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江盛產(chǎn)鯽魚,燉魚是附近居民的拿手絕活。我們在江邊坐上出租車往市里去,問司機師傅大安有什么特色飯店,以為他會說魚,沒想到他卻說,去吃柴火雞吧!開始沒明白詞義,聽他解釋才知道是用柴火燉的雞肉。這有什么奇特的,家里富裕之后不是常吃的一道菜嗎?都吃膩了。原本想吃魚的我不想去這家飯店,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把拒絕的話說出口,想必是有些懷念過去用柴火燒飯燉菜的情景吧!
從東大坡上來,車子拐入一條橫街,那是過去通往棉織廠的必經(jīng)之路,但現(xiàn)在這里全都被拆遷蓋了樓,棉織廠早就幾易其手,消失在林立的樓群里。以往泥濘不堪的胡同,現(xiàn)在鋪上了瀝青,變成了光溜溜的油漆路。以往胡同兩側歪歪斜斜的土坯小房破爛門窗,現(xiàn)在都變成了窗明幾凈的高樓大廈。道路寬了,房子高了,眼界是亮堂了,但似乎少了人間煙火的味道。斜陽下的裊裊炊煙,雞鳴狗吠都不見了,家家戶戶的院墻里栽種的蔬菜花卉也都消失了,老人坐在樹蔭下叼著煙袋鍋咂摸得有滋有味的情景也沒了,似乎孩子們嬉鬧玩耍的聲音也少了很多。
現(xiàn)代都市帶來的一切先進便利也順帶著把過去純樸天然的一切樂趣掩蓋了。
進了店門,本以為看一眼就可能會走的,但我卻坐下了。大廳里一溜四張桌子,同時也是灶臺,每張桌面上鑲嵌著一口六印的黑色鐵鍋,旁邊還鑲嵌著更小的類似電飯鍋的小鍋。店里收拾得異常干凈,鑲著白色瓷磚的灶臺擦得能照出人影來。墻壁上掛著幾幅油畫,細看之下,竟然是東北幾十年前的江邊情景,一位老人蹲在門前雪堆里架起一堆柴火在燒烤豬頭,另一幅畫是一位中年婦女扎著圍裙彎腰在江邊拾掇大鯉魚?;鸺t的篝火,火紅的臉膛,一下子就把客與店的關系拉近了,都是東北人,都是大安人,走多遠也是家鄉(xiāng)人!
一個年輕的大眼睛男生端來茶水,透明的壺倒出噴香的大麥茶,這就更不好走了,既來之則安之吧。我們要了五斤的雞,就剩最后一只雞了,也是店里最輕的一只雞。老板的生意很紅火,之前看到的空桌子,和旁邊的四個包間已經(jīng)早就預定出去了。
灶臺側面有個灶膛,男孩子拿來一盆劈好的木柴,點燃火送進灶膛。鍋底很快熱了,倒的是清亮亮的色拉油,丟一把蔥花和蒜,翻炒出香味,把已經(jīng)拾掇好的雞塊倒入鍋里,爆出香味,炒出雞油。這時候灶膛里的柴火很旺,要快炒。大約六七分鐘后,肉已經(jīng)炒得在鍋底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音了,男生說這是肉在叫。肉在叫的時候就是炒得恰到好處,可以放各種調料了,老抽、料酒、花椒大料,再放入半盆湯。我們另加了一盤黃蘑和寬粉放入鍋里,鍋里的容量就非常壯觀了。木板勒成的醬褐色的鍋蓋扣下來,熱氣很快從鍋蓋四周飛溢而出,撲在座客的臉上,每人臉上都染上了盈盈笑意。
那撲面而來的香氣吹得人醉醺醺的,倏忽間像是把我?guī)Щ亓撕芏嗄昵?。那時家里住著土屋,有個狹窄局促的廚房。傍晚放學,看到母親扎著圍裙在透著黃昏燈光的廚房里忙碌,廚房里溢出雞肉燉蘑菇的味道,那是我最興奮的時刻。放下書包鉆進廚房給灶膛里添柴,母親會囑咐兩聲:“別被木頭上的倒刺扎了手!”或者說:“去寫作業(yè)吧,這兒不用你?!蔽覅s非常希望這里用我。我把課本拿到廚房,坐在父親用木頭釘成的矮凳上一邊朗誦課文,一邊往灶膛里添木頭柈子。灶膛深處是藍汪汪的短促的火苗,中間是金黃色的長而粗的火苗,它們爭先恐后地舔舐著鍋底,香味隨著熱氣彌漫了小小的廚房,這是何等的享受??!
冬日燒炕的爐子也點燃了,母親在爐子上坐上一口小鍋,悶上一鍋二米飯(大米和小米),這樣的飯桌上,連最小的弟弟都能狼吞虎咽地吃上三大碗。母親會笑瞇瞇地看著我們說:“慢點吃,小米粒兒嗆鼻子里看你們咋整……”
飯店里那個笑瞇瞇的男孩子又來了,端來半盆米,把米下在雞鍋旁邊的小鍋里,竟然也是二米飯!
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飯店里熱鬧起來。男孩子還端來兩盤涼拌得清雅的小菜,是店里贈送的,一碟碧綠的醬瓜和玫瑰色的蘿卜,一碟切的細如頭發(fā)絲的海帶絲和干豆腐絲,看著養(yǎng)眼,吃起來也格外清爽。外甥女馬上把半碟海帶絲吃完了,她舔著嘴唇說:“沒吃夠。”
雞熟了,掀開鍋蓋,幾個人圍鍋開動了。小時候最向往的事情就是站在鍋臺邊夾塊肉扔到嘴里,可那是母親絕對不允許的,幾十年過去,今天竟然得償所愿,圍著鍋臺隨便用筷子夾肉吃了。
木柴的火軟,燉出的肉爛、湯濃。蘑菇是林間的精靈,用林木慢火燉它,別有一份彌久的清香。粉條吸收了雞肉和蘑菇的味道,更是香得沒譜了。外甥女向來喜歡吃粉條,從鍋里撈了一碗,吃干抹凈又來撈。二米飯也出鍋了,飯里還放了火腿肉丁和香蔥。外甥女樂顛顛地給每人盛了一碗,自己則跟老板要了一個大碗盛飯吃,米飯上再蓋上一層雞肉蘑菇和粉絲,飯碗小撥拉不開??!我沖她使眼色,給我也要了個大碗,這樣的美味,怎能不多吃一點?
雞肉的鮮美不僅僅是柴火的功勞,還跟雞的飼養(yǎng)有關。大眼睛男孩告訴我們,雞是鄉(xiāng)下散養(yǎng)的,不是圈養(yǎng)的,都是吃五谷雜糧和水泡子里的小魚爛蝦長大的,而圈養(yǎng)的都是吃精飼料的,喂養(yǎng)三兩個月出售的肉食雞。肉食雞的肉發(fā)柴,發(fā)茛,笨雞的肉松軟,不能同日而語。一道美味竟要經(jīng)歷如此曲折的經(jīng)歷!
飯店里最忙碌的要數(shù)這個男孩了,聽后邊忙碌的中年婦人叫他兒子,想必是母子了。我問他是否是家庭飯店,他說是的,劈柴添火的那個光頭是他爸爸,他說光頭的時候臉上笑意更濃了。
這是個和諧的家庭,每人臉上都帶著笑意,聽不到埋怨,只聽到善意的叮囑。結賬的時候竟然是男孩子站在吧臺前點鈔。我問一旁忙碌的婦人,她笑著說:“晚上他爸爸跟他對賬?!睎|北女人不管錢,老公和兒子管錢,多豁達的女主人??!
這樣味道醇厚的小店不多見,這么和諧的家庭飯店更不多見,而女主人的溫厚通達更是極品。我在小店里不僅品嘗了特殊的美味,還感受著一家人的熱情和善意,不知不覺中,心里竟萌生了也想開一家這樣小店的想法。
從飯店里出來,意猶未盡?;仡^望望樓下林立的招牌,柴火雞摻雜其中,并不起眼,可是走進去,卻不想出來,只想靜靜地坐下,燉一鍋濃香的雞肉蘑菇粉,來一碗二米飯,跟往昔的記憶相對,品嘗歲月沉淀下來的彌香,久回味,沉醉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