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廷林,王元林
(暨南大學(xué) 歷史系,廣東 廣州 510632)
明程敏政輯《新安文獻(xiàn)志》中錄宋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奏疏》中附朱昭、孫益等忠義之士十一人傳記。該《奏疏》不見收于朱弁《曲洧舊聞》、《風(fēng)月堂詩話》二書,未曾被考訂《宋史》者所征引。今據(jù)以與《宋史·忠義傳》細(xì)加比照,作《宋史·忠義傳》考辨二則。不足之處,祈望方家指正。
近偶閱明程敏政所輯《新安文獻(xiàn)志》,發(fā)現(xiàn)宋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收錄其中。[1]143-153關(guān)于《新安文獻(xiàn)志》,《四庫提要》卷一八九云:“是書于南北朝以后文章事跡,凡有關(guān)于新安者,悉采錄之?!饕辈?,條理淹貫,凡徽州一郡之典故,匯萃極為賅備,遺文遺事,咸得藉以考見大凡?!保?]1715朱弁此《奏疏》寫于紹興十三年(1143)九月使金返宋之后。紹熙二年(1191),朱熹書《跋朱奉使奏狀》[3]3901,所言“朱奉使奏狀”即此《上朱昭等忠義奏疏》。
朱弁,字少章,徽州婺源人,《宋史》有傳。[4]11553朱弁傳世之《曲洧舊聞》、《風(fēng)月堂詩話》二書,均未見收錄此《上朱昭等忠義奏疏》。據(jù)《宋史·朱弁傳》載:朱弁使金返回后,“述北方所見聞忠臣義士朱昭、史抗、張忠輔、高景平、孫益、孫谷、傅偉文、李舟、五臺僧寶真、婦人丁氏、晏氏、小校閻進(jìn)、朱績等死節(jié)事狀,請加褒錄以勸來者?!保?]11553所列為十三人?!缎掳参墨I(xiàn)志》現(xiàn)存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中則共論列朱昭、史抗、張忠輔、高景平、孫益、孫谷、僧真寶、丁氏、晏氏、閻進(jìn)、朱績等十一人。十三人中除高景平、傅偉文、李舟、丁氏、晏氏五人外,其余八人均見于元修《宋史·忠義傳》。
其實,鑒于《宋史·忠義傳》體例,女性無入忠義傳者。另外三人事跡甚簡略,高景平“代州崞人。宣和末,以訓(xùn)武郎為隆德府第六部將,金兵再陷隆德,士卒奔潰,景平單騎入重圍,手刃十?dāng)?shù)人,眾為少卻,竟死圍中。”[1]149李舟事跡更簡,《系年要錄》據(jù)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云:“保義郎李舟者,被拘髠其首,舟憤懣,一夕死?!保?]561不載籍貫、亦無詳細(xì)時間地點,可見朱弁對李舟所知更少。傅偉文更完全不可考。或正因朱弁對高景平、李舟、傅偉文三人的記載甚為簡略,故沒有被洪邁錄進(jìn)《宋四朝國史》(詳下文),也正因此不見于元修《宋史·忠義傳》。其他八人,皆被元修《宋史·忠義傳》收錄,只不過元修《宋史·忠義傳》依據(jù)“以類附從,定為等差”[4]13150的纂修體例,把這八人分散在數(shù)卷之中。
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即為元修《宋史·忠義傳》中朱昭、史抗、張忠輔、孫益、孫谷、僧真寶、閻進(jìn)、朱績等八人傳記之史源。據(jù)洪邁《容齋續(xù)筆》卷十六“忠臣名不傳”條載:“如靖康之難,朱昭等數(shù)人殆于震武城之類,予得朱弁所作《忠義錄》于其子?xùn)?,乃為作傳于《四朝史》中,蓋惜其無傳也?!保?]414又據(jù)朱熹《跋朱奉使奏狀》云:“今觀歷陽龔君所纂《中興忠義錄》至纖悉矣,然亦無昭等名,乃錄此狀以寄和州史君敷文張公,請刻而附于其后,庶幾此數(shù)人者得托以不朽也?!保?]3901“歷陽龔君”即龔頤正,字養(yǎng)正,和州歷陽人,[7]121-122撰有《中興忠義錄》三卷。[7]219-220可知,洪邁所言朱弁所作之《忠義錄》當(dāng)即朱熹抄錄奏狀“寄和州史君敷文張公”,請其刻而附于龔頤正《中興忠義錄》后者。
故有關(guān)朱昭、孫益等忠義之士的事跡,首先由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上奏,其后朱熹托“敷文張公”附刻于龔頤正的《中興忠義錄》,進(jìn)而被洪邁纂修進(jìn)《宋四朝國史》。元修《宋史·忠義傳》之朱昭、史抗、張忠輔、孫益、孫谷、僧真寶、閻進(jìn)、朱績等八人或據(jù)《宋四朝國史》修入,或直接據(jù)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修入。
然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中對忠義之士的記述頗有訛誤。因所記忠臣義士之事跡,朱弁也是耳聞得來。在《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中朱弁自云:“以所傳聞,及目所親睹,明白顯著,如震威城朱昭專為作傳外,其余雖本末未詳,而大概可信不誣者,條次論列?!保?]152可見朱弁本人也承認(rèn)對除朱昭之外的諸人事跡“本末未詳”,僅“大概可信”。正因這些忠義事跡朱弁多靠耳聞,對部分忠義之士朱弁自言“不知何許人”。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上奏之后,“疏入不報”,朱熹認(rèn)為乃因和議已成,秦檜作梗,“遂寢其事不報”。其實或許還與朱弁所列忠義之士多有訛誤、有的甚為簡略、忠義之行不夠突出有關(guān)??傊疀]有實現(xiàn)朱昭所希望的“以臣所言宣付史館,仍乞睿旨厚加褒恤,下進(jìn)奏院鏤板,遍行天下”[1]152。
至紹熙二年(1191),朱熹閱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后,寫下《跋朱奉使奏狀》,并抄錄寄出托人刊刻。[3]3901《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也有多處記載據(jù)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于是其中之訛誤傳播甚廣,與其他正確記載混雜、抵牾,給人們閱讀史料帶來甚大困擾。此前我曾撰文《<宋史·忠義傳>“孫翊”、“孫益”考辨》,[8]72-75從史源角度考證指出《宋史》卷446《忠義一·孫益?zhèn)鳌分皩O益”與次卷《忠義二·徐徽言傳附孫昂》所提及的“孫翊”實為一人,以孫翊為正。當(dāng)時陋于所見,憑朱熹《奉使直秘閣朱公行狀》、《跋朱奉使奏狀》,洪邁《容齋續(xù)筆》卷十六“忠臣名不傳”條等史料推斷,認(rèn)為“凡以朱弁所作《奏狀》或《忠義錄》為史源的史料皆誤作‘孫益’”。今細(xì)加檢尋《新安文獻(xiàn)志》所錄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更加確定無疑地認(rèn)為:凡史料記載誤作“孫益”者,其史源皆為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
“孫益”當(dāng)作“孫翊”已在此前撰文辨明,下就另一處訛誤加以考辨。
張忠輔,《宋史》卷四四八《忠義三》有傳。茲錄于下:
張忠輔,宣和末為將,同崔中、折可與守崞縣,金人來攻,嬰城固守,率士卒以死拒敵,中度不可支,有二心,忠輔宣言于眾曰:必欲降請先殺我。中設(shè)伏紿約議事,斬忠輔首擲陴外,以示金人。既開城門,可與不屈見殺??膳c兄可求建炎中言于朝,官可與之子五人,而忠輔不與,士論惜之。[4]13209
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中《張忠輔傳》:
張忠輔,不知何許人。宣和末,為將領(lǐng),宣撫司令同崔中、折可與守崞縣,忠輔、可與嬰城固守,率士卒以死拒之。崔中度北軍不可遏,有貳心,忠輔宣言于眾曰:必欲降,請先殺我。崔中設(shè)伏紿約議事,斬忠輔,首擲陴外,以示敵。既開城,可與對大帥以辭色不屈見殺。可與兄可求,建炎初言其事,己行?典,而官其子若兄弟共五人,忠輔不預(yù)焉,士論嗟惜之。[1]148
顯見,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中《張忠輔傳》無疑即元修《宋史·張忠輔傳》之史源。其兩處訛誤也為元修《宋史·張忠輔傳》所沿襲:其一誤崔忠為崔中,崔忠為義勝軍統(tǒng)領(lǐng),《三朝北盟會編》、《宋九朝編年備要》等文獻(xiàn)記載甚多,茲不贅。其二誤張洪輔為張忠輔,以致《宋史·忠義傳》中出現(xiàn)張洪輔與張忠輔相抵牾的記載?!端问贰肪硭奈宥独钜韨鳌吩疲骸傲x勝軍統(tǒng)領(lǐng)崔忠殺都監(jiān)張洪輔,夜引金兵入城?!保?]13291與《宋史》卷四四八《張忠輔傳》相參照:同在宣和末、同在崞縣、同因堅守被投敵的崔忠所殺,一云張忠輔,一云張洪輔,則必有一誤。
揆諸史料,當(dāng)以張洪輔為正?!度泵藭帯肪矶遢d:“義勝軍統(tǒng)領(lǐng)崔忠,代州人,有異志,(李)翼欲圖之,未果。十七日,忠殺都監(jiān)張洪輔,夜引賊入城[9]183”。尤為重要的是,《三朝北盟會編》所引續(xù)觱撰《李翼行狀》為此提供了有力證據(jù)?!独钜硇袪睢吩疲骸皶r可與弟可存路知行知縣李聳、縣丞王唐臣、監(jiān)押張洪輔、縣尉劉子英、監(jiān)酒閻誠、義勝軍統(tǒng)領(lǐng)崔忠同被重圍,獨忠本燕人歸國,朝廷待以不疑,裨將燕軍。”[9]184正因崔忠“本燕人”,屬“歸朝官”,故不被其它將領(lǐng)信任。大敵圍城之際,崞縣城中宋軍將領(lǐng)先起內(nèi)訌。《李翼行狀》載:
援兵不至,(李翼)謂縣官曰:“崔忠一漢兒,貪利茍生,豈有忠節(jié)可與共守?萬一內(nèi)變,豈惟上誤國家,吾屬亦受禍矣。不若先事誅之?!北婞a然,惟折可與然其說。知縣李聳云:“崔忠頗忠義,試與熟計守石嶺關(guān)利害。”公曰:“若告崔忠,詎肯從我?”既而忠果不從,且與折可與爭長門鑰,可與曰:“公歸朝官,恐民生疑?!敝以唬骸拔夷斯匍L?!睜庌q移刻不決。公忿然奪鑰毀折之,曰:“既與諸公盟為國家守城,何必爭此,候圍解而后啟關(guān)。紛挐始定。”[9]184
崔忠深受他將領(lǐng)猜疑,至此矛盾已經(jīng)公開化?!懊魅?,崔忠集邑僚議事,張洪輔曰:聞義勝軍欲為內(nèi)應(yīng),如何?忠曰:豈敢容手下人反?忠目帳下拔所佩刀刺洪輔,殺之?!保?]184續(xù)觱自稱“莒山續(xù)觱”[10]卷13,其家鄉(xiāng)晉城(治今山西晉城市)[5]765距李翼、張洪輔等殉國之地代州崞縣(治今山西原平市北)甚近。南宋初,續(xù)觱南遷,在王彥軍中以文林郎任“書寫機宜文字”[5]905,后曾以右奉直大夫、直顯謨閣知荊南府。崞縣被圍,李翼、折可與、張洪輔、崔忠等城內(nèi)守將間的曲折沖突,續(xù)觱所撰《李翼行狀》記載極為詳盡,顯示出續(xù)觱對當(dāng)時情形甚為了解,故其記載當(dāng)可取信。
此外,《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九亦載:“義勝統(tǒng)領(lǐng)崔忠,殺都監(jiān)張洪輔,引賊入城?!保?1]762事實上,此一訛誤,《續(xù)通志·張忠輔傳》已有所指出:“崔忠殺張洪輔,事見李翼傳??夹靿糨贰度泵藭帯芳啊独钜硇袪睢罚d并同。本傳訛洪作忠,訛忠作中,均誤?!保?2]卷512但中華書局點校本《宋史》沿襲訛誤而未予校改,亦未出??庇?。
綜上,可明確肯定,文獻(xiàn)記載中凡是誤作“張忠輔”者,其最早之史源乃是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以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續(xù)觱《李翼行狀》等史料證之,《宋史》卷四四八《忠義三》之張忠輔,與同書卷四五二《忠義七·李翼傳》之張洪輔,確為一人,當(dāng)以張洪輔為正。
元修《宋史》多據(jù)宋國史原本[13]313等宋人撰述。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流傳至今,為考證《宋史·忠義傳》中朱昭、孫益、張忠輔等八人傳記的史源提供了有力證據(jù)。正如朱熹所言龔頤正“《中興忠義錄》至纖悉矣,然亦無昭等名”[3]3901,可見朱昭、孫益、張忠輔等忠義之士,最初只見于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元修《宋史·忠義傳》中朱昭、孫益、張忠輔等八人傳記或據(jù)洪邁所修《四朝國史》,但其最初史源仍是朱弁《上朱昭等忠義奏疏》。凡《上朱昭等忠義奏疏》出現(xiàn)訛誤,其他文獻(xiàn)也出現(xiàn)同樣訛誤者,均可證其最初史源為《上朱昭等忠義奏疏》。
注釋:
①按,原文作隆興府,誤,當(dāng)作隆德府。隆興府本洪州,治今江西南昌,南宋隆興元年(1163)以孝宗潛藩,升為隆興府。高景平事在北宋宣和末,其時尚無隆興府,金兵亦尚未至洪州。隆德府本潞州,治今山西長治市,北宋崇寧三年(1104)升為隆德府,故“隆興”當(dāng)作“隆德”。
②朱昭、史抗、孫益、孫谷見《宋史》卷446,張忠輔見《宋史》卷448,閻進(jìn)、朱績見《宋史》卷449,僧真寶見《宋史》卷455。
[1]程敏政.新安文獻(xiàn)志[M].合肥:黃山書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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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趙翼.廿二史札記校正[M].王樹民,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