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文學與理想”,這是一個美好的題目。
然而,我把這個題目變得庸長細碎了。下面,就讓我把這個題目破解開來,以批評家慣常的方法,分出幾個關鍵詞進行拆解和說明。
一、我的理想——
說我的理想,請讓我說幾件少年之往事。
第一件,在我小時候,小得如一只兔子剛會出窩曬太陽,一只小綿羊剛能走出羊圈尋找它愛吃的一把草一~那時候,我也許是6歲或7歲,饑餓像鏈條般,每天都拴在我的脖子上,想要把我吊死在空中,將我的喉管勒成一根無法透氣的枯枝或敗草,想要把我的生命如擲鐵餅的運動員,一下將它甩到狂野的墳墓邊。就是這時候,我的父親在20里外修公路的工地上,傳話說讓我去一趟,到他那兒有肉吃。我就在某一天去找我的父親了。我邊走邊問,一路謹慎,擔心我找不到父親,但卻找到了丟失的門扉。然而,饑餓也是一條通道,我還是—早出門,午時到工地見到了父親。他拍拍我的頭,拉著我的手,把我交給了工地上的炊事員。炊事員就把我領進邊上的一間小屋子,給我端來大半碗煮熟的肥豬肉一一那一天,工地上殺了一頭豬。同時還給了我兩個白饅頭,然后,他把糊了窗紙的窗戶關上了,把屋門從外邊鎖上了,不讓任何人看見我藏在屋里正在偷吃肉。
我就在那一片漆黑的小屋里,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那大半碗肉,還又喝完了半碗完全等于是油的煮肉水。從此,我知道了豬肉是白的比紅的香,肥肉似乎比瘦肉更可口??墒?,在我從那間小屋出來、挺著肚子要走時,我的父親在送我的路上問:“你全都吃完了?沒有給你姐姐留一點?”——那時候,我姐姐常年生病,每天都躺在病床上。那時候,我看著父親的目光,來自我內心對吃的、貪婪的懊悔,如同我在路上順手撿了一樣東西,結果卻成了賊一樣。那個周末的下午,我手里拿著父親沒舍得吃的一塊熟肉,用紙包著回家時,一路上再也沒有吃肉時的香美感;沒有那種幸福感。我一言不發(fā),默默走著,多年之后,今天回憶起來,還有一種無法消退的委屈和愧疚。
第二件事,是我們村里有個脫發(fā)的病人,男,小伙子,俗稱是禿子。因此他一年四季頭上都戴著一頂帽子。冬天戴棉帽,夏天戴一頂單布帽。天太熱時,也會戴草帽。因為是禿子,因為頭皮有病難看,就沒人會去把他的帽子摘下來。誰突然去摘他的帽子時,他就和誰對罵和打架,并朝死里打。他敢拿起一塊磚頭朝對方的頭上砸。因為他的頭上戴的不僅是帽子,還是一種他做人的尊嚴和神圣。
然而,這一天,村里人都端著飯碗在門口吃飯時——鄉(xiāng)黨委書記——那時不叫鄉(xiāng),叫革命委員會——那天相當于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革委會主任,突然把禿子的帽子摘下來,一下拋在空中,讓那帽子打著旋兒朝下落。這一下,他動著小伙子的神圣了,冒犯小伙子的尊嚴了。小伙子大喝一聲,舉起飯碗就要朝革委會主任的頭上砸過去。這時刻,這才叫千鈞一發(fā),才叫危機時刻。就在小伙子要把飯碗砸將過去時,就在村人們以為局面不可收拾時,可小伙子一下子認出扔他帽子的不是別人,正是相當于鄉(xiāng)長、書記的革委會主任了。
氣氛極度安靜了幾秒鐘。那時真是一針落地,猶如一聲巨響??删瓦@時候,幾秒鐘,小伙子把舉在頭頂的飯碗,又緩緩收將回來了。他用柔和的,對不起的目光看看革委會主任,轉身從革委會主任身邊默默走過去,默默地撿起帽子,戴在頭上,默默地離開大家,端著飯碗悄無聲息地回家了。
他走去的身影,柔弱無力,宛若深秋在空中無奈落下的一片葉。這片秋葉在我的頭腦中,從我的少年飄到我的中年,還沒有找到落腳地,一直地飄著、飄著,總是飄在我的記憶里。
第三件事情是,剛才我說的我們那兒修公路,要在我們村頭的河上建造一座橋。橋是我們那兒自盤古開天后修的第一座鋼筋混凝土的水泥橋。來修橋的是省會鄭州的第一橋梁建筑公司。而這公司中有一對夫婦是鋼筋工,廣東人,借住在我們家。這家人專愛吃狗肉,非常讓人煩??伤麄兗矣幸粋€小姑娘,比我小一歲,叫見娜,長得漂亮,穿得也漂亮,走路蹦蹦跳跳的腳步,如彈奏鋼琴的手指一模樣;腳步聲和音樂一模樣。她總是叫我“連科哥”,上學放學都拉著我的手。我總愛替她背著書包讓她空著手。我以為,生活本就這么陽光燦爛,春暖花開,連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和冰粒,都如一對少年踮著腳尖奔跑在田野的腳步樣。然而,然而在一個假期里,我去深山區(qū)我的姑姑家里住幾天,當我回來時,村頭的公路修通了,那座橋異常傲然地豎在村頭河面上??赡切┬迾虻娜耍偸抢业氖纸形腋绲哪莻€小姑娘,他們全家突然不在了,隨著建筑公司不知搬到哪去了。
那個叫見娜的小姑娘,給我留下了她用過的鐵皮鉛筆盒,作為紀念她就消失了。永遠消失了。除了在我的回憶中她會出來和我見一面,之后就連我把她寫入小說作為文學的尋人啟事也沒真正見到她。
感傷如同歲月的雨季;歲月如同雨季中的傷感。我就這么從少年走入了青年,在20周歲時離開了我的故鄉(xiāng),當兵了。當兵之后我在新兵連的第一頓晚餐是吃包子。那一頓,我吃了18個如拳頭大的肉包子(還有一位我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吃了22個)。第二天連隊吃餃子,我和全連的士兵,每人都平均吃了一斤多餃子。我親耳聽見新兵連長在電話上,向營長匯報我們這批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新兵情況時,他罵我們全是豬。他對營長憤怒地說:“這些窮小子比豬都能吃!”他罵我們,可我們——是我,一點都不生氣。一點都沒像我們村有頭病的小伙子對革委會主任那樣黑下臉。因為來到這座豫東的軍營里,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車;第一次見了電視機;第一次在電視中看到打排球,知道中國女排在世界上贏得了三連冠。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讀到了外國小說,是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著名小說《飄》。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中國是有翻譯小說的。此前我在鄉(xiāng)村看的全部是中國“紅色經典”。我以為全世界的小說都和中國的小說一模樣,故事中百分之七十、八十的革命加上百分之三十或二十的愛情,就是百分百的最好小說了。是《飄》讓我明白,有太多更好看、更偉大的小說和中國的革命故事不一樣。它們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樣。之后我以《飄》為橋梁,跨過閱讀的河水,去讀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司湯達,福樓拜,契訶夫,歐·亨利,杰克·倫敦等。我讀所有19世紀能找到的名著和18世紀那些大家的作品。當這些作品讀多時,當我也開始業(yè)余寫作、并因此去回首往事,翻揀我過去的記憶時,我剛才說的那三件少年往事的意義,就因為文學、因為閱讀發(fā)生變化了。
原來,我以為我跑二十里路去吃一碗肥肉是因為饑餓才去的,后來,閱讀扣文學,讓我明白那不僅僅是因為饑餓。還是因為理想。因為渴望今后吃飽吃好的人生理想我才跑去的。
原來,我以為村里有頭病的小伙子,沒有向革委會主任動粗打架,是因為害怕妥協(xié)的;后來,閱讀和文學讓我明白,那不僅僅是害怕,還有幾乎所有的人對權力的敬重和恐懼。
原來,我以為我和那叫見娜的小姑娘的分手,是天真無邪、情竇初開的惆悵,后來,閱讀和我文學讓我明白,不僅是這樣,更重要的是你對某種來自都市的文明的向往和追求。
大約,這也就是我少年時的向往和理想:向往吃飽吃好,向往受人尊重,向往現代的都市文明。這三種向往集合在一起,就是一種理想:希望離開土地,到城里去,自我奮斗,尋找自己人生需要的一切。這就是我首先要談的,關于理想。
二、僅僅是——
人生總是有很多物質的、精神的,美好的、丑陋的,可以告人和不可以告人、可能實現和完全不著邊際、永無實現之可能的向往、理想和愿望之美夢。但具體到每個人身上,最具體、最實在、最普遍和最具代表性的理想就是名利和長壽。長壽我們不去談它,因為那是到了一定年齡和條件才會考慮的事。而名利,則是人一懂事、一踏入少年和青年(有可能是幼年)就開始目日夢求的事。可以說,對于我們幾乎所有的蕓蕓俗人來講,理想的出口或歸結,就是前半生想名利,后半生想長壽。而名利更具體、更廣泛的歸結,在中國并不單單是名聲、名譽、鮮花、掌聲和隨之而來的源源不斷的金錢。更能體現名利并帶來金錢的是地位和權力。
權力標志著地位,也更容易和可能帶來和創(chuàng)造金錢與地位。更直白地說,對許多人來講,名利就是當官。當了官就有了權力。有了權力就可能擁有名利所需的一切。這是中國千百年來的人生鐵律,是最為世俗、最被認同,也最被實踐證明的“真理”。是一種被生命實踐的世俗法則。而我自己,在當年年輕之時,也在這個生命怪圈內,快走和奔跑,也被這個最為世俗的鎖鏈牢牢地捆綁住我的精神和追求。是愛文學還是愛權力?這是我年輕時最大的搖擺和猶豫。因為你是熱愛文學,不斷寫作才被提干的,才被權力任命為一個“文官”一一軍隊的政工干部的。所以,你感激文學,熱愛文學;而提干、當官,由排長到連長,再到營級軍官的道路,也是一路綠燈,無阻無礙,仿佛在不久的未來,三年二年之后,升為團級干部,也不是難事渺茫。畢竟,在提干后短短的幾年間,你已成為軍隊機關最好、最有效率的“筆桿子”,權力對你的欣賞,就像陽光和春風對一棵小樹的偏愛——那時,我在某個連隊做指導員,半年后,被評為“師級優(yōu)秀基層干部”,后來調到一家部隊醫(yī)院做黨委秘書兼新聞干事,又成為醫(yī)院黨委的“神筆”,再后來,調入我所在軍的機關宣傳處,寫經驗材料和講話稿,雖然不是寫得最好的,但卻是寫得最快的、最可以應急趕稿的。那時候,我白天上班寫材料,晚上加班寫小說;白天是軍官,夜間是作家。整個人對未來的信心,如同打了雞血、吃了激素,吞下了人生奮斗的興奮劑。
也就這時候,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們的軍長去北京國防大學學習一年回到軍部后,第一天,他干的第一樁事,就是在夕陽陪伴下,在軍營里走來走去,轉來轉去,最后轉到了軍機關的家屬區(qū)。因為軍人、軍官也是人。是人就要過日子。家屬區(qū)就幾乎家家都養(yǎng)雞養(yǎng)鴨子。有人家還會養(yǎng)幾只大白鵝。幾乎家家門口都有雞窩或鴨窩。我家是養(yǎng)了四只鴨,平均每天都收二到三個大鴨蛋。這一天的黃昏,軍長到家屬區(qū)里看了看,眉頭皺了皺,扭頭和他身后參謀耳語幾句就走了。
一切安好,平靜如初。軍長幾乎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就是和一個司令部的參謀耳語了幾句話,就如風和樹葉很自然地竊竊私語了一下就又刮走了。
然而在第二天,軍營里起床號一響,家屬區(qū)的各級軍官們——處長、副處長、參謀、干事、助理員,大家起床出操時,發(fā)現各家的雞、鴨、鵝,全被毒藥毒死了。有的死在窩里邊,有的死在窩外邊。我家的四只鴨,全都死在窩外邊,其中一只看見我,是用它的翅膀扒著地面,撲棱到我的面前最后死掉的,仿佛它死前“嘎嘎嘎!”的叫聲,是在喚著“主人啊——你救救我!”
那年夏天的那個早晨,所有機關的軍官從家里走出來,看著自家被毒死的家禽和狗貓等寵物,幾乎誰都沒說話。因為誰都知道,這是軍長親自指揮的一場戰(zhàn)爭的杰作。
那天早晨,司、政、后三大機關在出操時,沒有人多說一句話。都在沉默中等待和積聚。都在醞釀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暴發(fā)。
那天早晨,三大機關在出操時,不僅沒人說一句話,而且軍裝的整齊,動作的劃一,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如同天安門廣場的方陣一模樣。軍長是那么嚴肅地站在操場邊。大家是那么沉重和沉默,而且是罕見的有力和目不斜視與心無旁騖。
我一直以為那天早晨有事情要發(fā)生,有極度的沉默要暴發(fā)。我在出操的過程中,始終在雙手中都捏著一把汗??稍诔霾俸螅?、政、后的軍官都又集中到一起由軍長訓話時,軍長絲毫沒提起毒死各家雞鴨生命的事。軍長極度嚴肅地表揚了大家出操的整齊與有力。在軍長訓話的表揚后,隊列里不知是誰帶頭鼓了掌。之后的意外發(fā)生了。這意外是,這天早上軍官們對軍長訓話的表揚予以回報的掌聲,比任何時候都整齊和有力。如同雷聲是按照軍長的命令,有節(jié)奏地暴發(fā)出來的,從空中散落下來的。
之后,這件事情過去了,和未曾發(fā)生過一樣。大家見了軍長依舊是老遠的立正、敬禮、微笑和向軍長討好地說些什么話。
之后,這件事情在我心里永遠無法忘卻,無法走過去,仿佛你想起這件事,就看到自己家那喂了二年的四只鴨子,在你面前掙扎著翅膀呼喚著:“救救我,救救我!”
之后,你看到自己的那些戰(zhàn)友、同事、處長、副處長,見到軍長和別的首長們,都會老遠微笑、立正、敬禮,人人都想和首長們一一權力的掌管者一一多說幾句話。首長和誰多說了幾句話,給誰多了幾句表揚和鼓勵,誰都會幾天心情大好,心花怒放,如同心想事成,美夢成真祥。從文學的角度去看這些事,實話說,我有些可憐他們。可我自己也是那樣,因此我也可憐我自己。當然,一個人做什么,不做什么;放棄什么,執(zhí)妄什么,大多不會是直接因為一件事情所導致,往往是因為許多事情的積累和爆發(fā)。某一件事情的發(fā)生,只是他人生放棄和執(zhí)著的導火索。關于我年輕時對金錢、名利和權力的一味追求和放棄,是因為我生活中發(fā)生了許多事,比如我曾經和朋友偷偷做過倒賣麝香的生意,結果是生意沒做成,陰差陽錯,而我的那個朋友被公安局抓走,被打得遍體鱗傷,最后不得不攜妻帶子,離開中國去了羅馬尼亞。凡此種種,你思前想后,最終就因為這次“家禽事件”,明白自己應該放棄對金錢、名利一味的執(zhí)念,放棄對權力的追求,對當官的執(zhí)迷。當這些妄念都如病菌一樣從你的體內排毒剔除后,你的理想就只還剩下文學了。
你就從愛文學還是愛權力的搖擺中堅定下來了。
決定要把自己最大的熱情交給文學,而不是交給讓你敬畏和恐懼的權力了。
因此,到這兒,我的理想就如剝洋蔥樣就僅僅只還有文學了。
三、我以為——
當我的理想,僅僅還有文學時,寫作成了我的唯一。閱讀成了最有意味的日常行為。于是,在接近30歲時——三十而立,開始了拼命的寫作。那時候,我寫小說確實是“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周”。這個寫作速度,簡直就是一部文字的機器。但到了1995年,有出版社給你出版你全部作品的文集時,你有機會回頭重新閱讀一下你寫過的全部作品時,你發(fā)現你寫了幾十個中篇,可這幾十個中篇,可能講的是一個故事;你塑造了上百個人物,可這些人物大同小異,幾乎也就是一個人物。
你驚呆了,你驚呆了你自己的重復。
你愕然了。你愕然自己的寫作,正在自己畫的文學圓圈中循環(huán)往復,以為是不停地前行,其實是在原地踏步。
你很鄭重地對自己的寫作總結說:“你幾乎全部的寫作,都是在生產文學的垃圾!”出版,是對紙張的浪費;閱讀,是對讀者時間的浪費。你開始去反省這些問題。開始去想“我以為”這三個字。你開始去思考當代中的“中國經典”的革命文學,和19世紀的現實主義放在一起比較時,文學中最缺少的就是,作家個人的“我以為”。那些小說的思想,是政治、革命和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發(fā)放的思想,不是作家自己的思想。那些故事中的人物,是被政治“核準”的人物,是統(tǒng)一了尺寸、身高、膚色、衣服和發(fā)型的“統(tǒng)一人物”,而不是世界文學中說的“這一個”。這些小說中沒有作家的“我以為”。甚至連作家個人的影子都沒有。包括許多作家使用的最具個性的語言中,都沒有作家本人的“我以為”,更不要說故事、人物、命運、思想和怎樣寫的方法了。
而19世紀的世界文學,那些偉大的作家和作品,仔細回想時,他們各有各的不一樣,各有各的“我認為”。但也總是還有那種讓人不滿足的感覺在其中。比如說,有一段時間,我總是覺得19世紀的文學,偉大燦爛,可又似乎總是那么老幾樣:人物、命運、故事和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及恢宏壯闊社會背景。當然,還有他們彼此截然不同的小說語言。比起20世紀文學來,這讓我有些不滿足。因為20世紀文學中,作家本人的“我以為”,已經統(tǒng)治、整合了19世紀中的“我以為”。已經打破了人物、命運、內心、故事和時代背景所組成的作家的“我認為”。在20世紀文學面前,是作家個人的“我以為”,而19世紀的文學,是被讀者、作家、批評家三者共同建立的“我以為”。
為什么把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的寫作認定為19世紀的兩座高峰(至少中國讀者是這樣認為的)?是因為他們在文學共識的“我以為”中,達到了最高的水準和統(tǒng)一。但20世紀文學不再這樣“以為”了。20世紀文學要用作家個人的“我以為”,取代文學共識的“我以為”。各種文學流派的叢生和成長,都是作家要把他個人對寫作的“我以為”,從文學共識(集體)的“我以為”中解救和解放的過程,是一種打破和建立。
在卡夫卡的寫作中,是卡夫卡最個人的“我以為”拯救了卡夫卡,開啟了新的作家最本我的我以為。
加繆的寫作,與其說是“存在主義”哲學的文學,倒不如說是加繆文學的“我以為”,成就和建立了加繆最獨特、本我的“我以為”。
伍爾夫,貝克特,普魯斯特和??思{,還有以后美國文學20世紀黃金期中“黑色幽默”和“垮掉派”,再后來拉關文學中的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略薩和卡朋鐵爾等,他們的偉大之處,都是在文學中最全面、最大限度地表現了作家本人的“我以為”。
整個20世紀文學,幾乎就是作家本人“我以為”的展臺和儲柜。是一個“我以為”的百寶箱。
回頭來說華語世界最推崇的文學史家夏志清。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奠定了他作為學者和文學史家不可動搖的地位。我們討論這部文學史時,總會說是他重新發(fā)現了張愛玲和沈從文,還有錢鐘書的《圍城》。似乎沒有夏志清,就不會有重見天日、再現光明的沈從文和張愛玲。可別忘了夏先生還用極大的篇幅分析、推介了張?zhí)煲怼F浣Y果,為什么張愛玲、沈從文今天會紅到幽谷日色,夜有光亮,而張?zhí)煲韰s依然“默默”,不被讀者提及和閱讀?夏先生是對魯迅持很大保留態(tài)度和不以為然的,可魯迅也依然是生命熾熱,被閱讀和被研究。所以我們在尊敬夏先生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時,固然源于他對張愛玲和沈從文的新發(fā)現,但就我個人言,我喜歡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并不是因為他“滅”了誰或“揚”了誰,而是最終他這部文學史中的“我以為”。
沒有夏志清果敢、清晰的“我以為”,就沒有這部被我們華語世界推崇備至的文學史。沒有這部文學史中的“我以為”,也許就沒有我們大家?guī)缀跞巳俗鹁吹南闹厩濉?/p>
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文學史如此,今天,今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又怎能不是如此呢?一部小說中沒有作家最本性、最本我、最獨特的“我以為”,那小說其實就不再是小說,而是作家本人的墳墓和棺材。
四、好小說——
好小說是沒有固定標準的。但一部小說成為“好小說”之后,它的經典意義卻是穩(wěn)固不變的。如《荷馬史詩》《神曲》《堂吉訶德》《詩經》和唐詩宋詞這些文學作品的經典意義亙古不變樣。
讀者對經典和好小說的理解,不是先有了讀者的理解,才有了作家的寫作;才有了這種與讀者的好小說條件相吻的寫作。好小說是在無先決條件之下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讓它和讀者在十字路口相遇后熱烈擁抱才成為了好小說,閱讀與研究,是好小說成為好小說的開始。無論是閱讀催生了研究,還是研究引領了閱讀,但對作家言,這些都是無從知道的。你只有寫作。只有依著你對好小說的理解(我以為),才有可能寫出好的小說來。
中世紀的《神曲》,16世紀的《堂吉訶德》,17世紀的莎士比亞戲劇,18世紀的《浮士德》,19世紀太多的偉大作家和作品,都是在作家不知什么是好小說、好作品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們的偉大,都各有各的屬于那個時代的“好”,而且每一個屬于時代“好”的標準,又都在之后的時代變化和修正,但之后又不否定之前時代的偉大和經典。盡管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有著冷眼和冷語,莎士比亞作品的經典卻絲毫不會受到損害和傷失;但到了20世紀后,18、19世紀那種人物、故事、命運、內心加時代社會的寫作方法,未免有些簡單和老套了,于是間,20世紀的作家,都在創(chuàng)立自己寫作的“我以為”,有了林立的主義、旗幟和小說法。
甚至說,在20世紀的文學中,“小說法”的本身就是小說之本身。那么21世紀好小說的標準還會發(fā)生變化嗎?是否會覺得20世紀“主義”過多,也是一種主義的單調呢?
今天,作家本人的“我以為”,是會沿著20世紀的慣性向前,還是會對20世紀的“我以為”做出巨大的省悟和反叛?回歸與向前,省悟與背叛,解構與建構,這一些,對今天的作家都是模糊的謎題。毫無疑問,今天的作家,沒有人能知道21世紀好小說的標準是什么,但卻可以知道,21世紀的好小說,決然不應該、也不會百分百的還是2 0世紀與19世紀或如同之前那樣的好小說。這時候,一個作家的“我以為”顯得尤為重要和急迫,艱難和艱辛。因為我們是站在一個新世紀的開端口,是世紀和世紀的文學交接處。所以這里說的“好小說”,也尤為難能和神秘。
在今天,有別于19、20世紀的新的“好小說”,沒有人能夠知道它是什么樣。新世紀的“好小說”,像迷宮和燈光一樣引著大家的寫作和探求。正因這樣,寫作才有了意義。文學才有了不死的理由。作家才有了不可懈怠的追求。而當下,無論作家、讀者和批評家,誰對好小說的判斷都是建立在過往寫作的基礎上,而作家要寫的好小說,雖然也建立在過往的基礎上,但卻立足與意在,可能都是未來的,困惑的,不知的。因此,他全部的努力,都要建立在“以為”上,都是為了今后寫作中的可能與不可能。也因此,對有的作家來說,他知道他今天就能寫出好的小說來,因為他以為他知道什么是好小說。但對另外一些作家說,他永遠都在尋找和修正他的“我以為”,所以他一生都寫不出他以為的好小說。
五、我的理想僅僅是寫出我以為的一篇好小說——
于我而言,今年已經55歲了——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年齡。以我自己對自己身體狀況的了解,以對我家族的生命遺傳來認識,以對我今天在寫作中時時出現的“力不從心”的程度講,我不能相信我到了70歲還可以激情澎湃、行走如飛,坐下來就思路敏捷,可以源源不斷地講述和寫作。人生就是這樣,當你對什么都不能明白時,你的身體是健康的;而當你明白或接近明白時,你的身體和生命已經日落西山了。就是還可以老驥伏櫪,也不過是夕陽之紅。生命不是最美不過夕陽紅,而是最傷不過夕陽紅。誠實而言,我不能相信我過了60歲、65歲,就是生命中沒有意外、還算健康,也還能和現在一樣,可以在《四書》中那樣堅強地去面對人的境遇和民族的苦難??梢韵瘛墩阎尽纺菢蛹で?、諷刺、幽默地去敘述故事和情節(jié)一一這樣說不是說《四書》和《炸裂志》它們寫得好,而是說,我今后可能寫得越來越不好。歲月、年齡、命運;在不出意外時,大約還會給我留有五到十年最好的寫作期。而在這五至十年間,我到底能握筆寫出三本、兩本什么小說呢?這是我最大疑慮,最大的不安,命運中最大的未知。因為,到現在,你都還沒有在“我以為”中停下腳來,看見什么,發(fā)現什么,抓住什么,仍然還是在“不知、懷疑和嘗試”中尋找和奔走。
我的寫作,就是在不知和懷疑中不停地尋找和行走。在這不知、懷疑和行走、嘗試中,我想起中國小說《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和他“六出祁山”里運送糧草的木牛和流馬?!度龂萘x》中沒有描寫木牛流馬的設計和建造之過程。但在我的家鄉(xiāng),在民間的土地上,卻有一個極其神秘的傳說。說中國的木匠之神魯班,最大的愿望不是用木頭建造人類必需的房屋和家具,而是用木頭創(chuàng)造生命。魯班的手藝是那樣精湛和高強。蓋房子,做家具,是因為有了魯班才有了我們今天美好的屋舍和家園。我們今天所有與木頭相關的家具、用具、房舍和大型建筑與建造,都是魯班的遺產。然而,魯班一生最大的愿望,卻不是為了這些,而是要用木頭創(chuàng)造生命,制作出不用吃草就可以耕地的木牛,不用喂養(yǎng)就可以拉車的木馬——這是我們人類要建造沒有動力就可永遠轉動的機器——永動機最早的夢想。魯班一生的努力,就是要用木頭制造木牛、木馬的生命。如此,他一年一年,十年二十年,終生努力,都是要在命運中找到并繪出制作真的、活的木牛、木馬的秘訣和設計圖。正因為他終生沒有找到這些,他又一生都在尋找和勞作,所以在他年老之后,在他病入膏肓之后,躺在病床上,為一生對木牛木馬的鉆研、尋找、設計、失敗而感到兩手空空、死難瞑目時,神靈在他的昏迷之中,把設計、制作木牛木馬的圖紙送進了魯班的頭腦。
魯班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把木牛木馬的圖紙從他的頭腦中繪制出來而平靜、微笑著離開世界的。我家那塊土地上的傳說講,諸葛亮在戰(zhàn)爭中制作木牛流馬的圖紙,就是魯班的子孫在代代相傳之后,交給了諸葛亮,使諸葛亮制作了木牛流馬,六出祁山,七擒孟獲,建立和鞏固了蜀國。但他的這些豐功偉業(yè)中,沒有木牛流馬的建造是不可思議的。而這木牛和流馬,卻是魯班創(chuàng)作、設計出的木牛流馬圖。
現在,回到我已經55歲的寫作上來。在我有限的最好寫作的時期里,我還沒有那個全新、完美的“我以為”,無異于我還沒有諸葛亮手里制作木牛流馬的圖。而魯班,他一生都在尋找和設計木牛流馬圖,可在生命的最后設計出來時,生命卻不允許他親手把有生命、會呼吸的木牛木馬創(chuàng)造、制作出來,獻給他所喜愛的世界和人生。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魯班在他生命結束之前,他能不為沒有親手創(chuàng)造出木牛流馬感到遺憾嗎?他的遺憾,如山如海,我們活著的人,將永遠無法體會。而寫作,是一個個體的勞動。是無限放大“自我”的過程。從這個角度去說,也是個人價值最大的實現之過程。所以,我還希望在我最好的寫作時期里,能讓我如魯班那樣最后創(chuàng)造、設計出木牛木馬圖紙來,讓我找到那全新、完美的“我以為”,并且,還要像諸葛亮那樣制作、創(chuàng)造出一個、一架文學的木牛流馬來。
也因此,我才這樣說:我最大的理想,是在我的人生中僅僅寫出一篇或一部我以為好的小說。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最后讓我用佛教中最流行的幾句歌詞,來作為結束語:
放下你所有的收獲,
收回你所有的期待。
記住愛你的親人,
感謝幫你的鄰居,
向你的朋友作揖,
跪謝養(yǎng)你的土地。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二0一三年十月十七日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