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麗
(武警警官學院人文社科系,四川成都 610213)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秋天,杜甫啟程前往成都。到這年冬天,飽經(jīng)安史之亂長途跋涉艱辛的杜甫一家抵達成都,直到唐代宗大歷三年(768年)離開四川,杜甫的蜀中生活一共是9年。其中“杜甫在東西兩川寓居近五年半時間,在西川成都居住前后共三年零九個月”[1]。
居住成都的杜甫對“可謂識治之良材,管、蕭之亞匹”[2]的忠武侯諸葛亮欽佩有加,經(jīng)常前去武侯祠瞻仰緬懷,“久游巴子國,屢入武侯祠”(《諸葛廟》),杜甫在蜀中時期寫下了很多懷念諸葛亮的詩篇,體現(xiàn)出杜甫心中重要的諸葛亮情結。
杜甫蜀中時期寫諸葛亮的詩篇,先后有到成都的第二年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年)春寫的《蜀相》、代宗廣德元年(763年)寫的《登樓》,而代宗大歷元年(766年)旅居夔州之時,杜甫的諸葛亮情結全面爆發(fā),寫諸葛亮的詩篇一度達到一年九首:《詠懷古跡》第四首和第五首、《古柏行》《武侯廟》《謁先主廟》《諸葛廟》《夔州歌十絕句》之九、《八陣圖》和《閣夜》。杜甫蜀中時期九年之間一共寫了十一首關于諸葛亮的詩篇,占其一生所寫諸葛亮詩篇的一半。尤其是這些詩明顯呈現(xiàn)出“小視三分,抬高諸葛”的傾向。詩人對一個歷史人物推崇到如此境地,在中國詩歌史上是非常少見的。
為什么杜甫入蜀后會寫下如此多的以諸葛亮為主題的詩篇,杜甫心中諸葛亮情結形成的原因是什么,諸葛亮情結在杜詩中的文學鏡像和歷史記載的形象差異又反映了杜甫什么樣的思想?這是我們將在本文中探析的問題。
杜甫一生奉行的是儒家思想,并形成在儒家框架之內的人生抱負。劉熙載說:“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藝概》卷二)杜甫在天寶十三載(754年)創(chuàng)作的《雕賦》中說:“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他一生秉承著遠祖晉代大將杜預的傳統(tǒng),把自己的思想坐標定義為儒家思想。在他“漂泊西南天地間”的蜀中時期,杜甫都還一直堅守著儒家思想,號稱自己“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江漢》)
儒家思想對杜甫產生著深刻影響,杜甫心目中充滿著從政為民的人生理想。他在《奉贈韋左丞大二十二韻》中說:“甫昔少年時,早充觀國賓……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從政是杜甫的人生理想,這也是他從唐玄宗天寶五年(746年)到達長安,雖然生活無著“賣藥都市,寄食友朋”(《進三大禮賦表》),雖然貧困交加,“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生活如此艱難,仍然堅守長安的動機和動力所在,冀望有機會能夠做官從政為民。
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從政思想影響著杜甫的人生理想,也影響杜甫的詩歌精神?!白x杜詩,會使人們體會到儒家倡導的那些令人仰望的倫理觀念就在身邊,就活躍在人們的一言一行當中,還可以說就發(fā)生在你我他的日常聯(lián)系之中?!保?]杜甫是古代詩歌的集大成者,“他身上集中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的一些最重要的品質,即仁民愛物、憂國憂民的情懷”[4]。杜甫這些儒家品質始終在他的詩歌里回蕩,而諸葛亮作為忠武侯的操守品格與杜甫的人生夢想有著不謀而合的異代關聯(lián),他大量描寫諸葛亮的詩篇,正是他心目中“諸葛亮情結”的典型流露。
天寶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入蜀之后,安史之亂還在繼續(xù)。安史之亂改變了杜甫的人生軌跡,也深深影響了杜甫的思想發(fā)展。
在安史之亂前,杜甫大多數(shù)的時間是在各地漫游和交友中度過的。對此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中的《李白杜甫年表》有具體詳盡的考釋。數(shù)十年的漫游就像他在蜀中時期寫的《壯游》一詩中回憶的那樣:“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钡彩分畞y的到來,改變了杜甫的人生軌跡。鄭振鐸說“他的情緒因此整個的轉變了。他便收拾起個人利祿的打算,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5]。
安史之亂爆發(fā)的這年十一月,杜甫改任右衛(wèi)率府胄參軍。上任前夕,回家探視妻子,路過華清宮,看到了還在華清宮享樂的唐玄宗和楊貴妃,心懷隱憂的杜甫寫下《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中有句“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稷和契都是舜帝的重臣。此時的杜甫自比輔佐君王的股肱大臣,而在杜甫的情懷之中,股肱大臣的理想從這個時候開始成為了杜甫的追求和期盼。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使杜甫把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局限在做官從政,而且明確要做像稷和契這樣為國為民的股肱大臣。安史之亂不僅改變了杜甫的人生軌跡,而且也改變了杜詩的內容和風格,以至于成為一個重要的契機使杜甫心中的諸葛亮情結得到強化。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的安祿山的變亂。這個大變亂,把杜甫錘煉成了一個偉大的詩人?!保?]代宗廣德元年(763年)杜甫在《歲暮》詩中寫道:“煙塵犯雪嶺,鼓角動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在國難之時表達了對能力挽狂瀾的股肱大臣的殷切期盼,因此“日暮聊為《梁甫吟》”的諸葛亮,漸漸被杜甫推到了唐帝國日落西山的歷史背景里,杜甫對他的期盼越來越強烈,他的形象也越來越高大。
可以說,安史之亂是杜甫入蜀以及留蜀甚至是離蜀的原因,同時也是他心中諸葛亮情結進一步凝聚的重要契機。很多詩人在開元盛世的太平之夢中驚醒,面對突如其來的戰(zhàn)亂災難,他們更多的感受到自我生活所發(fā)生的變化,他們沒有引戰(zhàn)爭苦難入詩,多是抒發(fā)自我感慨。如岑參“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鄉(xiāng)菊,應傍戰(zhàn)場開”(《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表達自己有家不能歸的思鄉(xiāng)情懷。一生自認不是蓬蒿人的李白,想的是在這個時刻可以建立自己的功業(yè),“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胡沙”(《永王東巡歌》),寫自己跟隨永王李璘參與戰(zhàn)爭的感受、抱負和不被理解的心情。與眾不同的是,只有杜甫把自己的眼光放得更寬更廣,寫下了大量的反映戰(zhàn)爭中普通百姓苦難的詩篇,從而把自己詩歌中的憂國憂民的情懷和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奉獻精神更加貼近。
在三國人物中,杜甫最崇拜的是諸葛亮。從天寶四載(745年)杜甫在詩作中第一次涉及諸葛亮的詩篇《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到最后一次在詩歌中寫到諸葛亮,也是杜甫人生的最后時刻,唐代宗大歷四年(769年)《別張十三建封》。前后時間跨度二十四年,貫穿杜甫一生,一共寫了二十多首和諸葛亮有關的詩篇。在這其中,蜀中時期就有十一篇,占其總篇數(shù)的一半。
諸葛亮之于杜甫,已經(jīng)不僅僅是遙遠的歷史中的一個人物,諸葛亮和杜甫跨越歷史和身份的距離,已經(jīng)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杜甫在諸葛亮身上有揮之不去的情結,“杜甫一生功名事業(yè)心極強,因此對那些風云際會、三國時建功立業(yè)的人物特別欣羨。三國時那‘三顧茅廬’的風流佳話就成了他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保?]杜甫對三國人物羨慕不已,而對諸葛亮尤其念念不忘,我們不僅要問,為何杜甫要在詩中如此不惜篇幅地書寫諸葛亮?
杜甫詩歌中的諸葛亮形象總體而言是才智雙全、忠貞不二。我們以流傳甚廣的肅宗上元元年(760年)春寫的《蜀相》、代宗大歷元年(766年)旅居夔州之時的《古柏行》和《八陣圖》為例來進行解析。
《蜀相》是杜甫蜀中時期第一首關于諸葛亮的詩篇,寫初到武侯祠的感受。頸聯(lián)中“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一直以來廣為傳誦。這兩句可以說是全面而精煉地概括了諸葛亮的功績。劉備禮賢下士三顧茅廬,而諸葛亮雖躬耕隴畝但對天下大事洞若觀火,沒有出山便能指點江山。當才能出眾的諸葛亮出山之后,更是以自己的滿腹經(jīng)綸輔佐了兩代君王。在這首詩中,諸葛亮是一個智慧超群、能力出眾的一代重臣。
《古柏行》是杜甫旅居夔州時所作。古柏在武侯廟前,據(jù)說大樹“黛色參天二千尺”,參天大樹古柏已經(jīng)和武侯廟融為一體。這首詩表面上在描寫武侯廟前的古柏具有氣接巫峽寒通雪山的磅礴氣勢,是能承載大廈如傾的棟梁之才。而實際上是在寫歷經(jīng)歷史滄桑依然為人尊敬崇拜的諸葛亮。到詩歌的最后,杜甫發(fā)出“志士幽人莫怨磋,古來材大難為用”的感慨,表面上勸慰志士幽人,其中也隱含著對如諸葛亮般的治世大材的期盼寄寓。
《八陣圖》是杜甫旅居夔州時所作。這是一首全面概括諸葛亮功績的詩篇。“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倍鸥υ诖税讶痔煜碌墓谌繗w功為諸葛亮。雖然諸葛亮在輔佐劉備建立蜀國這一點上功不可沒,但三分天下并非諸葛亮一人之功,這樣高抬諸葛亮的歷史功績顯然有失公允,與真實的歷史不相符合。
在杜甫描寫和感懷諸葛亮的大量詩篇中,我們發(fā)現(xiàn)杜詩中諸葛亮的文學鏡像常常高于真實的歷史形象。陳壽《三國志·諸葛亮傳》在評價諸葛亮才干時說:“然亮才,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8]陳壽客觀地評價了諸葛亮的才能,長處是管理軍隊,短板是謀略不夠;管理國家的才干超過軍事上的才能,軍事才能在所有才能中并不怎么突出。
“杜甫塑造的諸葛亮,在某種程度上承載了他的希冀和愿望,寄托了他自身的情感。”[9]杜甫對唐帝國的輝煌昨天念念不忘,在代宗廣德二年(764年)也就是蜀中時期追憶了唐帝國曾經(jīng)富庶繁華和諧安寧的太平景象,“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留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憶昔》)但那個全世界最強大繁榮的唐帝國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杜甫對此心境蒼涼。他在《秋興八首》其一中感嘆“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曾經(jīng)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唐帝國現(xiàn)在烽煙四起民不聊生,杜甫回家的孤舟卻怎么也回不去了?!肚锱d八首》表面上寫自然之秋,其實也是寫到杜甫的人生之秋,更為重要的是寫大唐帝國到了它蕭森衰落的國家之秋。杜甫此時的家國之思已經(jīng)到了最為悲愴的時刻。杜甫懷著對國家熱切而深沉的期望,在這國力日衰物是人非之時,涕淚縱橫,這一點在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被認為是“入蜀數(shù)卷詩大結束”的《去蜀》中“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有所描繪。
懷著對那個時代和國家深深的失望和期望,杜甫心中的諸葛亮情結以及諸葛亮形象不同于歷史的文學鏡像,代表著杜甫和那個時代衰亡過程中民眾的呼喚。杜詩的諸葛亮情結是那個時代人們家國夢的縮影,“杜甫之所以推崇諸葛亮,更深層的心理原因,乃在于他始終推崇賢人政治?!保?0]希望出現(xiàn)一個像諸葛亮這樣能“興復漢室,還于舊都”,力挽國家狂瀾于既倒的人物。
注釋:
[1]周維揚、丁 浩:《杜甫草堂史話》,成都:天地出版社,2009年,第8頁。
[2][8]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 527,527頁。
[3]《南方周末》2004年9月2日王學泰語。
[4]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42頁。
[5][6]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北京;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 270,270頁。
[7]徐建芳、傅紹良:《杜甫“諸葛詩”與其仕宦心態(tài)》,《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6年第5 期。
[9]符麗平:《杜甫對諸葛亮形象的完美化及原因》,《襄樊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4 期。
[10]趙海菱:《杜甫與儒家文化傳統(tǒng)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