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胡蘿卜

彭麗麗

一

一大早，我剛起床，娟兒的電話就來了，問我起來沒？我調(diào)侃她：“又不是去相親，犯得著這么激動嗎？”

“相親才不激動呢！”她在電話那頭甩給我一句。

相親確實不用激動，現(xiàn)在的年輕人相親跟吃泡面似的，頻率太高。假如你三天兩頭地吃泡面，看見泡面還激動得起來嗎？

我們不是去相親，是去采訪。

其實我也有些激動，不然怎么昨晚一直處于半夢半醒之間？不過，也有可能是擔(dān)心。

在我三十多年的平庸生活中，采訪是第二次。其實我不是記者，我的工作跟新聞工作完全不搭邊，我只是一個小學(xué)老師。為什么我要去采訪呢？因為我業(yè)余愛好文學(xué)，喜歡寫點東西。這次是作協(xié)分配的一個任務(wù)，寫一篇報告文學(xué)。

首先要說明一點，在我生活的這座小縣城的文學(xué)界，我是新人，對于外面的人來說，我根本就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者，所以，前面兩次聯(lián)系，那個農(nóng)民企業(yè)家都說沒時間。我很不爽，覺得自己受了輕視受了怠慢，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跩什么跩，姑奶奶還不伺候你了！正好期末考試在即，我就把他丟到爪哇國去了。誰知，時間逃去如飛，眼睛一睜一閉，一個月就過去了。接到作協(xié)的催稿電話，我才驀然發(fā)現(xiàn)交稿日期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我不得不跟作協(xié)解釋，讓他們出面做工作。還是有組織好呀，第二天我就接到電話，采訪日期已經(jīng)敲定。

娟兒不是作協(xié)的，是學(xué)校新來的實習(xí)老師，分給我?guī)У?。本來說好由作協(xié)某位領(lǐng)導(dǎo)帶我一起去采訪的，可是領(lǐng)導(dǎo)臨時有事，抽不開身，我臨時抓了娟兒的差。沒想到娟兒還很激動，小孩子沒見過世面，可以理解！

我和娟兒在車站碰面。見我沒有上車的意思，她疑惑地問：“怎么不上車？難道還有人一起去？”

確實還有一個人，燕兒。燕兒是我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深圳，一直沒嫁人，回來得極少。別以為她是恐龍，她其實很仙，只是一直情路不順，十幾年下來“被”剩女了，不，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應(yīng)該叫“剩斗士”。她是過完年才回來的，那時我們已經(jīng)開學(xué)了，雖說給我打過電話，但一直沒見面。正好昨晚打電話找我聊天，我隨口說明天要去采訪，她問去哪兒采訪，我說梨花山。她一下子興奮起來，說：“梨花山還是念高中時去過，一晃過了十幾年，開發(fā)后我還沒去過呢。有沒有車？有車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遍|蜜就是閨蜜，跟我心里想的一樣一樣的。我爽快地說沒問題！當(dāng)然，有問題也要說沒問題！

見到燕兒，娟兒的眼睛瞪得老大。我拍拍她的頭，說：“瞧你那色瞇瞇的樣子，沒見過美女呀？”

“哎呀大姐，誰說俺沒見過美女，俺是從沒見過這么美的美女。”這小姑娘，跟我混熟了，就跟我貧。

燕兒本來就漂亮，這會兒化了精致的淡妝，更漂亮了。大而有神的眼睛，長而上翹的睫毛，鮮艷小巧的嘴唇，看似隨意卻有型的卷發(fā)，苗條高挑的身材，配上白色輕盈的皮草，時尚而性感。在這個灰蒙蒙的小城汽車站，無疑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見我?guī)ь^往農(nóng)巴上走，燕兒問：“不是有車來接嗎？”

“是啊，到了橫店鎮(zhèn)上有車接?！蔽医器锏匦?。

“你還真有出息啊，采訪還要自己坐車去。我可聽人家說了，作家的派頭都是很大的，專車接送，還有紅包。你這作家也太寒酸了?！毖鄡翰恍嫉卣f。

我罵她：“你不打擊我會死啊，我不是剛出道嗎？你等著，等我成名了，我就讓人家開兩輛車來接我，一輛我坐，一輛跟著。”

她白我一眼，甩給我兩個字：“土鱉！”

“你洋，還不是土鱉修煉的？”我奮力還擊。

“你修煉試試？”

“這不正修煉呢嗎？等我名震天下了，你就跟著我混，保準(zhǔn)你吃香的喝辣的……”

“只怕等得花兒也謝了。不行，我不去了！”燕兒說完欲走。

我趕緊拉住她，安撫她：“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你今天也沒其他安排，就當(dāng)是陪我了。”

她想了想，表情痛苦地說：“那好吧，誰叫我交了你這么個缺心眼的朋友呢。但是，先說好，今天不爬山?！?/p>

不爬就不爬，反正現(xiàn)在山上也沒啥看頭，更主要的是我去過幾回了。

在農(nóng)巴上，娟兒一直跟燕兒說話，把我晾一邊。我拍她的頭，說：“你也太重色輕友了吧，我老人家好歹還是你師父，你這樣對我，小心我不給你寫實習(xí)評定！”

娟兒摸著頭，呲牙咧嘴地說：“你曉得自己是師父，還這樣對徒弟，舊社會都沒你這樣的。再說了，燕兒姐是你的朋友，我跟她套近乎，討好討好她，你多有面子呀！”燕兒聽得呵呵地笑。

這小丫頭，嘴真厲害。

二

到了鎮(zhèn)上，車站前沒看見來接我們的車，我給昨天聯(lián)系過的一個鎮(zhèn)干部打電話。此人姓張，大約五十歲，也是作協(xié)的，我們算是文友，他在鎮(zhèn)政府具體干什么工作我一直沒問過，但在網(wǎng)上就文學(xué)方面交流比較多，見過幾次面，一起吃過兩次飯，感覺人還不錯。

電話里，他說讓我們沿著街往前走，他在鎮(zhèn)政府門口等我們。什么情況？干嘛要去那里？直接把車開過來接了我們?nèi)ゾ皡^(qū)不就行了嗎？難道還要我們?nèi)⒂^他的辦公室不成？

雖然已經(jīng)立了春，可是冬的淫威還在。鎮(zhèn)邊上的農(nóng)田里一片銀霜，像落了一層薄雪，池塘的水面上分明有薄冰，四季長青的樟樹葉像被開水燙過一樣，看上去像熟的，蔫蔫的下垂著，毫無生氣。剛過了元宵節(jié)，街上沒什么人，怪冷清的。風(fēng)帶著針，扎得人臉生疼，身上的熱氣立馬跑光了?！罢胬浒?！”娟兒縮著脖子說。我也縮著脖子，不得不承認鄉(xiāng)下確實比城里冷很多。只有燕兒神情自若，腰身筆挺，高跟鞋踩得“砰砰”響，還左右顧盼，說，跟我們念高中時完全不一樣了。能一樣嗎？都過了十幾年了。我去年來過，所以沒什么感覺。

鎮(zhèn)政府就在街面上，一大堆牌子掛在門口，一個大院子，一排形狀規(guī)整的樓房，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朝我們招手，他就是張干部。我注意到院子里只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司機坐在里面，應(yīng)該是為我們準(zhǔn)備的。可是，張干部并沒有請我們上車的意思，說是還要等個人，然后把我們晾在院子里自己去了辦公室。我心里犯了嘀咕，還要等人？不會是這么多人坐一輛車吧？

幸好院子里沒有街上風(fēng)大，而且還有太陽，我們?nèi)齻€站在院子里邊曬太陽邊聊天。娟兒照樣跟燕兒聊得火熱，無非是打聽深圳那邊的就業(yè)情況，我只是偶爾心不在焉地插上一兩句，眼睛盯著院門口。

一個矮個老男人走進了院子，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我們，掏出手機打電話。我預(yù)感到他就是我們要等的人。看他的樣子，肯定不是我要采訪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劉總，那他到底是什么人？才早春，景區(qū)沒什么好看的，他去景區(qū)干什么？

張干部及時從辦公室出來了，臉上堆滿笑，跟老男人打過招呼，指指我說：“這是來采訪的諶老師?！比缓髮ξ艺f，“這是在景區(qū)負責(zé)的馬主任?！币娢覞M臉疑惑，他解釋說，“本來劉總答應(yīng)接受你采訪的，可是今天早上臨時有急事，剛剛趕去了省城，就安排了馬主任接受采訪。其實，采訪馬主任是一樣的，景區(qū)自開建至今一直都是他在管理?！?/p>

我靠，這也太坑爹了！

我的預(yù)感無比正確，算上司機六個人，坐一輛車。有沒有搞錯，后面要坐四個人？疊羅漢呀？

我心里有微微的慍怒，昨晚我明明在電話里跟張干部說過，要去三個人，他當(dāng)時還開玩笑說“怕我陪不好，要帶兩個保鏢？”明知道臨時加人，怎么不多派一輛車？太摳門了！被稱作馬主任的老男人已經(jīng)坐到副駕駛位了，我們?nèi)齻€瞄著車子猶豫著不肯上，張干部的臉微微紅了，解釋說：“現(xiàn)在公務(wù)用車卡得比較嚴(yán)，我專門留了輛后面比較寬的，美女們身材都這么苗條，不會很擠的！”

我們?nèi)嘶ハ嘟粨Q了下眼色，只好認了。到了這一步，還能怎么樣？總不能打道回府吧！

張干部坐在靠左窗，旁邊是我，挨著我的是燕兒，最右邊是娟兒。我們?nèi)齻€擠成一團，張干部不住地對我說：“坐過來一點，坐過來一點?！蔽覍擂蔚刂x絕了他，右手不忘抓住前面的椅背。他突然拍了我的手臂一下，夸張地笑著說：“我有那么可怕嗎，我又不是老虎！”我表情僵硬地假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他，卻聽見馬主任說：“你當(dāng)然不是老虎，女人才是老虎，她們發(fā)起威來，能把男人給吃了！哈哈哈……”張干部也跟著大笑起來，不知怎么，手竟然放到了我背上。我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胃里像吞了一只蒼蠅。正巧山路崎嶇，我借口暈車趴在燕兒身上，離他遠遠的。一個詞無比悲壯地跳進我的腦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三

山路十八彎，我胃里真的翻江倒海起來。好不容易到了位于山頂?shù)亩燃俅?，我和娟兒跳下車就一屁股坐在花壇邊上，完全顧不上淑女形象了。張干部見狀，趕緊過來準(zhǔn)備扶我。我強忍住身體不適，立馬站起來，去扶娟兒。

休息了一會兒，我開始了采訪，燕兒和娟兒去附近拍照片。

說實話，采訪這活我真不擅長，我甚至都沒有提前做功課，把要提的問題羅列出來。唯一的一次采訪，還是跟一位前輩一起去的。不過，好歹親歷了現(xiàn)場，畫面回放，也能照葫蘆畫瓢提幾個問題。

很快，我從馬主任的回答中發(fā)現(xiàn)，他是個不簡單的人?；卮鹞业膯栴}，他異常熟練，根本就不帶思考的，不難看出他是這個景區(qū)的喉舌，是景區(qū)的外交官。他對當(dāng)?shù)卮迓涞倪^去特別熟悉，順口溜張口就來，形象生動。什么“夜點松枝日爬坡，煮飯等水燒破鍋;白天蒼蠅開大會，夜晚蚊子唱山歌”、“養(yǎng)女莫嫁梨花山，二十四道‘狗腳彎，男人前面馱犁走，女人后面送中飯”。

可是，我莫名地覺得他有些夸張。念高中時，我來過梨花山，盡管山路崎嶇，我們還是爬上了山頂，見到了山里的人家。當(dāng)時梨花開了，映山紅開了，漫山遍野一片火紅，山村則被雪白的梨花淹沒，像隱身在白云里，美極了，根本就沒覺著有多窮！不會是越過越窮吧？

村子離度假村大約五分鐘的路程。

這回馬主任坐了景區(qū)的“皮卡”。張干部還跟我們一輛車，不過是坐在副駕駛座，我們?nèi)齻€坐后面，既輕松又舒服。只是時間太短，似乎眨眼就到了。

不知道是時節(jié)不對，還是外觀改變太大，梨花村已經(jīng)跟我的記憶對不上號了。原來古樸拙舊的石頭房子已經(jīng)全部改造成了白墻紅瓦的兩層小樓房，門楣上都掛著大大的“農(nóng)家樂”招牌，還有招待游客的特色菜單。村前挖了一條小河，河邊垂柳依依，河上建了九曲回環(huán)的木棧道，河床是干的，可能是很久沒下雨的緣故。如果是夏天，河里水滿，睡蓮?fù)氯?，?yīng)該有點江南水鄉(xiāng)的味道?？上?，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房前屋后的梨樹還在，不過枝椏都是光禿禿的，半片樹葉都沒有。這些梨樹看起來沒有原來那么高大，我懷疑是新栽的。

果然，馬主任介紹說，這些梨樹都是開發(fā)后栽的新品種，原來的梨樹花開得漂亮，梨子味道還可以，但外觀不好看產(chǎn)量太低。這個新品種花漂亮，梨子水分足，味道甜，產(chǎn)量也高。還說：“你們八月份再來，來嘗嘗我們的梨，那梨賊甜，我絕對不是吹牛。”

采訪村民異常順利，都是“沒有開發(fā)，我們哪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感謝劉總，感謝政府”諸如此類的贊美。

采訪到此已經(jīng)基本結(jié)束，我跟馬主任商定，如果在寫的過程當(dāng)中有不清楚的，電話聯(lián)系即可。

已經(jīng)到了午飯時間，我們往一戶“農(nóng)家樂”走去，迎面碰上一個中年婦女。跟剛才看見的坐在門前曬太陽的那些婦女相比，這個多少有點不一樣。衣服穿得很合體，身材也保持得不錯，臉上也光滑白嫩一些，沒有長期曬太陽的黑釉。看見我們，她頭一低，側(cè)身走了。我注意到馬主任的目光追出好遠，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直到女人轉(zhuǎn)到房子側(cè)面看不見了，他的目光才彈回來。

飯菜是典型的農(nóng)家飯，喝的是米酒。景區(qū)的一個副主任給我面前的杯子里斟滿酒，我說我不能喝，他說是米酒，沒事。我端起酒杯嗅了一下，一股濃重的酒味直沖鼻腔，我連忙把酒杯推到一邊，要了一杯茶水。馬主任緩緩地說：“諶老師今天是主角，我們都是來陪你的，你不喝酒可不行?！蔽艺f：“不是不喝，是不能喝，胃不好，請見諒?！彼谷恍α?，說：“胃不好怕什么，只要腎好，喝多少都沒關(guān)系?！?/p>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沒有接話，喝了一口茶水，低頭吃菜。

他竟然端起我的茶水，放在鼻前嗅了一下。我有點緊張，生怕他又說出什么過分的話。還好，他只是說：“這是我們山上產(chǎn)的茶，香！”

香嗎？我怎么沒聞出來？

男人們扯酒，我們?nèi)齻€默默地吃著菜。奇怪的是，我們面前都是青菜，好像我們都是兔子似的。我看見娟兒的眼睛不時覷向屋外院子里陽光下曬著的香腸，知道她吃得不開心，因為她是肉食動物。

喝完一杯，斟酒的間隙，馬主任問我：“諶老師，這兩位妹妹怎么稱呼？”

我靠，妹妹？我沒聽錯吧，姑且不說燕兒，娟兒才二十出頭，馬主任看樣子沒有六十也有五十八，娟兒都可以當(dāng)他孫女了！還妹妹？估計是人老心不老的主！

“這位是娟兒，我們學(xué)校分給我?guī)У膶嵙?xí)老師，沒來過這里，跟著我來玩。這位是燕兒，我高中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就沒來過橫店，正好最近從深圳回來，得空跟我一起出來散散心?！蔽胰魺o其事地作著介紹。

“燕美女在深圳高就啊，有沒有想過回家鄉(xiāng)就業(yè)呢？”

“想是想過，但縣城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呀。”燕兒回答得有些勉強。

“怎么找不到？我們景區(qū)就非常歡迎燕美女這樣的天仙妹妹。只要你愿意，我跟劉總說說，當(dāng)個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沒問題?！瘪R主任得意地說。

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算了吧，陪吃陪喝陪唱，搞不好還要陪睡。我知道燕兒，她如果肯放棄底線做這些事情，早就不用辛苦的打拼了，好些有錢人暗示她做情人當(dāng)小三，她都裝聽不懂。

“馬主任，我都老大不小了，還想著要找個高富帥當(dāng)長期飯票呢，怎么能把美好青春浪費在這山溝里？”燕兒看都不看他，邊吃邊說。

哪里啊，我看燕美女很年輕呀，芳齡幾何呀？”馬主任端著酒杯，紅著眼盯著燕兒。

燕兒淺淺一笑，說：“職場原則，男不問收入，女不問年齡?！?/p>

“燕美女在深圳呆太久了，回到家鄉(xiāng)還沒適應(yīng)呢。我們這里沒有職場，只有朋友。朋友間問下年紀(jì)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燕兒沒理他，場面有點冷。

我趕緊說：“我們同年，屬羊的。”

“屬羊？都三十大幾了。真是看不出來呀！”他一邊說一邊“嘖嘖”稱贊。喝了一口酒，從羊肉火鍋里撈了一塊羊肉，邊啃邊說，“你看這村里，三十幾的女人，有幾個有看相的？還是城里好啊！”

張干部和司機都大聲附和。我發(fā)現(xiàn)張干部在盯著我笑，眼神有些不對，趕緊說：“哪里哪里，我也老了?！?/p>

“你老什么？最多半老，要是再姓個徐就好了?！瘪R主任喝著酒很隨意地說。

我一窘，臉都紅了。

桌上的幾個男人顯然都聽懂了他的話，呵呵直笑，張干部也在笑。在他們看來，以我的年紀(jì)，應(yīng)該對這種級別的酒桌段子見怪不怪，更何況還是搞文學(xué)的。的確，如果是很熟悉的人，我不會見怪，可桌上這幾個男人，有一個很熟的嗎？第一次見面就開這種玩笑，簡直就是調(diào)戲！這老東西是不高興燕兒不理他，還是怪我?guī)脱鄡捍蜓谧o？要不是想到任務(wù)沒完成，我真要摔門而去了。

我看見燕兒正看著我，很顯然她也聽懂了老家伙的話，我苦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喝水，借此掩飾我的窘態(tài)。

模樣還算周正的女主人端了菜過來，放下準(zhǔn)備走。馬主任叫住了她：“琴妹妹，來陪哥哥喝一杯?！绷ⅠR有人接話：“她是你的情妹妹，你是他的情哥哥咯！”“那當(dāng)然，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感情了。想當(dāng)年我騎著自行車做細米換面條生意的時候，方圓百里多少情妹妹！不是我吹，那時候老哥哥我太受歡迎了，隔段時間不去，那些小嫂子們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瘪R主任說到得意處停下來，享受地呷了一口酒，接著說，“那時候的小嫂子可比現(xiàn)在的水靈多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嘖嘖……”他陷入到回味中，突然罵起來，“狗日的改革開放，把漂亮女人都改到沿海城市去了，我們?nèi)缁ㄋ朴竦难嗝妹枚疾辉富貋砹耍思冶е琅X，我們看美女都看不到，這世道真他媽的不公平！”

說的都是什么混賬話，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說：“你們慢慢喝，我們?nèi)ネ饷鏁駮裉??！毖鄡汉途陜毫ⅠR跟著站起身來。

老家伙瞇縫著眼睛盯著燕兒，問：“燕妹妹吃飽沒有？才吃那么一點。”

“我們屬羊的，吃得少！”我一邊說一邊往外面走。

屋外，陽光正好。春天的暖意撲面而來，山上松樹的綠色仿佛被太陽曬開了，洇染到了河邊的垂柳枝上，綠意清淺。小河上游有一座小石橋，在春天的暖陽下感覺溫暖而有詩意。我們往小石橋走去，沿途經(jīng)過幾座白墻紅瓦的農(nóng)房，門口坐著幾個邊曬太陽邊聊天的中年婦女，瞥見我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神情漠然地看著我們。

坐上小石橋，避開人群，娟兒就開腔了，她說：“諶老師，你說這些人怎么這么摳門呢？車子坐得那么擠也算了，吃個飯還盡給我們青菜吃?！?/p>

這小姑娘，就知道吃！

我和燕兒“呵呵”地笑，我說：“人家知道我們都屬羊，只吃青草，給青菜吃就不錯了?！?/p>

小姑娘撅著嘴不理我，撿了截枯樹枝在地上畫畫，三兩筆畫出一只灰太狼，然后打上幾個大大的叉。

燕兒說：“畫得還真像啊。你別說，那個馬主任真像灰太狼，最好給他配上一只平底鍋。不過他比灰太狼色……”

“那個張干部也不是好東西，也色！”娟兒憤憤地打斷燕兒的話，“諶老師，你原來跟他打交道難道沒看出來么？”

我仔細回想一下，好像有那么一兩次，不經(jīng)意碰到肢體，但從沒說過出格的話，隱晦暗示的沒有，直白露骨的也沒有，我也就從沒往這方面想過。但今天，還真是，狐貍尾巴露出來了。

看我不回答，娟兒又說：“像你這么遲鈍的人，跟他們在一起混，一定要多長個心眼?！?/p>

燕兒笑笑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娟兒是沒去過外面，職場里這樣的人多的是。你和他也不存在利害關(guān)系，說不定以后一生都不會打交道，話只要說得不是很過分，不理他就是了?！?/p>

也是，現(xiàn)在中國社會，說起來女人的地位很高，實際上還是一個男權(quán)社會。女人要想在這個社會立足，不一定要犧牲色相，但被男人調(diào)笑意淫卻一定是無可避免的。中國的酒桌文化真是一朵奇葩，無論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也好，蘿卜青菜也罷，喝到最后，都會說到女人身上。文化人在酒桌上說女人，大多比較隱晦，漢語的雙關(guān)在這里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而長期的淫浸又讓男人們深喑其道，運用和理解同樣游刃有余，特別是有女人在場，雄性荷爾蒙高漲，段子張口就來。誰若反對，男人們就會提供強有力的證據(jù)，孔圣人說過：食色，性也！

我們又聊了些其他話題，直到張干部找過來。

我心里對他已經(jīng)有了戒備，看他眼睛有些紅，知道他喝得有點多，不待他走到我身邊，站起身來走下小石橋，然后回身等著燕兒和娟兒。娟兒走在燕兒前面，不提防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我看見娟兒的臉色變了，還看見張干部的手捏了幾下，笑瞇瞇地問：“小姑娘吃飽沒？”那笑很色！娟兒怒沖沖地盯著他，甩了一下手臂，竟然沒甩開。我聞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也有可能是什么東西燒著了。我預(yù)感到娟兒要發(fā)飆了，極可能要甩他兩個大耳巴子。我在想，該如何收場？

燕兒走上前，說：“快走，馬主任等著呢！”拉了娟兒的另一只手臂，快步往我這里跑，張干部不得不松了手。我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令我沒想到的是，喝得臉通紅的馬主任竟然手臂一伸，把經(jīng)過車邊的一個小媳婦的肩勾上了。小媳婦羞紅了臉，推了他一把，飛也似的逃走了。他看著小媳婦的背影，哈哈大笑。

更令我沒想到的是，馬主任拉開后車門，一屁股坐在門邊，說：“諶老師，你坐到前面去?！睆埜刹恳哺胶停爸R老師坐前面去。”

色膽淫心，昭然若揭。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站著沒動。

僵持了大約兩分鐘，我說：“還是按來時候那樣坐吧，車太擠，我們?nèi)齻€坐一起。”

馬主任猶豫了一會兒，悻悻地從后面下來，拉開前門坐上副駕駛位。我注意到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確信，他沒喝多，只是借酒裝瘋！

四

眨眼就到了度假村，我們仨要求下車步行穿越景區(qū)，理由是對景區(qū)有全面的了解，寫出的文章更生動。而實際的情形是，我們在小石橋上就商量好了，盡量少跟他們接觸，特別是坐車。

馬主任和張干部借口喝多了，不能陪我們步行下山，我們嘴上客氣著，心里高興著呢。

沒有其他人，整座山整個景區(qū)只有我們?nèi)齻€，還有樹、石頭、水和鳥兒。

早春的山真沒什么好看，盡管樹還是那些樹，水還是那湖水，石頭也還是那些石頭。景區(qū)里以楓樹和烏柏居多，春夏滿山碧透，映得湖水像一塊絕世無匹的綠翡翠;秋天層林盡染，遠看整座山像著了火似的，紅了半邊天;冬天，大雪紛飛，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偶爾還有霧凇奇觀;只有早春，褐色的空枝緘默著，一派蕭瑟之氣。山石也是一樣，沒有了綠色的裝扮，裸露橫陳，失去了活色，盡顯丑陋模樣。

幸好陽光燦爛，氣溫較高，穿行在林中的山道上不會覺得陰冷。

下山的路真不好走，崎嶇陡峭，怪石層出，燕兒穿著高跟鞋真慘了。可她卻神情自若地舉著相機給娟兒拍照，取景抓拍像模像樣。我有些過意不去，卻什么也沒說。

大約半個小時后，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呈現(xiàn)在眼前，我們坐下來準(zhǔn)備休息一會兒。剛坐下，就聽見有人喊“諶老師”，不用看也知道是張干部。娟兒小聲罵道：“媽的，陰魂不散，剛清靜了半個小時?！蔽液脱鄡捍舐曅ζ饋怼？赡苄β曁螅部赡芎嫣諘?，張干部竟然聽見了，他邊往這里走邊問我們笑什么。我抬頭看見馬主任在湖對面，心里一動，說：“笑馬主任呀?！彼麊栺R主任有什么好笑的。我說：“笑他人老心不老，剛才您也看見了，我們從農(nóng)戶家出來碰見個漂亮點的女人，他的眼光像強力膠一樣，粘在人家身上收不回來?！?/p>

張干部表情尷尬，干笑兩聲說：“沒有呀，我什么都沒看見，馬主任人蠻好的?！?/p>

我也不深究，響鼓不用重錘，目的達到就行。

到了湖對面，馬主任“燕妹妹、燕妹妹”地直叫喚，看他那張泛著紅光的老臉上色瞇瞇的表情，我心生厭惡。但看見張干部面無表情，我又很快意。

景區(qū)入口就在湖邊，車停在景區(qū)門口。

馬主任率先上了車，是副駕駛座，張干部跟著上了車，是后座的右邊，我們?nèi)齻€上了車，擠成一團，張干部再沒有說“坐過來一點”，這讓我輕松了很多。

車一啟動，馬主任就側(cè)過頭來找燕兒說話。我強烈地感覺到，這座位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

“燕妹妹，你走了我怎么辦呢？”

真肉麻！燕兒沒理他，雙手抓住司機座椅，把頭埋在臂彎里。從鏡子里，我發(fā)現(xiàn)張干部欲言又止。

“老張，這兩天上網(wǎng)看新聞沒？”

我心說，還好，碰了個軟釘子，知道轉(zhuǎn)換話題。

張干部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深圳揪出來一個大貪官，情婦一大排?，F(xiàn)在的貪官都避免不了兩個問題，錢和色。高官一出事，媒體就在這上面做文章，其實我覺得吧，說經(jīng)濟問題就行了，色算什么大問題呢?？资ト巳昵熬驼f過了，食色，性也。好色，是人的本性，何必大驚小怪！社會發(fā)展到今天，人的思想怎么比三千年前反而更保守了？改革開放之初，有人質(zhì)疑西方的性解放，我就覺得大可不必，解放思想，解放身體，有什么不好？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不說高官，就是普通男人，找情人都是可以理解的，何必揪著這個不放！燕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暈，還是轉(zhuǎn)到燕兒身上了。我有些忍不住了。雖然我只是個小學(xué)老師，可來采訪怎么說也是客人，燕兒是我的朋友，當(dāng)然也是客人，這么說話簡直是侮辱人！但是，我又不能得罪他，我的任務(wù)還沒完成。

燕兒抬起頭，語含譏誚地說：“馬主任，您道出了男人的心聲，不僅深圳，全中國男人都要好好感謝您！但是，您要知道，想和能是兩回事。男人都想三妻四妾，但都能三妻四妾嗎？在深圳找情人也是需要實力的，錢和權(quán)是硬實力，長得帥是軟實力。沒錢沒權(quán)長得像恐龍，誰會給你當(dāng)情人？即使有錢有權(quán)長得像宋玉潘安，也要女人愿意不是？”

“哎呀，燕妹妹，中國女人就是太保守了！你看，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的留守女人，丈夫一年才回來一次，拿點錢回來，她們就好像幸福得不得了似的。其實，這些女人很可悲，長期生理得不到滿足，她們就應(yīng)該看開點……”

我很反感這個話題，但不知怎么想起了村里的那個漂亮女人，就好奇地問：“剛才采訪的時候，您不是說自從景區(qū)開發(fā)以來，梨花山村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辦起了農(nóng)家樂，村里沒有留守兒童也沒有空巢老人嗎？怎么會有留守婦女呢？”

馬主任一時語塞，不過立馬反應(yīng)過來，說：“梨花山村現(xiàn)在當(dāng)然沒有，可是開發(fā)之前有?，F(xiàn)在全國很多農(nóng)村都有，網(wǎng)上一直有報道，難道諶老師沒看到嗎？”

我當(dāng)然看過很多報道，還看過相關(guān)的小說，但是我不會跟他討論這些。

沒想到他問我看過小說《空巢性殤》沒有？

我說沒有。

“其實講的就是農(nóng)村留守婦女的性問題。大部分女人選擇去城里當(dāng)雞，既滿足了生理要求，又賺了錢;只有一個女人選擇留在家里，結(jié)果最后還是受不了煎熬和公爹好上了。這充分說明農(nóng)村留守婦女處于一種性饑渴的狀態(tài)，如果不找到一條有效的解決途徑，會造成很嚴(yán)重的社會問題?！?/p>

我緊閉嘴巴，像電腦一樣處于省電模式，其他人也一樣，車?yán)镏挥兴粋€人的聲音。

“其實我覺得，找個情人就能解決這一問題……”

我實在忍不住了，“難道你覺得傳統(tǒng)道德不用遵守了嗎？”

“傳統(tǒng)道德？諶老師你是搞文學(xué)的，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道德一直是綁架幸福的兇手嗎？道德實際上扼殺了人性！”

“扼殺了人性？馬主任，您說的人性應(yīng)該是動物性吧？”

“人本來就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當(dāng)然會有動物性?！?/p>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如果太強調(diào)動物性，我們?nèi)祟惿鐣透纱嘟袆游锸澜绾昧?！?/p>

燕兒和娟兒在偷笑。

“諶老師的思想這么保守，我看你的文學(xué)之路走不遠！”

我靠，思想保守，文學(xué)之路就走不遠，什么邏輯？有點惱羞成怒的味道。

“看不出來馬主任這么大年紀(jì)，思想還這么前衛(wèi)！”我回擊他。

他回頭看我一眼，說：“諶老師認為這是前衛(wèi)嗎？我不覺得，我覺得這是與時俱進解放思想，這可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提倡的，老張是政府的，他最清楚了，哈哈哈……”說完一陣得意的笑。

草泥馬，什么解放思想，就是解放性思想吧？人渣！

“諶老師，你幸福嗎？”笑完他問我。

我被問得莫名其妙，我幸不幸福關(guān)他屁事，但還是回答幸福。

“我覺得你不幸福，所有的留守女人都不可能幸福！”

我是留守女人，城里的留守女人！但是，他怎么知道我的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還真是有心人??！我懶得看張干部了。

“馬主任，其他留守女人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是很不幸地告訴你，我很幸福。幸?？梢詮暮芏喾矫娓惺艿?，比如工作，比如愛好，而不僅僅是你說的性福，如果像你那樣理解，做畜生就是最幸福的了！”

他把槍口對準(zhǔn)我，我也不會跟他客氣。

娟兒竟然笑出了聲。馬主任回頭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張干部出來打圓場，“諶老師，你把馬主任的QQ號記一下，回去了有不清楚的可以在網(wǎng)上問問?！?/p>

我順勢拿了手機出來，直接添加了他。看見他的個性簽名：邁開大步，奔向理想國。他的理想國，應(yīng)該是情人國吧！

五

我們在鎮(zhèn)上的汽車站下了車。

娟兒說口渴了，去旁邊的副食店買飲料，營養(yǎng)快線竟然賣五塊錢一瓶。娟兒邊掏錢邊氣憤地嚷嚷：“怎么鄉(xiāng)里的東西比我們城里賣得還貴？”一旁的張干部很不自在，趕緊跑過去看農(nóng)巴來了沒有。

娟兒憤憤地說：“剛才在車?yán)锫犚娔莻€狗屁馬主任滿嘴噴糞，我心里有千萬只草泥馬在奔騰，真想跳起來給他兩下子！”

我絲毫不懷疑娟兒的激憤，同時對她的忍術(shù)給予了表揚。她突然笑了，說：“最近網(wǎng)上有一個段子，說男人是胡蘿卜，外面黃，里面也黃，頭上還是綠的。以前我還不理解，今天聽馬主任一說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頭上是綠的？綠帽子！我和燕兒一齊大笑。

車來了，我們?nèi)齻€正準(zhǔn)備上車，政府的車來接張干部了。馬主任坐在車?yán)锔覀兊绖e，特意問我：“諶老師，你是寫小說、散文還是詩歌？”得知我是寫小說的，他說：“我建議你以后有空寫本書，就叫《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微笑著說：“好啊，以后有空我一定寫，第一個就送給馬主任你！”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惡狠狠地罵：老畜生！

還不等我們上車，他們的車子就開動了，我們?nèi)齻€對著絕塵而去的車子喊：“再見，胡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