
夜晚,山村異常寂靜。一彎殘月懸掛中天,月光清冷而淡定,它從我夜宿的窗口,照到我無眠的床前。
母親的哮喘從隔壁傳來,像泛起的陣陣海潮。心里面的思緒,突然像網羅里的魚,萬頭攢動。
我不知道我在焦慮著什么。也許是母親日漸加重的病癥,也許是明早再一次的別離。我知道母親已去日無多,心里面的那份不舍,已如千鈞一發(fā)般緊繃。
但我終究要走,與母親道別時,我看見了她眼里萬般的掛念。
回到家里僅僅三天,第四天的深夜兩點,床頭的手機突然響起,家人的聲音從江河的源頭順流而來。
母親已于當晚溘然長逝。
心里的那份牽掛終于有了著落。而腦中緊繃的那根弦,也在這時砰然斷裂。
我知道天下的江河,最終都流向大海。但是媽媽,天下有什么能夠最終流向你的愛?
面對異鄉(xiāng)黑沉的夜,我放聲痛哭。
責任編輯 ?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