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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風里

    2015-04-30 15:28:18池上
    山花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世民廠里安娜

    池上

    林安娜是突然決定去的鼎新歌舞廳。她看見男男女女們擁擠在不大的舞池里,彼此貼著對方的身子,不厭其煩地前進、后退。這是一種叫慢三的舞,林安娜很早就會跳了。舞廳中央,一個轉(zhuǎn)動的球正不斷投射出變幻的燈光來,燈光給這些人的臉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林安娜的心就急遽地跳動了一下。這時,她看到了胡國勇。胡國勇翹著二郎腿坐在她斜對面的一個包廂里,胡國勇旁邊是辦公室主任趙志波,他半彎著腰在胡國勇跟前。林安娜看清了,他是在給胡國勇點煙。一縷煙迅速在包廂里彌漫開來,林安娜看到胡國勇的眼睛瞇上了,瞇上了眼睛的胡國勇看上去很是享受。

    林安娜挺了挺身子,穿過舞池旁狹窄的過道,走到胡國勇跟前。胡廠長,可否賞臉跳個舞?胡國勇仍舊瞇著眼睛,透過那條狹小的縫隙,他看到林安娜把外頭那件黑皮衣脫掉了,露出金色的緊身連衣裙。那是條高開叉的裙子,一直快到林安娜的臀部才收住。舞廳里打著空調(diào),但胡國勇卻在那一瞬間想到了早上的一則新聞,新聞里說,今晚,杭城會下一場雪。新聞里還說,倒春寒的時候要特別注意保暖,否則是很容易感冒的。胡國勇這樣想著,眼睛閉得更緊了。

    林安娜似乎并不在意,她在胡國勇邊上坐下,一把截過他的煙,抽了起來。安娜,你這是干什么?趙志波的語氣,仔細聽其實是不強硬的,那意思更像是在說,你林安娜好歹也是水泥廠的工會主席,這又是何必?林安娜沒搭理他,她兀自抽了幾口煙,又塞回了胡國勇的嘴里。胡廠長,煙要沾上女人的氣息才更有味道。林安娜說著朝前方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胡國勇把眼睛睜開了,他看到一卷流動的煙飄散開來,在一小片不太濃重的煙霧里,林安娜把那支她抽過的煙重新放回了他嘴里。這是支沾有林安娜氣味的煙。

    胡國勇站了起來,胡國勇個頭不高,人又長得偏瘦。過去,他一直為此耿耿于懷,但無論哪一次都不及此時來得強烈。胡國勇把煙吐了,林安娜,我聽說你不跳舞的。林安娜怔了下,隨即笑了,是不會,但現(xiàn)在會了。林安娜說著,也站了起來,兩只手順勢勾住了胡國勇的脖子。胡國勇感覺女人細膩的肌膚一下子擊穿了他,等他再次反應(yīng)過來,他已然立在了舞池當中。

    某支歡快的舞曲很適時地響了起來,是恰恰。胡國勇在舞廳里少說也混了十來年,怎么可能會不曉得。早先,他還沒當上水泥廠廠長的時候,他就常來這兒混。那時候,他在舞池里恣意地跳著,他的舞自然是好得沒話說,但女人們只同他跳舞,舞跳完了,也就完了。不像現(xiàn)在,他的舞是跳得大不如前了,但這并不影響女人們繼續(xù)圍著他轉(zhuǎn),然后再爬上他的床。就好比眼前這個女人,水泥廠出了名的妖精,胡國勇瞥了一眼林安娜,他想,如果他不是他媽的水泥廠廠長,她會忙不迭地趕來巴結(jié)他?但也就是這一眼,他在她白皙而又渾圓的脖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細紋。紋是真細,一沖眼,根本就不會發(fā)覺??伤吹搅?,而且在燈光的映照下,這條細紋正不停變換出各種色彩,并試圖拉伸開去。

    胡國勇的心倏地就軟了下來。他記起自己進廠沒多久,在通往回轉(zhuǎn)窯的路上,頭一次看到了林安娜。林安娜穿著一件白色旗袍,細黑的長發(fā)上戴一個天藍色的發(fā)箍?,F(xiàn)在回想起來,林安娜的發(fā)箍是很普通的,上頭甚至連個蝴蝶結(jié)都沒有;林安娜的旗袍也是很普通的,整件旗袍上沒有任何繁復(fù)的花紋,看上去就是一抹白。但林安娜卻把這種簡單發(fā)揮到了極致,胸是胸,臀是臀,腰處則收攏成了細口的溪流,連同她眼眸里的那汪水,林安娜便變得流動了。也就是那一刻,胡國勇才恍然醒過味來:原來女人才是衣服最好的裝飾。

    胡國勇呆呆地看了林安娜很久,然后,他聽到幾聲尖利的口哨聲??谏谑沁吷蠋讉€人吹的,其中一個在說,林安娜這個騷貨,什么時候也讓老子操一下。男人的話立馬招致了其余人的嘲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人家現(xiàn)在傍上的可是廠長,會看上你?我看你啊,還是弄張這騷貨的照片,打飛機實在一點。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繼續(xù)談?wù)摿职材?,他們說林安娜的屁股很翹,走起路來就像只發(fā)情的母狗,他們還說林安娜的叫床聲很響,所以才有那么多男人愿意死在她的床上……胡國勇沒有加入他們,他朝著林安娜消失的地方望了很久,然后,他在心里用力地念了一遍:林——安——娜。

    音樂越加歡快了,胡國勇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對這個女人心軟。這女人的本事,他胡國勇又不是沒有見過。大概是見到林安娜后的三個月,廠里的工會主席犯了事,據(jù)說是手腳不干凈。很快,林安娜就頂上了那個位置。大伙兒自然是不平的,大家都說,她林安娜不過是個普通的車間工人,憑什么就能做上工會主席?不管怎樣,林安娜最終還是換下了那身灰不拉嘰的工作衣,招搖地坐進了辦公室。再后來,當林安娜同廠長夏宏平出雙入對的時候,大家頓時明白了一切。幾乎所有人都替那工會主席不值,盡管過去,他們也曾痛恨過他的苛刻與無情。

    胡國勇有些懊惱了。他突然想要酣暢淋漓地跳一支舞,不,更準確地說,他想要掌控整支舞蹈,乃至掌控一切。他加快了舞步,身子亦快速搖擺起來。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等這支舞跳完,就告訴她,他胡國勇不吃她這套。但林安娜卻跟上了他的舞步,林安娜的舞是優(yōu)雅的,優(yōu)雅之中又多了份奔放。這是種很自然地融合,胡國勇感覺自己最后一道防線正在崩塌。是的,連胡國勇自己都覺得奇怪,雖說林安娜保養(yǎng)得好,但畢竟歲數(shù)擺在那里,比她年輕的、水靈的,大有人在,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卻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將他吸附了。

    此刻,胡國勇終于曉得是什么了。是征服所帶來的快感,林安娜身上有一種力量,蠱惑著他去馴服。胡國勇把林安娜摟了過來。他看到林安娜的眼里閃過一絲錯愕,轉(zhuǎn)瞬又消失了。她畢竟見慣了這種場面。胡國勇想著,先前的熱情消散了大半。他把手松開,說,你的工會主席還是穩(wěn)當?shù)?,我胡國勇公歸公,私歸私,向來分得清。林安娜卻用手將他的嘴捂牢了,胡廠長,今天,咱們不談公事,只談舞,只想舞。

    林安娜只說對了一半。此時,林安娜腦海里出現(xiàn)的是另一支舞,那是支屬于她同夏宏平之間的舞。跳舞的地點就在廠長辦公室里。辦公室已經(jīng)不像辦公室了,桌上的筆、文件,還有一塊夏宏平喜歡的青田石都被裝進了一只紙板箱里。林安娜走進去的時候,看到了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夏宏平背對著她,所以她看不清夏宏平的表情。前方的窗戶外,夕陽把大半個天空染得煞紅煞紅。夏宏平說,你來啦,我知道你會來的。夏宏平又說,我跟你講,今天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人,也是最后一個。林安娜有點想哭了,她想起過去,夏宏平在臺上對著底下幾百個工人發(fā)話的情景,林安娜想,這是不是就是英雄落寞?英雄就是落寞了,也像個英雄。

    林安娜最后還是忍住沒哭。林安娜說,你有什么打算?夏宏平轉(zhuǎn)過來了,夏宏平說,打算?他沉思了會,道,也許種種花,養(yǎng)養(yǎng)草,再不然去打打太極,退休生活是不是應(yīng)該這個樣子?不過,這個不急的,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大把的時間。林安娜沒有再說話,她走到窗戶旁,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了窗外很久,很久。后來,還是夏宏平把窗戶關(guān)上了。夏宏平說,安娜,你可不可以陪我跳支舞,我知道你會跳舞的。夏宏平說著就去放音樂。林安娜沒有拒絕。那個傍晚,當夏宏平輕柔地抱住她的背時,她突然就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溫暖。這是種前所未有的溫暖,之前夏宏平抱她、親她,甚至于進入她的身體時,她都未曾感受過。他們像兩只互相取暖的貓,松弛著身體,跳著一支不像慢三的慢三。分別時,兩人再也無話,無論是夏宏平,還是林安娜都曉得,這是他倆的最后一支舞。

    但現(xiàn)在,林安娜卻懷念起了那個布滿夕陽的傍晚,懷念起了那支慢三。林安娜想,自己是喜歡慢三的。慢三是那么安靜,安靜得可以容下所有的溫情,跳慢三的時候,也不用像跳恰恰那樣全副武裝,歇斯底里。林安娜累了,她把頭伏進了胡國勇的胸口。她感到胡國勇下垂的手停了一會兒,又重新落在了她的背上。這時候,音樂停下了。人群像很多條泥鰍那樣從他們身邊穿過,紛紛退到舞池外頭去。他們擦過林安娜的肩膀時,林安娜想,上半場舞結(jié)束了,上半場舞結(jié)束了就意味著很多人要結(jié)伴離開了。林安娜把頭伏得更深了,她在等待胡國勇的下一步動作。胡國勇依舊站立在原地,他好像沒看到那些竄來竄去的泥鰍似的,他就這么一直站著,直到舞池里終于只剩下他們兩人。胡國勇低下頭去牽林安娜的手。這是雙頎長的手,胡國勇捏緊了,說,走吧。

    他們一起出了舞廳。舞廳外,一場雪正無聲息地落下來。雪在一盞路燈的照耀下,像無數(shù)放大的灰塵蹦來跳去。林安娜就愣了一下,林安娜想,杭州好像已經(jīng)許多年都沒有下雪了,可如今,雪卻下了下來,下在了杭城二零零三年的春天。胡國勇先去開車,等胡國勇的車開到林安娜跟前,林安娜還在看那些雪。胡國勇便按了下喇叭,胡國勇說,林安娜。林安娜回過神來,沖胡國勇笑了笑,然后,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走進了一場綿綿的春雪之中。

    林安娜立在馬市街同皮市巷的交叉路口,前方的紅綠燈正顯示為刺眼的紅色。橫向,皮市巷的那條馬路上,許多輛汽車像開在坡地上似的緩慢前移。那馬路確實小得可以,馬路兩旁都是密密匝匝的民居,這些多是上世紀的建筑,一律土灰色的外立面,相連的幾棟外頭則是高的土灰色的墻。林安娜很少把車開進皮市巷里,她總是把車停在外頭,再步行拐進那條逼仄的小路。

    就像現(xiàn)在,她小心地貼著那些圍墻,走著,兩只眼睛卻一下就看到了女兒糯糯。糯糯在一家寄宿制的學校上初一,通常要到周六下午才回來。糯糯的雙手插在背帶褲里,一只腳則頂著她身后的那根電線桿。糯糯,林安娜叫道。糯糯沒有應(yīng)她,糯糯把頭壓得很低,好像在看自己的另一只鞋。等林安娜走近才發(fā)現(xiàn),糯糯其實并沒有在看那只鞋,她在唱一首叫《龍卷風》的歌?!皭矍閬淼锰?,就像龍卷風,離不開暴風圈,來不及逃。我不能再想,我不能再想,我不,我不,我不能……”林安娜就皺了下眉頭。林安娜不喜歡那個叫周杰倫的小痞子樣的男歌手,當然,也不喜歡他歌曲里老是出現(xiàn)的愛啊愛啊的歌詞。林安娜去拿糯糯的書包,糯糯卻跳開了。糯糯說,我都背習慣了。林安娜本該拿書包的手就空了下來,她們一前一后走在那條路上,林安娜問糯糯,最近有沒有考試。糯糯說,有。林安娜又問,考得怎么樣?糯糯說,還行。

    談話就此陷入了死局,似乎再也無話可講。跟過去無數(shù)個周六一樣,她們默默地走完這條路,再默默地走進其中一棟土灰色的樓房,但在樓梯口,糯糯卻忽然扭過頭來,我想換個手機,我可不可以換個手機?糯糯的手機買了才不到半年,原本林安娜沒想給她買的。林安娜說,你才上初中,要什么手機?再說了,你們班同學不也好多沒手機的。糯糯卻說,萬一我有急事找你呢?到時候,你可別后悔。因為糯糯的這句話,林安娜當天就去通信市場買了個手機??勺詈?,糯糯也沒有用這只手機給林安娜打來一通電話,電話都是林安娜打過去的,糯糯那頭不是關(guān)機就是無人接聽,難得接上次電話,還沒說個兩句,就掛了。糯糯說,我要自習去了。糯糯又說,我現(xiàn)在很忙,還有一堆作業(yè)要做呢。林安娜只好作罷。可現(xiàn)在,糯糯卻要換手機了。林安娜問糯糯,你那個手機哪里不好了?糯糯說,也沒什么不好,就是想換一個,你不肯就算了。林安娜本不想答應(yīng)的,可等話出了口,卻成了媽媽下個禮拜就給你買。糯糯卻說,不用你買,你只要給我錢就行了,林安娜的眉頭就又皺了一下。她們不再說話,糯糯只管自己爬起了樓梯,林安娜則跟在后頭,很快,兩人就差了一大截。

    等林安娜爬到七樓時,門已經(jīng)開了。公公同糯糯坐在飯桌前,糯糯邊夾菜邊看碟片。碟片是糯糯自帶的,電視機里,穿著英倫校服的男女主角正愛得死去活來。糯糯照理是不該看這種電視劇的,但林安娜什么也沒說。林安娜走到飯桌前頭,叫了聲,爸。公公看了她一眼,說,你來啦,又繼續(xù)低頭吃飯。婆婆正在廚房里刷鍋,林安娜又叫了聲,媽。婆婆沒有應(yīng)她,從水龍頭里流出的嘩嘩聲把林安娜的聲音吞沒了。林安娜也不管,她給自己和婆婆各盛了一碗飯,端到了客廳里。

    那天晚上,婆婆當然沒有吃林安娜盛的那碗飯,婆婆自己另盛了一碗,所以,桌上那碗飯就顯得有些多余了。林安娜看著那碗飯,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可婆婆對她的恨卻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減少下去,相反的,它成了一種習慣,滲入到了婆婆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液之中。林安娜還記得,浩揚死后的第二天,婆婆發(fā)了瘋似的掐她的脖子。婆婆說,是你,是你害死浩揚的。如果不是因為旁人及時將婆婆拉開,又把她送去了醫(yī)院,她幾乎就要被掐死了。然后,她聽到了醫(yī)生的詢問聲。你怎么搞的,都懷孕了,還這么不小心。

    林安娜后來回憶,有些事,可能就是天注定的。如果林安娜早曉得有這個孩子,哪怕只是早個兩三天,她也會毫不憐惜地把孩子打掉。那時,林安娜正鐵了心要同浩揚離婚,她也就不可能要這個小拖油瓶??墒?,偏偏浩揚死了。浩揚從華江飯店十八層高的窗戶上跳下來,他的頭在水泥地上砸開了一朵血紅的花。林安娜沒有看到那朵觸目驚心的花,她趕去的時候,地面已經(jīng)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幾條清洗不干凈的血痕孤零零地留在上頭。林安娜就看著那幾條血跡,她在心里掉了一滴眼淚,林安娜說,浩揚,走好。人群擁堵,人群都是圍過來看熱鬧的。他們在討論那幾條血跡的主人,他們說,那個人掉下來的時候,就好像一塊石頭,不曉得有多恐怖。林安娜還在看那幾條血跡,她想,浩揚怎么會像塊石頭?不,浩揚就是掉下來,也應(yīng)該是跳著迪斯科或是霹靂舞,動感而輕靈。

    林安娜和浩揚是在仙樂歌舞廳認識的。那時,林安娜剛從老家來杭州不久,同車間的女孩邀她一起去那,說是帶她見見世面。仙樂歌舞廳的名字林安娜早有耳聞,那晚,林安娜挑了件白襯衫長牛仔褲便去了。進了舞廳,林安娜才發(fā)覺,自己土得可以。整個舞廳里,放眼望去,都是人。才初春,女人們已經(jīng)穿上了短裙,長長的一截白腿在動感的音樂下瘋狂地扭動著。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場景里發(fā)現(xiàn)或找到一個人,是很難的。但林安娜卻注意到了浩揚。浩揚戴一頂鴨舌帽,在角落里很動情地跳著。他把帽檐壓得很低,以至于她看不清他的臉。同來的女孩叫道,林安娜,你眼光不賴啊,他在這里可是很有名的,人長得帥,舞跳得好,關(guān)鍵是這個也多。女孩邊說邊比劃了下手勢,聽說他是搞設(shè)計的,每接個單子,那錢就花花地來。林安娜還在望著浩揚,女孩就有些不悅了,林安娜,你可別多想呀,浩揚的女朋友可不是誰都能當?shù)?。他呀,換女朋友換得比鞋還勤!林安娜于是就曉得了浩揚的名字,她撇過嘴說,你說什么呀,我有男朋友的。林安娜說的男朋友是與她同來杭州的老鄉(xiāng)沈世民。說完,林安娜就往浩揚相反的方向走,但她在心里卻喜歡上了這個男孩,還有男孩所跳的不一般的舞。

    真正看清浩揚的臉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情了。與林安娜同去仙樂歌舞廳的女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讓浩揚成了她的男朋友。林安娜是在水泥廠外看到的浩揚,浩揚騎著輛摩托車,俊逸的的臉上透著股憂郁。那是種很莫名的憂郁,林安娜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種憂郁卻一下子擊中了她,使得她忍不住想,他為什么會有這種表情呢?他好像不應(yīng)該有這種表情的。女孩卻一臉嘻哈地看著浩揚,說,林安娜,這是我男朋友浩揚。她又特意加大了聲音道,這輛摩托車帥吧,嘉陵牌的,要換了我們,估計攢上個一年都買不下來。說完,女孩就一屁股坐上了那輛摩托車。林安娜還在等女孩介紹自己,可直到女孩坐上了摩托車,示意離開,也沒把她介紹給浩揚。林安娜有些失望了,女孩卻嚷嚷起來,浩揚,快走吧。浩揚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略微朝林安娜點了下頭,然后,林安娜看到摩托車疾馳而去,就像從沒出現(xiàn)在她跟前一樣。

    事實證明,這次邂逅是之后無盡錯誤的開始。不久,人們看到女孩成天哭個不停,沒過多久,便辭了職,回老家去了。林安娜知道浩揚和女孩分手了,卻沒料到是因為自己。一個月以后,浩揚來了,仍開著他那輛摩托車,在水泥廠門口。浩揚說,林安娜,我是來找你的。他又拍了拍摩托車后座,說,我?guī)闳€地方吧。林安娜幾乎想也沒想,就跳上了摩托車。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都在等浩揚。

    摩托車飛奔起來,一路開到了玉皇山腳才停了下來。傍晚的玉皇山,人影稀少,只有大片的樹立在那里。他開始吻她,他下巴上短而密的胡子扎得她有些生疼,但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她甚至都沒有掙扎一下,就把自己給了他。那個晚上,他們在樹林里進行了許多次,直到彼此再無氣力,才停歇下來。喘氣的時候,林安娜的腦子里猛地蹦出了一個人來——沈世民,那個和她一起來杭州闖蕩的沈世民,他們曾經(jīng)說好要一起賺老多老多的錢,生一個可愛的寶寶,還要過上世界上最最幸福的生活。浩揚已經(jīng)睡著了,林安娜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脯上,這時候,她感到臉頰被某種東西濕潤了。她在黑漆漆的一片中仔細張望,才發(fā)覺是雪。雪下得不大,稀稀拉拉地飄落下來。林安娜把手伸出來,試圖去抓,可雪才觸到她的掌心,便輕易地化了。林安娜就把那滴水緊緊地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段雋永的幸福。那時候的林安娜并不知道,幸福原來是會逃掉的。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林安娜接通電話,胡國勇在電話那頭說,安娜,你快點來鳳凰山莊。林安娜抿了下嘴,道,胡廠長,今天可是休息天。有急事,你快點來吧。胡國勇的語氣聽上去刻不容緩,林安娜看了眼婆婆,婆婆在收拾碗筷,臉上還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林安娜說,媽,我廠里有點事,我先走了。婆婆沒有做聲,婆婆把碗一只只地疊好,突然說,你這么忙,以后就別來了。婆婆說完,就徑自進了廚房。婆婆的態(tài)度林安娜早就習慣了,自打她生下糯糯,婆婆就再也不找她尋死覓活了,但對她也就這樣了。甚至于有一次,她剛出門,就聽到了里面的哭聲。是婆婆,婆婆邊哭邊說,我每次看到這個女人,就會想起浩揚。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可她卻活著,還過得那么逍遙……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又有什么辦法?公公說,她也不容易的,每個禮拜都來看我們,還拿錢過來。哼,婆婆冷笑道,別跟我提錢,她那是愧疚。如果不是她在我們浩揚最困難的時候吵著要離婚,浩揚會跳樓嗎?婆婆又說,你別看她每個禮拜都到我們這里來,還生下糯糯,我告訴你,她那是心虛,她是殺人兇手啊……婆婆的聲音逐漸拉長成了抽泣,林安娜仍立在過道里,她其實也很想問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么?真的是因為愧疚嗎?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說到底,浩揚是自殺,他的死和她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即便如此,林安娜還是每周都來,她把它變成了她生命里固有的儀式。而這種儀式本身就是種痛苦:類似于把某個快好的傷疤撕開,血淋淋地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等它慢慢愈合,結(jié)痂,再重新撕裂,周而復(fù)始,永無止境……

    林安娜深吸了一口氣,把臉轉(zhuǎn)向糯糯,媽媽要出去辦點事,等回來再陪你逛書店。糯糯已經(jīng)坐到沙發(fā)上看碟片了,她眼皮都不抬一下,說,我自己去好了,我又不是小學生。林安娜想了想說,還是媽媽陪你吧,你平時都在學校,媽媽都沒時間陪你。糯糯卻說,不用了,說完,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對林安娜說,你還沒給我錢呢。林安娜從包里掏出三千塊錢給糯糯,糯糯接過,又繼續(xù)看了起來。直到林安娜出了門,糯糯也沒回頭看她一眼,或者說聲再見。林安娜就想,糯糯是不是太冷淡了點,糯糯冷淡得不像她女兒。更要命的是,這種冷淡還在一點一點地蔓延開去。糯糯剛上初中那會兒,班上一個女孩自殺了。據(jù)說是女孩的父親找了個小三,要同她母親離婚。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林安娜自然也知曉??膳磁磪s說,只有懦弱的人才會去尋死,這種人一點都不值得同情。林安娜的心里就隱隱發(fā)怵,林安娜去看墻上的那張照片,照片里,浩揚還在笑著。浩揚那么憂郁的一個人,死了,竟在發(fā)笑。林安娜的心里便多了份悲涼。林安娜想,浩揚對于糯糯而言,終究只是一張照片,一個剝離了實體的形象。糯糯沒有見過他父親跳舞,當然,也沒見過他死前留下的那灘血痕。出門前,林安娜最后掃了那張照片一眼,對糯糯說,媽媽先走了,你等媽媽回來。

    抵達鳳凰山莊時,已將近七點。鳳凰山莊原先是水泥廠下設(shè)的一個招待所,這幾年,廠里不景氣,山莊索性就承包給了外頭。但廠里的辦公室還是在的。林安娜走過一段長長的上坡路,在一個四層高的小樓前停下。她從皮包里拿出粉餅,對著自己的臉撲了一層,這才朝樓上走去。

    胡國勇的辦公室在三樓的頭一間。辦公室里,趙志波早就在了,行政科科長汪大雷也在。胡國勇正抽著煙,他把自己窩在沙發(fā)里,盡情地吞云吐霧。林安娜注意到,茶幾上擺著的那個煙灰缸里,已經(jīng)快塞不下煙蒂了。你來了。胡國勇說著,正了正身子。林安娜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坐下,見胡國勇朝趙志波使了個眼色,志波,你說吧。趙志波看了看胡國勇,又看了看林安娜,是這樣的,我們在商量廠子的事,廠子快不行了。林安娜想了想,道,傳廠子不行,也有些時候了。前兩年,夏宏平還在的時候,全廠人不就都知道了,可還不是照樣?這回是真不行了,趙志波說,你管工會那塊,財務(wù)那塊你不熟。你要是看過,就曉得是沒得救了。林安娜問胡國勇,胡廠長有什么打算?胡國勇把嘴上的那支煙摁滅了,能怎么辦,關(guān)了。關(guān)了?林安娜沒想到胡國勇會這么輕松地說出這句話來。汪大雷也插了進來,早該關(guān)了。我們都討論好了,四十五歲以后的提前退休,其余的,一律買斷工齡。工人們呢?林安娜很是擔心,我看一準得鬧。怕的就是這個,趙志波表示同意,本來我們也用不著怕的。他們敢鬧,我們就找局里。維護治安這種事嘛,他們肯定會管。問題是,這兩天,有個上海老板要來看我們這塊地皮,工人們鬧起來總不大好。熬過這兩天就好了,胡國勇已經(jīng)站起來了,志波、大雷,你倆趕緊安排下酒店,要最好的,安娜,你負責接待一下。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把這事兒搞定了。

    一切都已布置妥當,趙志波問汪大雷要不要出去喝點小酒,他們從下午開始一直談到現(xiàn)在,只吃了點水果。汪大雷說好。胡國勇卻說不去了,他餓了的話可以直接叫山莊里送餐。等趙志波和汪大雷一走,胡國勇就去抱林安娜。兩人都是過來人,且又不是第一次,無需多說什么,便直奔主題。他們在沙發(fā)上做愛,胡國勇很賣力地弄著她,但林安娜卻想起了夏宏平。林安娜想,要是夏宏平在的話,水泥廠還會不會關(guān)停?夏宏平是那么在乎水泥廠,他肯定不會讓這事發(fā)生。還有那個沈世民,林安娜想,沈世民今年才滿四十,一刀切了,這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所以,林安娜雖然在胡國勇的身子底下咿咿啊啊,但多半還是敷衍。胡國勇很快發(fā)覺了林安娜的異樣,他愈加快速地抽動起來,可身體卻不自主地泄了氣。胡國勇停了下來,他把自己從林安娜的身子里抽出來,說,你走吧。林安娜怔了一下,只一下,她便爬下床,快速穿好衣服,出了門。

    現(xiàn)在,辦公室里只剩下胡國勇一個人了。胡國勇起身去點煙,煙的氣味迅速躥進了他的鼻孔。胡國勇記起,他認識林安娜后沒多久,車間主任派他去給林安娜送一份名單。林安娜的辦公室里沒有人,胡國勇把名單放下后,卻在桌上看到了一個本子。本子看上去很是精致,天藍色的封面上斜擺著張照片。是林安娜的照片。胡國勇幾乎不加思考便把它藏了起來,他把它塞進了襯衣的內(nèi)口袋,使得他的胸膛可以毫無屏障地緊貼著那張照片。胡國勇當然沒能想到,那天晚上,廠里的保安找到了他。他們告訴他,工會主席林安娜的辦公室里少了五百塊錢,而他胡國勇顯然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這事最后被證明是一場烏龍,林安娜的錢其實是掉在了辦公桌底下的夾縫里??墒牵0矃s在胡國勇的襯衣內(nèi)袋里搜尋出了一張林安娜的照片。還是林安娜趕來救的場,林安娜說,哦,這張照片啊,是我送給他的,沒想到他還當寶貝了呢。林安娜說著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媚,就好像真有這么回事似的。保安也就跟著笑了,我說呢,這小子怎么會有我們林主席的照片的。胡國勇本來應(yīng)該感激她的,如果不是之后的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了她,當時,她正和夏宏平有說有笑,他經(jīng)過她跟前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正眼瞧他。胡國勇突然就恨起林安娜來,也恨她的那張照片。

    煙已經(jīng)抽得差不多了,胡國勇把眼睛閉上。黑暗中,胡國勇發(fā)覺多年以前他所渴望獲得的那種快感并沒有出現(xiàn)。那時候,他竭力想要爬上廠長的位置,想要看林安娜出丑并完完全全臣服于他。如今他做到了。這個號稱從來都不跳舞的女人,主動陪他跳了舞,還上了他的床,但他卻并未因此而感到半分愉悅,相反的,當他進入林安娜身體的時候,卻意外地感到了一種難以言狀的空落落。胡國勇又吸了一口煙,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樓底下汽車發(fā)動的聲響。是林安娜的車。胡國勇沒有起身去看,他能想象出林安娜的車越過鳳凰山莊的林蔭道,像煙一樣逃竄在這座城市之中。

    那天晚上,林安娜沒有驅(qū)車回家。林安娜把車子開得飛快,然后,在春風里停了下來。春風里就在饅頭山腳下,這一帶幾乎都是老式的平房,一溜兒排到半山腰。平房很小,又不帶廁所,所以,白天總能看到一大撥人站在公廁外排隊等候,或是倒痰盂,春風里的空氣便不若它的名字了。但凡手頭有點錢的杭州人,都巴不得早點離開這里,但這卻并不妨礙外地人扎堆似的擠進來:一來,春風里離市區(qū)不算太遠,上班比較方便;二來,這里的房子畢竟老舊,房租也就不可能要得很高。所以,盡管有些能耐的老杭州們一個個地搬走了,春風里卻依舊熱鬧。

    林安娜穿過一個長長的老式弄堂,在一個拐角處停下。拐角的左邊是春風里唯一還算寬闊的平臺,平臺的正中央嵌著口井。新世紀的杭州城里,已經(jīng)鮮有水井。此刻,月光灑在井上,也灑在了井周圍的水泥地上,泛出一層淡白的光影來。這是一種很清淡的光影,林安娜想起過去,她也曾在這樣的月光下打水、洗衣服。拐角的右邊則延伸出另一個弄堂,這個弄堂同她之前走過的那個弄堂毫無二致:一樣的青石板,一樣的狹窄,就連兩旁房屋上的紅色木門、紅色鐵窗都是一樣的。林安娜無心去看,她繼續(xù)走著,直至走到一間平房跟前。

    沈世民已經(jīng)睡著了,沈世民若孩子般蜷在床角,林安娜就想,睡著了也好,省得心煩。林安娜把門鑰匙放回皮包,開始脫高跟鞋,她把高跟鞋擺放得整整齊齊,在沈世民的腳后頭睡了下來。沈世民卻咳了一聲,沈世民說,安娜?嗯,林安娜說著,翻身朝向沈世民。都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沒什么,就是想來了。林安娜去摸沈世民的手,沈世民的手削瘦得好像只剩下了幾根骨頭。沈世民不再追問了,他們彼此沉默了會,沈世民忽然問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還是胡國勇那個混蛋……沈世民才問了一半,便自覺失言。這些年來,他固然曉得林安娜身邊不停更換著男人,但她從不說起,他也就當不知道。可胡國勇當初是和她有過節(jié)的啊,如今他得了勢,能不給她穿小鞋?放心吧,林安娜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胡國勇畢竟是廠長,不至于會這么小家子氣。林安娜這么說著,心里卻不禁想起了幾年前,廠里領(lǐng)導(dǎo)班子討論要不要提拔胡國勇為車間主任時,她持了反對意見。其實,林安娜也說不上來為什么討厭胡國勇,可能是因為他偷了她的一張照片(盡管她幫他撒了謊),也可能是因為胡國勇這人太懂奉迎之道,對上對下都是如此,這她隱約覺得不妥。林安娜的這一票當然沒能起到作用,胡國勇當上了車間主任后,還特意問了林安娜一句,林主席,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您盡管提,我一定改。如果當時,林安娜能預(yù)見到胡國勇會一路“噌噌噌”地跳至水泥廠廠長,她就一定會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了。可偏偏林安娜沒有,林安娜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伏在水泥廠里的老甲魚,她甚至都沒有管他叫胡主任,便說了句,好的。

    安娜,沈世民卻自責起來。這些年都是我拖累你了,要不是你接濟我,我這日子……可我有時候也在想,我這樣的廢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林安娜坐了起來,她曉得沈世民如果不是難過到了極致,是不會說這些話的。他是一直在忍受著啊。林安娜把手放到了沈世民的頭上,像撫摸寵物般來回撫摸著他。林安娜說,沒事的,都會好起來的??伤D(zhuǎn)念又想,沈世民這么敏感的人,要是知道自己下崗了,會受得了嗎?盡管她會想辦法幫他,就算再不濟,她也會照顧他的生活,可他自己又會怎么想?

    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言,彼此卻都在回想過去的日子。那會兒,他們剛從老家舟枕來到這里,沈世民還特地去店里買了瓶酒來。沈世民說,我們總算有自己的小窩了,怎么也得喝酒慶祝下。沈世民說著抿了一口。林安娜卻說,有什么好慶祝的,這房子又不是我們的,我們不過是個房客。房客是什么意思,就是房東要我們走,我們立馬就要收拾好東西走。沈世民正欲喝第二口,舉著酒杯的手便放了下來。沈世民說,安娜,對不起,是我沒用,是我沒有讓你住上像樣的地方。但是,我會努力,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沈世民的話聽上去沒有一點錯處,但林安娜的神經(jīng)還是本能地感到了一種厭煩,類似于一塊雞肋。林安娜想,就憑他倆那點可憐的工資,什么時候才能過上所謂的好日子呢?

    沈世民把酒瓶子蓋上了,安娜,別生氣了,你要不高興,我就不喝了。林安娜感覺到先前的那種厭惡感又回來了,且愈加濃重地朝她的全身蔓延開來。林安娜把酒瓶蓋重新揭開,她也不說話,拿過瓶子就喝。安娜,你怎么了?安娜,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林安娜仍是不說話,她開始使勁地喝,頭腦亦開始不受控制地奔跑起來。為什么沈世民總是這樣懦弱呢?沈世民懦弱得不像個男人!就像當初,要不是她執(zhí)意來杭州,那么,他們現(xiàn)在一定還待在那個叫舟枕的破地方。那地方,總共就那么幾條馬路,連鎮(zhèn)上有幾只狗都能數(shù)得過來,她早就待煩了,可沈世民卻說,大禹治水就是在那登陸的,大禹的舟都能停下來,能不是好地兒?林安娜的腦子還在奔跑著,同他分手吧,分手吧,同他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永遠都不會有幸福??赡翘焱砩?,林安娜把酒都喝盡了,也沒吐出一個字來。事實上,沈世民除了窮一點、沒有雄心大志外,她幾乎挑不出他的任何毛病。同這樣一個男人說分手,林安娜覺得未免太過殘忍。

    可偏偏沈世民的腿殘廢了。沈世民的腿是在一次事故中受傷的。當時,他像往常一樣下到二十米深的塔底清理殘留的水泥,沒想到卻被卷進運送水泥的螺運機中。幸虧螺運機關(guān)得及時,但沈世民的腿從此也就廢了。按理說,廠里該給他一筆不小的賠償金,可問題是醫(yī)生卻在他的體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殘留的酒精,廠里順勢一推,這事兒便不算作工傷。最后還是夏宏平發(fā)的話,按月發(fā)給他點錢,廠里也算是盡到了責任。

    林安娜趕去醫(yī)院已經(jīng)是深夜了。她看到沈世民躺在病床上,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雙業(yè)已空了的腿。林安娜的眼圈就紅了,林安娜說,世民。沈世民卻看了看她,說,安娜,你別擔心,我沒事的。沈世民的眼前卻浮現(xiàn)出前一晚的情景來,有人告訴他,林安娜同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出去了。沈世民是聽說過那個男人的,那個男人叫浩揚,也是林安娜同車間女孩的前男友。他也不是不知道,林安娜自從去了仙樂歌舞廳,便變得郁郁寡歡起來。但他除了喝酒,還能做什么呢?他太愛她了,以至于害怕她從他身邊轉(zhuǎn)瞬溜走。如果不是這次意外,他甚至于打算一輩子都當不知道這件事,可現(xiàn)在,他卻殘廢了。

    沈世民在醫(yī)院里總共休養(yǎng)了兩個來月。某天,林安娜推他出去散步,他坐在輪椅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男人站在離他幾十米開外的地方,身后是輛黑紅色的摩托車,風吹動著他的發(fā)絲,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格外清爽。沈世民從來沒見過浩揚,但他卻一眼認定那個男人就是浩揚。沈世民的眼淚下來了,他別過臉,不讓林安娜看見他在流淚。然后,他努力抬高聲音說,安娜,找個比我好的人,嫁了吧。這時候,他聽到了輕微的簌簌聲,他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林安娜也哭了。

    林安娜看到糯糯是在第二天早晨了。她原本打算先上婆婆那里跟糯糯說一聲今天很忙,然后再直奔酒店去接待上海老板,沒想到,卻在皮市巷路口看到了糯糯。糯糯換了條牛仔裙,旁邊站著個男孩,男孩很高,穿一套深藍色的校服。他的一只手搭著糯糯的肩膀,另一只手則握著只手機。那是只新手機。林安娜正在停車,她也不管車子還沒停到位,就搖下車窗,沖糯糯喊起來,糯糯。糯糯拉了下那男孩的衣角,男孩便火速跑開了。等林安娜從車里下來,哪里還追得上。林安娜問糯糯,他是誰。糯糯聳了下肩,朋友唄。林安娜又問,那只手機是不是你買給他的?糯糯說,不是,不過借他玩兩天而已。林安娜的頭皮就有些發(fā)炸,林安娜對糯糯說,你曉不曉得現(xiàn)在的社會有多亂,特別是你一個女孩子,很容易吃虧的。林安娜又說,你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wù)就是學習,其他的想都不要想,也不許你想……糯糯卻將林安娜的話打斷了,這些大道理你還是留著跟你自己說吧,當初,你那么年輕怎么就嫁給了我爸呢?一句話竟說得林安娜無言以對。林安娜去牽糯糯的手,媽媽就是吃了年輕不懂事的虧,你不一樣,你不能再走媽媽的老路了。糯糯卻把林安娜的手推開了,糯糯說,你的話哪次能當真?昨晚你說讓我等你回來,可結(jié)果呢?糯糯,林安娜有些內(nèi)疚了,媽媽是臨時有事。算了吧,糯糯捋了下頭發(fā),自從那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對你抱有希望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從今往后,我不管你的,你也別干涉我的。糯糯說完,就朝剛才男孩離開的方向跑去。糯糯跑得很快,風吹起她的長發(fā)絲,就好像無數(shù)根黑色觸角在風中飄揚。林安娜這才驚覺糯糯長大了,糯糯再也不是那個理著寸兒頭,任由她擺布的孩子了。

    很多年前,當糯糯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曾來過廠里一次。糯糯趿著雙拖鞋,獨自一人站在廠門口的花壇旁。幾個女人圍住了她,林安娜的心頭不由一緊,原本想要過去的腿終究沒能邁出去。隔著花壇,她聽到女人們在問,你找誰?糯糯的頭低著,聲音很輕很輕。林安娜是在女人們都走光了后,才出現(xiàn)在糯糯跟前的。她把糯糯帶到廠子邊上一條僻靜的小路上,你剛才說什么了?糯糯說,我沒說什么。你明明說了,林安娜的語氣有些兇,糯糯哭了起來,媽媽,我說,我找媽媽……糯糯的哭聲使得林安娜愈加心煩,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到媽媽廠里來嗎。媽媽很忙的,哪有工夫管你。你爺爺奶奶呢?糯糯還在哭著,糯糯的哭聲很是尖銳,林安娜就拖著哭個沒完沒了的糯糯回了家。一開門,才曉得公公出差去了,婆婆渾身發(fā)燙,躺在床上。林安娜去拿毛巾給婆婆冷敷,婆婆卻把她推開了,我不要你幫忙,我這輩子都不想讓你覺得我欠了你人情,哪怕是這么一丁點的人情。婆婆推她的力氣如此之大,一點也不像發(fā)著高燒。

    糯糯再次哭了起來,林安娜一把將糯糯攬入懷中,林安娜說,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話是這么說著,可是林安娜自己的眼睛卻濕了。林安娜想起廠里上上下下幾百只眼睛,她還想起,某次,她無意間聽到他們在說,不要看她好像很年輕的樣子,其實孩子都很大了,也沒個做母親的樣子,到處勾引男人。林安娜把糯糯抱得更緊了,糯糯,記住了,以后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準來廠里找媽媽,也不準哭。

    林安娜倦了。她也不管路人的目光,索性坐在了水泥地上。她想,如果,如果不是浩揚,她還會淪落到這般地步嗎?林安娜是在某天下班后答應(yīng)浩揚的求婚的。浩揚拿著一封情書,連同一枚金戒指跪在林安娜跟前。浩揚說,這枚戒指是我外婆給我媽的,現(xiàn)在,我把它給你。嫁給我吧!浩揚的求婚,細細想來,是很俗的,但林安娜卻感動得一塌糊涂。林安娜想,這是不是所有女孩子夢想中的愛情?可是,林安娜還有個沈世民,那個腿殘廢了的沈世民。所以,林安娜沒有去接那封情書,林安娜說,換了從前,我肯定會同意的,但現(xiàn)在,不會了。林安娜要走,浩揚就拖著她的手不放。浩揚說,安娜,我知道你是為了誰??赡峭耆菆鲆馔?,不需要你來負責的。再說,你難道打算一輩子這樣下去?林安娜沉默了會,說,你不懂的,他是為了我才來的杭州,他愛我,他很愛我。浩揚卻冷冷地說,愛你?愛你,就是這樣捆綁住你的嗎?愛你,難道不是應(yīng)該放手,讓你去尋找自己的幸福?那天在醫(yī)院門口,我知道,他看到我了,他明明知道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么還要這樣殘忍?是不是非要我也像他這樣,你才肯回到我的身邊?你瘋了嗎?林安娜叫了起來。浩揚把林安娜的手捏得更緊了,是的,我是瘋了,你如果不答應(yīng)我,我就去死。林安娜慌了,她像受了刺激一般,不斷重復(fù)著一句話,我不許你死,你不能死的。浩揚起來了,浩揚把那枚金戒指套進了她的手指,就像圈住了某只小動物。他們在水泥廠門口瘋狂地接吻,一遍又一遍,后來,浩揚終于把她松開了,浩揚說,林安娜,你是我的了。

    林安娜是在婚后不久才了解這句話的含義的。浩揚告訴她,他從單位辭職了。浩揚為什么要辭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浩揚原先在一家單位做設(shè)計,收入很可觀??蛇@些可觀的收入并沒有使浩揚快樂起來,相反的,浩揚的眼神里仍舊帶著難以言說的憂郁。林安娜不明白浩揚為什么憂郁,她只知道辭了工作就等于沒了錢,沒了錢,日子就沒法過下去。浩揚卻說,你懂什么。我之前做的那些不過是垃圾。垃圾,你曉不曉得?浩揚說著,忙碌起來,他忙進忙出,開起了一家畫廊。他的日子也跟著變得單調(diào)起來,每天他都在畫廊里畫著一幅又一幅的畫。某天,林安娜去畫廊看他,不禁嚇了一大跳,浩揚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而且還夾雜了一股異味。浩揚卻一點兒也不在乎,浩揚說,安娜,你看看這些,這才是藝術(shù)品。林安娜不懂什么是藝術(shù)品,她只看到整個畫廊冷冷清清,根本沒有人來買浩揚的畫。再后來,畫廊倒閉了,連帶著把浩揚的積蓄都撈了個精光。

    畫廊停業(yè)的那天,林安娜幫浩揚把那些畫從畫廊里一張一張地搬出來,浩揚說,垃圾,都是垃圾。浩揚邊說邊把它們?nèi)舆M了火堆里。林安娜不曉得這些畫是不是垃圾,就像她之前不曉得這些畫是藝術(shù)品一樣,但她覺得就這樣把這些畫燒了,總歸有些可惜。林安娜對浩揚說,錢沒了,可以再掙的,別難過了。浩揚卻說,你以為我在乎的是那些錢?浩揚笑了起來,他笑得很夸張,一時之間,林安娜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他終于笑夠了,從畫廊里跑了出去,只留下林安娜同那堆燒得面目全非的畫,發(fā)出死尸般的氣息。

    浩揚自此不再畫畫,但他也不干其他正經(jīng)事,他開始流連于各類舞廳、酒吧乃至賭場。林安娜問浩揚,你還愛不愛我?浩揚說,愛。那你為什么還去舞廳?愛我就不應(yīng)該去那種地方。浩揚卻說,愛你是愛你,去舞廳是去舞廳,這是兩碼事。再說,我們不就是在你說的那種地方認識的嗎?林安娜再問,浩揚就煩了。浩揚回來得越來越晚,他的身邊總是不停地換著女人,這些女人像撕紙那樣輕易地撕碎了林安娜的心。有一天,當浩揚醉醺醺地回來時,林安娜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林安娜把電視聲音開得很響很響,然后,對浩揚說,我要離婚!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離婚!浩揚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浩揚轉(zhuǎn)了個身,又出去了。林安娜就在沙發(fā)上側(cè)躺下來,她開始做夢,她夢見浩揚在仙樂歌舞廳里跳舞,跳得欲仙欲死。林安娜怎么也沒想到,在夢里跳著舞的浩揚卻死了。浩揚是跳樓死的,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她還沒完全從睡夢中脫離出來。林安娜說,你說什么?對方又說了一遍。這回,她聽清了,她只覺得一個激靈,猛地就清醒了過來。

    那天早晨,林安娜一共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是華江飯店,另一個則是殯儀館。華江飯店的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林安娜看了會地上的血痕,又仰起頭來看那家飯店。飯店很高,共有二十六層。林安娜就在那里一層層數(shù),她在數(shù)浩揚跳下來的第十八層。林安娜終于數(shù)到了,她用力去看,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同。十八層樓上,許多個小窗戶搖曳地開著,在浩揚死前,它們搖曳著,浩揚死后,它們依舊搖曳著。

    林安娜終于看乏了,她離開華江飯店,去了殯儀館。雙號的日子里,殯儀館里冷冷清清,只幾個詢問的人。林安娜走進那個冷清的殯儀館,說,我來看那個跳樓死了的人,我是他妻子?;瘖y師告訴她,人都不成樣子了,最好還是別看了。林安娜卻執(zhí)意要看。在很多個往后的日子里,林安娜回憶起那個早晨,仍覺得格外不真實。浩揚的頭顱裂開了,原本很好看的臉塌了下去,以至于浩揚便不像浩揚了。林安娜就看著那個不大真實的浩揚,說,浩揚,你為什么要死?你這么一個成天混在舞廳里的人,怎么會想不通的?浩揚沒有回答,浩揚的眼睛閉得很牢很牢,好像再也不愿意睜開。林安娜又說,浩揚,你是不是還是愛我的,你舍不得我走;可你如果愛我,就應(yīng)該挽留我,而不是去死。浩揚還是沒有回答,浩揚只是一具直挺挺的尸體。

    林安娜想哭了,她想要撲在浩揚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但是,林安娜最終也沒能哭出來。她就這樣呆呆地看著浩揚,說,浩揚,我給你跳一支舞吧。林安娜跳了起來,林安娜跳的是迪斯科,她還記得自己頭一次在仙樂歌舞廳里看到浩揚,浩揚跳的就是這種舞。林安娜前后移動步子,并扭動起來,她扭動得極快,忽地,身體失去了平衡,跌倒了下來。水泥地冰涼冰涼,帶著殯儀館所特有的陰濕。林安娜就坐在水泥地上,對著浩揚的尸體,說,浩揚,我不懂你,我真的不懂你。但你記牢,這是我為你跳的最后一支舞,我不要跟你一樣窩囊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再窩囊地死去。林安娜說完,從地上爬起來,她跑了起來,像逃離噩夢般飛快地跑了出去。

    糯糯的人影早就望不見了。這時,林安娜聽到一陣手機鈴聲。趙志波問她,去酒店了沒?林安娜說正要去。趙志波說,你現(xiàn)在最好趕緊去下廠里,出事了。他似乎還不放心,又補充了句,是廠子關(guān)停的事,我和胡廠長在接上海老板的路上,估計趕不回來。趙志波就是不說,林安娜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照理,這事兒一共就他們幾個人知道,怎么會泄露得那么快?但眼下,林安娜無暇考慮這個問題,她整理了下思緒,匆忙往水泥廠趕去。

    廠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好些人了,保安早就不知所蹤,只看到黑壓壓的一片。林安娜剛下車,就被一幫人堵了個嚴實。臭婊子,你倒是給我們個說法。一個女人朝她吼道。林安娜鎮(zhèn)定了下,說,大家要冷靜,有話好好說嘛。好好說?換了是你,成天累死累活,還要被一刀切,你還會不會好好說?這件事,廠里不是還沒定下來嘛,林安娜死咬著這點,你們要相信廠里,不要聽外邊的人亂傳。

    放屁。林安娜循聲望去,看到了一個男人。男人個子很高,偏瘦,黑黃的下巴上滿滿一圈都是胡子。這個人林安娜認識,他是廠里的保安老伍。平時,林安娜開車進廠里的時候,好多次都看見他,他也不說話,就點一下頭,然后,廠門就開了。他們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是在去年年底,老伍的老婆死掉了,林安娜代表廠里去參加追悼會。林安娜看到老伍牽著一個五六歲光景的小女孩,一個個地接受著人們的吊唁。林安娜走了過去,說,節(jié)哀順變,這是廠里的一點意思。林安娜給老伍的錢的確是象征性的一點意思,但在那種場面上,林安娜覺得老伍總該說點什么的??衫衔槭裁匆矝]說,老伍只是點了下頭,就像過去在廠里給她開門似的。林安娜就覺得無趣了,林安娜想,老伍肯定是個不大愛講話的人。

    但現(xiàn)在,不大愛講話的老伍卻跟她叫起板來了。老伍說,放屁!你他媽別跟老子來這一套,要是廠里真有誠意,就應(yīng)該讓胡國勇來。林安娜有些被人打臉的味道了。林安娜想,都說不叫的狗咬起人來最兇,老伍就是那只不叫的狗。老伍卻還在叫著,叫胡國勇來,叫胡國勇給我們個說法。人群很快跟著附和起來,人群都在管林安娜要胡國勇。林安娜怎么可能去找胡國勇,胡國勇此刻正在同上海老板談?wù)履?,胡國勇就是不同上海老板談?wù)拢膊豢赡軒麄內(nèi)フ宜?。林安娜對老伍說,我不知道胡廠長在哪,要知道,我早就去找他了,還在這里干什么。別信她,她就是一臭婊子。人群嚷嚷起來,林安娜感覺自己被人推搡了一下,便倒在了地上。很多只腳順勢上來了,他們在她身上胡亂地踢著,叫你不說,我叫你不說。你跟胡國勇穿一個褲襠的,你會不曉得他在哪……

    有人搶了她的手機。她聽到他們在說,快撥胡國勇的電話。還有人說,撥通了,就叫這個臭婊子問他在哪。從手機里傳來的是: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林安娜就在心里舒了口氣,盡管她曉得胡國勇那么精的人,是不可能把手機打開的,但萬一開了呢?人群卻亂了起來,他媽的,胡國勇肯定是見我們?nèi)硕?,跑了……還好,我們還有這個臭婊子,絕不能放她走。林安娜仍倒在地上,她想,說自己不怕,那絕對是假的。她以前也曾聽說過一些工人們?nèi)绾稳绾昔[事,但此刻,這事兒真發(fā)生在她身上了,連她自己都不曉得該怎么收場了。

    一只手伸了過來。林安娜抬起頭,看到了老伍。你們這樣就能打出胡國勇了?老伍邊拉她邊說,要問就好好問,老子就不相信從她嘴里套不出話來。老伍,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心疼這個臭婊子了?女人的話顯得咄咄逼人。老伍卻說,你他媽放屁,我今天來這里就是要找胡國勇的,跟這個女人半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那你為什么要幫她?怎么了,我老伍的為人你們也信不過?一碼歸一碼,廠里要下崗的事老子肯定要問個明白的,但你們打女人,老子也看不慣的。女人不再爭辯了,轉(zhuǎn)而問他,那你說,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老伍緘默了,他把頭轉(zhuǎn)向了廠里的那根大煙囪,煙囪已經(jīng)不再往天空冒煙了。過去,從煙囪里冒出黑熏熏的煙的時候,所有路過的人,都要擰一下鼻子,以示反抗。但現(xiàn)在,煙囪已經(jīng)有一陣子不冒煙了,廠里效益不好,好多車間都停了工,不冒煙的煙囪就同整個水泥廠一樣,死氣沉沉。老伍盯了它好一會兒,對林安娜說,前不久,胡廠長上任時說的那些話,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胡廠長說過的,要帶領(lǐng)我們這幫人好好干,把水泥廠的業(yè)績提上去……你要是還記得,就叫他出來吧。林安娜也在看那根煙囪,胡國勇說的話,她當然記得,胡國勇當時說得所有人熱血沸騰,可那些都是場面上的話,誰上臺不那么說呢?所以,老伍等了好久,林安娜仍沒吐出一個字來。

    那天,老伍他們當然沒有等到胡國勇,他們等到的是另一個廠長——夏宏平。夏宏平已經(jīng)不像個廠長了,他穿著件寬松的練功服,他是剛剛打完太極跑來的。人群騷動了起來,類似于許多條沒有方向的河流驟然間找著了匯合的方向。夏廠長,我們就快要下崗了,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今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夏廠長,我們就是看不慣那個姓胡的,要是你在,就不會這樣了。夏廠長……夏宏平就站在人流的中央,夏宏平說,我已經(jīng)不是廠長了,但你們要相信廠里,廠里是會給你們說法的。夏宏平又說,如果你們還相信我,就都散了吧。人群沒有動,人群像是守候著什么。怎么,夏宏平問,我夏宏平的話你們也不信?還是老伍發(fā)了話,夏廠長,今天我們可以看你的面子,但我希望你說話算話,明天我們還會再來的。老伍說完,便離開了。人群隨即動了起來,向四周分散開去,很快,大門口就又空下來了。

    謝謝你。等人群散去后,林安娜說。夏宏平?jīng)]有看她,他只淡淡地回了句,你不用謝我,我不是幫你,我是見不得這些人被抓進去,讓這個廠子再添疤痕。夏宏平把兩只手背在了后頭,朝他剛才來的方向走去。林安娜就望著夏宏平那個越來越小的背影嘆了口氣。這時候,她聽到手機鈴聲響了起來。趙志波在電話里說,安娜,我們剛把上海老板安頓好,你快點來山莊吧。林安娜就罵了聲呸,你也不問問我怎么樣,我差點就被他們扒了皮。喲——趙志波笑了起來,扒了誰,也不能扒你林大美人的啊。我早知道你會搞定的,快過來吧。

    林安娜推門進辦公室的時候,辦公室里只有胡國勇和趙志波兩人。林安娜問,汪大雷呢?換作從前,汪大雷必定老早就在了,汪大雷業(yè)務(wù)上沒什么本事,全憑消息靈通、會看領(lǐng)導(dǎo)眼色才當上的行政科科長。趙志波卻說,別提了,要不是他,我們也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原來,汪大雷的姘頭正好在下崗名單之內(nèi),汪大雷酒一喝高,便說漏了嘴。等他酒醒之后,再想挽回,哪里還來得及?消息早傳開了,大家都說水泥廠要倒灶了,都準備好喝西北風吧。汪大雷有姘頭的事林安娜自然也知曉,汪大雷的姘頭都換了好幾個了,一個比一個年輕。不過,汪大雷最后會“死”在他姘頭手底下,林安娜倒真沒想到。她正想問胡國勇,打算怎么處理汪大雷,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

    來人是保安孫斌。在這樣的場合里,孫斌敲門進來是很奇怪的——孫斌進廠子還不到一年,除卻上下班開門,其余的時間里,他和林安娜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但是趙志波卻說了句,是小孫啊,便讓他進來了。孫斌進來后,先叫胡廠長好,接著又叫趙哥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安娜身上,他叫的是,安娜姐好。林安娜微微點下頭,胡國勇讓孫斌坐下,問他,小孫啊,聽你說夏宏平也來了?胡國勇的話更像是說給林安娜聽的,林安娜就想,胡國勇到如今還在忌憚她同夏宏平的關(guān)系。她也不等孫斌發(fā)話,搶先說道,夏宏平是來了。胡國勇哼了一聲,他來干什么?誰曉得?林安娜說著,瞟了孫斌一眼。我看他是掉了牙的老虎嘛,無非是想要再威風一把。掉牙?胡國勇說,當初他有牙的時候,怎么不好好使?要不是他夏宏平無能,水泥廠會弄成這樣?胡國勇又說,其他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你們幾個總該知道的,我胡國勇接手過來的廠子是個什么樣,他們還以為我吃香的喝辣的。屁!我是好聽了個名頭。幾個人忙說是。胡國勇卻還不解氣,你們曉得就好,但是工人們不曉得啊。工人們還當他好,他當然好了,都退休了,廠里的難處,他曉得?要是這個廠還拖得動,我何必做這個惡人。

    夏宏平那兒不打緊,倒是那批工人。趙志波說,明天鬧起來怎么得了?上海老板明天就來?林安娜問。趙志波說,就明天。那怎么行?林安娜說,明天他們肯定還要來鬧的,上海老板那就不能拖一拖?趙志波搖頭道,他們一行人后天就要走,說是還有急事要辦。胡國勇從桌上拿出一包煙來,抽了,又扔給趙志波和孫斌。他媽的,胡國勇罵了聲,抽得更兇了。我倒是知道個消息。孫斌說,許是因為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下說話,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怯生。說。孫斌得了允諾,便說開了,據(jù)說前陣子玻璃廠也鬧得很大,什么靜坐、抗議,后來廠里找到了鬧事的頭兒,一下就把事情壓下去了。這我們也想過,趙志波表示同意,這些工人嘛,不過是一窩膽小怕事、小肚雞腸的飯桶,只要找到那個主心骨,一撤,準松。問題是,那個老伍,倔得很吶。孫斌卻嘿嘿笑開了,趙哥忘了,我平時都跟老伍在一起,他的事我最清楚不過。孫斌又說,你們別看他犟,對他女兒可是一百個好。自他老婆死了以后,就更不用說了。偏這孩子又是一身的病,得靠藥罐子養(yǎng)著。你們想,藥多貴呀,就憑他那點工資……

    胡國勇把手里的煙掐斷了,他這么困難,我們怎么也得幫幫他。趙志波會了意,問孫斌,你知道他家在哪?孫斌說,他那兒我熟。那最好了,胡國勇說,不過,這事兒你辦不妥,這樣吧,小孫,你給安娜帶路,你們倆抓緊把這事辦了。

    兩人當下走出了辦公室,林安娜開車,孫斌坐在副駕駛上。上車的時候,孫斌贊嘆道,安娜姐,你的車可真漂亮。林安娜懶得理他,林安娜問的是,往哪走?孫斌還在摸車窗,他邊摸邊說,春風里,春風里,你知道嗎?他見林安娜不吭聲,又說,不知道吧,我就說嘛,像安娜姐這樣高雅的女人,怎么可能曉得那種地方呢?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林安娜走在青石板上,一路上高跟鞋所過之處便發(fā)出嗒嗒聲來,這是一種帶有空洞的嗒嗒聲,聽上去很不實在。已是晚上九點,住客們基本都回屋了,林安娜經(jīng)過那些平房時,屋里有一陣沒一陣的笑聲、哭聲和說話聲便若許多小蟲子般鉆入了她的耳朵。她在拐角處停下,照著孫斌所說的朝右邊的那個弄堂里走去。孫斌沒有跟來,盡管他一再強調(diào)弄堂里面魚龍混雜,很不安全,林安娜卻說,我一個人就能搞定,用不著人跟。孫斌便留了下來。

    老伍的家就在弄堂口子上。半開著的門前放著一只木盆,木盆不大,但在那條冗長而又狹小的過道里,立時就顯得臃腫了。一個女孩坐在那只木盆里,女孩的身上粘了許多泡泡,她的兩只手則不停地搓玩著。林安娜想起來了,這個女孩她見過的,就是追悼會上的那個。女孩的后頭立著個男人,不用說,他便是老伍了。老伍背對著林安娜,雙手拿著根管子,在往女孩身上沖水。許多老黃的燈光從那扇半開著的門里逃漏出來,淺淺地映在女孩身上,林安娜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這樣給糯糯洗過澡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林安娜想。林安娜還想起,在來春風里的路上,她抽空給糯糯打了個電話,可糯糯沒接。糯糯在忙什么?還同那個男孩在一起嗎?林安娜有些擔心了,可眼下,她又確實脫不開身。她下定決心,等忙完手頭上的這件事,就去找糯糯,再同糯糯好好談一談。

    老伍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她。他將管子放下,挺直了背脊,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準備著出擊。林安娜走了過去,叫了聲,老伍。老伍沒有應(yīng)她,老伍熟練地將女孩的身體擦干了,說,小月,你先進去。小月沒有動,她不解地望著老伍。老伍就輕輕拍了下小月的頭,爸爸有事,馬上就回來。小月拎著兩條小細腿進屋了,可她的眼睛卻仍舊在往他們這里瞟。老伍看了會小月,又看了眼林安娜,一字一頓地說,你,跟,我,來。

    兩人很快來到拐角左邊的平臺上。夜晚的平臺,顯得分外空曠。我以前也住在這里的,林安娜喃喃道,這里什么都好,可就是太窮了。我就想著,什么時候能搬出去,住上屬于自己的房子……你就想跟老子說這些?老伍打斷了她,那老子走了。老伍,我知道你需要錢,林安娜從包里拿出一疊錢來,你女兒的醫(yī)藥費要花不少吧。她繼續(xù)說道,只要你能保證這兩天不鬧事,這些就是你的了。老伍愣了下,他接過錢,掂了掂,這么點就想收買我?事成后,我可以再給你加點。那你打算給老子加多少?三萬?還是五萬?老伍把錢塞了回去,老子沒個一百萬,這種事不干的。林安娜的臉拉下來了,老伍,你什么意思?我曉得你所做的無非是對下崗表示不滿,可這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你就是再鬧,也不可能改變了。老子的事用不著你來管。老伍轉(zhuǎn)身要走,林安娜一把拉住了他,她的兩只手繞過他的身體,任由整個胸貼在了他的后背上。老伍。林安娜輕輕喚了他一聲,她能感覺到老伍的上半身在快速地起起伏伏,同她過去的其他男人沒什么兩樣。

    你這是干嘛?老伍低吼著,推開了她,朝家里跑去。林安娜看到老伍的背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弄堂里,她沖著他的背影喊了起來,老伍,你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你會后悔的——老伍沒有回答她,老伍甚至連頭都沒有扭回來一下。林安娜有些疲憊了,她把自己靠在一旁的墻上。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天黑得有些可怕,她在皮包里摸手機,摸了半天才摸到。林安娜給胡國勇打電話,林安娜說,胡廠長,事沒成,怎么辦?胡國勇沒有怪她,胡國勇只說了句知道了,就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林安娜醒得很晚,陽光透過落地窗在紅木地板上涂了一層黃色的光影。林安娜起身去看手機,手機上顯示已經(jīng)快十點了。她在心里頭罵了一聲自己,又急忙撥通了趙志波的電話。志波,不好意思,我睡過頭了,你們那里怎么樣了?工人們沒鬧事吧?趙志波在電話那頭嘻嘻哈哈,有事還能不通知你?就是知道你昨天累了,特意沒電話你的。趙志波頓了頓,又說,時間改在下午了,一會你直接去酒店陪他們吃飯,再一起到廠里來。林安娜說好,掛了電話,她起身穿好衣服,去衛(wèi)生間洗漱。

    在兩分鐘的刷牙時間里,林安娜思考起自己怎么會睡過頭的?這么多年了,林安娜總會在清晨六點蘇醒過來,即便有些偏差,前后也不會相差五分鐘,林安娜的生物鐘精準得連她自己都佩服,可她今天居然睡過頭了。林安娜就想,自己一定是太累了,以至于累得醒不過來??墒聦嵣?,林安娜昨晚的睡眠質(zhì)量并不高,整個晚上,她都在不斷地做夢。夢里,一個面容模糊的女人站在她的跟前,女人離她越來越近,近得她喘不過氣來。

    林安娜掬了點水,噴在自己的臉上,沈世民昨晚同她說的話又一次掠過心頭。沈世民坐在一只輪椅上,說,安娜。林安娜才掛掉胡國勇的電話,不免有些心虛。林安娜問,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沈世民卻說,老伍哥是個好人,他是在幫我們這些人出頭啊。沈世民那里是瞞不住了,林安娜想勸慰幾句,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倒是沈世民,一副看開的樣子,你那天晚上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怕我擔心。我沒事的,我真的沒事的。可是,安娜,沈世民突然激動起來,老伍哥不一樣。你知不知道,伍嫂怎么死的?她是得了胰腺癌,跳井死的。沈世民把頭轉(zhuǎn)向了平臺中央的那口井,看,就是這口井。沈世民的眼睛瞪大了,她本來就沒有工作,靠打幾份零工補貼家用,她是怕拖累了老伍哥啊……她在的時候,還幫我洗過幾次棉被,那么好的人,就這樣沒了。

    林安娜有些不寒而栗了,她仔細看去,果真,那口井上釘著幾根鋼條,像她學生時代作業(yè)本上的叉叉似的橫七豎八地搭在上頭。那些鋼條是那么扎眼,她走過來走過去,怎么就沒有發(fā)覺?還有,廠里頭有的是紛亂而雜碎的流言,可她竟然對此渾然不知。不管怎樣,林安娜此時的處境不僅僅是顫栗可以形容的了,她想起就在剛才,自己竟然還在這口井旁勾引那個已死女人的丈夫!林安娜去按沈世民的手,沈世民的手仍是那么削瘦,可從他手里傳出的溫度卻一下子溫暖了她。安娜,我曉得你很辛苦,從你結(jié)婚后,就一直活得很辛苦。不如我們走吧,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林安娜卻把按著沈世民的那只手松開了,不早了,別胡思亂想了,我還是推你回去吧。

    林安娜又掬了點水,那個面容模糊的女人終于淡去了。她開始往臉上涂抹乳液、隔離霜、粉底,一層又一層。等她畫好眼線,涂好口紅,她終于使自己又重新精神了起來。她看了下手機,才十點二十。時間尚早,她打算先吃點早飯,等差不多了,再開車去酒店。就在她去冰箱拿面包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依老伍的性子,今天怎么可能不鬧呢?這么一想,她再也沒心思吃早飯了,她趕緊換好鞋,到地下車庫去開車。

    從林安娜家到水泥廠,不過十多分鐘的車程。當初,林安娜買下這套房子,就是看中了它的方便。車子在之江路上飛快地奔馳起來,很快到達了杭州水泥廠。水泥廠門口根本沒有人,一個保安探出頭來,見是她,便將門開開了。林安娜也不追究他昨日的失職,徑直問他,今天沒什么情況吧?保安把手指向了宣傳欄,說,他們早上都來鬧過了,現(xiàn)在人都不曉得去哪里了。

    林安娜暗下吃驚,她把車開到宣傳欄下,停住。她這才發(fā)現(xiàn),一整面的宣傳欄上都貼著照片。照片是連拍式的,好多張貼在一起,照片上,老伍的一只手接過一沓錢,似乎在和另一個人交談著什么。那個人當然是她自己,從照片上看,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背影,但老伍的影像連同那沓錢卻是清清楚楚的。照片的旁邊,則畫滿了各種大字,騙子、狗屎,字猩紅猩紅,還有幾張照片里,老伍的頭被撕了下來,殘骸似的貼在上頭。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廠長辦公室門口,卻撞見了孫斌。孫斌剛從廠長辦公室里頭出來,安娜姐,你怎么來了?林安娜本來不想同他搭話的,但她想了想,同他說,你能來,我就不能來了?怎么會呢?孫斌賠笑道,我只是沒想到安娜姐早上會來。是啊,我也沒想到你會跟在我后頭偷拍我。孫斌欲要解釋,林安娜卻說,不用了,你也不過是條受人差遣的狗而已。孫斌的臉上浮過一絲尷尬,林安娜也不管他,她甚至連門都沒敲下,便走了進去。

    胡國勇正埋頭看一份方案,見林安娜來了,只微抬了下頭,你來啦。林安娜在胡國勇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問他,你什么意思?哦,那件事啊,我正想告訴你呢,現(xiàn)在工人們都不來找事了,他們呀,都忙著去找老伍了。胡國勇的心情顯然很不錯,他的左手不停地擺弄著一支筆。你至少也應(yīng)該知會我一聲吧,林安娜說。我這不都是為了廠里嘛,胡國勇去拉林安娜的手,本來,我就是兩手準備,如果你能成功,根本就用不著我出這一手。再說了,我要是告訴你,效果還能那么逼真嗎?

    林安娜把胡國勇的那只手甩開了,那么說,我是不是還應(yīng)該感謝你胡廠長沒告訴我,感謝你今天早上放我假,好讓我一直蒙在鼓里?林安娜,你少在我這里撒潑。胡國勇手里的筆掉下去了,你不要以為跟我睡過幾次覺,就好像飛上天了。我告訴你,那是看得起你。你自己看看這些照片,我要是想,這些照片老早就貼在宣傳欄里了。一沓照片被丟在了辦公桌上,林安娜拾起來,她看到自己同老伍擁抱著,在黑洞洞的底色中,他們就像是兩具互相尋找溫暖的身體。胡廠長,我這可是為了工作,林安娜說。胡國勇已經(jīng)站起來了,他在理他那個黑色公文包。我知道,胡國勇說,我就是知道你在工作,所以才沒貼出去。他想了想,又說,我要去見上海老板了,我看你今天狀態(tài)不太好,還是回家里休息吧。胡國勇夾好公文包,朝門外走去。林安娜還坐在椅子上,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這么多年,她都忍下來了,可是今天,她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所有先前積聚的憤怒、不堪都爆發(fā)了出來,怎么止都止不住。傾瀉的過程自然是愉悅的,可是傾瀉之后呢?

    林安娜扶著椅背立了起來,她的雙腿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但她心里頭卻很明白,胡國勇不可以走的。胡國勇要是走了,她怎么辦?林安娜這樣想著,跌跌撞撞跑向胡國勇。胡國勇在拉門把手,他把門打開了個縫,便再也不敢往下開了。透過那個門縫,林安娜看到了老伍,老伍手里拿著把西瓜刀,西瓜刀把他的臉映得更黑了。林安娜被嚇得不輕,原來想去拉胡國勇的手就放了下來。她聽到胡國勇叫起來,你傻站著干嘛,快來幫忙啊。林安娜這才想起自己應(yīng)該幫胡國勇關(guān)門的,可還沒等她使上力,老伍就闖進來了。老伍把自己倚在門上,另一只手將辦公室門反鎖了,他甚至都沒看下那個鎖的位置,動作精準得叫人害怕。

    胡國勇也怕了,胡國勇躲在一面柜子后頭,事實上,這面柜子頂多只能給點心理安慰,要是刀子下來了,怎么擋都擋不住。胡國勇說,老伍,你別亂來,有話我們坐下來好好說。胡國勇又說,老伍,有什么條件你盡管提,我都答應(yīng)你。老伍并沒有停下來,老伍已經(jīng)站到了胡國勇的跟前,他看到原本就很瘦小的胡國勇像條狗似的蹲在那里。胡國勇真慌了,胡國勇說,老伍,你殺了我也沒用的,殺人要償命的,我死了,你也跑不了。老伍卻苦笑了聲,我有什么?我老婆死了,頂多還有個苦命的女兒,她跟著我也是受苦。不比胡廠長你,大富大貴。我這條賤命換你胡廠長的一條命,值了。

    外面響起了嘈雜聲,有人在喊,老伍,有事好商量,你這樣不是辦法……你快開門,你再不開門,我們就撞了。果然,門被撞擊開來,門像最后一層砂紙,隨時都會被人捅破。老伍把刀提起來了,林安娜看到老伍的后頭多出了個女孩,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女孩在叫,爸爸,爸爸。她還看到她的寶貝女兒糯糯獨個兒站在廠門口的花壇旁,大聲哭喊著,媽媽,媽媽。林安娜有些唏噓了,她幾乎想也沒想就沖了過去,雙手死死地抓住老伍。她也不曉得自己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但她卻認定,老伍不能死的,要是老伍死了,他的女兒怎么辦?既如此,胡國勇也就不能死了,因為胡國勇一死,老伍就免不了被判死刑。臭婊子,你給我放開,老伍甩動起身體試圖甩開她,你再不放開,我連你一塊兒砍。林安娜也不管,她的兩只手死死地抱住他。這時候,她看到胡國勇已經(jīng)爬起來了,胡國勇飛速地跑到辦公室門口。門咔嚓一下開了,許多人涌了進來。某種嚎叫聲乃至哀鳴落進了她的耳朵,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像不屬于自己的一部分那樣脫落在了地上。血四濺開來,緊接著,才是疼痛感。痛感越來越強,痛感和外頭涌進來的人將她包裹了。

    尾 聲

    春天就要過去了。春天并沒有拯救杭州水泥廠。林安娜站在寂寥得不能再寂寥的水泥廠門口,任由風吹過她左邊那個空無一物的袖子。這時候,她看到了夏宏平,夏宏平就站在她前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他在認真地看廠里的車間、倉庫,以及那根大煙囪。林安娜原以為夏宏平會哭的,但是,夏宏平卻并沒有哭,他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口吻對林安娜說,你知道嗎,報紙上都登了,這是杭州最后一批下崗。以后,杭州就沒有下崗了,大家管這個叫失業(yè)。

    林安娜沒有說話,她突然覺得很沒意思。她自顧自地朝前頭走去,在廠子后頭的一個角落里,她看到了汪大雷。汪大雷正忙著把一捆東西裝進車子里,林安娜注意到,那是捆電線。很早以前,林安娜就曉得有人偷廠里的東西,只是她沒想到堂堂的行政科科長汪大雷也會偷。汪大雷嚇了一跳,等看清了是林安娜后,才放下心來。是安娜啊,我還以為是誰呢。林安娜瞥了那些電線一眼,說,你不應(yīng)該偷的,廠子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你不該再在上面插上一刀。是是是,汪大雷滿臉堆笑??墒?,安娜,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我偷的不過是幾根電線,可是胡國勇他們呢?工人們都解散了,可他們還不是照樣領(lǐng)著工資?還有,廠里這塊地,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至少也賣了幾百萬吧,可這些錢又到哪里去了呢?

    汪大雷說的事,林安娜只知曉其中一部分,和上海老板談黃了后,胡國勇又從廣州拉來了個投資的,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敲定了所有事宜。當然,這些都是林安娜從趙志波那里聽來的。趙志波告訴林安娜的時候,林安娜正沒日沒夜地躺在浙二醫(yī)院里,醫(yī)生告訴她,她的手傷得太重,下半輩子就只能這樣了。林安娜只覺得心口很痛,她想,這是不是就是她的命?是命運讓她失去了浩揚,現(xiàn)在,又讓她失去了一條手臂。林安娜就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去摸那段沒了的手臂,她摸了好久好久,終于,她不再摸了,她從包里翻找出一支口紅,重重地涂了上去。

    汪大雷還在喋喋不休。安娜,你倒是評評理,我在廠里任勞任怨那么多年,到頭來卻什么好處都沒撈到。是,我是犯了點錯,可誰能一輩子不犯錯?這么多年了,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林安娜還是那句話,你不應(yīng)該偷的。汪大雷慍怒了,林安娜,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胡國勇的姘頭。我就是要拿廠里的東西,怎么了?實話同你講,就算我不拿,別人也會拿的。汪大雷說著,跳上了車。引擎發(fā)出的突突聲在靜寂的工廠里得到了無限放大,林安娜看到那輛小車顛跑著,也消失了。

    此刻,已是正午時分。林安娜獨個兒站在水泥廠門口,仰頭看天。天空中沒有一朵云,藍得有些假。這是杭州少有的好天。林安娜看了一會天,決定去趟春風里。春風里還是老樣子,狹長的弄堂、磨得光滑的石板,一瞬間,她好像看到了過去。只是,沈世民畢竟走了。沈世民是在她出事當天離開的,他走得那么突然,只留下了一封信。信里總共才兩句話,頭一句話是,好好過日子,別找我。第二句話是,如果可以的話,請幫忙照顧下小月,老伍哥是個好人。在醫(yī)院里硬是沒流一滴眼淚的林安娜哭了,她想起自己同沈世民剛來杭州那會兒,他們說好,要住上一間大房子,生一個可愛的寶寶,還要過上最最幸福的生活。她還想起,浩揚死后不久,幾乎所有人都勸她把孩子打掉,他們告訴她,浩揚已經(jīng)死了,沒必要再給他生孩子了。他們還告訴她,做單身母親不是那么容易的,是要吃苦頭的。只有沈世民不同,沈世民對她說,生吧,不生,你后半輩子肯定會后悔的……

    林安娜感到孤獨了,她感覺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孤獨過。她在井沿邊坐下,透過那些鋼條,她看到,井水很深,泛著幽幽的青綠。林安娜就對著那口井說,我前兩天去看過老伍了,他很好,再過幾年就能出來了。小月也很好,她現(xiàn)在住在我這里。我知道你們家沒什么親戚,你就放心吧。井水很靜,連一點波瀾也沒有。林安娜又說,你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其實連我自己都這樣覺得,畢竟是你老公害我沒了一只手的……可是,說來也奇怪,那天,當他要砍胡國勇的時候,我腦子里跳出來的居然是你的小月和我的糯糯。她們是那么可憐,那么相像,我想,就算沈世民不拜托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井水依舊沒有動靜,厚重的青苔沿著蒼涼的井壁一路爬至了那些鋼條上。林安娜站了起來,她朝著那口井,輕聲道,我給你跳支舞吧。林安娜果真跳了起來。一對男女從她邊上走過,他們詫異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左袖管空了的女人,看她獨自前進、后退,在那口覆蓋著鋼條的井旁跳著一支怪兮兮的舞。后來,他們跑了起來,他們跑得飛快,就好像他們看到的不是林安娜,而是某只厲鬼本身。

    林安娜還在繼續(xù)跳著,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跳得這么好過。她跳了良久,直到口袋里傳來了一陣熟悉的短信提示音。短信是糯糯發(fā)來的。糯糯問,媽,我過會回來,你在哪?林安娜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好像看到那個哭著吵著要她的糯糯又回來了。她在手機上打下幾個字,春風里,發(fā)送了過去。這時,一架飛機正朝著她這邊飛來,飛機劃過那口釘有鋼條的井,在平臺四四方方的天空上噴了一條白線。林安娜被感動了,她重新打開手機,又用力地按了一遍:春風里,我在春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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