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醒來,已是下午五點多,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蟬鳴般的喧嘩,夾雜著菜市場那種嘈雜,摩肩接踵的人流在忙碌中穿梭。兒子睡在另一張床上,妻子紅腫著雙眼,在一摞單據(jù)面前發(fā)呆。再想想,我想起來了,是昨夜敵不過瞌睡,一頭將車撞到同樣睡著了的水泥墩子上。親人就在我床邊圍坐,從她們滿臉焦灼中,我知道,我這個努力不讓自己打擾世界的人,竟然掠擾了所有的親友。
我不知道兒子傷到哪了,反正車禍發(fā)生時,怎么喊他都沒醒,這下可把我嚇得六神無主,我簡直就是哭著把這個消息通過電話告訴妻子的,此時是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點二十分,根本就沒考慮說話的語調(diào)是否婉轉了,妻子一定嚇得不輕,以至我出院后的許多日子,我與她同時會在凌晨三點多驚醒,之后的半個夜晚都了無睡意。也許上天只是想懲罰一下我,皺了皺眉頭便派來了救星,讓三位夜行的小伙子騎著摩托車來到面前。報警、叫120急救,然后把兒子抱到路邊,把我從被卡的地方弄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左腳不聽使喚。
妻子趕到市醫(yī)院的時候,天已微明,檢查剛剛結束。兒子昏迷四十分鐘之后醒來,他參與了對我的救治,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推著車子,對我說,爸爸你得堅持。我知道一時半會不可能離開醫(yī)院的病房了。我絕對相信自己受到神靈的悲憫與護佑,左一點,車子就要下河,這時的南汀河像匹發(fā)情的母狼,洶涌的河水絕對可以吞沒一切。右一點,是峭壁懸崖,下去的話人車俱毀。車子恰好撞在水泥礅面上,折斷了那么多骨頭,至少,作為寫作的人,還可以構思,動筆。
針水一組接著一組,護士蒙著嘴,說話含混不清。我全身不能動彈,每隔兩個小時翻一次身,是護士下達的任務,而這一翻,就得重新疼痛一次。特級護理是這樣的,洗臉漱口擦身翻身等都由護士完成,在那些晃來晃去的護士中,來了一位其實也就看見一個鼻子的女孩。她自我介紹的時候,摘了口罩說,她叫尚明潔,是我的責任護士,接著宣布了住院的注意事項,好像什么違規(guī)都與錢扯上關系。
我的名字變成了90號,前來看我的人問我名字,護士也會說:“是90號吧,在靠右邊的第一間。”“90號醒來,給你翻身”、 “90號給你打針”、“90號給你量體溫”……醫(yī)院同樣給我安排了主治醫(yī)生,但從進骨科到兩個月后出院,我的主治醫(yī)生除了每天早上不超過一分鐘至兩分鐘的查房,基本都不與我說什么。這個主治醫(yī)生姓什么,我都記不住了,他最大的動作就是看片子,生怕接觸到患者的身體一般,始終與病床隔著一臂長的距離。有幾次,我想說這疼那痛,說出口半句,他已經(jīng)轉身出門了。
各種片子綜合起來,結論是左髖臼粉碎性骨折,肋骨骨折八根,并且大面積坍塌,右手一二節(jié)骨折。除了骨頭部份,還產(chǎn)生氣胸,胸腔有積液。
這一刻起,我決定了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zhàn)爭隨之暴發(fā)。傷口滴血,喘息細若游絲,程序化的針水撲打著炎癥,那些疼,是自己疲勞駕駛的饋贈。就因為瞌睡,將一家人卷入黑暗的谷底,同時也把親人卷進來了。幾塊骨頭說斷就斷了,支持和保護身體的功能徹底喪失,小幅度的側翻身,舉手抬頭這樣的動作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更嚴重的是呼吸與說話困難重重,話只能微弱地說出,呼吸上氣接不到下氣。尚明潔護士讓妻子去買了兩大包氣球,同樣是規(guī)定的動作,讓我每天不停地吹,說能將一屋子都掛滿吹飽的氣球我就可以出院了。剛進醫(yī)院的那幾天,別說吹氣球,就是喘一小口氣都異常艱辛。一只小小的氣球放到嘴邊,怎樣也無法把它弄飽起來。每天清早,我被痰堵得滿臉煞白,只能借助吸痰器,一次又一次將它們生擒。吸痰器對器官傷害大,護士主張我自己努力,靠捶背、叩胸、咳嗽等方式吐出來,可是哪怕再輕的咳嗽,那些呲牙咧嘴的肋骨便開始報復般地生疼。
手上骨折的地方,上了石膏,作為固定,這是很好的辦法,不過,給我上石膏的是新手,那么多紗布與石膏終不能綁正我骨折部位,一個月后,我的手有點變形了,母指與食指之間無法張開,食指也彎得離譜。左腳墜掛三瓶近九斤的礦泉水,叫做皮牽引。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能墜也要墜,不能也要墜,否則出院后腳伸不直與醫(yī)院無關。
九斤水墜在腳上,那份罪比一刀切下去難受,而且必須連續(xù)性,一天歇息加起來不過一個小時,護士說了歇歇停停效果不出來。夜里做夢,都是被人拴著跑不動的情形,加上床本身呈斜坡狀態(tài),睡不到半夜,就會被九斤水拖到床腳,只好讓妻子給自己松綁。每次醫(yī)生都為肺部片子上那些白色的斑點皺眉,我也隱約感到自己這個肺將給醫(yī)生與我?guī)頍o盡的麻煩。電話通了,只能說上句,接下來氣不知跑哪去了。
90號病床臨窗,這個窗口既可以接納太陽的東升,也可以收盡日頭的西斜,是好位置,可以看住院大樓下的老榕樹,聽老榕樹上鳥兒年輕的歌聲??墒沁@是初秋,火辣辣的陽光簡直就是潑進來的,太陽才升到一竹竿高,屋內(nèi)就熱得夠嗆。超薄的窗簾把陽光篩過一遍,中午時分,病房里的人還是喘不過氣來。雖然有風進屋,但它已經(jīng)不能消弭熏天的腳臭與燠熱了。尚明潔倒也會寬人心,說正好可以消毒,但她每次進來,高綰在她腦后的盤髻不一會便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擦完藥水,給我翻身,用兩個枕頭墊著,好讓風能吹到泡疹的地方,掃掃毒氣,爽爽身子。尚明潔的交接班,就像交接這幾顆泡疹一樣,交接的時候,免不了又一次翻身,非要把我的身子全部暴露出來,點著泡疹的個數(shù),第二天她來接班,夜班的護士又會將這些泡疹點交還給她,又得一次翻身。我的身上布滿了童年的各類疤痕,我不想讓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目光盯在我那些疤痕上竊笑。也許是為了撫慰,尚明潔說她童年也是個男孩子型的頑童,大寨村的樹沒有她不會攀爬的,沒有哪個鳥巢躲得過她,同樣沒有哪個柿子秋天過后還敢在樹上賴著不走。她也從高高的樹上掉下來過,但落到地上得很快起來,不然她媽媽的棍棒就掄到頭上了。每年她都要收到一些感謝信,幾面錦旗,她的事跡上了報刊,但她還是那個除了工作還想去韓國聽音樂會的發(fā)燒友。
尚明潔才二十五歲,卻工作了六年,從昆明醫(yī)學院護士專業(yè)畢業(yè),本來可以留在昆明,但爹媽死活不讓她在那里呆下,就回來了,開始的時候,骨科護士的活太繁太雜太多,她上了一天班,就請假哭了一天,她自己也懷疑是不是干不下去了,后來她堅持了下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骨科的骨干護士吧(這是我想的,用不著護士長同意)。遇上尚明潔,也算是一種緣,那么多骨科護士,偏偏有人就把最好的一個安排給我。疼了,說給她,她沒有權利開藥給你止痛,但她能與你談談與傷無關的事,比如說說她學車的危險經(jīng)歷,說說她想去韓國游玩的情況,說說她現(xiàn)在休息超過兩天就覺得渾身不舒服的事情。除了吊針、換藥、整理床鋪,尚明潔也幫你理理擺滿了的床頭柜。她會倒掉你隔夜的茶渣,重新把開水給你灌上;她會幫你擺放一下鮮花,并灑點水,延長花香時間。我有能力將一只氣球吹得南瓜大的時候,她也吹了一只,透過她稚氣的眼神,我想起了云縣大寨那個跟著一只氣球奔跑的女孩。
車禍發(fā)生后,家里的生活全亂了套。妻子一個人承擔起一切,在無數(shù)細碎而繁瑣的事情中,我讀到了她不常示人的堅硬與韌性。當災難與生活發(fā)生羈絆與瓜葛時,她理得清誰輕誰重。因此我也覺得,坦然面對就是最好的反思。不把傷痛的情緒傳染給別人,躺在病床,即便叢生出再多的感傷與無望,也要像窗外的老榕樹面對枯索與凋蔽的到來,在醫(yī)院留給的空間里,周正地活下去。
出院后,家里又成為我療傷的地方。我仍然只能躺在床上,妻子在鍋盆碗筷、菜刀砧板、油瓶鹽缽中穿梭。讓我心癢難忍的不是報刊約稿,不是吃喝全包的筆會,而是面對家事一籌莫展的無奈。偏偏總是有許多事情發(fā)生,水管漏水,燈泡燒掉,兒子需要重新復查,社保催交,房貸需還。
我能拄著柺杖走到小院,將身體倦縮在陽光下,已經(jīng)是三個月后的事情。每天一個雞蛋,一小時陽光,半斤骨頭熬湯,統(tǒng)統(tǒng)被妻子翻了倍,康復倒也稱心。三個月后,我能把大部份時間管理歸一,一部份交給網(wǎng)絡,一部份留在書房,還有一部份用來曬太陽,陪著一壺茶水,向生活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