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中國史學的現(xiàn)代化轉型,人們每每聯(lián)想到的是胡適等一系列學術大師聯(lián)綴的精英系譜,以及新舊不同學派交錯分布的學術“地圖”,殊不知其時的史學轉型,作為社會文化整個轉型的一部分,還有著另一些面目。
且不說伴隨新文化運動掀起的科學和民主思潮帶來的觀念變化,不說學術載體和知識傳播媒介的變化,僅就以廢科舉興學校開始的教育體制的變革講,其于史學的震蕩即足可以“革命”視之。從初級到高級學校教育體制的建立,不僅標志著知識預期受眾的變化,輸出與接受知識之方式的變化,以及知識體系與內容的變化等一系列革命性的改變,而且連知識的言說與書寫的方式亦發(fā)生了與傳統(tǒng)幾近顛覆的變化。在20世紀初年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現(xiàn)代教育體制建立的語境下,即使是中國學術中最傳統(tǒng)、最為人們所標榜、認為最可與西方學術之科學性有一拼的歷史學,也不得不面臨對于所授知識“說什么”和“怎么說”等等最基本問題的思考和嘗試。
應該說,新的歷史知識的解釋、言說與書寫方式的建構,對于社會一般知識世界中的歷史觀的形成,其重要性和影響因子,絕不亞于那些學術精英的成果。而說起新史學這方面的轉型,那位曾高擎“古史辨”旗幟,以“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學說“替中國史學界開了一個新紀元”(胡適語)的顧頡剛,無論是理論思考還是具體實踐,都同樣扮演了不容小覷的篳路藍縷者的角色。
按20世紀之幕甫揭之時,也是中國現(xiàn)代教育的啟程之時。先是清政府在1902年頒布《欽定學堂章程》(亦稱“壬寅學制”)、1904年頒布《奏定學堂章程》(亦稱“癸卯學制”),開始初步形成現(xiàn)代教育管理體制、學校體制、考試制度和課程設置等現(xiàn)代教育體制雛形。繼而是剛成立的國民政府在1912年到1913年先后頒布的《壬子·癸丑學制》,以及1922年頒布的《壬戌學制》,將現(xiàn)代教育體制進一步修訂、落實。因為此時也是標榜科學民主的新文化運動轟轟展開之時,于是在新的教育學科體制下,面對新的受眾,歷史課程“說什么”和“怎么說”的問題,便理所當然地提到了人們思考與實踐的日程上。
事實上,早在五四運動爆發(fā)的第二年,受科學、民主精神感召的顧頡剛先生,就受羅家倫之約,在北京《晨報》所辦“五四紀念增刊”發(fā)表了《我們最要緊著手的兩種運動》。該文指出,要改造中國,最要緊的是進行教育運動和學術運動。顧頡剛認為,教育運動的開展,能使全體國民得到受教育和開心智的機會,而教育運動的深入展開,則又有賴于學術運動的推動。理性的、科學的學術通過教育得到普及,“自然使惡勢力都失掉了原來在糊涂腦筋里的根據(jù),更使世界上的好勢力,在清明的腦筋里確定了他的根據(jù)”。顧頡剛如是說。
顧頡剛的這一認識,也可說是他當時對于社會啟蒙與改良認識的基本思路。事實上,自打1920年由北大哲學系畢業(yè)留校開始,顧頡剛就一直沿著這兩項運動的方向做努力——一方面由姚際恒而崔述而鄭樵,由疑古書到疑古史,逐漸深入對于中國古史的認識;一方面也在思考新的學科教育體制下如何將“教科書做成一部活的歷史,使得讀書的人確能認識全部歷史的整個的活動,得到真實的歷史觀念和研究興味”的問題。從1921 年7月給李石岑書信中所附“擬編中學本國地理歷史教科書的大綱”,到1922 年4月在《教育雜志》所發(fā)表的《中學校本國史教科書編纂法的商榷》,顧頡剛逐漸提出、完善了他對現(xiàn)代歷史學科教育體系下“說什么”和“怎么說”的一些設想,并在此基礎上,于1923年9月到1924年2月間,撰寫了《現(xiàn)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
作為民國時期影響最大的歷史讀本,《現(xiàn)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的編撰,也是顧頡剛要民眾“初學得承受較正確之古史常識”,以科學的歷史知識替代“原來在糊涂腦筋里的根據(jù)”,進而“在清明的腦筋里確定了他的根據(jù)”,這一社會改良思想的實踐。其無論是內容上的“說什么”,還是形式上的“怎么說”,都為現(xiàn)代歷史課程教學做出了有益的嘗試。盡管后來這部教科書因擯棄了傳統(tǒng)以“五帝三皇神圣事”為信史開篇的敘事而遭禁,但顧頡剛以現(xiàn)代科學的方式嘗試中國史“說什么”和“怎么說”的努力并未改變,這就有了《國史講話》《中國上古史講義》《春秋史講義》等一系列的作品。
七八十年過去,重讀顧頡剛當年的這些講義,重溫他以科學和理性的精神重構歷史知識世界時的心路與實踐,是否我們也有必要思考一下:新時代,從中學到大學,我們的歷史教學是否也有“說什么”和“怎么說”的問題?
《國史講話》,顧頡剛等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7月。本文摘自該書序言,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