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智 敏
(太原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山西太原030024)
《千金》的新歷史主義解讀
王 智 敏
(太原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山西太原030024)
從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角度解讀林露德的歷史小說《千金》,發(fā)現其“歷史的文本性”主要影射在對歷史文本和歷史事件的改寫上:主要歷史文本指向中國的神話傳說和中國意象;主要歷史事件則是華人西部拓荒。其“文本的歷史性”則從“發(fā)聲”“拯救”“華裔女英雄”三個方面進行闡釋,三者層層遞進,逐步升華,反映出作者填補歷史斷層的書寫模式。
《千金》;新歷史主義;歷史的文本性;文本的歷史性
林露德是20世紀80年代美國新興的華裔作家,其作品致力于書寫華人移民的傳奇經歷?!肚Ы稹肥撬牡谝徊總饔涹w小說,講述了早期進入美國西部的華人女性開拓者寶莉充滿苦難和傳奇的一生。從新歷史主義文學理論的視角審視,《千金》屬于歷史小說范疇。本文試從新歷史主義角度入手,堅持文本的內外部研究相結合,從“歷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歷史性”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美國新歷史主義產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標志著對歷史和歷史性文學興趣的復蘇,其主要淵源是米歇爾·??碌脑捳Z和權力理論,“新歷史主義強調歷史的非連續(xù)性和中斷論,堅持歷史的現實斗爭,張揚主體的反抗顛覆論?!盵1]156其對文論的突出貢獻在于格林布列特提出的“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這兩個概念深刻揭示了文本與歷史的辯證關系。歷史本身是以文本的形式出現的,應從文本出發(fā)去闡釋一切社會現象,不能簡單地將歷史當作文學的背景。歷史與文學是平衡的。文學不再從屬于歷史,而是歷史的一部分。歷史只能建構,不能復原。[2]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曾揭示出歷史修撰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相似性,意即歷史寫作中含有虛構成分,這與新歷史主義的歷史觀不謀而合:“歷史的文本性是指,我們不可能獲得一個完整的、真正的過去,不以我們所研究的社會這個文本中含有的蹤跡為媒介;哪些蹤跡得以保留,不能被視為僅僅是偶然形成,而應被認為至少是部分產生于選擇性保存和涂抹這個微妙過程?!盵3]385《千金》很好地印證了這一“保存和涂抹”歷史的“微妙過程”,這在正文開始前作者引用伏爾泰的名言“本沒有歷史,只有可信度不同的虛構”[4]11可看出,作者在后記中也提到:“不少‘事實’互相矛盾,資料中有很多空白,……如果我想要寫一本有關她的非虛構性的書是不可能的,……我于是決定,寫一本傳記體小說。這并不意味著我可以對事實隨隨便便,……通過調研,可以濾清事實,填補歷史的空缺?!盵4]323小說《千金》的“歷史話語的文本性”主要體現在對歷史文本和歷史事件的改寫。
林露德將歷史文本化,通過改寫、誤寫中國神話傳說和曲解典型中國意象,表述自己的訴求。買下臘露(寶莉在中國的名字)的夫人勸說她:“你看這棵竹子。它挺有勁,但風一吹它就隨風彎曲,你也應當學會這樣?!盵4]82竹子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本是君子的化身,彰顯氣節(jié),正直堅韌挺拔。還有當寶莉給查理尋找殘留的子彈頭時,“一聲清脆的鳥叫打破了沉寂,怎么一開始就聽到鶴聲報兇!鶴——人們管它叫死亡之鳥。”[4]201而實際上仙鶴在中國歷史上被公認為一等的文禽,是幸福、吉祥、長壽和忠貞的象征。這兩個在中國文化中大善大美的意象經過作者的故意誤寫,均具有了消極象征,傳達出作者對美國主流話語刻意扭曲、丑化華人形象的不滿。
這種被文本化的、變形的中國文化的痕跡還可以在嫦娥奔月故事中得到體現。嫦娥奔月后,與后羿再未相見,而作者的版本則有不同,“仙女同情他們,便教給男人一個符咒,讓他每月的第十五天到天上探望愛妻。所以,月亮每月總有一天變得特別大,特別亮?!盵4]277林露德用自創(chuàng)結局的策略,形成對抗記憶,顯然,作者參照了牛郎織女神話的結局。織女被王母娘娘捉回天庭后,每年七月七日晚上,牛郎織女就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相會,傾訴衷腸。在歷史敘述中虛構必不可少,但并不等于說歷史文本就可隨意發(fā)揮,被文本化的歷史不再簡單地書寫、記錄過去,而是被賦予某種思想,反映被記錄事件的內在聯(lián)系。[5]這一改寫影射了美國政府當時采取的各種限華、排華法案,其中之一就是“閹割計劃”:限制華工妻子入美,人為地將唐人街變成一個光棍社區(qū),把華工變成“一群任勞任怨、沒有性欲的動物?!盵6]226同時美國政府也禁止美國公民與華工通婚,否則他們會自動失去美國公民身份。由于唐人街婦女和家庭角色的缺失,華工思念家鄉(xiāng),思念親人之情不言而喻。作者對嫦娥奔月故事結局的添加、拼湊,反映了華人對團圓的渴望,同時也是作者對光棍唐人街的另類隱喻,凸顯美國主流話語禁止華工妻子移民這一歷史事實的可笑、殘忍和不人道。
對華人西部拓荒這一歷史事件,林露德坦言:“十九世紀美國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反華歷史,……書本中根本不提這些地區(qū)曾有華人拓荒者出沒。我沒有受其牽制,沒有就此止步?!盵4]324在她的筆下,販運貨物的阿詹、開中藥鋪的李迪、開洗衣店的阿三,這些拓荒者不僅存在過,而且他們不是單一類型、概念化的,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個性化的存在。
“文本的歷史性”意味著一切文本包括文學文本都具有特定的文化性和社會性。米歇爾·??抡J為,人類所積淀下來的知識是建立在形形色色的斷層基礎上的,在理順這些斷層的過程中,主體引進權力,即不同的規(guī)則、標準、歸類和信仰等范式理性行為。歷史文獻也是如此,[7]162史學家重新構建文獻,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為了能夠更好地凸顯“歷史對該主體的解構過程”,人們需要利用間斷性來分析歷史。間斷性的位置確認之后,“冒現”就有可能出現,“冒現”是指人們開始爭取自身存在的場所,借助不同力量,顛覆原來的規(guī)則,從邊緣躍進中心。[7]151在書寫美國歷史的過程中,史學家遵循這一規(guī)則:美國歷史是以白人、盎格魯-撒克遜和清教徒為中心的,任何與此范式不一致的東西必須清除出去。因此解構、顛覆美國主流歷史的關鍵在于尋找到間斷處,然后去偽存真,這些成為“冒現”出現的主要場所,是美國華裔作家顛覆白人單一大寫歷史的根本所在。
美國社會曾充斥著種種丑化華人的刻板印象。趙建秀指出:“華人過客的迷思,怯懦、被動、女性化的華仔之刻板印象,已經成為美國白人男性傳奇中珍貴的部分?!盵8]213而“始自中國婦女到達美國,她們便一成不變地被報導為性感乖順,神秘誘人的玩偶。她們是害羞蓮花(Shy Lotus Blossom)或瓷娃娃(China Doll),嫻靜,小巧,順從。”[9]21而林露德從以下三方面對華裔美國人概念化形象做了徹底顛覆。
(一)華人的“發(fā)聲”
華人族群曾一度被美國主流話語靜音,在邊緣和夾縫中痛苦掙扎。美國華裔作家運用新歷史主義,逐漸發(fā)出自己的吶喊。林露德在《千金》中解構、顛覆了曾被白人主流話語靜音一個多世紀的華人聲音。寶莉非但沒有因為自己的雙重弱者身份而“失聲”;相反,每次遇到沖突,她都積極“發(fā)聲”,闡述自我。被土匪綁走,為了避免淪為眾土匪的發(fā)泄工具,她對姓陳的說:“就讓俺跟您一個人過吧。”[4]052身處險境,仍不忘維護別人的尊嚴,對土匪們取樂侮辱的矮小男人,她說:“那不是狗熊,是人?!盵4]59逃跑被抓回去后,她被賣到妓館,她把自己撿到的金耳環(huán)、玉鐲等拿出來:“俺用這些贖身”。[4]80到達美國后,小洋鬼子們向她扔石塊,她果斷反擊;受到李媽的責罵,她理直氣壯:“是他們先惹起來的。”[4]91在沃倫斯大街上,受到白人的調笑,她慢慢站直了身子:“臘露。我,臘露。”
語言不通也沒有使她“失聲”。初次在洪金酒店出場時,面對洋人的調戲,她用阿詹教她的英語說:“把我放下,我是女工。不是其他?!盵4]116當阿詹提到是她父親把她賣掉的,他們之間發(fā)生了第一次大的沖突,她主動“發(fā)聲”,積極溝通:“咱們別吵著嘴分手吧?!抑滥阏f得對?!盵4]128她果斷拒絕了查理讓她安于現狀的建議:“查理,你父親是醫(yī)生,你是讀書人,你有漂亮房子……但你跑了,因為你父親要你當醫(yī)生,你不愿?!闶亲杂扇?。我父親是農民,不識字,我是農民的女兒,但我也要做自由人。”[4]140這段內心表白充分反映出她對獨立、自由、基本人權的向往,“也許現在不行,但我一定會自由”,[4]142這種堅定的信念和樂觀精神,超越了她所處的時代和階層,顛覆了華人女性的刻板形象。與查理發(fā)生最激烈的爭執(zhí)之后,她用“話語”提出了“相互理解”的命題:“查理,我們生氣是因為互相不了解,看法不一樣。求求你,試試理解我這些話吧?!盵4]159
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語”,是在她父親把她賣給土匪時,“她把臉扭開,一陣抽咽卡住了她的喉嚨?!盵4]45而這唯一的“失聲”也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得到了消解,她暈倒了,昏迷中大叫:“不,爸,不!想別的法子吧,爸,俺求求您。俺不走呀!”[4]313“失語”最終還是通過“發(fā)聲”得到補償和消化。
除臘露之外,其他次要人物的“發(fā)聲”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那個被拉出去示眾的、有疤痕的黑瘦姑娘在小說中話語很少,但她的撫慰“你應該像我這樣,學會什么都不想,這樣你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沒有了感覺,不管他們干什么都傷害不了你”,[4]96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引領臘露堅強樂觀。她境遇悲慘,但身體的傷疤并沒讓她的人格遍生瘡痍,她作為華人女性閃爍著人性的光輝。另一名重要角色阿詹,他教臘露一些必要的英文,使她不會“失語”;此外,他的話語也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臘露精神上的引路人。他教會臘露勇于面對,“一個人遇著鬼,就得和它斗,不這樣鬼是不會跑掉的。”[4]104他用自己的經歷激勵臘露:“十一年前,我把這身力氣賣給了一家雇苦力的商行?!冶镏鴼?,辛辛苦苦干了六年才把身子贖出來?!阋矔@樣的,總有一天你也會自由的?!盵4]105他指引臘露拋開國別、種族偏見,辨別黑白善惡:“你能把洪金叫人嗎?可你能把今晚救你的那個白人叫鬼嗎?查理是個好人,你要相信他。”[4]121他一針見血,提醒臘露接受現實,不能逃避:“你心里老惦記著家??稍谒麄冄劾?,你早就死掉了?!绻愕浆F在還這樣認為,那你不單是洪金的奴婢,也是你自己編造的謊言的奴隸?!盵4]127他的話簡短,但耐人尋味,充滿哲理,曾經一度都是臘露的精神支柱。
發(fā)出聲音是重構美國華裔歷史的第一步。誠如馬克思所說的,“如果人們不能再現自己,只能由別人再現。”[10]3林露德以筆為武器,通過顛覆霸權話語重構自己的另類歷史,再現自己,從而結束一直由白人再現的時代。
(二)“拯救主題”的顛覆
《千金》顛覆了美國社會跨國戀情故事中的固定模式:“拯救神話:白種男人與華人女性之間的故事。在這類故事中,華人女性總是以需要拯救的形象出現,而西方男子則扮演著白馬王子、英雄騎士一類的角色,成為了一種拯救神話?!盵11]215
最開始的寶莉是絕對的弱者,而查理是拯救者。每次她遇到麻煩,他總是沖出來保護,還從洪金手中把她贏回來,還她自由。但查理的強者形象是由他的白人身份所賦予的,是暫時而不穩(wěn)定的;阿詹愛上了寶莉,卻無法贖她;寶莉身陷困境,他也不能及時出面,只能悄悄去找查理幫忙;但他的光輝卻從未被白人中心的權力世界所隱匿,他通過“發(fā)聲”充當了寶莉精神上的拯救者,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拯救,是穩(wěn)定而永久的。
而寶莉也兩次充當了查理的“拯救者”。在醫(yī)生對查理的傷不抱希望時,她充當外科醫(yī)生,用剃刀在查理脖頸上找到了殘留的半顆子彈,救活了危在旦夕的查理?!皩毨驅m”著火后,她冒著熊熊大火,把查理救了出來。由此可見,查理與寶莉的“拯救”是相互的、雙向的。查理給了寶莉自由,寶莉救了查理性命,自由之于寶莉如同生命之于查理。寶莉并不是單純的被拯救者,也是拯救者。這是一種深層次的隱喻,打破了主流文化凝視下的單一的強者—弱者定位,顛覆了華人的弱者地位形象。
(三)寶莉的“華裔美國女英雄”形象
正如黃秀玲解讀的那樣:“貝米斯(寶莉·畢默斯)史詩式的高大形象,并不是來自其對主流開拓先鋒形象的相似,反之,她在反對法律歧視之余,仍努力開創(chuàng)新生活,因此才成為真正的亞裔美國女英雄?!盵12]184-185寶莉是中國傳統(tǒng)精神與美國夢的完美結合。她與人為善,樂于助人,搭救并熱情招待渡河人。她熱愛孩子,比如照顧生病的小凱蒂,用蘆葦管子把痰吸出來,救活了小嬰兒,把痛苦的小蓋伊接來同住。甚至她對自然界的其它生物都充滿悲憫之情,細心呵護三只小云雀;在懸崖上撿到小豹子琥珀,精心養(yǎng)育;拼死搭救老狗特德。這種至誠、至善、至仁、至真的人性完美詮釋了儒家的仁德之道。
后來,寶莉和查理移居到了峽谷,在那兒生活了二十八年,過著與世無爭、閑云野鶴般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背山靠水,樂天知命,這種生活選擇恰恰彰顯了道家思想的清靜無為、返璞歸真、天人合一境界。而所有這些與進取、博愛、自由、平等的美國精神產生了共鳴。她不畏逆境,在被家人拋棄、被祖國拋棄、流落異國、幾乎淪為社會最底層的生命最低點依然沒有放棄對自由和美好生活的憧憬和爭取。
正如“拯救主題”一樣,寶莉的形象也從更深層面上隱喻了各種文化在互相評說時應該互相理解,互相對話,而不是簡單的對立沖突,這也正是“寶莉宮”的隱喻所在:“我呢,我的家在哪里”,寶莉曾暗暗自問?!安辉谥袊膊辉谖謧愃?。那么,她的家究竟在何處呢?……她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何處了。”[4]300“寶莉宮”就是她的精神家園,這一家園意象也是中美文化融合的標志。
小說中人物的“發(fā)聲”從某種程度上形成了“拯救模式”,而“拯救”也最終促成了寶莉“美國女英雄”形象的成型,作者層層遞進,逐步升華,填補了歷史書寫的斷層,這從小說的時間段分隔也可見一斑:第一部1865~1872年,第二部1872年,第三部1875年,第四部1890~1894年,第五部1898~1922年,第六部1922~1923年,第七部1933年,暗示作者借助時間的斷層來書寫歷史的斷層。
林露德運用新歷史主義,把歷史文本和歷史事件引進創(chuàng)作話語的文本中,并進行適度改寫,解構了時間差距、中美空間差距;同時利用歷史斷層書寫,使文本成為一段壓縮的歷史,凸顯其“歷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歷史性”,打破美國主流歷史中丑化、歪曲華人的刻板印象,重構華人華裔歷史,充分展示了作家的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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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魯守博)
2015-01-12
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項目“第三空間書寫:華裔美國小說藝術研究”(w20141040);山西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重點課題“高等教育國際化背景下山西高校大學英語發(fā)展規(guī)劃與策略研究”(SSKLZDKT2013064);太原科技大學校教改項目“以內容為依托的大學英語ESP教學:內涵定位與實踐模式研究”(201428)。
王智敏,女,山西呂梁人,太原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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