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寓言

1.一個孩子坐在草坪上。他說，希望。

他睜著大眼睛，用一根小指頭指著任意的一個方向，他說，希望。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真的擁有了希望。

在孩子看來，最早的希望也許是能吃到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他希望自己去削那蘋果。接著，他希望自己能擁有一大堆形形色色的玩具，有一套嶄新的、漂亮的衣裳。當(dāng)這一切都已成為現(xiàn)實，他便開始希望長大，有比爸爸更高大的身子，有一溜鮮活的黑胡子，翅膀一樣地在他的嘴唇上方滑翔。

2.朦朧中，他說，希望。他就長大了。

他看見清晨的太陽和自己差不多高。而在此之前，他曾經(jīng)感覺到，希望──它其實是那樣的簡單、容易，唾手可得，猶如在盒子里掬起一捧清水。最早的希望就這樣捏在他的手中，那是一只飛不動的鳥，那是一把射不出任何危機的塑料手槍，那是一粒尚未點進土里的花種。

3.一個孩子長大了。他仍然說，希望。

他指著遠(yuǎn)方，指著明天。他開始意識到，希望是一種有影無形的物質(zhì)或精神。他在紙上寫著，畫著。他在夢中夢著。他發(fā)現(xiàn)原來離自己那么近的希望，現(xiàn)在已漸漸遠(yuǎn)了。他發(fā)現(xiàn)原來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希望，突然將背影朝向了自己，讓他看不到希望的正面。

在他長大的同時，他發(fā)現(xiàn)希望也在長大，并且長得比他更快，更加光鮮灼人。

他開始向希望起誓，向希望表達(dá)希望。他開始像追逐一只蝴蝶一樣追逐希望。

4.他邊跑邊說，希望。他指著一座山峰。

他看見希望在遠(yuǎn)處山岡上一閃，就變換了模樣。他看見希望正閑情逸致地在太陽下舞蹈。此時，希望已發(fā)育得胸高腰細(xì)，明眸皓齒，典雅動人。和從前看到的希望已大不一樣。

他打起精神奮力直追。他差不多看清了希望的身高，差不多嗅到了希望的體香，可希望還是神一樣地扭著腰，裊裊地飄走了。

希望看起來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在天涯。

5.他說，希望。他指著春天。

他開始把希望寄托在新的一年，寄托在新年的第一個季節(jié)。他說，希望。一年之計在于春。他早早起床。他說，希望。他說一日之計在于晨。

那時，他追得正緊。有一次差點兒抓住了希望的辮子，差點兒摸到了希望的肩胛。但希望畢竟是希望，畢竟是一尊游刃有余的神。她只是偶爾從發(fā)辮上摘下一朵花扔過來，偶爾回頭一笑，只露出半邊臉。她偶爾也扔給他一枚漿果或一個錦囊。在他俯身去拾的時候，希望悄悄地加快了速度。希望仍然要走自己的路。

6.水在流動。他說，希望。

他的下巴上已升起了暮色。他用剃刀刮著那層暮色。刮凈了，但用不了多久，暮色又會像希望一樣冉冉升起。他于是嘆了一口氣。就那么一口氣。

他開始調(diào)過頭，打量那些遠(yuǎn)去的時光。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就是這個永遠(yuǎn)妙齡的希望，竟引著自己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以前，他沒有料到自己能走這么遠(yuǎn)。而在途中，正是這個看似薄情卻又情絲萬縷的希望，反手賜給了自己那么多果實、信心，還有驚人的腳力和難得的好性情。于是，他想感謝希望。

他說，希望。在頭頂上，在面前。有時也在遠(yuǎn)方。他說，希望看著他喘息，生病，衰老。當(dāng)然也能看到他知足常樂或悵然若失的表情。他衰老時希望仍然年輕，仍然在喚著他從前的名字，就像喚著自己多年的朋友或情人。他不知不覺地再次移動了雙腳。而希望仍在把希望恰如其分地賜給他。

7.已經(jīng)不是春天。他說，希望。

那是另一回事。他說希望──另一個精力充沛的人也在這么說。但那是另一回事。

那人站著不動，像紳士一樣風(fēng)度十足。他在欣賞。欣賞著他和他正在追著的希望。他站著不動。他看見希望也站著不動。

希望明明在飄，在閃，她明明被一個人追著，而另一個人卻看見她站著不動。這正是希望之所以被人反復(fù)欣賞、描繪以至崇拜的根本原因。這正是希望的空靈和美好之所在。

那個站著不動的人，其實他可以看到希望的正面，甚至是全部。他可以無休止地贊美希望，甚至可以心甘情愿地跪下來祈求希望，并對美麗溫柔的希望海誓山盟。

他給希望寫了一封又一封情書。有一次他還給希望寫了極為優(yōu)美的一句詩。他說，希望，無限的希望。

而希望無比端莊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說。希望無動于衷。但那是另一回事。

8.一千個人在說，希望。那時，大地上遠(yuǎn)遠(yuǎn)不止開了一千朵花。有人指著玫瑰，有人指著石榴，有人指著一根樹枝，也有人指著草。

當(dāng)然，也有人指著一只蝴蝶或者蜜蜂。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千個人面對希望站著不動的時候，也會有一千個希望站著不動。而當(dāng)一千個人同時向希望靠近時，一千個希望就會像一千只鳥，在天空散開。

希望有禮有節(jié)。希望高高在上。

一千個人尋求她，一千個人會獲得一千種滿足、疲憊或傷懷。希望是偏執(zhí)的，喑啞的。希望以無聲為聲。希望是挑剔的，無情的。希望以無情為情，以無心為心。

盡管如此，一千個人仍然會對希望的姿容展開一千種描述和評判。有人說，希望蒙騙了他。因此，他咒罵希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有人說，希望拯救了他，他充滿了感激。

希望什么也不說。希望依舊欺騙著，勾引著，嘲笑著，背棄著;且激勵著，拯救著，呼喚著那一千個人。希望無處不在，希望無所不為。

希望千手，千面，千身，千心。

9.他說，希望。他指著窗子。

他幾乎看透了希望，但終究還是沒有看透。所有的人都站在自己的窗口看希望。他終于認(rèn)識到這一點：希望并不公平。希望鐘情于行動而厭棄猶豫、等待和空想。希望傾向于勇者、智者、德者和仁者，對癡迷者也大施恩典。

希望給勇者以寶石或王冠，給智者以黃金，給仁者以鮮花或頌歌，給德者以領(lǐng)土或豐碑，給癡迷者以水或美夢。這些足以讓每一位受惠者享用一生。希望，就是這樣的。希望以不公平為公平。即使戴上手套、博士帽和眼鏡;即使將希望放大，拉近;即使動用全部的經(jīng)驗、知識、天才、智慧以及任何器械，也看不透希望。

希望永遠(yuǎn)無法看透。

希望永遠(yuǎn)是透明的，像空氣，或者光。

10.風(fēng)吹著臉。他說，希望。他指著黑夜。

他噙著最后的淚。他說希望希望希望。

他說，希望是什么呢？

而希望始終不語。希望垂著頭俯視他，朝他使了個極為曖昧的眼色。他就不再問了。他心里 已經(jīng)明朗，明朗得就像空無。

希望開始升高，像一種天體。希望在高處恪守著自己的本質(zhì)，繼續(xù)上升，上升到不知道自己就是希望的那種高度，上升到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灼人的那種高度。但每時每刻，所有的人都在盡情地蒙受著她的恩澤。所有的人都享有著希望的特權(quán)。

11.他說，希望。他沒有指任何事物或方向。

他說，希望恩澤無邊。說完以后，他就無聲無息地枕著自己一生的經(jīng)驗和困惑睡下了。他把頌歌、描繪、傾訴以及呼吸等等一切，全都貢品般寄給了希望。希望用黑暗中的光芒收下了這一切。希望遙遠(yuǎn)地照耀著，直到更高、更遠(yuǎn)。

12.天亮以前，一個嬰兒掙斷了臍帶，他赤裸著，和血汁，和疼痛一起，在世界上降生。

一個嬰兒！他猛地掀開了一個人剛剛閉合的眼睛，他跟在另一個人的掙扎和呻吟之后，發(fā)出了驕傲的、不可一世的啼哭。

一個父親站在旁邊。他說希望。他說著。

他指著沒有思想的嬰兒對自己說著。

其實他不僅僅是在說著一個簡單的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