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克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710000)
《孔子詩論》所論《揚之水》蠡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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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710000)
上博簡《孔子詩論》有對《湯(揚)之水》的相關評論。然而《揚之水》在《詩經(jīng)》中有三首,分別屬《王風》、《鄭風》以及《唐風》。《詩論》所論的究竟屬于何篇,聚訟良多。通過仔細梳理歷代學者對三篇詩作主旨的分析,并根據(jù)詩本身意旨,只有《唐風·揚之水》主旨是有關婦悡?!犊鬃釉娬摗分兴岬降摹稉P之水》應屬《唐風》。
《孔子詩論》;《揚之水》;《詩經(jīng)》;梳理
上博簡《孔子詩論》內(nèi)容自2001年刊布以來,在學界引起巨大反響。眾多學者對其進行研究,精見迭出,許多疑問因此得以澄清深化。但依然有不少問題諸家說法不一,仍存在巨大爭議。筆者也時時揣摩《詩論》,通過對原簡文的仔細閱讀,并對比古代注疏和現(xiàn)代諸家對《詩經(jīng)》的不同解讀,現(xiàn)對第17簡中《湯之水》之主旨略陳管見,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孔子詩論》第17簡簡文云:“湯(揚)之水丌(其)(愛)婦悡?!盵1]146學者都贊同馬承源先生將“湯之水”釋為《揚之水》的見解。汪維輝將《詩論》同《郭店楚簡》作了詳細對比,[2]更肯定了此說的正確性。查《詩經(jīng)》中共有三篇《揚之水》,分別屬《王風》、《鄭風》以及《唐風》。然《詩論》中所論為何篇?學者們看法不一:俞志慧[3]、董蓮池[4]、張金良[5]、周風五[6]等人認為屬《王風》;李零[7]25、晁福林[8]等認可屬《鄭風》;李嬋認為今本《詩經(jīng)》中的三篇都不吻合,《詩論》所指的當為逸詩;[9]還有學者認為《詩經(jīng)》中三首《揚之水》都符合《詩論》的說法。[10]卻很少有學者認為屬《唐風》。郭丹更是認為《孔子詩論·揚之水》可能屬《王風》、《鄭風》,但絕對不是《唐風》。[11]筆者對諸家解讀進行梳理和分析,并結(jié)合《孔子詩論》對《揚之水》“婦悡”的評價,認為《詩論》中所提到的《揚之水》正是《唐風·揚之水》。
關于《王風·揚之水》的主旨,學術界的看法主要有三種:(1)刺平王?!对娦颉吩疲骸按唐酵跻病2粨崞涿?,而遠屯于母家,周人怨思焉?!濒敗R、韓三家《詩》贊同《詩序》的說法,后世解《毛詩》的學者大都也認可此說,如鄭玄《箋注》、魏源《詩古微》[12]27、日本學者竹添光鴻《毛詩會箋》[13]444等。(2)怨諸侯不戍者。程頤云:“天子當使方伯鄰國保助之,豈當獨勞畿內(nèi)之民,故周人怨諸侯之人不共戍申也”。[14]275馬持盈《詩經(jīng)今注今譯》[15]102、吳闿生《詩義會通》[16]54等也持此論。(3)認為是征夫思婦、男女相戀之詩。朱熹《詩集傳》[17]464、藍菊蓀《詩經(jīng)國風今譯》[18]211、郭沫若《卷耳集》[19]31、沈澤宜《詩經(jīng)新解》[20]107等認可這種說法。
學者之所以對此詩產(chǎn)生不同理解,關鍵在于對“彼其之子”句有不同解讀。林義光認為“彼其之子”指代的是周平王,因為申、甫、呂三國對平王有恩,故為之戍。[21]這也符合《詩序》一派的理解。但“彼其之子”緊接著“不與我戍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天子根本不可能離開國都親自去戍守邊疆,所以“彼其之子”不可能指代周平王。鄭《箋》認為它指“獨處鄉(xiāng)里,不與我來守申,思鄉(xiāng)里之處者”。王先謙發(fā)揮鄭說,認為所思乃“其鄉(xiāng)里習狎之人,不與我同戍,稍解離思”,[22]323即戍者思念的朋友之類,有一定道理。但下句“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表達了征夫深沉的思鄉(xiāng)懷人之情,以及戍人久戍不歸的強烈怨忿,感情無比強烈。故上文也很可能不是“稍解離思”。如果依鄭論之說,則詩全神于鄉(xiāng)人,置重于念友,與刺王之旨不類。且遠戍為??嗍拢粦褂巡煌?。[23]589既然是友人,那不可能只是因為不能同處危險之地就心生怨恨!故鄭玄的解釋也有問題。朱熹認為指代“戍人指其家室而言也”。對本詩是男女之情的說法,歷來有諸多駁斥之論。如陳啟源指出:“《集傳》謂戍人自其室家,殆未必然也。欲挈妻子以從軍,又以不得偕行而怨,恐非人情?!盵24]男女豈有同戍之理?況當時女子能否從軍尚另說,并無可相怨之處。
據(jù)馬瑞辰考證,“彼其之子”在《史記》、《韓詩外傳》、顏師古《漢書注》以及李善《文選注》中都引為“彼己之子”,在束皙《補亡詩》中引為“彼居之子”。[25]233恐是后世在傳抄中出現(xiàn)了誤文?!抖Y記·表記》中引《詩·候人》云:“彼記之子,不稱其服?!薄夺屛摹吩疲骸坝洠疽嘧骷??!痹氛J為“‘記’、‘己’都是‘其’的同音通假字”。[26]114二者是同一個意思。在《詩經(jīng)》中“彼其之子”除本詩外共出現(xiàn)了四次,在《鄭風·羔裘》中指代一位正直勇武、不渝操守的卿士;在《魏風·汾沮洳》中是一位不同于貴族,在河邊采摘野菜的男子;在《唐風·椒聊》中是眾多的子孫;在《曹鳳·候人》中是尸位素餐、無德無能的大夫。這些都是將其作為男子來贊美或批評,并非指代女子。按此類推,《王風·揚之水》中所描述的并非婦人之詞。
《崧高》云:“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執(zhí)其功……往近王舅,南土是保?!蹦贤良醋谥苤系耐恋??!吨駮o年》載:“(平王)三十三年,楚人侵申……(平王)三十六年,王人戍申?!盵27]127可見在平王時,江漢諸姬已經(jīng)岌岌可危。正是因為申國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周宣王才將申伯改封于南陽。西周與春秋時期,南方荊楚的勢力不斷變強,申、呂(甫)、許三國處于洛邑門戶,申國本就肩負鎮(zhèn)守南土之責,處于防守第一線。因為有著唇亡齒寒的關系,成周限于形勢,不得不為申國戍守。(按:申位于今河南南陽北二十里;甫在西周有二,詩中所提到的甫位于今河南南陽西;許在今河南許昌東三十里[28]103-107)戍申是固邊之策,防御所需,何怨之有?方玉潤道:“平王此時不戍申、甫、許之是戍而戍何耶?其所以致民怨嗟,見諸歌詠而不已者,以征調(diào)不均,瓜代又難必耳?!盵29]195西周與春秋前期,士卒是由國人組成,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是他們的基本權(quán)利和義不容辭的職責。戍申更是為了防御楚國入侵,與申國是否為平王母家并沒有關系?!对娊?jīng)·君子于役》云:“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也表明在兩周之際士兵服役任務繁重,時間不定。戍卒有怨是因為征調(diào)的時間太長,沒有換戍之人。
《鄭風·揚之水》是一首怕人離間而相誡之詩。對于作者所指內(nèi)容的適用范圍,學者們有不同的見解?!对娦颉芬允纷C詩,云:“閔無臣也。君子閔忽之無忠臣良士,終以死亡,而作是詩也?!编崱豆{》、孔《疏》等基本因襲《詩序》主張,認為是講鄭昭公兄弟之間的史事。此詩言“終鮮兄弟”,《通釋》云:“終,猶既也,已也?!盵30]232猶云已鮮兄弟,意思是兄弟很少?!蹲髠鳌でf公十四年》引原繁曰:“子儀在位,十四年矣……莊公之子猶有八人?!焙鐾粻巼?,子亹、子儀更立,至莊公十四年,忽等已亡。在這其中爭國的不止忽、突兩個人,不符合詩中“維予與女”、“維予二人”之意,故此詩應不是講有關鄭太子忽的史事?!对娦颉吠案綍?,依托名謚,鑿空妄語,以誑后人……時代遙遠,文字訛落,惟意事稍葉,若茫然以意推,又茫然與事合,恐未可為定論也”。[31]198《詩序》以史證詩的解讀方式對理解《詩經(jīng)》產(chǎn)生了很大不便。
朱熹對本詩的理解前后不一,先認為是“兄弟既不相容,所與親者,二人而已,然不能自保于讒間,此忽之所以亡也”,[32]162贊同《詩序》的看法。后又認為是“淫者相謂之語”??梢钥闯鰧W者逐漸認識到《詩序》的不足,開始脫離史事,單以詩歌的意旨進行解釋。朱守亮《詩經(jīng)評釋》認為“是若以兄弟類臣輔,亦殊不類,故知其非是也”,只是“兄弟相誡,勿為他人所間之詩”。[33]261—263屈萬里《詩經(jīng)詮釋》說此詩為“兄弟為人所間而不協(xié)者所作。”[34]156金啟華《詩經(jīng)全譯》則認為其主旨是“妻子對丈夫的剖白,希望他不要輕信人言?!盵35]199袁梅《詩經(jīng)譯注》認為這是“一個姑娘向愛人傾訴衷情之歌?!盵36]267聞一多《風詩類鈔》則認為是“將與妻別,臨行慰勉之詞也?!盵37]523
對“終鮮兄弟”理解差異造成了對本詩的不同解讀?!对娊?jīng)》中共有十八首詩中出現(xiàn)了“兄弟”一詞。如《邶風·伯舟》、《小雅·常棣》等,但觀各篇詩旨,“兄弟”并無夫妻之意。①《邶風·谷風》中:“宴爾新昏,如兄如弟”之兄弟指代“共父之親,同姓宗族”。參見周春健.“宴爾新昏,如兄如弟”與儒家倫理,載《孔子研究》,2013(1):15-21《詩集傳》云:“‘兄弟’為婚姻之稱。禮謂:不得嗣為兄弟。故認為此詩是‘淫者相謂’”。查《禮記》對于“兄弟”的解釋在《曾子問》篇,原文云:
“如婿之父母死……婿,已葬,婿之伯父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喪,不得嗣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許諾,而弗敢嫁,禮也?!盵38]518
鄭玄注曰:“兄弟者,婚姻之稱也?!比欢鶕?jù)上下文意思,這段話是一位男子的父母不幸去世,其伯父對未婚妻家致禮,要求暫緩婚禮。宗法制下婚姻不僅僅是兩個未婚青年間的事情,更是兩個家族間和睦的象征?!抖Y記·昏義》云:“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薄稜栄拧め層H》云“父之黨為宗族,母與妻之黨為兄弟,婦之黨為婚兄弟,婿之黨為姻兄弟”。故“兄弟”于此處并不指代夫妻,而是兩姓、兩族之間的關系如兄弟一般,相互守望。另外《儀禮》是儒家諸經(jīng)之一,儒家強調(diào)五倫,《孟子·滕文公上》即云:“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毙值芎头蚱奘遣⒘嘘P系,故兄弟并非是夫婦的別稱。
胡承珙《毛詩后箋》曰:“以兄弟為婚姻,非獨首二句難通,即本句亦自不協(xié),兄弟可以多寡言,若夫婦而曰‘終鮮’,此何言乎?”[39]426夫婦只有二人,沒有多寡的概念,胡氏所駁甚是。如《論語》云:“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司馬牛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边@里的兄弟都指代哥哥和弟弟之間的稱呼?!锻躏L·葛藟》曰:“終遠兄弟”,《箋》云:“今已遠棄族親矣。”《傳》云:“兄弟之道以相遠矣。”故《鄭風·揚之水》并不是《毛序》中所說刺鄭國太子忽,也非朱熹所說是夫妻之間相答之詞。更似《小雅·角弓》中所講的“兄弟婚姻,無胥遠矣。……此令兄弟,綽綽有裕。不令兄弟,交相為愈”,希望兄弟之間能親骨肉遠佞人,是兄(弟)對其弟(兄)的勸誡之詞,希望兄弟之間要相互信任,不受他人離間挑撥。至于所說究竟是何人何事,這個問題已經(jīng)隨著時間流逝而無從考證,也無考證的必要。
歷代注疏者多從“以史說詩”的角度認為本詩是解讀晉國史事。主要觀點有三種:(1)刺晉昭公?!睹娦颉份d:“刺晉昭公也。昭公分國以封沃,沃強盛,昭公微弱,國人將叛而歸沃焉?!盵40]362鄭玄《箋》、孔穎達《毛詩正義》、朱熹《詩集傳》基本承襲《詩序》的看法。明清以降,注疏家如明胡廣《詩傳大全》、清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今人高亨《詩經(jīng)今注》等都認同《詩序》的說法。吳闿生在《詩義會通》中認為:“此《序》所言,最為有據(jù)。”[41]91(2)刺曲沃悖禮。宋楊簡《慈湖詩傳》曰:“刺大悖也。分國封沃非禮也,國人將叛,昭公無德政也,沃謀并晉,大悖也。是詩悼晉之昏,惡沃之悖,明民心之無常,有國者不可以不慎也。”[42]101清惠周惕也同意這種說法。①惠周惕認為:“其詩雖刺昭公,實刺桓叔也……深識遠慮之人如師服者,作此詩以儆桓叔?!眳⒁娀葜芴瑁骸对娬f》紀昀.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8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3)揭發(fā)潘父。嚴粲《詩緝》云:“時沃有篡宗國之謀,而潘父陰主之,將為內(nèi)應,而昭公不知,故此詩深警之?!苏l(fā)潘父之謀,其忠告于昭公者,可謂且至?!盵43]148郝懿行《詩問》也持相同意見。②郝懿行認為:“《揚之水》,沃人憂亂也。晉昭侯封桓叔于沃,沃強晉弱,其黨潘父等助之,欲頃宗國,有密謀。君子微泄其事,風昭侯惎沃能誡之?!眳⒁姾萝残校骸对妴枴防m(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6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同樣認為“這是一首揭發(fā)告密詩,”[44]311但揭發(fā)的非潘父而是曲沃桓叔。另外還有一些其他說法,如訪賢說;③季本認為:“蓋賢者因諸侯求見之誠,而其言痛切時弊,諸侯恐其為人所忌故,不敢泄也,非真心求治者,能如是乎?”參見季本:《詩說解頤》紀昀.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7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同僚相誡懼說④牟庭認為:“《揚水》,賢者仕危疑之朝,同僚相誡懼不免也?!眳⒁娔餐ィ骸对娗小?,齊魯書社,1983年版。等。但多為一家之見。
以上說法的得出是將《禮記·郊特牲》中“大夫之僭禮也”的評語結(jié)合《左傳》中晉國桓叔或潘父叛亂史實,并聯(lián)系《唐風·揚之水》中“素衣朱襮”的衣著,從而先入為主地推定了僭越主旨?!稜栄拧め屍鳌吩唬骸绊腩I謂之襮。”[45]33鄭《箋》云:
繡當為“綃”,綃黼丹朱中衣,中衣以綃黼為領,丹朱為純也。言此皆諸侯之禮也?!愴氲ぶ煲詾橹幸戮夘I也。繍讀為綃。綃,繒名也。
孔《疏》解釋甚詳,云:
繡刺黼文以褗領,是襮為領也?!督继厣吩疲骸袄C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禮也?!贝蠓蚍畡t為僭,知諸侯當服之也。
孔《疏》有理有據(jù),后世蘇轍、朱熹等認可僭越說的學者皆以此發(fā)論。此說看起來沒有問題,但筆者細加考證,發(fā)現(xiàn)鄭玄和孔穎達在邏輯上出現(xiàn)了錯誤。筆者認為本詩要表達一位女子因為父母包辦了婚姻,不能和相愛的人結(jié)合,又不敢告訴別人,只能怨天不公?!吨芏Y·考工記》曰:
天子諸侯后夫人翟衣,卿大夫之妻刺黼以為領,如今偃領矣。士妻始嫁,施褝黼于領上,假盛飾。賈公彥疏:“天子諸侯中衣有繡領,上衣則無之。今此婦人事華飾,故于上衣有之,中衣則無也?!盵46]183
說明婦女是可以穿戴繡黼?!吨芏Y·考工記》載:“白與黑謂之黼?!表胫皇且环N黑白相間的色彩??脊虐l(fā)現(xiàn)亦有例證,這一點可以從戰(zhàn)國時期玉人身上可以明顯看出。[47]221孤證不立,信陽二號楚墓中出土的彩繪青年婦女木俑身上,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領袖間是用不同的材料配合并用不同剪裁方法加以處理,系腰的大帶及繞襟而下的緣邊絲織物材料,花紋也各不相同,圖案精美謹嚴規(guī)整而多樣化”。[48]47春秋時期女子是可以在領子上用黼,故僭越之說不可從?!笆科奘技?,施褝黼于領上”也從側(cè)面說明《唐風·揚之水》是講一位將要出嫁的女子。
《唐風·揚之水》表達的是強烈愛戀情懷以及難以言說的恨。西周實行“男不親求,女不接許”原則,即不允許男女直接接觸,形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禮制。行六禮和證婚的媒人,在婚姻商議中便成了不可或缺的中介,對男女的戀愛與婚姻自由形成了一定束縛?!抖Y記·曲禮上》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詩經(jīng)·氓》曰:“匪我愆期,子無良媒。”《楚辭·思美人》云:“思美人兮,臨涕而佇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佶而治?!薄对娊?jīng)·南山》:“取妻如之何?非媒不得。”以上所引均是對這一社會禮俗的真實反映。《詩經(jīng)·伐柯》就描繪了請媒人吃飯場景,反映當時婚娶強調(diào)通過媒人作會的禮儀。沒有“父母之命”的婚姻則受到社會和世俗的指責與非議。《管子·形勢解》曰:“婦人之求夫家也,必用媒,而后家乃成……求夫家而不用媒,則丑恥而人不信也?!盵49]1188《孟子·滕文公下》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盵50]271可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青年人純真愛情生活的桎梏。兩人結(jié)合不僅要受到父母的干涉,而且會遭到兄弟的責難,以及街坊四鄰風言風語的議論。在人口稀少而生產(chǎn)能力低下的古代社會里,婚姻是擴大親屬圈難得的機會,而親屬圈的擴大在宗族社會意味著經(jīng)濟、政治地位的提高,所以制定了種種的規(guī)則來使得宗族利益最大化。宗法制下婚娶之事已經(jīng)不是個人事情,而是公共或家族事物。作為家族的代表,父母對兒女婚姻有著絕對權(quán)威?!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分刑冯钢m然貴為王后,但因為“不取媒因自嫁”,太史敫引以為恥,終生父女不相見。個人對于婚姻沒有決定權(quán),這也造成了很多相愛之人成婚之路異常艱難。如叔向的婚姻就遭到其母親干預?!蹲髠鳌ふ压四辍份d:“叔向欲娶于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黨……叔向懼不敢娶,平公強使之,生伯石?!彪m然叔向最終得償所愿,但母命的威力已赫然顯露。而《詩經(jīng)·鄘風·柏舟》中的女子就不那么幸運,在母親逼迫下發(fā)出了“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的無奈吶喊。《唐風·揚之水》與之相同,在父母逼迫下和心愛之人不得不分開,所以即使身穿嫁衣并“從子于沃”、“從子于鵠”依然苦悶無助,體現(xiàn)了女子對于婚姻不能自主的不滿和無奈。
第17簡簡文云:“揚之水其愛婦悡。”李零先生認為“悡”應該訓為“烈”,[7]25廖名春先生認可這種說法。[51]但李零先生的解釋是據(jù)具體語境做出的,而這個解釋顯然是不適合《詩論》。[52]周風五先生認為簡文蓋謂其人遠戍異地而愛婦懷歸,實有怠惰之意,當從《說文》將其訓為“怠”。[6]同李零先生一樣,周先生的解釋是據(jù)具體語境做出的,細查《揚之水》,士卒有怠惰之情在詩文中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一種推測。馬承源先生認為“悡,《集韻》以為“”的省文,在此可看作是楚簡的簡體字?!墩f文》云:‘,恨心。從心黎聲。一曰怠也?!單氖钦f詩篇所言的愛,也是婦人的恨……《揚之水》中所表達的愛懷,也是婦人的離恨?!盵1]141張金良[5]、遲林華[53]等認同馬承源先生的見解。劉信芳先生在《孔子詩論述學》中綜合各家說法,并結(jié)合郭店楚簡《語叢二》中“悡生于恥”句,認為由恥而生悡,應將“悡”訓為恨。[54]201而《唐風·揚之水》也正符合了婦恨這一評論。
另外,從《孔子詩論》中論詩順序中也可以看出所論《揚之水》為《詩經(jīng)·唐風》。在《詩論》中,有因表達同一感情而放在一起評論的例子。如第10簡中將《關雎》、《樛木》、《漢廣》、《鵲巢》、《甘棠》、《綠衣》、《燕燕》放在一起評論,認為它們“童而皆賢于其初者也”。第21簡又將《宛丘》、《猗嗟》、《鸤鳩》、《文王》放在一起評論,表達了對這些篇目的喜愛。第17簡同樣也是將多篇詩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对娬摗分性谠u《揚之水》前一句是“《將中》之言不可不畏也”,《詩經(jīng)·鄭風·將仲子》描寫一個少女因為害怕別人閑言碎語而勸告正在熱戀中的小伙子不要來家中幽會。和《唐風·揚之水》一樣反映了女子在愛情方面受到來自家庭和社會的約束,不能公開自由戀愛。
通過對歷代注疏和現(xiàn)代諸家對《揚之水》不同見解的考察,筆者認為《王風·揚之水》所表達的感情并非是婦怨,而是對自己不得不長期服役、有家不得歸的不滿和控訴;《鄭風·揚之水》所表達的是一位兄(弟)對其弟(兄)的勸誡之詞,希望兄弟之間相互信任,不要受他人的離間挑撥;《唐風·揚之水》是雖然“從子于沃”、“從子于鵠”去游玩,但因為父母對自己的婚姻有了安排,這位待嫁的姑娘依然悶悶不樂,表達出對婚姻無力掌控的恨與怨。這與《孔子詩論·湯之水》所評論的“婦恨”意思相一致。故《孔子詩論·湯之水》所說應是指《唐風·揚之水》,而非《王風·揚之水》或《鄭風·揚之水》。
上博簡《孔子詩論》對《揚之水》題旨的概括準確而深刻。為辨正漢儒以來對《唐風·揚之水》種種誤讀和曲解提供了重要依據(jù),“其愛婦悡”短短四字,可休止千年誤論與紛爭,其啟發(fā)意義不可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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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金龍)
I206.2
A
1001-4225(2015)05-0088-06
2015-01-08
繩克(1990-),男,河南南陽人,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