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里有棵花椒樹

二妞走了過來，二妞一晃一晃地走，像個(gè)牛牛。

二妞一走到我跟前，就說，石頭，你看見啥了？

沒有么。我說。

我知道她問的啥。

二妞剛才在地溝里蹲下去尿尿，被我剛好看到。

我正在地溝里挖苦苦菜，二妞哧溜就溜進(jìn)了地溝里，扒下褲子就蹴那里了。二妞可能看了周圍沒有人，就沒想地溝里會(huì)有眼睛，那眼睛又不是閉著的，又不是閑著的，眼睛生就是看的，何況正沒有啥可看的。

二妞把清早的獎(jiǎng)賞給我了。

我就看見了一片兒白，像手電筒一亮，把那塊地溝照亮了一片兒。而后，那片兒白又亮了一下，就滅了。

緊接著就響起了二妞的尖叫聲，那聲音像一把圪針，一下子扎著了我的眼睛。我就把眼睛閉起來。再睜開的時(shí)候，地溝里還有一片兒白白的光，一閃，又一閃。然后就滅了。剛一滅，二妞就晃到跟前來了。晃得我不敢看，對(duì)自己喊了聲，快跑！

可我的腿沒有動(dòng)。那聲喊沒有從嘴里冒出來，在肚里像一個(gè)豬尿泡癟了氣。

我想著該跑的是二妞。尿尿時(shí)被人家看見，也不知道瞅瞅，也不知道羞，還來問人家。

石頭，你看見啥了？二妞還問。

二妞的臉一紅一白，像轉(zhuǎn)著蘋果的兩個(gè)面。

沒有么。我說。

我不看她，我看著天。天上有一只鳥，忽閃忽閃地扇翅膀。

你不說是吧？你不說我也有法兒治你。二妞說。

你沒法兒。我說。

一片云彩飄過來。難道你還能把俺看到的白再收回去不成？那白入心了，掏也掏不出來。啥時(shí)想看，一想就亮了。

你也得讓俺看看。二妞說。

二妞像是把一顆秤砣吃肚里了，咬著她的下嘴唇。

啥？！我說。

我的牙差一點(diǎn)兒掉出來。

你說啥！二妞說，你不能白看了俺的。

我又不蹴尿。我說。

那你咋著尿俺就咋著看。二妞說。

你賴皮。我說，俺就看到一片兒白光，俺又沒看到啥。

說咧，一片兒白光，那是俺的羞，俺娘說了，羞不能讓人家看到，看到了就不能見人了。俺得把俺的羞換回來！二妞說。

二妞的話音里有了潮氣，濕濕的，像今早起的露水。

我的嘴不再幫我說話，我不知道咋辦了。

你快點(diǎn)呀，你快點(diǎn)呀！二妞的露水尤其重了。

那我，那我……我真的不知道該咋辦。我怕二妞的露水一會(huì)兒把我淹了。

你就尿給俺看看，俺又不要走你的啥。二妞說。

二妞的眼睛放著急迫而又是懇求的光，腳在地上一跺一跺。地上有一群螞蟻正搬家，被二妞把隊(duì)伍跺得潰不成軍。

我的手真的在開始解褲腰帶了，那不是我向它發(fā)出的指令，是二妞發(fā)出的，好像這手是二妞的，一下一下地把緊緊拴著的帶子解開了。

可我現(xiàn)在沒有尿，我一點(diǎn)都不想尿，我褲襠里的那個(gè)伙計(jì)，嚇得軟塌塌的讓我感覺不到一點(diǎn)分量。

二妞的眼睛大了起來，好像帶了鉤子，就要直勾勾地把我那伙計(jì)給鉤了出來。

誰(shuí)知道就在此時(shí)，二妞哧溜一下，撒腿跑了，比一只獾跑得還快。

二妞跑之前，我分明看到一顆大大的淚滴噗地就滾了出來，滾出的速度跟她跑時(shí)一個(gè)樣。

我的布褲腰帶的一頭還在晃著。晨光在它的上邊打著秋千，地上打出一道一道的黑。我扎起來的時(shí)候，看看我的伙計(jì)還在里邊，像一只光肚兒麻雀娃子。

二妞跑走后，我又去了剛才采苦苦菜的溝地。

我沒有去采苦苦菜，我去看了二妞蹲過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塊土濕溻溻的，把一棵苦菜花潤(rùn)得黃鮮鮮的，花上的尿滴像露水一樣映出了一顆亮亮的老陽(yáng)兒。

后來我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味道，黏滋滋麻索索的，黏喉嚨。

抬頭一看，是一棵花椒樹，長(zhǎng)在溝地的沿上。枝兒撲棱棱地展開好大一片，站在村頭，好遠(yuǎn)都能看到，也不知道是誰(shuí)家的?；ń穭傞L(zhǎng)出，青翠一片，一嘟嚕一嘟嚕的，散發(fā)出很濃的氣息。

原來，二妞是來采摘花椒的，我說怎么二妞的兜兜鼓鼓的呢。

二妞的腳印歪歪斜斜地留在土埂上，一直歪斜到我剛才站著的地方，而后歪斜到看不見。二妞穿著粗布方格布鞋，鞋邊毛毛地沾著黃土。二妞跑走的時(shí)候，兩條小辮在肩頭可勁地蹦，好像是二爺?shù)拇蝰R鞭。二妞的土布蘭花上衣明顯地短了，一躥一躥露出她的白褲腰。那一片一片的蘭花，化在野地的香氣里。

那天，我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就沒有帶苦苦菜回去，那只荊條籃子被我遺忘在溝底了。

我跑回去找，早沒有了影兒。那朵黃花，一搖一搖。我順起一腳，把一個(gè)土坷垃踢得滿溝跑。我覺得，我可愛的荊條籃子換了一片兒恍惚的白不值當(dāng)，真的不值當(dāng)，不頂吃，不頂喝，還不頂娘的一頓吆喝。

娘的吆喝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

后來大了，二妞見了我，總是臉一紅。我早不知道她臉紅的什么了。

再后來又一次在一起，我突然想起來，問起花椒樹下的事。

二妞的臉立時(shí)就像秋天的柿子葉，夕陽(yáng)里一翻一翻地紅。

你壞！二妞說。

責(zé)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