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君形象新談

高 小 慧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李香君形象新談

高 小 慧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李香君的形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被賦予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但是被任何政治態(tài)度和目的左右來評價李香君都是錯位和荒謬的。從文本出發(fā)來考察，作者孔尚任要塑造的是一位既對愛情忠貞不渝、更對家國摯愛于心的女子。

《桃花扇》；李香君；人物形象；歷史文化

昆曲《桃花扇》是中國清代歷史上最負盛名的戲曲之一。它雖然記述了一個藝妓和一代名士之間的愛情故事，但和其他才子佳人戲文不同。作者孔尚任是孔子64代嫡孫，由于其身份和才學俱佳，在仕途上條件天生優(yōu)越，在做官后仕途不順時結(jié)識許多南明舊臣，掌握大量南明史實。揚州城中、秦淮河畔、金陵故都都留下了他的足跡?；鼐┖笏脟乐?shù)膽B(tài)度將所見所聞改編成劇本，創(chuàng)作成一部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巨作《桃花扇》。他用哀婉悲嘆的筆調(diào)將江南的愛恨與興亡交織契合得天衣無縫，為后人描繪了一幅南明王朝的眾生相。劇中的歷史故事和人物形象感動并教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特別是劇中的女主人公李香君，一位地位卑賤的藝妓角色居然引起了堂堂大儒后人的青睞，被寫入劇中并名垂青史！孔尚任筆下的李香君有多大的人格魅力和藝術(shù)感染力？她的真實命運如何？這個文學形象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

一、文本形象

南京有一座李香君故居，它是后人為紀念李香君而建的仿清建筑，其名為“媚香樓”?！懊南恪倍秩∽浴蹲髠鳌分械摹疤m有國香，人服媚之”。那么李香君是怎樣一個女子，竟配得上“媚香”二字？李香君的真實長相現(xiàn)在不得而知，因為存世的畫像中她的形象差別較大，作者及畫像可靠性也無從可考。但據(jù)明末清初文學家余懷《板橋雜記》卷中記載，“身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從“袖中藏”三個字可以想見，李香君該是一位小巧玲瓏的女子，桃花扇中“香扇墜”的別號也可印證這種猜想。李香君的出名不僅因為她的容貌，更在于她的才華。她的愛人侯方域曾經(jīng)為她寫過《李姬傳》曰：“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士大夫賢否，張學士博、夏吏部允彝亟稱之。少，風調(diào)皎爽不群。十三歲，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傳奇，皆能盡其音節(jié)?！倍潭虜?shù)語沒有一個字是寫李香君的花容月貌，卻讓一個才華與操守具備的女子形象躍然紙上。香君的才情在秦淮河上遠近聞名，13歲時師從當時的昆曲名家周如崧先生，管弦琵琶、詩詞音律無一不通。能將《琵琶記》、《牡丹亭》等南曲演繹得淋漓盡致。李香君是一名賣藝不賣身的歌舞藝妓，平日里主要的工作是跟客人談談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但其歌喉卻很少向人展示。香君的自愛矜持更讓她名動當時，她和董小宛及后來的柳如是、陳圓圓等時稱“秦淮八艷”，是秦淮河畔數(shù)一數(shù)二的花魁。但在李香君16歲時，還沒有人能獲取她的芳心。南京城里的人紛紛猜測到底哪一位翩翩公子能成為幸運兒。在這個時候河南才子侯方域出現(xiàn)了。崇禎十二年，侯方域赴南京應考，到了秦淮河畔就已聽聞李香君的大名，他托朋友介紹認識了李香君。初次見面就十分浪漫富有戲劇性。倆人在交換了信物后，就注定了一生的命運。這位擅長演唱昆曲的女子沒想到，自己也將成為才子佳人故事的主角。于是一段悲歡離合情，盛衰榮辱事便戲劇般地上演了。作者用政治來解構(gòu)愛情的端倪初現(xiàn)，將興亡之感的抒發(fā)和香君等人物形象的描繪與歷史故事的鋪陳并行開來。明暗主線交織逐步完成《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

傳奇劇本《嬌紅記》的問世打破了《西廂記》以來“男才女貌”的婚姻標準，一種進步的愛情觀形成并被市民認可，“追求有共同思想基礎(chǔ)的真正愛情，并為此不惜犧牲一切”[1]86。這一點也影響了后來《紅樓夢》中曹雪芹對寶黛之戀的深刻發(fā)掘。這種轉(zhuǎn)變飽含了對人生命價值的進步認識。這種思想在《桃花扇》中也體現(xiàn)了出來。這種解構(gòu)首先便解答了侯李二人兩情相悅的根本原因：李香君與侯方域相互吸引對方的不僅僅是容貌才情，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和情趣。作者先交代了侯方域為什么是香君心目中的Mr Right。侯方域生于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在其父親東林黨人侯恂影響教育下，既富于文才，在政治上也有遠見卓識。年少的侯方域已被譽為“為天下持大義”的“復社四公子”。復社是東林黨被取締后由東林后裔組成的文人集團，又有“小東林”之稱。李香君素來崇敬東林黨人的氣節(jié)，在進一步接觸了侯方域之后，她深深感受到了這個身負家國之恨的年輕人有著強烈的政治抱負，有著與自己相同的理想與情趣。兩情相悅之后侯方域決定為香君梳攏，打算為她贖身并迎娶香君。而此時落魄公子侯方域又面對著囊中羞澀的尷尬局面，這時當日的朋友楊龍友向他伸出援救之手。有了經(jīng)濟來源梳攏順利進行了下來，當夜侯方域贈給香君一柄扇子并題定情詩一首。倆人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卻沒料到一段波折即將到來。

作者精心策劃了第二次政治與愛情的結(jié)合，第二天香君問起資金來源后，敏銳地察覺到茜麗裙衫背后隱藏的政治陰謀。這段風波就是今天《桃花扇》的戲迷們津津樂道的唱段《卻奩》，作者將原有的故事作了藝術(shù)加工，向觀眾展示了香君的人格魅力，使侯李的愛情趨于理性，又引出了與侯李二人命運息息相關(guān)的人物——阮大鋮?！澳侨畲箐呞吀綑?quán)奸，廉恥喪盡”、“脫裙衫，窮不妨，布荊人，名自香”……一句句經(jīng)典唱詞活脫脫地展現(xiàn)了一個有進步政治思想、愛憎分明的女志士形象。阮大鋮想借侯方域這個復社領(lǐng)袖為自己洗脫污點，李香君看穿了阮大鋮的陰謀，面對侯方域的軟弱和猶豫，她干凈利落地擺明了與阮大鋮水火不容的態(tài)度，打破了阮大鋮的陰謀。歷史上阮大鋮是個戲曲作家，也頗有才華，劇作雖平庸但情節(jié)曲折波瀾有一定的藝術(shù)價值。但就是這個讀書破萬卷之人卻投靠閹黨，與當世名士交惡，臭名在外。而以后阮大鋮對侯李兩人的打擊也純屬小氣做派，唯圖泄私憤之快。作者在格調(diào)上對其全面的貶低也強化了觀眾對此角色的深惡痛絕。在李香君的映襯下，趨附權(quán)奸禍國殃民的閹黨余孽阮大鋮是何等卑劣猥瑣。此時，侯方域不僅認識到自己的疏忽與過錯，也終于親眼見識了香君的氣節(jié)，欣喜之余又贊香君“十分容貌又添十分”，對香君的愛戀已不是簡單的聲色之娛，才情欽慕，而且是一種義氣相投。兩情相悅又上升了一個境界。據(jù)《李姬傳》記載，阮大鋮不是請楊龍友出面而是托其他人之力，香君也并沒有上演卻奩，而是用枕邊風巧妙化解了危機。作者為了矛盾的預升級，情節(jié)線索的緊湊結(jié)合以及香君形象的凸顯而作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可謂一舉多得。這一橋段讓侯李得罪了阮大鋮，心胸狹隘的阮大鋮必定會為受辱而伺機報復，李香君會如何應對，她又會有什么樣的人格魅力展現(xiàn)出來？

正當二人感情愈深時，侯方域卻因阮大鋮的陷害不得不離開南京，歷史上也確實如此。侯方域在《癸未生金陵與阮光祿書》中說明了阮大鋮對他“預置之族滅而后快”的仇恨，也記述了阮大鋮利用左良玉部隊南下對他陷害的經(jīng)過，誣陷侯方域是蕭墻內(nèi)應。侯方域離開南京正值應試落第，李香君為其設(shè)宴唱曲餞行，并勉勵侯方域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要保持名節(jié)。此后在戰(zhàn)亂時代，侯方域輾轉(zhuǎn)在河南與南京之間，而李香君則無時無刻不渴望與侯重逢。在李自成滅掉明朝，清又趕走李自成后，南京一下子在混亂中成為了政治中心。明遺臣欲擁立福王為帝。這一次政治變故讓侯方域進一步陷入阮大鋮的復仇陷阱中。侯方域家居河南，對同樣分封河南的福王的家世、品行都非常清楚。他堅決反對擁立福王，并讓史可法相助，史可法也深知道這一點。但馬士英和阮大鋮為了政治利益和前途，不顧一切地捷足先登，早早將福王接過長江，史可法等清流人士只好接受。就這樣馬阮二人陰謀得逞，也因冊立有功，一個被封為宰相，一個搖身變成兵部尚書。史可法等忠臣被擠到邊疆防御，復社也遭到嚴重損失，李貞慧、吳應箕等被捕入獄，侯方域又被迫逃離南京，到鎮(zhèn)江投靠史可法。那阮大鋮只好把復仇的目光投到了李香君身上，他要把李香君獻給馬士英親戚田仰，以此羞辱侯方域來解恨。但讓阮大鋮意想不到的是，他處心積慮而來的奸計卻成為讓其尷尬的一幕鬧劇。這場鬧劇也正是作者精心設(shè)計的全劇的高潮。面對趾高氣昂的前來強娶的花轎，李香君毅然決然地撞柱誓死不嫁，選擇守候侯方域，堅持高貴的氣節(jié)。鴇媽替嫁暫時解救了香君，但阮大鋮并未就此罷手。為了迎合好色荒淫的弘光皇帝，他將李香君強行接進宮排戲，為福王唱戲。拍戲時，在所謂宰相權(quán)貴們的面前，外表柔弱的李香君卻顯得異常堅決。她痛罵了阮大鋮等人的卑鄙無恥，喪權(quán)亂國。這一幕就是桃花扇的經(jīng)典唱段《罵筵》，“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干兒義子重新用，絕不了魏家種?！毖酝庵庥心銈冞@個政權(quán)和魏忠賢時期又有什么區(qū)別。這惹怒了馬、阮等人，由于楊龍友從中勸說，李香君才免遭迫害。后來清軍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蕩平了南明。明朝最后一個象征政權(quán)也被剿滅。在孔尚任看來，國破家亡的時刻，國家、家庭都不復存在還談何愛情。于是安排侯李二人在短暫的相逢后，看破紅塵雙雙入道。

由以上可以看出，孔尚任把最主要的筆墨都極力用在了人物和歷史、愛情和政治的糾結(jié)上。邊鋪敘故事邊塑造人物，每一次情節(jié)的波動，都緊緊扣住了李香君精神內(nèi)涵的沉積。從定情到卻奩，從送別到血濺桃花，從罵筵到出家……李香君的內(nèi)在形象不斷豐富，如果把孔尚任比做一個靈魂的雕刻家，那么他刻出的香君是這樣的文學形象：“雖是地位卑賤的妓女，但卻富有鮮明的愛憎情感、進步的政治態(tài)度、勇敢的斗爭精神和忠于愛情的堅貞節(jié)操?！盵1]88這個概括準確地闡釋了作者要在作品中塑造的李香君。桃花扇上的桃紅代表了香君的雙重人格：既對愛情忠貞不渝，更對家國摯愛于心。這是很單純的主題和人物打造，對于心受亡國之痛，立志要編述往事，總結(jié)教訓的作者來說，這種主題就是第一個思考到的，這一個人物又是千載難遇的。一個杰作和一位歷史名人就這樣誕生。但是隨著歷史的演變，社會思想的變革，人們對李香君這個人物進行了深化的開掘和豐富的評價。下面就來歷數(shù)一下近現(xiàn)代人理解的李香君。

二、歷史評價

從《桃花扇》問世到現(xiàn)在，人們對《桃花扇》的主旨和對侯方域的評價見解不一，甚至相差很大。但我們還是應該持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支持多數(shù)人的見解。抒發(fā)興亡之感就是《桃花扇》的主旨，富有才學和遠見卓識又性格軟弱不定就是侯方域的形象。李香君形象的把握也應該如此，盡管她也變得多樣和豐富起來。

首先從清代到20世紀50年代，李香君的形象似乎沒有很大變化，始終是一個光輝的人物。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歐陽予倩版的《桃花扇》結(jié)局改動很大，把矛頭指向了賣國漢奸，塑造了投靠清朝的懦夫侯方域，而李香君依然是一個光輝的形象。李香君不顧往昔情意堅決與侯方域劃清界限，甚至撕碎了桃花扇，最終含恨而去?！耙跃褔鴥?nèi)一般醉生夢死之徒，婀钅俞茍容之輩。”—個風塵女子尚且知道在國家大義前要恪守道德，何況當世的精英呢？可見，《桃花扇》取得哀感頑艷、激昂慷慨的轟動效應并非偶然。此時的李香君，已成為一名“愛國主義”英烈，但卻與真實歷史人物李香君和孔尚任《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藝術(shù)形象，距離越來越遠了。

到了20世紀60年代后期，已經(jīng)有了對李香君的負面批判。大致上李香君不再是一個光輝的形象，有人牽強地認為“李香君的反抗精神是針對‘權(quán)奸’、‘ 閹黨’而發(fā)，她的生活理想也只是擺脫妓女身份，取得人身自由，和復社文人結(jié)合”。還有觀點認為，一個“口口聲聲咒罵農(nóng)民軍為流賊的李香君，怎么能說是一個‘光輝動人’的形象呢”？她雖罵馬、阮，但在最高統(tǒng)治者福王面前，“卻表現(xiàn)得軟弱和恭順”。至于最后入道，“更是這個藝術(shù)形象前后最大的矛盾，由于孔尚任消極避世的思想作怪，生生把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形象割裂開了”。這大概是由于當時社會活動和混亂的政治風氣，導致人們對一些古典文學形象作了狹隘的審定。

但是新時期以來，聶石樵的看法具有概括性和代表性。“李香君是一個具有高貴品質(zhì)的婦女，她聰明伶俐，有勇氣，有氣節(jié)?！盵2]448她和侯方域雙雙入道，“并不是由于對宗教的虔誠，而是由于現(xiàn)實生活的黑暗、苦悶，迫使他們尋找到精神上的避難所。這是對人間苦海的一種批判，對當時社會的否定，是他們故國之思的表現(xiàn)”[2]448。

到了現(xiàn)代，女性主義思想成熟的時代，開始以女性人生的解放為主題解讀李香君。認為李香君這個人物已經(jīng)開始倔強地追求自己的人生，對政治問題也愛憎分明反映了清人進步的婦女觀。也有的從李香君的悲劇命運入手，認為孔尚任有些許偏頗——“以英雄豪杰定義女人，以權(quán)力意志規(guī)范女人，以犧牲自我教化女人”。[3]這兩種看法都是以“女性人生價值重新思考和定位”為主題，這類思想題材許多明清大文豪已經(jīng)有了深刻體會，并創(chuàng)作出了《牡丹亭》、《嬌紅記》、《浣紗記》、《長生殿》、《紅樓夢》等經(jīng)典作品。有些作品在思想上遠超過《桃花扇》，讓眾生傾倒，所以今人對此種思想內(nèi)涵的繼承與開拓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值得提倡的。

從各個歷史時期李香君在人們心目中形象的演變可以看出：在歷史演變的長河中，一個文學形象總要隨著不同時代之風的浸染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但不論你怎么解釋一個作品，一個形象，都要注意回歸對作品和人物的本真理解，尊重原作者的見識范圍和思想意志。見解新穎，眼界開闊固然好，但一定要單純，有其他目的的見解往往是狹隘的，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以后代的思想高度去故意拔高內(nèi)涵，或者對作者要求過于嚴格也是失于偏頗的。對《桃花扇》和李香君的理解一定要單純。譬如20世紀60年代對李香君的批判就有許多明顯的錯誤，比如，說李香君口口聲聲咒罵農(nóng)民軍，破口大罵馬、阮，在福王面前軟弱，不算是光輝形象，這顯然是狹隘的階級斗爭觀念，沒有想到在那個時代稍微有文藝水平的人是在一個什么政治思想環(huán)境下熏陶出來的，在程朱理學思想主宰的明清時代，李香君的所作所為其實很好解釋，她的忠君愛國正合二程思想體系中封建道德規(guī)范中的“忠”。宋代以前，講究“君君臣臣”，君不君則臣不臣。“二程”認為，即使“君不君”，但臣也不能“不臣”。君主再昏庸也是因為臣民不夠忠誠。被忠于此種思想的孔尚任刻畫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現(xiàn)代人以女性視角來解讀李香君似乎也有失偏頗。有些人認為她的身上充滿進步的婦女觀，但忽略了孔尚任思想的局限性。的確，在思想上孔尚任是無法與當世大家相比。還有的只抓住了孔尚任的不足，忽略了李香君的形象在孔尚任心目中造成的巨大波瀾，否則為什么把李香君的精神意象“桃花扇”定為劇名，為什么在劇中單單把李香君塑造成相對而言較完美的形象？應該認為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本質(zhì)原因出在作者身上：孔尚任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作為大儒之后，他的腦子里充斥著正統(tǒng)思想，但同時又對輕賤的青樓女子有這樣的人格見識深深佩服和感動，在當時的文學環(huán)境下也有了這方面的萌動，以致極力謳歌。這也許就是關(guān)于《桃花扇》主題和李香君形象定位存在爭議的原因吧！

三、正確解讀

以上記敘和論述，主要概括了李香君的文本形象和歷史形象，對歷史形象的得失提出了看法，分析了爭議現(xiàn)象的原因。以下來談談真實的李香君形象。我們應該用一種單純的態(tài)度，僅僅從《桃花扇》文本和孔尚任的思想狀況來對李香君這個角色作剖析。首先不能被任何政治態(tài)度和目的左右來評價李香君，這又涉及了《桃花扇》劇中歷史和人物結(jié)合度的問題，她雖然表面上和南明王朝政治息息相關(guān)，但實際上卻不是如此。李香君是一位愛國女志士，但不算一個女政客，她雖然破口大罵禍國亂權(quán)的權(quán)貴們，但她的生活離復雜的政治斗爭是很遠的。如果不是一個有人品問題的阮大鋮老是和李香君過不去，估計李香君也沒機會做出那么多壯懷激烈的事情。就算是她的愛人侯方域和政治息息相關(guān)，但她和侯方域也不是有實力的政客。她的無力，侯方域的軟弱，明王朝腐敗風氣的積重難返，都注定了明王朝的覆滅。明王朝的滅亡在那一刻只有必然性，誰也改變不了，這是他們都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和與之齊名的另一部戲劇《長生殿》相比，《桃花扇》在這一點上就相形見絀了，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唐王朝的動蕩偶然性和必然性并存，劇中主題歌頌了天長地久的愛情，也理性地指出君王過分沉溺于癡愛會對政治局面造成負面影響，甚至是政治動蕩。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足以能做到這一點。而侯李的愛情則能夠遠離政治，如果《桃花扇》不叫《桃花扇》，刨去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愛情故事，成了另一部抒發(fā)興亡之感的戲劇，離開侯李總結(jié)明亡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也一樣能夠做到，成功不成功，有沒有巨大的影響，又是另外一回事。劇中人物和歷史結(jié)合的不自然一直都是這部戲劇在選材上的硬傷，形式上被作者努力地交織在一起，但實質(zhì)上仍不自然。所以對李香君要作客觀評價，切勿摻雜政治情緒。否則，一般都不會得到什么中肯的結(jié)論。其次就《桃花扇》的主題來看，不能故意拔高李香君的思想價值，也不要認為李香君有舊思想體系中的理想女子的品行性格?？咨腥卧诟脑炖钕憔鎸嵭蜗髸r既沒有超時代的思想意識，也不能離開他那個時代將李香君塑造得符合現(xiàn)代人口味。他對作品的預期是希望能抒發(fā)自己的興亡之感，激發(fā)人民愛國情感。我們認為他筆下的李香君就是一個稀奇女子，一個地位平凡氣節(jié)不平凡、有愛國情感的奇女子。而《桃花扇》這樣一出作品由于李香君的加入，也成為明清傳奇中的奇葩。

李香君和《桃花扇》的奇，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巧，明清時期才子佳人愛情故事戲和當時時事的巧遇，是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巧遇。偏偏就有那么一個李香君占盡了這兩種文學題材，兩種風格。她既可以是《浣紗記》、《嬌紅記》中的美女，又可以是《清忠譜》、《鳴鳳記》中的英雄；另一方面巧在一個矛盾的孔尚任發(fā)掘了一個矛盾的李香君，或許正是作者和劇中人的爭議性，才讓《桃花扇》這么讓人糾結(jié)，這么富有魅力。二難得，明末清初關(guān)于國家命運和政治斗爭的思考很多，誕生了許多現(xiàn)實主義劇作和許多可歌可泣的人物角色，可是沒有哪個角色的出現(xiàn)像李香君這樣難得?？咨腥紊朴诎l(fā)掘是有功的，李香君本身的人格魅力更重要。在南明王朝這個荒誕滑稽的時代，在南京這樣一個骯臟齷齪的地方，有像史可法、左良玉這樣的忠臣良將不稀奇。作者為什么不用忠臣良將為主角，為什么極力謳歌一位秦淮河畔的藝妓，這是因為與高居廟堂的卑鄙權(quán)奸馬、阮對比，身為下賤青樓女子的李香君卻是別樣的風霜高潔，當人人為自己在亂世時代能尋得安定的時候，會有幾個平凡女子能有如此的見地和氣節(jié)，連許多身居高位的大人物都會羞愧不已。單這一點，李香君就是一個極其難得的佳人。三特別，《桃花扇》雖然也記述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但與此類題材的大作相比，《桃》劇和它們并不在同一個思想范疇，里面并沒有對人的個性自由解放的思考，也沒有對生命價值的重新定位。李香君也絕對不是杜麗娘和林黛玉，后人可以根據(jù)李香君真實結(jié)局去思考相關(guān)問題，而且這種思考有價值有必要，但就定位《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來講，還是就事論事的好。既然《桃花扇》并沒有如此高的思想價值，但為什么一樣會成為名垂青史的杰作？這是因為另一種特別，和其他著名的女性形象的真情不同，孔尚任在李身上注入了別樣的真情——就是除了寫愛情還加入了春秋大義大情。這一種永恒的話題雖然在其他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也有，但出現(xiàn)在李香君這個佳人身上就具有別樣的味道。憑借這一種感心動容的真情，作者不經(jīng)意間就對明清經(jīng)典女性形象的精神內(nèi)涵進行了開拓，更何況是一種超脫世俗境界的情感。明末清初既是個人價值萌動的時代，又是個政治動亂的時代，李香君既是佳人又有氣節(jié)，時代和人物被發(fā)掘和結(jié)合，既是巧合也是必然。所以對李香君最客觀的概括：她就是一個有情有義，地位平凡氣節(jié)不凡的奇女子。她和追求天長地久愛情的楊玉環(huán)，以及渴望突破禮法束縛和人生價值自我實現(xiàn)的形象系列，共同構(gòu)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從他們身上探討永恒的主題，這也是將他們放在任何時代都能打動人的原因了，只是思想范疇不同罷了。

四、結(jié)語

《桃花扇》的結(jié)局讓侯李二人因國破家亡而看破紅塵，雙雙入道。而現(xiàn)實生活中李香君則隨侯方域來到了他的老家，但由于其特殊身份始終得不到侯家人認可。就是這樣一個骨格清奇的女子卻仍逃避不了世俗觀念的遺棄，27歲便香消玉殞。戲里戲外都以悲劇命運結(jié)束。她的真實結(jié)局也許能引發(fā)深刻的對社會問題的思考，但是《桃花扇》結(jié)局的創(chuàng)作則有其深厚的歷史文化原因。

余秋雨先生曾說：“《桃花扇》里邊的歷史滄桑感和生命的滅寂感，是一般人體會不到的，這就是最高的精神團隊進入了昆曲，昆曲和當時的《紅樓夢》組合在一起是當時的最高思維?！边@句話是對昆曲經(jīng)典劇目和《紅樓夢》以及創(chuàng)造它們的大作家們高度的贊揚。初次看到這段話很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仔細對比思考了一些經(jīng)典作品對女主人公命運結(jié)局的安排，才發(fā)現(xiàn)它們雖然主旨和思想不盡相同，但是都有相同的悲劇意識。那就是對于美的意象的破滅心存不忍并寄托希望。比如說《長生殿》中讓嘗盡人間悲歡的楊玉環(huán)最后和唐明皇“天宮重圓”，這當然是對天長地久愛情的贊頌和渴望；而《牡丹亭》中湯顯祖更是讓杜麗娘還魂和柳夢梅重聚，用一種超生活現(xiàn)實的生命價值體驗讓真摯的深情長存，以此來感動人和喚起人們心底的真情，以真情抗理。雖然在字面上悲劇好像不徹底，但是心懷苦衷的作者們自己無私的獨自感受，只要能讓看戲人感動并重新認知一切都是值得的。

《桃花扇》的結(jié)局也是這樣的，侯李雙雙入道不能簡單地看成尋求精神上的避難，更主要的是對故國盛世的懷念和喪滅情義的人間苦海的批判，作者寧愿讓李香君入道也不愿意讓她像現(xiàn)實生活中一樣被無情的世道湮滅。作者筆下的主題雖然是“以離合之情寫離合之感”，但在結(jié)尾顯然再次被這一位佳人深深打動，再次為她不為人認可而痛惜。字面上“謅一曲《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觀眾的內(nèi)心卻是一出“哀江山更哀美人”的空靈在回響！

[1]陳曉光.中國的昆曲藝術(shù)[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5.

[2]季羨林,汪龍麟,段啟明.清代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3]吳毓鳴.李香君形象的女性主義審視[J].福建工程學院學報，2006(10).

【責任編輯：郭德民】

2014-10-02

高小慧( 1975-) ，女，河南平輿人，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明清文學與文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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