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一直活在驚恐的尋找里。
雨后的黃昏,村莊的空氣中浮動著水洗過的亮色,屋頂,樹梢,山脊,都被抹上了一層炫目的金輝。正是牧歸時分,對面的山坡上,成群的牛羊從坡上俯沖下來,像江流在奔瀉,轟隆隆,轟隆隆,那些舞動的蹄子,大的,小的,輕的,重的,單腕的,雙瓣的,橫踩,直踏,一腳腳,都踩在村莊忙得有些錯亂的神經(jīng)上。
整個村莊在戰(zhàn)栗。夕照漫過,這戰(zhàn)栗炫著五彩的光,像幅油畫掛在對面的土坡上。但我無心欣賞,因為,一場尋找就要開始了。
父親說,你去看看咱家的羊都回來了沒有,我去井臺上飲牲口。
父親的話,永遠(yuǎn)是命令的口吻,我哪敢怠慢,一口氣跑到家。羊們正循著里巷的石板路,昂首挺胸地往家走,像得勝的士兵。1,2,3,4,5,6,不對。我重新數(shù),1,2,圈里進(jìn)去兩只,1,2,3,4,院里溜達(dá)著4只,還是6只,不對啊,少1只。我一關(guān)院門,趕緊往鄰居家跑。
大奶奶,你們家羊多不?我看看啊,不多。一句回答很快隔著墻扔了出來,大奶奶永遠(yuǎn)這么利索。
三姑夫,你家羊多不?三姑夫眼睛不好,在羊圈里摸索了半天,說,
那些年,我一直活在驚恐的尋找里。
雨后的黃昏,村莊的空氣中浮動著水洗過的亮色,屋頂,樹梢,山脊,都被抹上了一層炫目的金輝。正是牧歸時分,對面的山坡上,成群的牛羊從坡上俯沖下來,像江流在奔瀉,轟隆隆,轟隆隆,那些舞動的蹄子,大的,小的,輕的,重的,單腕的,雙瓣的,橫踩,直踏,一腳腳,都踩在村莊忙得有些錯亂的神經(jīng)上。
整個村莊在戰(zhàn)栗。夕照漫過,這戰(zhàn)栗炫著五彩的光,像幅油畫掛在對面的土坡上。但我無心欣賞,因為,一場尋找就要開始了。
父親說,你去看看咱家的羊都回來了沒有,我去井臺上飲牲口。
父親的話,永遠(yuǎn)是命令的口吻,我哪敢怠慢,一口氣跑到家。羊們正循著里巷的石板路,昂首挺胸地往家走,像得勝的士兵。1,2,3,4,5,6,不對。我重新數(shù),1,2,圈里進(jìn)去兩只,1,2,3,4,院里溜達(dá)著4只,還是6只,不對啊,少1只。我一關(guān)院門,趕緊往鄰居家跑。
大奶奶,你們家羊多不?我看看啊,不多。一句回答很快隔著墻扔了出來,大奶奶永遠(yuǎn)這么利索。
三姑夫,你家羊多不?三姑夫眼睛不好,在羊圈里摸索了半天,說,好像不多,不信,你來摸摸。什么叫好像,我還用摸嗎?我“撲通”跳進(jìn)他家的羊圈,一數(shù),他家的羊不多不少,正好。
我有些沮喪。
從他家羊圈爬出來的時候,三姑夫摸索著要給我開門。我一蹦,便從他家的院墻直接翻到了李神七的家。李神七的媳婦神神叨叨的,一天到晚,只拜神鬼,不管牛羊的事。我就納悶了,一個從來不管牛羊的人家,居然,自家的牲口一頭也沒少過,你說,這該找誰說理去。
李神七,我剛想喊出口,突然壓低了嗓門。這樣的場合,怎么能直呼其名呢。但一時又不知道怎么叫,只好怯生生地喊了一嗓子:你家的羊多不?
不知道,你自己去看!是李神七媳婦的回答,隔著耳窗傳過來,遙遠(yuǎn),蒼涼,冷得觸不到一點溫暖。
看就看。我一進(jìn)她家羊圈,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家那只羊就在她家的圈里,更可恨的是,它還把腦袋扎在那只老羊的屁股后面,怕我看見它。我一把把它拽住,狠狠地罵了一句。它“咩”地低號了一聲,就乖乖地跟我出來了。也難怪,那只老羊是它媽媽,年初,父親把它從李神七那里買過來,都七八個月了,它還是不認(rèn)我家家門。
它只認(rèn)媽媽。
把羊趕回家,把圈門扎好。父親回來了。父親說,趕緊,咱家的騾子沒回來,得去找。你去蘆草溝,我去黑山子。
我的心突突突,驟然間狂跳不已。又沒回來,王八蛋,又野到哪兒去了!一邊罵,我一邊狂奔,看著即將暮色四合的山野,我急得都快哭了。
雨后的蘆草溝水汽濕重,蟲子們在這一刻都停止了吟唱,仿佛被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住了脖子。溝岔里,黑魆魆的,我壯著膽子往里走。繞過一棵小樹,又繞過一棵小樹,那些絆腳的蒿子草,長得密密匝匝,真讓人討厭。我一邊瞪大眼睛往四下里尋覓,一邊張開耳孔,極細(xì)致地聽。我家的騾子愛打響鼻,如果它看到我來了,或許會友好地暗示一下子。但是,沒有。巨大的寂靜,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連遠(yuǎn)山上最后一抹亮色也消失了,咕咚一聲,村莊掉入到無底的黑夜里。我朝空空的山谷喊了一嗓子,我也不知道是想喊我家的騾子,還是想壯壯膽子,但回響傳來,聲調(diào)古怪而尖利,仿佛是另一個什么可怕的東西朝我喊了一嗓子,我有點害怕。不找了,活該它!我三步并作兩步開始從溝岔里往出退,起先是大步流星,后來干脆變成了跑。窸窸窣窣的聲響里,仿佛是萬千怪獸,跟在我后邊,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跑,不遠(yuǎn)不近,甩也甩不掉。
我一口氣跑回家里。院子里,母親在喂豬,父親就著燈光,在磨鐮刀。我拖著哭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父親稟告:沒有,蘆草溝我都找遍了,就是沒看見咱家的騾子。我咬緊牙關(guān),撒了個謊。父親頭也沒抬,只簡單回了一句:哦,你說騾子啊,它早自個兒回來了,飯在炕上,你去吃吧。
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之后,母親出來進(jìn)去,一趟一趟地為豬添食,把一面鍋刮得咣當(dāng)亂響。父親則依舊埋著頭,嚯——嚯——節(jié)奏鏗鏘地磨著他的鐮刀。
只剩下氣喘吁吁的我。
直到現(xiàn)在,我在夢境里,依舊在不停地尋找著。不是我家少了只羊,就是騾子跑得沒了蹤影。有時候,內(nèi)容會稍稍變換到高考上,同學(xué)們倏忽間都進(jìn)了考場,而我,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那個考場;或者,答著答著,突然沒了筆,怎么找也找不著。然后,畫面一轉(zhuǎn),又回到了村莊里,李神七的媳婦走出家門,面色凝重地對我說,我沒見你家的羊。
那,我家的羊呢?我家的羊在哪里?我一急,趕緊跑啊,找啊,直到嚇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