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松木喬爾泰們

哈那提·哈布肯等

快把路讓開來，阿依巴拉正踏浪而來。

將裙擺緊緊系在腰上的阿依巴拉，正坐在松木筏上，撫著河水中的石礫，順流疾馳。

山澗中河水濺起的水滴，像一顆顆冰冷的珍珠，不斷打在阿依巴拉的胳膊、衣襟上。似乎感受到了這勇敢的哈薩克女人胸中的熱忱，那些濺在身上的水花也迅速滑落了下來。

坐在木筏上的阿依巴拉雖在山澗的河流中疾馳，卻又感覺自己像騎在了巨龍的背上在長空的流云之間飛翔。

阿依巴拉轉(zhuǎn)身向后張望，心里想著，總算從這山澗的轉(zhuǎn)彎處安全渡過了！可她轉(zhuǎn)念又一想：就算我在這段山澗的河道中沒有遇到這些巨石，在另一段山澗的河道中也照樣會遇到??！山澗中飛馳而下的河水如果不是到了下游的水壩處，怎么可能會變緩呢？難道我連這個(gè)都忘記了嗎！老天爺呀！真希望能快點(diǎn)兒到山下巨石少、水流緩和的河口處呀！仿佛以為旁邊坐著一位聽眾那樣，阿依巴拉無意中將這句心里話喊了出來。

與山澗中花草嬉笑打鬧的晨風(fēng)，也輕輕拂過阿依巴拉的衣角和裙擺。摸清了大山脾氣，看慣了山中突然間雷電交加、河水翻涌的阿依巴拉，對于今天晴朗的天氣，似乎甚是滿意。

剛才還滿心念著什么時(shí)候才能到河口的阿依巴拉，看著這條翻滾著水花，不會給她帶來好處的河水，默默地對著它又講起了心底的期盼：河水啊，你現(xiàn)在對我來說一點(diǎn)兒好處都沒有??！你一個(gè)巨浪打過來，我心愛的松木筏就會狠狠地撞到巨石上，被砸得粉碎！最好，莫如你現(xiàn)在這般，平緩地流淌著吧！等我到了河口，到了下游的水壩，你想怎么洶涌翻滾都可以啊！所以，現(xiàn)在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從木筏上掉下去的！

她將樺樹木棹輕輕地放在松木筏上，揉了揉有點(diǎn)兒發(fā)酸的手掌，小憩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又檢查了一下松木筏是否有松動，又將木筏上的鉚釘鉚緊。順著水花望去，遠(yuǎn)處河水中矗立的巨石也變得少了，四周的河岸也變得開闊起來。只是，看不到任何房屋的裊裊炊煙，河岸上也沒有羊群，難道是我自己跟自己忙活著，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從有人煙的山澗中過去了？阿依巴拉心想著，順著水流繼續(xù)向下游渡去。

阿依巴拉看到那只在松木筏正上方天空中展開巨翼盤旋的蒼鷹，想起了曾經(jīng)還是獵鷹人的爺爺說過：這個(gè)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比獵鷹的眼睛銳利！她心想：擁有世界上最銳利眼睛的它，現(xiàn)在肯定看得到松木筏上休憩的我，下游水壩邊上的卡澤伊孜，還有我最親愛的小寶貝兒吧。

多么豐滿的巨翼?。‰y道它就是曾經(jīng)那只臣服于爺爺?shù)墨C鷹嗎？如果是它的話，對我肯定不會認(rèn)生啊。

啊，獵鷹??！

阿依巴拉將頭巾整理了一下。

你要飛得比山還要高！像子彈一樣，從卡澤伊孜和阿爾曼的頭上呼嘯而過！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在山澗里平安無事，正踏浪而來！

啊，獵鷹??！

你要飛得比云還要高！像子彈一樣，從那還在阿勒卡別克為我擔(dān)驚受怕的母親大人頭上呼嘯而過！告訴她，告訴她我在山澗里平安無事，正踏浪而來！

啊，獵鷹??！

阿依巴拉那顆柔弱的女人心這次沒有發(fā)作。心中的憤怒，像這山澗中冰冷的水，在她的血管里流淌、奔騰著。她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樺樹木棹，心中充滿了對獵鷹的呼喊：你為什么不抓住柯爾蘭，將他從天空的最高處狠狠地扔向萬丈深淵呀！獵鷹啊！如果我是你……

這時(shí)，阿依巴拉坐著松木筏迎面來到一處瀑布。勇敢的哈薩克女人，將頭巾的一角緊緊地咬在嘴里，將憤怒拋棄，迅速回到了剛才勇敢的那個(gè)自己。手里的木棹一下?lián)尾坏剿?，使她意識到，這里的水，真的很深。她轉(zhuǎn)念間快速將木棹卡在木筏上，自己則緊緊抓住松木筏上的鉚釘。木筏像離弦的箭羽般沖下壺口，巨大的慣性將她緊緊地貼在木筏上。掉下水潭的松木筏，在潭水中一起一落。阿依巴拉相信，松木筏肯定會從這奪命的潭水中浮起來，自己則緊緊抓住鉚釘，全身都貼在了木筏上。

水順著她的裙擺流了下去。阿依巴拉從松木筏濺起的水簾中鉆出來，環(huán)顧著四周的景象，耳鳴中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寶貝兒阿爾曼來到這個(gè)世界上的第一聲哭叫，胸部的乳房迅速充滿了奶水。那種小寶貝兒沖到自己懷里，將頭埋在自己懷中的感覺，不停地?fù)现男姆?，使她久久不能自已?/p>

阿爾曼！阿爾曼！

落入深潭中的阿依巴拉依靠著松木筏，像鯨魚出水般躥出了水潭，浮在水面上。剛才還思念著嗷嗷待哺的小寶貝兒的心，現(xiàn)在卻像小馬駒玩耍跳躍般，撲通直跳著。阿依巴拉面對把她從深潭中救出的松木筏親了又親。

“我最親愛的松木筏呀，你們可別分離呀，只有這樣，我才能在你們的幫助下渡過難關(guān)呀！可愛的鉚釘呀，你也要堅(jiān)持住，如果你斷了，那么我們都會成為這山澗河水的玩物啊！我的樺樹木棹啊，我的啟明星！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們怎么可能到達(dá)那日夜焦急等待的卡澤伊孜，來到我的小阿爾曼的身邊呀！快聽聽我的心聲吧，我的寶貝兒們！”阿依巴拉對著自己最親愛的松木筏，喃喃自語著。

阿依巴拉坐在破開一個(gè)個(gè)水浪的松木筏上，像騎在駝峰上，緩緩地行駛著。想要瞧瞧這勇敢女人的小鳥們，在阿依巴拉的身邊啼叫著紛飛。

這段水草豐茂的山谷，并沒有什么人，也還沒有被羊群光臨過，像害羞了一般靜靜在這里呆著。只有這條浪花翻滾的，吞噬著河岸的老哈巴河，靜謐地流淌著。

阿依巴拉將木筏向著岸邊緩緩駛?cè)?，就著水中的巨石，停靠了下來?/p>

她躺在木筏上，將被冰冷的河水吞噬過的身體和濕透了的衣衫，放在太陽下烘曬。順著山澗的方向，向天上望去，云朵都向著東邊緩緩飄去。坐在筏上的阿依巴拉卻在按摩那條被冰冷的河水侵吞過的大腿?！叭绻怯幸槐P炒馬肉丁就最好不過了呀，就算是讓我現(xiàn)在潛水我也愿意啊?！毙睦锵胫@些，阿依巴拉抓起岸邊的薄荷葉，慢慢地嚼了起來，躺在木筏上抬頭看著那一群白頸燕子飛過。駝峰般連綿起伏的山巒在夕陽的余暉下被拉長了身影?！鞍怖Ｓ樱绻缕鹆藘A盆大雨，我可怎么辦啊?？磥?，也只能走夜路了。抓緊時(shí)間休息一會兒，我親愛的松木筏，你們也休息一下吧，待會兒上路了，沒到下游，你們再想休息也沒有機(jī)會了。”阿依巴拉怕筏上的鉚釘會松，拿起手邊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對著鉚釘敲擊起來。敲打完后，順手將石頭扔向河里，看著沉入水底的石頭，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帶著阿爾曼去哈巴河邊釣魚的情景。

就在那天，她和阿爾曼在樺樹林邊的河岸上，抓住了五條五道黑②。這個(gè)稠李果成熟的時(shí)節(jié)，阿爾曼一邊吃著成熟的稠李果，一邊給媽媽抓來蝗蟲做魚餌。而阿依巴拉則一邊心里想著“魚兒魚兒快上鉤”，一邊使勁兒將魚鉤拋向遠(yuǎn)處的哈巴河中?；貋淼穆飞?，兒子阿爾曼這樣說道：“你不是說過要給我抓一條大大的喬爾泰魚嗎，卻怎么不像住在阿勒卡別克的爺爺那樣抓到過呢！聽說，喬爾泰魚一口就能咬斷魚線，那我那長著一條木鋸般鋒利牙齒的喬爾泰魚又是被誰給抓走了呢？”

其實(shí)在阿勒卡別克生活的阿依巴拉的爸媽都是鳧水、捕魚的好手。甚至她的太爺爺也因?yàn)樵腿舜蛸€能在葉爾特斯河吃完一顆完整的羊頭，最后贏了一頭成年母馬，乘勝而歸。阿依巴拉也是因?yàn)榱髦@太爺爺?shù)难?，才能在松木筏上踏浪而行?/p>

就是那次，總是把自己捕魚能手的祖輩們的傳奇故事當(dāng)搖籃歌講給阿爾曼聽的阿依巴拉，在回家的路上，感到一絲莫名的拘謹(jǐn)。那次之后，阿依巴拉又偷偷去了幾次樺樹林邊，還是一條喬爾泰魚也沒有抓到，一個(gè)人在小道上敗興而歸。

為了能完成自己那總是充滿各種期盼的小阿爾曼的愿望，阿依巴拉答應(yīng)他，下次去葉爾特斯河，一定要幫他抓幾條有鋒利牙齒的喬爾泰魚。

現(xiàn)在河面上，阿依巴拉正駕著由三根大松木樁做成的松木筏踏浪而來。

“加油向前，我最親愛的松木筏！”

阿依巴拉想到自己的小阿爾曼，又想到自己好像是傳說中騎在大魚背上疾馳而來的仙女那般，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來。

木筏順著水流，上下起伏，斬開水浪，疾馳而下。阿依巴拉使勁撐著木棹，單膝跪在木筏上。

“我親愛的松木筏啊，不要停，勇往直前吧！如果河道上出現(xiàn)巨大的巖石，擋住了你的去路，我會使勁兒撐著我的木棹，把你送上激流的水道，不要怕，勇敢向前！”

神勇的木筏，從幾個(gè)世紀(jì)才變成現(xiàn)在這般模樣的巨石身邊呼嘯而過，在激流中上下顛簸。筏頭濺起的水花，浸濕了阿依巴拉的裙擺。

“難道水流正在加快嗎？難道水中的那些巨大巖塊突然變多了？想必你們就是因?yàn)榭次沂且粋€(gè)人，才這樣欺負(fù)我的吧。但是我的手上卻有我太爺爺?shù)拿前沅h利的木棹。我親愛的松木筏??！還好，身邊還有卡澤伊孜和我的小阿爾曼。你們這些巨大的巖石??！難道你們沒有看到他們嗎！他們不正坐在我的身邊嗎！不論你怎么蔑視我，我也會用我的樺木棹，抵著你的胸膛，從你的身邊疾馳而過的！你們會被我勇敢木筏濺起的水花嗆到，無論怎樣你們都會被嗆到！當(dāng)然，你還有很多賊黨，那柯爾蘭也和你一樣，有一顆石頭般冰冷的心，濺起的水花無論怎樣也刷不凈你們心中骯臟的邪念，你們也不可能擋得住我勇敢的松木筏！我怎么就想起了柯爾蘭呢，這個(gè)畜生的名字是多么的污穢?。∥艺嫦肽闷鸶^……”阿依巴拉憤怒地久久不能自已。

柯爾蘭是卡澤伊孜的朋友。他們都出生在一個(gè)阿吾勒，喝著同一條河的水長大。他倆都是一把勞動的能手。就在五年前，老哈巴河上游漂下來一段松木的大木樁，為了把這大木樁抓住，柯爾蘭順手就將手中的韁繩扔向那段木樁。不料，湍急的河水帶下的木樁把被韁繩纏住了腳的柯爾蘭拉下了水。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水性又好的卡澤伊孜，撲通一下，旋即跳下河去。他迅猛地游向被水浪打下水底的柯爾蘭，潛下水去將纏住他腳的韁繩割斷。被救的柯爾蘭迅速向岸邊游去，而卡澤伊孜則被河水帶下來的松木樁抵著腰部，撞向了大巖石。如果不是被其他跳下水來的同鄉(xiāng)們所救，那么卡澤伊孜當(dāng)時(shí)就成了這洶涌河水之下的亡魂。后來，家人帶著他四處尋醫(yī)，最后還是被診斷為下肢癱瘓。這樣一來，家里的重?fù)?dān)，就全都落在了阿依巴拉的肩上。最近，縣里下了通知，因?yàn)榈貏葺^低的河岸漸漸被河水吞噬，縣里打算幫扶牧民們?nèi)サ貏葺^高的坡上建一些定居房?，F(xiàn)在，阿吾勒里上上下下都在忙著建定居房。阿依巴拉也想不落人后，叫了幾個(gè)村里的壯年，開始筑起泥磚，也砌好了定居房的墻壁?？梢磷我矝]有閑下來，他忙著為新家準(zhǔn)備木門和窗戶。村里上上下下，都對這個(gè)現(xiàn)在沐浴在晚霞中，挽起袖口，翻著泥磚的阿依巴拉豎起了大拇指。

夕陽西下，乘著牛車回家的阿依巴拉，將頭輕輕倚在了卡澤伊孜的胸口?；熘嗤燎逑愕拈L發(fā)在微風(fēng)下?lián)u擺，發(fā)絲輕曼地?fù)徇^了卡澤伊孜的嘴唇和健壯的胳膊。

最近，買了新車的柯爾蘭時(shí)不時(shí)地會來卡澤伊孜家，幫他做點(diǎn)兒事兒。在山的另一面，柯爾蘭家的新房剛剛打好地基，柯爾蘭在車?yán)锵蚩梢磷温莱隽舜蛩銓⒋蹇谀悄ケP上的磨石放在自家門口當(dāng)臺階的想法。聽了這席話，卡澤伊孜憤怒地喊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難道阿勒泰的石頭都不夠你做臺階嗎，誰會踩著磨石進(jìn)你家的門啊！難道你忘了那些年大饑荒，村里上上下下的孩子不都是靠著挖出磨石孔中殘留的麥粒，才活下來的嗎？”開車的柯爾蘭，好像沒有聽到卡澤伊孜的呼喊，轉(zhuǎn)頭向著車外正在收割牧草的牧民們打起了招呼。

木筏載著阿依巴拉上下沉浮，踏浪疾馳著。

夕陽朝著松木繁茂的西面緩緩地落了下去。急著回窩的野鴨子也嘎嘎叫著，從阿依巴拉的頭頂飛過。阿依巴拉像一位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舵手，一邊駕著松木筏前進(jìn)，一邊又轉(zhuǎn)頭觀察著四周。

“我再駕著木筏前進(jìn)一會兒，天就要黑了，這些我都能忍受，我僅僅希望前方的巨石能少點(diǎn)兒，最好也別讓我碰到被山洪連根拔起，沖下河道的大松樁啊。但是，我想安拉肯定會保佑我這個(gè)柔弱的女子。如果不是安拉的保佑，我又怎么可能從瀑布的魔爪下逃生呢？我相信，安拉會保佑我不再碰到這樣的瀑布吧！”心里默默祈禱的阿依巴拉這樣思忖著。

河面上吹來的晚風(fēng)，使木筏上的女人感到了寒冷。河岸上，一匹掙脫了韁繩的馬，正抬頭緩緩走著。它還向著正在駕著木筏前行的阿依巴拉豎起雙耳致意，也許是希望阿依巴拉一路順風(fēng)吧。阿依巴拉心想：這匹馬可能是哪位下游來收割牧草的牧民家的吧。肯定是哪個(gè)喝醉了的牧民，沒有將馬拴好，不然哪會有牧民放著自家逃走的馬匹不管呢？阿依巴拉看著這匹馬，心想：也許它正準(zhǔn)備逃跑去山那邊的草原，和那邊的馬群匯合吧。也祝你一路順風(fēng)。

“馬兒呀，咱倆的思念都一樣！我急著駛向下游，你急著去山那頭的草原。我真想幫你把身上的韁繩解開，讓你能夠自由自在地奔馳。到頭來，我在船上，你在岸上，我可怎么幫你是好啊！除此之外，最麻煩的是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這時(shí)順著河道四處張望，等待我回家的阿爾曼的雙眼，肯定也累了吧！我的小寶貝兒啊！他哪里知道我現(xiàn)在正在這老哈巴河上漂蕩呢。我親愛的哈巴河，我的母親河，你就像背著你的寶貝女兒一樣，帶著我向前去吧！”阿依巴拉如是喃喃。

也不知怎么著，她又想起了多年前在下游卡拉塔斯坦全村人一起動工建水壩的日子。

技術(shù)人員們沒日沒夜地苦干，水壩也快完全建好了。憤怒的哈巴河看著自己被阻擋的前路，將快要建好的水壩上的石頭都沖下了河。老哈巴河被攔住了前進(jìn)的方向，水壩中水位也在不斷上漲，缺口也漸漸快被補(bǔ)上，年老的哈巴河再也不是這些技術(shù)員的對手，只有缺口處那翻涌的河水，不知疲倦地申訴著老哈巴河的憤怒和哀怨。村里的村民們閑下來都會跑去，給這座建好了就會給全村帶來電、帶來光明的水壩添磚加瓦，希望它能更快地修好。阿依巴拉也提著鐵鍬和村民們一起去了，但她最后卻沒有為這水壩的建設(shè)鏟上一土。失望難過的阿依巴拉對家中的卡澤伊孜說道：我怎么忍心向養(yǎng)育了我這么多年的母親河撒下那一土呢！而現(xiàn)在，不正是這條養(yǎng)育阿依巴拉的母親河像背著自己女兒一樣，帶著她疾馳而來嗎？

阿依巴拉心想：這個(gè)世界上再沒有什么能像老哈巴河給人們帶來這么多的好處，也再沒有什么能比這老哈巴河更可憐了吧！不管你再怎么翻滾，也不管你再怎么洶涌，你也填不滿人們從你身上踏過時(shí)留下的腳印吧！這個(gè)世界上也再沒有什么深淵能比這腳印更黑、更深吧！即使是全世界的海水也填不滿這充滿欲望和貪婪的腳印吧！唉，我可憐的老哈巴河啊！如果有人問我，你愿意和誰成為朋友，我想我會說是老哈巴河。因?yàn)樗娴臎]有什么朋友……

夕陽西下，余暉聚集到了巨石的半腰。溫度也迅速下降，冰冷河水濺起的水花灑在女人身上，使她感覺更冷了。勞累的阿依巴拉手里橫攥著木棹，開始打起盹來。如果再行駛一會兒，天就要徹底黑了。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阿依巴拉心想：自己快要到終點(diǎn)了吧。聽到山那頭狼叫聲的阿依巴拉，心里默默給自己鼓勁，一定要堅(jiān)持下來。如果不是那形單影只的狼叫聲撞擊在四周峭壁上的回聲，應(yīng)該不會再有其他的狼了吧。

狼不都應(yīng)該是成群結(jié)隊(duì)地行動嗎？這座山頭上的蒼狼們，難道都翻過山頭，去了另一邊？阿依巴拉一邊想，一邊打盹。

安拉保佑，今天晚上的月亮還算比較亮。如果沒有這溫柔的月光和我同行的話，那就沒有什么能比這寂靜的深夜更恐怖的了。如果不是偶爾碰到幾塊巨石的話，河水基本已經(jīng)趨于平緩，松木筏也不會那么顛簸了。

阿依巴拉突然想起來，那天如果沒有碰到那位去西本德克的老大爺，憑她自己一個(gè)人，是很難將松木筏送下水的。

趕巧碰到的那位老人，其實(shí)心里也在想，為什么這個(gè)女人要將這沉重的松木筏送下水呢。

“孩子，你做這力氣活，究竟是為了啥呀？從這兒乘筏子到下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除此之外，河道上還有那么多的大巖石和被洪水沖下來的大木樁啊！”不管老人怎么勸說，當(dāng)他看到女人噙滿淚水的雙眼，老人也不再多說什么，繼續(xù)幫著她把筏子送下水。

“你為什么哭呢？明知道這樣很危險(xiǎn)，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當(dāng)老人再次問起阿依巴拉時(shí)，看到她那堅(jiān)定的眼神，善良的老人又低下了頭，幫完了她之后，自己轉(zhuǎn)身又上路了。

就這樣在老人的幫助下，阿依巴拉將這由幾根大松木樁綁成的木筏送下了水，并乘著它，一直這樣順流而來。

看著岸上柯爾蘭的車駛過時(shí)留下的車輪印兒，阿依巴拉心里深深地感到厭惡：“柯爾蘭，你也算男人嗎？”

卡澤伊孜家的新房準(zhǔn)備起頂時(shí)已經(jīng)和黑風(fēng)山那邊守田的同鄉(xiāng)聯(lián)系好了起頂用的梁和椽子，打算讓柯爾蘭開著車帶著阿依巴拉過去?？聽柼m是卡澤伊孜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共同經(jīng)歷了許多困難，再說他還有車，而且當(dāng)時(shí)他還拍著自己的胸脯說要幫他們把這些椽子從山上搬下來，卡澤伊孜這才同意讓阿依巴拉和他一起同去的。

天快要黑時(shí)，他們終于到了那片麥田，卡澤伊孜的那位同鄉(xiāng)也把他們需要的椽子碼好，把山上已經(jīng)干枯了的大松木搬了下來。

柯爾蘭心里也想，現(xiàn)在有這么多松木，如果還不趕快把它們碼好，以后哪有這么好的機(jī)會啊。阿依巴拉則主要負(fù)責(zé)將松木四散的枝椏砍下來，趕了一天路的她，這時(shí)也稍顯疲憊。阿依巴拉剛準(zhǔn)備說將這些木頭都搬上車吧，柯爾蘭就開始嘮叨起來：“在山間走夜路很危險(xiǎn)，而且還要把木頭都搬上車去，也不知道會到幾點(diǎn)，還不如今天晚上咱們就先別走了，明早再出發(fā)，差不多中午我們就可以出山了。你今晚就睡在車廂吧，我沒事兒，哪兒都可以睡。而且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呼吸著山間純凈的空氣入睡了，再說夏天晝長夜短，天很快就會亮了?！卑⒁腊屠瓰榭聽柼m這樣盡心盡力幫助他們家，也為卡澤伊孜有這樣一位好朋友而感動，心頭念著他的好，轉(zhuǎn)身進(jìn)車廂里休息了。

夜里，柯爾蘭悄悄地打開了車廂，阿依巴拉心想也許是他在找煙抽吧，也沒再想什么，繼續(xù)躺著睡。

但柯爾蘭卻來到阿依巴拉的身邊對她說道：“阿依巴拉呀，你是多么漂亮??！我們整個(gè)阿吾勒都找不到比你更漂亮的姑娘了。不過你也很可憐，瞧你的丈夫，下身癱瘓，你再也享受不到健壯青年給你帶來的快樂了。”

無能為力、受驚的阿依巴拉嚇得哭了出來，她突然跳下了車，拿起松木樁邊上的斧頭，對著柯爾蘭大喊：“你滾！你快滾！你再靠近我，我就拿斧頭砍死你！”

心中充滿了憤怒與委屈的阿依巴拉，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不斷地重復(fù)著：“你快給我開著車消失！”月光照著阿依巴拉手上的斧頭，泛著冷光，柯爾蘭感受到比斧頭刀刃散發(fā)出的寒光更兇狠的阿依巴拉的眼神，嘴里說著：“我就是開個(gè)玩笑，開個(gè)玩笑……”慢慢地退向車的方向，轉(zhuǎn)身上車逃走了。

勇敢卻又柔弱的女人，實(shí)在受不了，蹲在老哈巴河的岸邊嚎啕大哭起來。

松木筏帶著阿依巴拉疾馳著。好像大方的老奶奶灑下的恰秀③那般，夜空中布滿了閃爍的星星，夜風(fēng)中老哈巴河岸邊的巨石上，貓頭鷹撲閃著翅膀，發(fā)出咕咕的叫聲。浸潤著兩側(cè)河岸的老哈巴河，依舊靜靜地流淌著。

還餓著肚子的阿依巴拉，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更冷更餓了。

“我這是到了哪兒了？那頭脫韁逃走的駿馬，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翻過黑風(fēng)山的山頭呢？是不是已經(jīng)逃脫了被豺狼咬殺的命運(yùn)呢？清晨遇到的那位老人是不是就是這匹馬的主人呢？是不是像追逐自己的夢想那樣尋找和追逐這匹脫韁的駿馬呢？哎，加薩甘④！希望你保佑我們都一路順風(fēng)。”

水中大大小小的石塊兒又開始多了起來，阿依巴拉像一名真正的漂流運(yùn)動員那樣，橫攥著木棹，警戒地四處張望著，一邊料想著自己可能又到了一處危險(xiǎn)的河道，一邊祈禱著經(jīng)歷了這么多危險(xiǎn)的松木筏千萬別垮了。

正在這時(shí)，好像一直被魚鉤吊住了的大魚那般，阿依巴拉的松木筏卡在了兩塊被山洪從山上沖下來的巨石中間，無法動彈。阿依巴拉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抓著木棹使勁抵著兩塊巨石，木筏依舊紋絲不動，本就疲憊的女人更顯得憔悴了。

阿依巴拉跳下河去，拿著木棹卡在一頭翹起的松木筏下，希望能夠把它撬出來。即使阿依巴拉再怎么使勁，又長又重的松木筏也只是被稍稍掀動，再沒有任何動靜了。

本就疲憊不堪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木棹，坐在卡住的木筏上靜坐著，像一位坐在沒能到達(dá)終點(diǎn)，卻又拋錨擱淺的輪船船長那般，瞅著眉頭，嘆息著。

“哎呀，天也快亮了，連綿起伏的高山也已經(jīng)落在了我的身后，我知道我親愛的松木筏帶我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路。如果不是遇到這件倒霉事兒，想必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下游的家了吧。我再這樣坐下去，很有可能就餓暈了，栽倒在這冰冷的河水里！哎呀，真是倒霉透了！”

正在這時(shí)，阿依巴拉的耳朵里飄來一絲似曾相識的聲音，她驚嘆道：這不就是小時(shí)候，我們最熟悉的鈴鐺聲嘛！說它是鈴鐺，其實(shí)是一輛報(bào)廢的挖掘機(jī)的胎圈，也是卡澤伊孜為了不忘記從前那段苦日子而留下來掛在院門口的紀(jì)念品。以前，都是靠著這鈴鐺來召集村民們，不管是去了麥田邊拾柴火的村民還是正在老哈巴河岸邊捕魚的同鄉(xiāng)，都會被這鈴鐺聲召集起來。這不，就是這鈴鐺的聲音，正飄到了阿依巴拉的耳邊！

“天呀，看來我是真的快要到村里了呀！”

“難道我都忘記了之前我的小阿爾曼給我說的那些話了嗎！我怎么能忘記呢！”

出發(fā)時(shí)阿爾曼還對著阿依巴拉說過：“母親，如果你走了遠(yuǎn)路，在山里迷了路，我就會在山下敲這鈴鐺來給你指路。就算那時(shí)候，你正在趕著夜路，你也能找到我們?！?/p>

怎么可以預(yù)言得這么準(zhǔn)確呢，我的小寶兒啊！阿依巴拉的那顆慈母心已經(jīng)完全融化了，眼里噙滿了淚水。勇敢的女人流下的淚水，滴在了松木筏上，也滴在這山澗的河水里。好像她的眼前正站著，揉著等待母親久久未歸而慢慢惺忪的雙眼，手里拿著父親的舊板子敲著鈴鐺的小阿爾曼。

“哎呀，他肯定已經(jīng)把全村的人都吵醒了吧，我的小淘氣鬼啊。敲醒就敲醒吧，我們村子里的人，也是時(shí)候該醒過來了……”

被卡在巨石間的松木筏好像感受到了這思念兒子的母親流出的熱淚，開始掙扎了起來，阿依巴拉好像也感受到了松木筏的躁動。她想：老阿勒泰山上流下來的溪水啊，白哈巴河的源流們??！謝謝你們的幫助！謝謝你們——哈巴河的源流們！我知道，我知道你們?yōu)榱藱z驗(yàn)我是否是一個(gè)勇敢的女人，一直在我的身邊流淌著。這不，你們正準(zhǔn)備幫我把卡在這里的松木筏救出來嗎，快，我的樺木棹，你快發(fā)誓，發(fā)誓說你不會就這樣容易折斷！你也聽到了從遠(yuǎn)處傳來的阿爾曼敲響的鈴鐺聲了吧！你是萬萬不可以就這樣輕易折斷的??！

阿依巴拉現(xiàn)在把所有的心思都寄托給了安拉，她把樺木棹徑直插到了一頭已經(jīng)翹起的松木筏下，四周聚集起來的溪水們也不斷地沖擊著松木筏。一朵浪接著一朵浪，相互傳達(dá)著“讓我們團(tuán)結(jié)起來，幫助這個(gè)勇敢的女人，救出她最親愛的松木筏”的訊息。

天空將力量傳遞給山巒，山巒又將力量傳遞給了河流，河流又傳遞給了浪花。感受到這磅礴力量的松木筏，正在這千百年都不曾松動過的巨石懷中不斷掙扎著、怒吼著！

阿依巴拉攥著木棹，趁機(jī)緊緊抓住了掙脫了巨石懷抱中的松木筏。她就像順利救出萬噸已經(jīng)擱淺的巨輪的船長，蔑視著這些阻擋她前進(jìn)的劊子手們！她驚訝于自己的力量，在與巨石們戰(zhàn)斗、掙扎時(shí)發(fā)出的怒吼，就好像她在生產(chǎn)時(shí)，聲嘶力竭的長吼！

天際也開始泛起了魚肚白。山澗中悄悄隱藏起來的黑暗在陽光的驅(qū)趕下，迅速藏進(jìn)了巨石黝黑的胸膛中，也只有幾顆小星星微弱地閃爍著。阿依巴拉發(fā)現(xiàn)河面正在不斷地開闊，河道中散落的巨石也迅速減少，心里想著那敲著鈴鐺，吵醒了全村人的小淘氣鬼，手下則輕輕撫摸著鉚釘，嘴里呢喃著：安拉保佑，這一路上我只鉚了它們一次，如果在路上它們都斷了，那我可怎么是好啊！

看著不斷變得開闊的河道，阿依巴拉使勁將木棹撐到底，駕著松木筏一點(diǎn)一點(diǎn)前行著。過了河道中的幾個(gè)彎之后，看到已經(jīng)徹底開闊了的水面，阿依巴拉心想：我終于到了！

遠(yuǎn)遠(yuǎn)望去，平靜的水面映照著晨光，像一面閃閃發(fā)光的鏡子。山坡上彌漫著的薄霧好像是房間中被風(fēng)吹起的薄紗，隱隱約約。水壩邊似報(bào)廢了的木船般的巨大巖石，正靜靜低著頭，老哈巴河的河水也在不斷洶涌翻滾著匯入到水壩中。如果阿依巴拉再乘著木筏往前走點(diǎn)兒，就要從一段落差較大的瀑布上沖下，掉入水壩中了。

“那現(xiàn)在就要看你們的了，我親愛的松木筏，你們可不要相互分開??！如果你們沒有分開的話，我也肯定不會從你們身上掉下去的。從上一個(gè)瀑布跳下時(shí)，你們不是成功了嗎！這次只要你們還是像上次那樣，從漩渦中迅速躥起，我們就會得救，水壩中的水浪就會帶著我們前行了。”阿依巴拉對著木筏輕輕沉吟。

阿依巴拉抬起頭，看到了山坡上匆忙行走的技術(shù)員，也看到了睡眼惺忪，已經(jīng)被晨曦喚醒的，往田頭走去的同鄉(xiāng)們。

越接近下游，松木筏就好像被風(fēng)灌滿了風(fēng)帆一般，疾馳著。

“你們可一定不要分離??！我的松木喬爾泰們！”

終于到了瀑布壺口，木筏張開雙翅，狠狠地沖了下去。

技術(shù)員們想要一探究竟，心想是什么東西從壺口飛流而下呢？就從山坡上跑了下來。在水壩邊勞作的村民，也好奇著向岸邊迅速聚攏起來。

阿依巴拉此刻也緊緊地貼在了這一直帶著她，順利從上游駛來的松木筏上。

掉入水壩的木筏被水流不斷往下拽，不肯聽話地總是掙扎著，想要逃出這漩渦兇狠的懷抱。天空將力量傳遞給山巒，山巒又將力量傳遞給了河流，河流又傳遞給了浪花，浪花又將力量傳給了正緊緊貼在木筏上，和木筏并肩作戰(zhàn)的阿依巴拉！

站在水壩岸邊，不斷張望的技術(shù)員首先發(fā)現(xiàn)了：從漩渦中成功掙脫的木筏上載的，正是阿依巴拉！

迅速回過神來的勇敢女人，將緊緊拴在木筏上的木棹拿下，跪坐在木筏上，緩緩地向岸邊撐去。

阿依巴拉終于將正向水壩邊沖來的阿爾曼和坐在輪椅上焦急張望的卡澤伊孜看清楚了。

被冰冷的河水浸透，虛弱憔悴的阿依巴拉努力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著阿爾曼，撐著木棹，緩緩駛?cè)ァ?/p>

“別過來，小心別掉下去！”

“不！母親，你肯定已經(jīng)聽到我敲的鈴鐺聲了吧！我是得到爸爸的允許后，才這么做的！”

“哎，我的小淘氣鬼啊！肯定天還沒亮，你就把全村的人都吵醒了吧。敲醒就敲醒吧，村里的人也是時(shí)候該睡醒了……”

阿爾曼迅速向岸邊跑來，跳上了已經(jīng)停靠在岸邊的松木筏。阿依巴拉將心中念著的小寶貝兒，緊緊地?fù)г诹藨牙铩?/p>

“寶貝兒，你瞧！這是我給你帶來的喬爾泰啊?！?/p>

阿爾曼像一只還在待哺的羊羔那般，將頭深深地埋進(jìn)了母親的胸口。

母子倆將木棹橫著支在兩塊兒巨石上，又把用鐵絲拴住了的松木筏掛在了木棹上。

阿依巴拉輕輕地對著松木筏說：“你們悄悄地入睡吧，我的松木喬爾泰們。我今天不能帶你們回家了。你們就這樣呆在水里吧。沒幾天我就會把你們拉到我們的新家去，到了那里，你們就會成為我們家房頂上的木梁。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累了，一點(diǎn)兒勁兒也沒有了。你們要聽話，靜靜地呆在這里，我勇敢的松木喬爾泰們?！?/p>

拉著小阿爾曼的手，向著卡澤伊孜走去的阿依巴拉，轉(zhuǎn)身看著山頭，心里卻想著：拖著韁繩四處游蕩的駿馬啊，你現(xiàn)在到底到了哪座山頭呢……

注釋：

①喬爾泰：音譯，即白斑狗魚，狗魚屬，產(chǎn)于新疆北部額爾齊斯河流域。

②五道黑：即河鱸，鱸屬魚類。

③恰秀：哈薩克族禮俗，一般由年紀(jì)較大的婦人向客人們?nèi)鎏枪胁ト鲂腋Ｖ狻?/p>

④加薩甘：哈薩克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人物，意為“老天爺”。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