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間,毛桃樹散落在河岸旁、屋檐后一些不起眼的角落,無人給它澆水施肥修剪枝條,甚至連它結(jié)出的果實(shí)——小毛桃的名字,也是因?yàn)轶w小毛多得來的。
毛桃樹像個私生子,它由桃核落入土里自然出苗生長。初生的小桃樹經(jīng)過嫁接,就有了好聽的名字:五月紅、六月白……嫁接桃樹的方法很簡單,莊上榮二伯就是嫁接桃樹的巧手。每年一開春,桃樹尚未發(fā)新芽,莊上誰家請他幫忙嫁接桃樹,他就會從自家的桃園里采集上好的桃樹枝條作接穗枝。嫁接時,他將接穗枝的下端削成楔狀,再將被嫁接的粗約1厘米的桃樹枝截?cái)?,剖開一條4厘米左右長的口子,把那根楔狀的接穗條插入開口的縫隙,再用麻繩將接穗條纏繞牢固,待到接穗條發(fā)芽,表明嫁接成功。榮二伯還能在一棵桃樹上嫁接出兩三個品種的桃子來,有早熟的,有遲熟的,往往是這根枝條掛果,另一根枝條上面的花兒開得正艷,令人驚嘆不已。
沒有經(jīng)過嫁接陣痛的桃樹苗,能順利成長到掛果且得名“毛桃樹”那一天,機(jī)會是微乎其微的。它一般是出生在河坡、屋檐后一些不起眼的地方,一旦被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不是被嫁接,便是隨手一斧頭從根部砍掉。即使遺漏下來掛果,它也像個棄兒,不但大人們看不上眼,就連小孩子也不拿它當(dāng)水果看待。
那年晚春,父親砍竹時在竹園的東南邊角發(fā)現(xiàn)一棵毛桃樹,他揮起斧頭便欲砍伐。在一旁忙碌著將竹子拖出竹園的母親說,這棵毛桃樹長在這里又不礙事,就隨它長去。因?yàn)槟赣H的一句話,這棵毛桃樹才得以幸存下來,保持原有的生長姿態(tài)。其時,它已開始結(jié)果,枝杈上掛滿小玻璃球大小的果實(shí),體表包裹一層白白的棉絮狀的絨毛,我們都叫它“毛衣”。這層毛衣,算是毛桃的“護(hù)身符”吧。
五月紅、六月白等品種的桃子撂園了(沒有了),小毛桃還在不緊不慢地生長著,像侏儒似的,今天看這個模樣,明天來看依然沒有變化,心頭難免會猴急起來。有人從樹上摘下毛桃,走到河邊沾水使勁搓揉,洗掉表層的毛衣,青翠圓潤,倒也玲瓏可愛。放入口中一咬,卻像個石疙瘩,硬實(shí)得很,那皮肉又苦又澀,順手扔掉,“咚”的一聲墜入河中,連一個水泡都未冒出。
時間稍長,那棵生長在竹園邊的毛桃樹被我們一家人遺忘了。一天,表叔到我家竹園里砍幾根竹子回去支蚊帳。突然,他大聲喊道:“這里有棵毛桃樹,來摘桃子吃?!甭劼?,我迅速跑過去,抬頭一看,滿樹的桃子壓彎了枝頭。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小毛桃也會由“丑小鴨”變身“白天鵝”。一只只毛桃大如乒乓球,表皮分布著一些黑色斑點(diǎn),毛衣基本褪盡,光溜滑圓的,桃子的尖角居然還露出微微的紅色,那渾身毛衣的小疙瘩已脫胎換骨,青翠誘人。表叔放下砍竹子的斧頭,與我一起采摘毛桃。很快,便摘下大半臉盆毛桃,而樹上還掛著大半的果實(shí)。表叔說,行了,讓它們長在樹上,細(xì)水長流地慢慢摘著吃。
我從井口打來一盆清水,將毛桃洗凈,與表叔他們打個招呼,便手抓毛桃啃食起來。成熟的毛桃,脆生生且甜中略帶點(diǎn)酸味,與有名有分的桃子相比,并不遜色,各有風(fēng)味。吃了一個毛桃,我掌握了訣竅,手捏毛桃,用力一壓,它便會一分為二,實(shí)現(xiàn)核與肉干凈利落地分離,桃核的紋理清晰,像父母將長大成人的孩子分出去自立門戶,毅然決然,沒有半點(diǎn)拖泥帶水的寡斷。桃肉內(nèi)側(cè)艷紅,表層清晰地印著桃核的紋理脈絡(luò),那瞬間,讓你心生破壞藝術(shù)品寧靜之美的忐忑。
這棵蝸居竹園邊角的毛桃樹,不慕繁華,不邀功不爭寵,不動聲色地成長著,給人以驚喜。年少的我也許是出于貪圖口頭之福的私念,間或摻雜著一絲憐憫,向父母提出讓這棵毛桃樹繼續(xù)生長的請求。
毛桃樹得以留存下來,但難逃宿命的劫數(shù)。來年春天,它開出稀稀疏疏的一些花朵,風(fēng)吹雨打,最終只結(jié)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只小毛桃。鄰居肖大媽說,頭年開花掛果,應(yīng)該敲掉一些花果,使它保持充足的養(yǎng)分生長。滿樹掛果,超負(fù)荷消耗它的養(yǎng)分,元?dú)獯髠?,影響機(jī)能,今年自然開花結(jié)果少,呈現(xiàn)出一副萎靡相。我很惋惜,希冀它能再次煥發(fā)生機(jī)。然而,肖大媽告訴我,這棵毛桃樹已傷筋動骨,怕是就此模樣了。
秋天,父親揮舞鍬锨與斧頭并用,將毛桃樹連根刨出,這是它無可避免的命運(yùn)。
前不久的一天,我在縣城近郊再次見到了毛桃樹,那是我有生以來所見的最大的一片毛桃樹林,有五十多株高度超過我頭頂?shù)拿覙?,一棵挨著一棵,其時花蕊已凋零,花蒂結(jié)出小小的毛桃果實(shí),零零落落,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枝丫間,昭示毛桃家族“人丁不旺”的頹敗。遠(yuǎn)看上去枝繁葉茂,實(shí)則有的樹甚至連一只毛桃果都未掛,究其原因,屬密植無間距,光照等基本生長條件大打折扣所致。與主人作簡短交談,終解其惑,此地已被圈入征地拆遷紅線圖,搬遷是早晚的事,栽植果樹補(bǔ)償費(fèi)高,主旨并非食其果,僅圖其棵數(shù)即可“招財(cái)”。面對如此功利的情形,我無語,心頭生發(fā)別樣滋味,說不清是悲哀,抑或遺憾。
當(dāng)年那脆生生且酸甜相融的小毛桃,至今想起仍令我口舌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