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娘，誰聽得你的一聲輕嘆

梅寒，山東臨沂人，現(xiàn)居桂林。熱愛文字，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在《讀者》《意林》《格言》等各大期刊發(fā)表文字逾百萬字。已出版親子書《做孩子的天使媽媽》等3部，散文隨筆集《當(dāng)一棵小草有了夢想》等5部，及長篇人物傳記《最好不相忘：張愛玲傳》等。2012年起嘗試小小說創(chuàng)作，被評為2012年“全國小小說十大新秀”之一。

1

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冬十一月的沈復(fù)，生逢乾隆盛世，又生在蘇州一名門望族書香世家，是標(biāo)準(zhǔn)的紈绔子弟公子哥兒。他的童年，是在家人的前呼后擁中過，宛如大觀園中的怡紅公子寶玉少爺，可謂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

無獨有偶，與大觀園里走進(jìn)了劉姥姥一家一樣，身在煙柳繁華地的沈復(fù)家也有幾門窮親戚，蕓娘家便是其中之一。

蕓娘是沈復(fù)舅家女兒，與沈復(fù)同齡，比他年紀(jì)大數(shù)月，兩人算是兩小無猜。她心靈手巧，命運卻不濟。四歲那年父親即撒手而去，留與那孤兒寡母一徒有四壁的窮家，蕓娘靠纖纖十指刺繡養(yǎng)活母親、弟弟和自己。刺繡之余，漸通吟誦，年紀(jì)小小即吟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難怪那年年僅十三歲的沈復(fù)見過蕓娘即被深深地吸引，拉著母親的手說：“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p>

他如愿以償，抱得美人歸。

《浮生六記》中，沈復(fù)文字的率真自然，在第一卷《閨房記樂》里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洞房花燭夜，揭去新嫁娘的紅蓋頭，二人相視嫣然?！昂蠋労螅⒓缫股?，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被楹笮e重逢，“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正是直而不露，媚而不俗，道不盡的美妙與銷魂，盡在其中。

在那個封建禮教森嚴(yán)、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即便是夫妻在家也要嚴(yán)格遵守那個時代里的一些諸如男尊女卑的繁文縟節(jié)。歷代后世讀者在為蕓娘贊嘆不已時，常常忽略了沈復(fù)。其實，蕓娘的浪漫天性得以盡情揮灑，沒有那個愛她的沈復(fù)，給她一個自由的天地，她也要安安分分、低眉順眼地做著那個舊時大家庭的媳婦兒。

沈復(fù)是個酷愛自由之人，性爽直，落拓不羈，愛美，愛自然，從小即對生活充滿奇思妙想。他也不能接受蕓娘的迂腐多禮?！笆|初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薄笆|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沈復(fù)討厭這些禮節(jié)，說：“禮多必詐?！笔|娘才得以撤掉所有的偽裝，閨閣之內(nèi)做回最本真的自己。蕓娘天性中原本也有著與沈復(fù)一樣的自由與爽快。

“唐詩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沈復(fù)問蕓娘。

“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xué)杜子森嚴(yán)，不如學(xué)李之活潑。”

“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xué)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

“格律謹(jǐn)嚴(yán)，詞旨老當(dāng)，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p>

好一個“宗杜心淺，愛李心深”！每讀至此，都忍不住為夫婦二人這一段精彩的對答而拍案叫絕。沈復(fù)如師，循循善誘，蕓娘如生，侃侃而談。一對一答，才情沛然，勝卻人間多少美景良辰天。

婚姻里所謂的門當(dāng)戶對，遠(yuǎn)不及夫婦二人性情才情的旗鼓相當(dāng)讓幸福快樂更持久。也難怪林語堂說蕓娘可愛。才子的世界，需要的不僅僅是如花美眷，志趣相投，心氣相通，有共同的話題，那樣的才情女子，在舊時，比美女子更難求。而對于一個舊時的才情女子來說，得一知音相賞則更是難上加難的事。蕓娘是幸運的，她遇到了沈復(fù)。他不僅不讓她拘于成禮，他還會循循善誘一點點開啟蕓娘的浪漫天性。炎炎夏日，滄浪亭“我取軒”，蕓娘罷繡，終日陪伴沈復(fù)課書論古，品月評花。洞庭廟會，沈復(fù)讓蕓娘女扮男裝同他一起去逛廟會，其舉動可謂驚世駭俗。為得一世外桃源，夫婦二人一起到一鄉(xiāng)間老嫗居處租屋避暑……又是何等的任性隨意。

“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做遠(yuǎn)游計也?！鄙驈?fù)與蕓娘，一對心地同樣單純而又不被功利浸染的人，同樣的浪漫率真，有詩有畫有酒有月有情有愛，便有了整個世界。

2

人活著，有情還須有趣。情讓人暖，活得踏實；趣則讓人的生活顯得靈動多姿。衣食溫飽之余，轉(zhuǎn)而向內(nèi)心的需求去尋找，是謂眼下的小資生活。有人曾將張愛玲視為小資的鼻祖。殊不知，蕓娘對生活情趣的講究，有一些連張愛玲也望塵莫及。于富貴生活里講究，是一種閑情雅致，將貧賤的日子妝扮得有聲有色有山有水才是一份真正的趣——它的背后是一顆面對生活不卑不亢不棄不離的熱愛之心。

《浮生六記》的《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兩卷中，蕓娘的慧心巧思，如春日陌上野花，隨處可見。

春日里，夫婦二人掃墓途中，路遇一些有苔紋的小亂石，竟如獲至寶，讓同行的王二姑一路撿拾。“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

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蕓娘以沉速等香，于飯鍋蒸透，在爐上設(shè)一銅絲架，離火半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

而蕓娘教人做的“活花屏”，完全可以搬到今天小資們的樓房里：“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檔，寬一尺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屏約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動。多編數(shù)屏，隨意遮攔，恍如綠蔭滿窗，透風(fēng)蔽日。迂回曲折，隨時可更?！?/p>

多少有錢的大戶人家，堂中擺著富麗堂皇的屏風(fēng)，或富貴牡丹，或水墨山水，那份風(fēng)景，終究是靜默的畫，一日又一日重復(fù)著不變的精彩。蕓娘的“活花屏”則把一個田園搬至室中。有疏疏朗朗的綠意，有隱隱流動的風(fēng)。而那一簾隨時可移動的綠屏，用的不過最尋常的物件。最尋常的物件，一旦經(jīng)一雙熱愛生活的巧手編織，便立時有了生動的氣韻。

蕓娘于生活的情趣之心，當(dāng)然不只在這一花一石，一草一木，她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好炊婦。瓜蔬魚蝦，一經(jīng)蕓娘的手，便有意外之味。她獨制的荷花茶，讓人思來便覺唇齒生香：“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泉水泡之，香韻尤絕。”《紅樓夢》里妙玉收梅花瓣上雪煮雪烹茶款待寶玉黛玉，一只杯子被人碰過便連杯帶茶一起潑掉，空靈得不食人間煙火。蕓娘的荷花茶里，有荷之清香雅韻，亦有紅塵煙火里的茶香繚繞。

這樣的一個女子，如何讓男人不動心？又如何讓女人不喜歡？

3

一卷《坎坷記愁》，讓一段怡情悅性的閱讀急轉(zhuǎn)直下，仿佛從煙柳溫柔鄉(xiāng)一下墮入荊棘遍地的陰霾之地。父無情，兄算計，婆媳交惡，親戚勢利，蠅營狗茍，再加上隨之而來的窮困與病痛，漂泊與流離，一下子把那一對只懂風(fēng)花雪月吟詩作畫的妙人兒逼至生活的死角。

縱讀沈復(fù)蘸著淚水寫下的這一卷，不由令人撫卷長嘆。他們可以把愛情、婚姻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卻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

原因當(dāng)然有很多，大環(huán)境的不容——那樣的封建時代怎會容忍這樣一對明目張膽大膽相愛追求自由的人？家庭失和——父母武斷手足無情……追根究底，這所有的原因最終還是要歸結(jié)到沈復(fù)與蕓娘自身——性格決定命運。沈復(fù)的弱，蕓娘的忍，一點一點將他們推到越來越被動的境地。

最初的矛盾，起于家長里短的瑣碎。比如蕓娘代筆一事，公公滿心期待由她代寫，婆婆卻懷疑她信中言語有什么不周不讓代寫。蕓娘聽從婆婆言，自然就惹得公公不開心。卻不解釋，“寧受責(zé)于翁，勿失歡于姑也”。

一味的承受不辯白最終連婆婆的喜愛也失去。面對妻子所受的冤屈，沈復(fù)亦不能像一般男兒那樣挺身而出，為她代言。他在孝道與愛情之間，浮沉掙扎，兀自痛苦。

沈復(fù)擅長吟風(fēng)弄月，可以陪自己心愛的女子去享盡天下最浪漫的愛情，他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可他卻不是一位合格的好丈夫。文弱書生一枚，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他無法厘清，最終遭親人誤解被迫離家，卻又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辛苦做點小生意又每每遭人算計賠光。他能怡情養(yǎng)心，卻無法養(yǎng)家。蕓娘原本就有血崩之疾，哪經(jīng)得起一次次為他心痛牽掛？她終是一步步往那條不歸路上奔去了。

4

蕓娘為沈復(fù)物色妓女憨園為妾，是她為很多后世男人激賞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不妒的美德，卻也最是無法讓人忍受理解的一點。也正是她的這份“大度”給她與沈復(fù)的生活招來滅頂之災(zāi)。憨園最終為有錢人奪去，沈復(fù)并沒有覺得什么，蕓娘卻因此傷心過度，導(dǎo)致血疾大發(fā)，又被公公以此為借口趕出家門。從此父母子女不得團(tuán)圓，拖著支離病體走在凄風(fēng)苦雨的漂泊路上，直到最后撒手人寰。

舊時男人，三妻四妾，原本正常。能夠容忍夫君娶小妾回家的女人已屬不易，多少人大敵壓境都會以死相逼，像蕓娘那樣主動為夫君尋妾，尋妾不成竟至傷心而亡的怕是千古未有——背離女人的天性，美德也？迂腐也？至于當(dāng)初蕓娘要如此做的原因，也許只有她自己的心最清楚。說她為了討好沈復(fù)、報答沈復(fù)，說她為了更加牢固地鞏固自己的地位，都是后世讀者一廂情愿的猜測而已。如今留下的，只有一個事實：她因自己的“大度”而逝。那一個美麗而空靈的光環(huán)，又如何抵得過她心內(nèi)如潮的痛苦憂傷？

做真的人，寫真的文字。出生于江蘇蘇州的清代文人沈復(fù)，雖出身衣冠之家，卻一生命途多舛，經(jīng)過商，賣過畫，做過幕僚，走南闖北漂泊游歷。一輩子只留下這一本《浮生六記》，讓后世一代又一代的人記住了他。就因為他在書中發(fā)最真的聲音，寫的是真性情的文字。真，永遠(yuǎn)都有著最長久的生命力。唯蕓娘，那一讓她流芳后世的千古選擇，是他書里讓人揮不開的一團(tuán)迷霧。拋開人之本性，哪里去尋那個最合適的解釋？那是她從內(nèi)心里做出的最真的選擇么？

掩卷合書之余，我卻似聽到一聲隱隱的嘆息，自泛黃的書頁間悠悠而來。那是一個女人的輕聲嘆息，它很輕很輕，以致幾百年了都無人聽見。

責(zé)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