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佳
(廈門城市職業(yè)學院,福建廈門 361000)
隨著侵權行為法的不斷發(fā)展,注意義務已經成為無論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國家確立過失侵權責任的關鍵。對于侵權責任法中注意義務的理解,在兩大法系的不斷融合中已經趨于一致。正如王利明教授指出:“過失是指行為人違反了其應盡的對他人的注意義務?!保?]楊立新教授認為民法上的過失,就是行為人對受害人應負注意義務的疏忽或懈怠。[2]張新寶教授認為:“過失表現為加害人因疏忽或輕信而未達到應有的注意程度的一種不正常或不良的心理狀態(tài)。”[3]
絕大多數的高校學生傷害事故是由于過失造成的,高校在事故中是否盡到注意義務就成為了高校是否以及承擔多少侵權責任的關鍵。我國的《侵權責任法》并未就注意義務作出一般性的界定,相關法律法規(guī)對高校在學生傷害事故中注意義務的規(guī)定也很零散。隨著高校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高校學生傷害事故的數量在不斷攀升,由此引發(fā)的高校法律糾紛越來越多。如何平衡學生的權益及高校行為的自由?注意義務理論恰恰反映了這兩種利益的需要,它通過施加給高校對學生的合理注意義務,實現了這兩種利益之間的平衡。[4]
高校學生傷害事故是指在高校負有教育管理職責的時間或空間范圍內發(fā)生的,造成在校學生人身損害后果的事故。也就是說學校并不是對任何學生傷害事故都負有注意義務的,僅在其負有教育管理職責的時間或空間范圍內發(fā)生的事故才負有注意義務。
“注意義務”(duty of care)在《牛津法律大辭典》的解釋是:一種為了避免造成損害而加以合理注意的法定責任。在侵權法中,行為人無需因疏忽而承擔責任,除非其造成損害的行為或疏忽違反了應對原告承擔的注意義務。如果一個人能夠合理地預見到其行為可能對其他人造成人身上的傷害或財產上的損害,那么在多數情況下他應對可能受其影響的人負有注意義務。因此,醫(yī)生對其病人負有注意的義務;高速公路的駕車人應對其他人負有注意的義務。[5]換句話說,注意義務就是法律施加于行為人身上的一種責任。[6]
高校學生傷害事故中,校方注意義務即是指法律施加于高校的,對在其負有教育管理職責的時間或空間范圍內發(fā)生的,在校學生人身損害的一種責任。對于該定義,應從三個方面理解。首先,該注意義務是法律施加于高校的一種責任,是以法律的設置為前提的,不包括道德上的義務。其次,高校僅在其負有教育管理職責的時間或空間范圍內發(fā)生的在校學生人身損害承擔責任。最后,由于該義務是由法律創(chuàng)制的,是一種在法律限定的范圍內的有限而非無限度的義務。
高校在學生傷害事故中的注意義務的界定是判斷校方在傷害事故中是否存在過錯的前提。只有校方在學生傷害事故中存在注意義務,學校才可能因為其作為或不作為而違反該義務,最后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筆者主要從產生的依據及所涉及的范圍這兩個維度來考慮校方注意義務所包含的內容。
注意義務產生的依據是法律,但這里的法律應做廣義的理解。即注意義務應該是在法的正義價值的指導下行為人應承擔的責任。因此,在高校學生傷害事故中,校方的注意義務的產生依據應該包括以下兩種。
1.法定注意義務
法定注意義務是指涉及保護高校學生的人身安全的一切法律、法規(guī)及規(guī)章明確規(guī)定的注意義務。[7]為了保護高校學生的人身安全,目前我國的相關法律法規(guī)及部門規(guī)章對高校負有的部分注意義務作出明確規(guī)定。例如《學生傷害處理辦法》第五條就規(guī)定當發(fā)生傷害事故時,學校應當及時采取措施救助受傷害學生的注意義務。
2.酌定注意義務
除了法定的注意義務外,在法的正義價值的指導下產生的酌定注意義務也是高校注意義務內容產生的一個重要依據。畢竟任何的法律法規(guī)都不可能將所有的注意義務都窮盡。如何通過法的正義價值來判斷高校是否負有注意義務?比較英美法系及大陸法系關于注意義務存在的判斷標準,并考慮到高校學生傷害事故自身的特點,我們認為應遵循兩個標準。
首先是合理信賴標準。該標準來源于德國一個經典的判例(BGH NJW 1987.2671),德國法上對一般安全注意義務的存在采用合理信賴的判斷標準,即如果一個人可以合理的期待他人應采取防免危險的措施以保障其人身、財產的安全,則后者對前者就負有一般安全注意義務。[8]高校作為學生的教育、監(jiān)督及管理者,由于其身份和職責的特殊性,決定了其對學生負有相應的責任。也正是這種責任,為學生提供了信賴基礎。從而使學生信賴學校會采取避免危險發(fā)生或防止傷害擴大的措施,以保障他們的人身安全。
其次是可預見性標準。危險的可預見性是采取措施避免其發(fā)生的前提,才有注意義務的存在。考察英美法系注意義務的發(fā)展史,我們發(fā)現“可預見性”來源于英國1932年Donoghue v.Stevenson一案中的鄰人規(guī)則。所謂的鄰人規(guī)則是指人們應當承擔合理的注意以避免那些你可以合理預見到有可能損害你的鄰人的作為或不作為,其中的鄰人指“當我在采取引起爭議的作為或不作為時,我應當預見到同我有密切關系并會直接受到我的行為影響的人”[9]。高校學生傷害事故中的可預見性,即是指高??梢院侠眍A見自己的作為與不作為行為可能會對學生人身造成損害。只有當發(fā)生學生人身損害的危險能夠被學校合理預見,學校對該損害的注意義務才可能產生。
依據以上兩個標準,我們對高校應承擔的酌定注意義務提出以下判斷:當學生基于高校對其負有監(jiān)督、教育、管理職責而對學校產生學校會采取避免危險發(fā)生或防止傷害擴大的措施,以保障其人身安全的信賴時,高校應盡到應有的注意,合理預見自己的作為與不作為行為可能會對學生人身造成損害并及時采取為或不為的措施。我們認為這一判斷,是高校在學生傷害事故中的酌定注意義務的法理基礎。[10]
由于高校與學生間存在著復雜的關系,其在對學生人身傷害事故所負有的注意義務是有其自身獨特性的。從對目前高校對學生的教育、管理狀況的分析,無論是法定注意義務還是酌定注意義務,其范圍主要涵蓋以下四種類型:[11]
首先,硬件及硬件配套管理方面的注意義務。由于高校學生來自于各個地方,且大部分是住校生。因此,為學生提供合格教室、宿舍、活動場地、教育設施及一切公共設施,并建立起一套包括但不限于學校安全保衛(wèi)、消防、設施設備的管理的完善的安全管理制度,以保證學生的安全是高校應盡的注意義務之一。
其次,軟件方面的注意義務。軟件方面的注意義務是指高校對為學生提供服務的單位(包括承包的食堂、超市等經營單位)以及校內工作人員的到位管理,使所有服務單位及工作人員各司其職,以保證學生在安全、有序的環(huán)境中生活、學習。該項注意義務包括高校應對學校內為學生提供一切服務的單位、部門的資格進行審核,建立一套完善的管理制度;按要求聘用符合身份資格的包括教師在內的一切工作人員。要求全體教職員工履行職責和遵守職業(yè)道德,并建立對全體教職員工相關的管理、考核機制,做到對為學生提供服務的單位及對全體教職員工的遴選、管理不存在瑕疵。[12]
再次,教育、管理及監(jiān)督方面的注意義務。由于高校與學生之間的特殊關系,決定了學校應對學生承擔起教育、管理及監(jiān)督的責任。這種責任包括建立起一整套涉及學生學習生活方方面面的教育、監(jiān)督及管理制度及可操作的流程。其所涉范圍主要包括組織學生校內教學的安全、組織學生校內活動的安全、組織學生校外活動的安全、組織學生實踐實習的安全、學生在校自行學習生活的安全,以及非學校組織但學校負有監(jiān)督管理職責的時間內的學生安全。例如,當高校組織學生到企業(yè)去實習實訓,就應該考察企業(yè)的資質,能否提供符合安全生產要求的實習場地,應該在實習前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實習實訓期間應配備一定數量的老師,現場管理學生及處理臨時突發(fā)事件,以保障學生在企業(yè)實習實訓期間的安全。
最后,救助方面的注意義務。學生發(fā)生人身傷害是無法完全杜絕的,無論是學生生病、受傷,高校應在可能的限度范圍內及時、盡力救助學生。即便因第三人的侵權行為使學生在校外發(fā)生人身傷害,高校在具備救助條件及能力的前提下進行救助。如高校不作為,則其就有可能因未盡到其救助注意義務而承擔相應的責任。
注意義務的判斷標準,是指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是否達到了應當達到的注意程度,如果達到了,則行為人沒有過失,如果沒有達到,則行為人有過失。[13]英美法系判斷的標準是“合理標準人”。《牛津法律大辭典》將合理人界定為:“理智的人,一種擬制的人,其預見力、注意力、對傷害的謹慎防范及對傷害的覺察能力等類似的假想特性和行為常被用作判斷具體被告人的實際預見力和注意力等的參考標準?!保?4]大陸法系的標準是“善良家父”。拉貝奧在《學說匯纂》中將善良家父的勤謹注意界定為:人對事務的認識程度應為既不是最細致周到的,又不是最粗枝大葉的,而是通過一般的注意就能獲得的。[15]實際上,無論是“合理標準人”還是“善良家父”,他們的指向都是一致的。正如王利民教授所認為的“合理人標準也就是良家父標準,也就是按照一個合理的、謹慎的人的標準來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正當合理”[16]。因此,在高校學生傷害事故中,我們認為可以借鑒合理人標準來衡量高校的行為是否達到應當達到的注意程度,即是否具備一個管理人所具有的合理的、謹慎的注意,來判斷高校是否因為存在過失而應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
當然,作為一個管理人其所盡的合理、謹慎并非是無限度的。如果高校承受過重的注意義務,那么學校每天必將花大量時間來履行其注意義務,勢必影響正常教學工作的開展,讓學校不堪重負。同時,過重的注意義務也使學校對學生不敢放手,過度管理,這勢必阻礙高校學生自我發(fā)展的內在需求的實現。如何在監(jiān)督與鼓勵學生的獨立性這二者之間尋求到一個平衡點?[17]即是指高校作為一個管理人其所具備的合理、謹慎應達到何種程度?我們認為,合理、謹慎程度的判斷應該依據以下四個原則。
第一,合理限度原則。合理限度必須是同類型的人同樣會采取的并能滿足公眾的要求與期待的措施所達到的程度。即如果與發(fā)生學生傷害事故的高校處于同樣情形的其他同類型的高校,在當時情形下所會采取的措施即是一個管理人所具備的合理、謹慎的程度;而這種程度,正好也是公眾所要求與期待的,是符合社會基本秩序要求,是法的秩序價值的體現。
第二,效益成本原則。也就是當行為人為避免損害發(fā)生而采取一系列措施所付出的代價與所避免的損害的大小是否合理、恰當。在高校管理過程中,如果學校花了大量成本去阻卻發(fā)生的可能性很小或損害后果不大的事故的發(fā)生,則學校所盡的注意義務就超出了合理的范圍。
第三,所保護利益的社會評價原則。[18]“保護利益的社會評價應取決于危險因素與其所欲達到的目的和社會效用之對比,即判斷什么是合理的注意時,危險應當與假定不冒這種危險可能產生的后果相比較。”[19]Asquiht L.J曾非常形象地指出:“……若我國(英國)所有的火車均限制在5公里/小時,事故就會少得多,但國民生活的步伐將放慢到不可忍受地步?!边@個例子旨在說明,社會效用是非常重要的,可以使某些風險之承擔得到正當化。[20]同樣,當危險發(fā)生的可能性存在于教學管理中時,為實現更大的社會效益,高??赡軙陬A見到危險可能發(fā)生的情況下僅采取一般性合理措施,繼續(xù)實施其行為。此時,哪怕發(fā)生了傷害事故,也不能因高校已經預見到危險可能發(fā)生仍舊繼續(xù)其行為,而認定其未盡到合理程度的注意義務。這一原則對注意義務程度的合理限定,有效保障了高校在辦學中最大程度地發(fā)揮其社會效用。
第四,與高校實際情況相匹配原則。由于各高校的規(guī)模、辦學能力、硬件設施、師資力量參差不齊,他們所具備的注意義務的能力當然也不可能相同。我國東部一些經濟較發(fā)達城市的高校,因為辦學經費比較充裕,在組織學生進行社會實踐、實習等活動中,就可能提供較好的安全保護措施及配備充足的師資力量。同樣的社會實踐、實習等活動在西部地區(qū)的高校開展,如果要求這些高校也要提供與發(fā)達地區(qū)高校相同的條件才視為學校盡到合理注意義務,這無疑是對學校的苛責。因此,“注意義務”中“注意”的程度只有遵循與學校所處地域及其實際情況相匹配原則,才能真正體現法的公平與正義。
“校方注意義務”是判斷高校在傷害事故中是否存在過錯及承擔侵權責任的前提。高校擁有極高程度的自主管理權限,但在辦學過程中仍舊應以合理人標準謹慎地履行好法律規(guī)定的各項義務。如果說整個侵權行為法的歷史就在于平衡“行動自由”和“權益保護”[21],那么合理的“校方注意義務”將能幫助實現“高校的辦學自由”與“學生的權益保護”之間的平衡。
注釋:
[1][16]王利明:《民法》,《侵權行為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57頁。
[2]楊立新:《侵權法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5頁。
[3]張新寶:《中國侵權行為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33頁。
[4][21]戴謀富:《論侵權法中的注意義務》,《福建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8年第9期。
[5][14][英]戴維·M·沃克:《牛津法律大辭典》,北京社會與發(fā)展研究所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第137,751頁。
[6]屈茂輝:《論民法上的注意義務》,《北方法學》2007年第11期。
[7][10]尹曉敏:《論高校學生傷害事故中校方的注意義務——為過錯認定尋找有效路徑》,《高等教育研究》2007年第4期。
[8]雷蕾《侵權法中一般注意義務比較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湖南師范大學,2009年。
[9]楊垠紅:《一般注意義務研究》,《廈門大學法律評論》2005年第9期。
[11]詠梅:《論在校大學生傷害事故中的校方注意義務》,《法制與社會》2010年第2期。
[12]解立軍:《在學生傷害事故中如何界定學校的注意義務和過程》,《中國教育法制評論》2004年第3期。
[13]高建學:《過失侵權的注意義務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對外經濟貿易大學,2006年。
[15]陳志紅:《羅馬法“善良家父的勤謹注意”研究》,《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8期。
[17]關于“監(jiān)督與鼓勵學生的獨立性”的提法,詳見克雷斯蒂安·馮·巴爾:《歐洲比較侵權行為法》(上),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年,第416頁。
[18][19]廖煥國:《侵權法上注意義務比較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武漢大學,2015年。
[20]Chicago,B.&Q.R.Co.V.Krayenbuhl(1902)65Neb.889,91N.W.880;在英國,Lord Asquith 在 Daborn V.Bath Tramways(1946)2 All E.R.333,336.See also W.V.H Rogers,Winfield & Jolowicz,On tort,Sweet & Maxwell,Fifteenth Edition,Lnodon1998,pp.181 -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