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樓子》的占筮實例與蕭繹的周易情結(jié)

摘 要：現(xiàn)存東晉南朝梁元帝蕭繹所撰《金樓子》，以清鮑廷博所刻知不足齋本為最善，蕭繹的不少占決實例見于該書《自序篇》。經(jīng)由對蕭繹占筮實例的分析，可以一窺以蕭繹為代表的南朝梁皇室好易、研易，以及受周易思想影響的情況，探知蕭繹癡迷周易之緣由，進而全面詮釋蕭繹的周易情結(jié)。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2-0108-06

收稿日期：2015-01-25

基金項目：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子海整理與研究”（批準(zhǔn)號：10@ZH011）子項目《〈金樓子〉校注與辨析》的中期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宋亞莉（1982-），山東青島人，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所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xué)、文獻學(xué)研究。

蕭繹所著書，今留存可信且相對完整者為《金樓子》，《四庫全書》將其劃歸于子部雜家，言“其書於古今聞見事跡，治忽貞邪，咸為苞載。附以議論，勸戒兼資，蓋亦雜家之流”。 [1] （P1569）就版本而言，六卷本《金樓子》現(xiàn)有四庫全書本、知不足齋叢書本、子書百家本、百子全書本、龍溪精舍叢書本、叢書集成初稿本等。四庫本《金樓子》從明《永樂大典》中輯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今檢《永樂大典》各韻，尚頗載其遺文。核其所據(jù)，乃元至正間刊本。勘驗序目，均為完備。” [1]（P1569）可知今存《金樓子》是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錄而出，為元代至正年間本。知不足齋本《金樓子·序》有“至正三年癸末歲春二月望日葉森書于西湖書院大學(xué)明新齋”款識，又知其為元代至正三年（1343）本。知不足齋本是在四庫本基礎(chǔ)上，經(jīng)清鮑廷博、吳騫、朱文藻等人多次校對勘誤，其為遠(yuǎn)勝于四庫本的善本，已被學(xué)術(shù)界公認(rèn)。 ①隨著學(xué)術(shù)界對子部典籍研究的深入，六卷本《金樓子》逐漸受到研究者重視。本文嘗試從六卷本《金樓子》入手，具體分析蕭繹之實證占筮，探討蕭繹好易、研易的基本情況，周易思想對蕭繹的影響，力求全面詮釋蕭繹的周易情結(jié)。

一、 《金樓子》中的占卜實例

蕭繹弱冠好易、研易，同時對周易占筮之術(shù)保持著極高的熱情，《太平御覽》載：“梁孝元凡諸伎術(shù)無所不該”，“凡所占決萬不失一?！?[2]（P3228）其擅占之程度由此而知。蕭繹的不少占筮實例保存在《金樓子·自序篇》中。

《金樓子》記載了蕭繹年輕時頗為自得的占筮實例，即射覆和占雨。先談射覆?！督饦亲印ぷ孕蚱份d：“余將冠，方好易卜，及至射覆，十中乃至八九。” [3]（卷六）可知大約在二十歲前后，蕭繹對占卜之術(shù)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最先將此術(shù)用于射覆。古代的射覆是一種類似于猜物的占卜游戲，將所猜對象藏于器物之下覆蓋好，通過占筮猜測其中為何物，漢代已有記載，《漢書·東方朔傳》載：“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鳖亷煿抛ⅲ骸皵?shù)家，術(shù)數(shù)之家也。于覆器之下而置諸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 [4]（P2843）年輕的蕭繹對射覆極為熱衷。《金樓子·自序篇》載：

嘗經(jīng)至郢州，從兄平西，令吾射金、玉、琥珀三指環(huán)。筮遇姤之履。其辭曰：“上既為天，其體則圓。指環(huán)之象，金玉在焉。寅爻帶乎虎，琥珀生光，在合中央。合中之物，凡有三種，按卦而談，或輕或重?！庇钟腥嗣偶堉?，射之，得鼎卦，余言曰：“鼎卦上離為日，下巽為木，日下安木，杲字也?！贝耸堑浠R裴重歡疏潘杲名與？余射之他驗皆如此也。 [3]（卷六）

據(jù)此可知，蕭繹跟隨從兄蕭恪平西，至少兩次進行過射覆。第一次是占物，第二次是占名。占物之例，尚秉和先生《周易古筮考通解》解釋如下：“姤上乾，乾為天。天體圓，又為金玉，故有環(huán)象”，故推金玉二環(huán)，“姤互三乾，又巽數(shù)三，故知圓象之物有三種，金玉得二種，余一種因姤本宮乾二爻主寅，姤初爻則為丑，變履三爻亦主丑，丑牛，故曰寅爻帶牛。寅為虎，居丑土中，夫虎之生于土中者，必琥珀也?！?[5]（P241）所謂“姤互三乾”，指本卦是姤卦，變卦是履卦，互卦為乾卦，此三卦上卦皆為乾卦。蕭繹此次占物使用了卦象斷卦和納甲筮法，準(zhǔn)確的占出了所藏之物，令南平嗣王蕭恪為之神服。 ①后一個是占名，襞紙，或為一種帶皺紋的紙，將人名包裹其中。所得為鼎卦，鼎卦巽下離上，巽宮八卦屬木，離宮八卦屬火。離為日為明，巽下離上，即木下日上，故而為杲字。尚秉和先生指出：“此卦以卦象及卦所屬五行推”， [5]（P224）蕭繹言“余射之他驗皆如此”，可知其曾多次射覆，且皆能猜中。

射覆之外，蕭繹又三次占雨?！督饦亲印ぷ孕蚱份d：

余初至荊州，卜雨。時孟秋之月，陽亢日久，月旦雖雨，俄而便晴。有人云：“諺曰：‘雨月額，千里赤’。蓋旱之征也。”吾乃端筮拂蓍，遇復(fù)不動。既而言曰：“庚子爻為世，水出生于金。七月建申，申子辰又三五合。必在此月?！蔽迦崭樱蹈视?。余又以十七日筮何時云卷金翹、日輝合璧，紅塵暗陌，丹霞映□，謂亢陽之勢，未沾膏澤。筮遇坎之比。于是輟蓍而嘆曰：“坎者水也，子爻為世，其在今夜三更乎！地上有水，坎之為比，其方有甘雨乎！”欣然有自得之志。 [3]（卷六）

蕭繹曾兩次任荊州刺史，此處言“初至荊州”，即梁普通七年（526）首至荊州，《梁書·元帝本紀(jì)》載：“普通七年，出為使持節(jié)、都督荊、湘、郢、益、寧、南梁六州諸軍事，西中郎將，荊州刺史?！?[6]（P113）此時有人以當(dāng)時流行之諺語預(yù)言為大旱，蕭繹通過占筮，占得震下坤上的復(fù)卦，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所謂“庚子爻為世”，即納甲中的世爻為庚子爻?！八錾诮稹敝柑旄筛龑俳?，地支子屬水，金生水。“七月建申，申子辰又三五合”，建申即指七月，五日庚子即指農(nóng)歷七月初五，申子辰三合水局，指的是申子辰三個地支相合且化為水。湘東王所占，不是大旱而是雨水之兆。而后“五日庚子，果值甘雨”，證實了湘東王蕭繹所占的準(zhǔn)確。

約十天之后，蕭繹又進行了一次占雨。引文中的“云卷金翹、日輝合璧，紅塵暗陌，丹霞映□”中，金翹，即黃色菊卷曲狀花瓣；云卷金翹，言云卷曲有如黃菊。輝，光也；日輝合璧，言日與光相映照；紅塵，言繁華的街市?！暗は加场酢币蔀椤暗は加橙铡?，梁王筠有“丹霞映白日，細(xì)雨帶輕虹”之詩句。民間有“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之俗語，晚霞絢爛，乃天晴之兆，故而有人說是亢陽之勢，無雨?？梢姮F(xiàn)實展現(xiàn)的更傾向于無雨之兆。蕭繹欲占何時有雨，得坎之比。據(jù)八宮所屬五行，坎宮八卦屬水，故言“坎者水也”?？藏詾楸緦m卦，本宮卦的世爻皆為上爻，坎卦上爻為戊子爻，故言“子爻為世”。言“其在今夜三更”，即子為子時、夜半三更。其變卦為比卦，比卦之《象》曰：“地上有水”。所占的結(jié)論是是夜三更有雨，而“欣然有自得之志”，則證實其占筮之確。為了更加證實自己的占筮技藝，蕭繹又和擅長龜卜的姚文烈比藝：

姚文烈善龜卜，謂余曰：“此二十一日將雨，其在虞淵之時。”余乃筮之。遇謙之小過，既而言曰：“坤、艮二象俱在土，非直無雨，乃應(yīng)開霽?！倍矶侨缬窭?，月上金□，霧生猶縠，河垂似帶。余乃欣然。 [3]（卷六）

龜卜，謂灼龜甲卜吉兇之法。姚文烈的龜甲占卜結(jié)果是二十一日黃昏之時有雨。蕭繹所占，得謙之小過，謙卦艮下坤上，小過卦艮下震上，據(jù)八宮世應(yīng)圖，艮宮土，坤宮土，故而言“坤、艮二象俱在土”，這次比藝以蕭繹全勝。

如果說射覆和占雨等具有一定的游藝心態(tài)和競勝之態(tài)，那么隨著年齡和權(quán)勢的增長，蕭繹將易占其用于軍事，則顯示了蕭繹對易占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遺憾的是，或因《金樓子》的散佚，或因蕭繹本未將其寫入《金樓子》，此部分未見載于今六卷本《金樓子》。我們只能從史書中窺得一二?！赌鲜贰ち罕炯o(jì)》載：

帝于伎術(shù)無所不該，嘗不得南信，筮之，遇剝之艮。曰‘南信已至，今當(dāng)遣左右季心往看’。果如所說，賓客咸驚其妙。凡所占決皆然。[7]（P245）

《南史》并沒有記載蕭繹如何解此卦，《太平御覽》載：“賓客驚其妙，而問之孝元，曰：“艮為門，時在寅，與日辰并，故知之耳。” [2]（P3228）蕭繹占筮得艮卦，“艮為門”，寅時為五更天。所謂“日辰”，即天干、地支相配合。南信，《太平御覽》作“南軍何時有信”，而“果如所說，賓客咸驚其妙”，證實了蕭繹此次神機妙算得到了眾人的肯定。同時，此段引文中有一句話頗值得注意，“凡所占決皆然”，說明蕭繹曾多次在重大事件中進行過占筮，惜史料未有記載。承圣三年（554）十一月，即蕭繹即皇帝位的第三年，蕭繹進行了平生最重要的一次占卜，同樣，這次占筮沒有記載在今本《金樓子》中，或者，就當(dāng)時的情狀而言，蕭繹已經(jīng)沒有時間將其寫入《金樓子》了。《南史·梁本紀(jì)》載：

十一月，庚子。是夜，有流星墜城中。帝援蓍筮之，卦成，取龜式驗之，因抵于地曰：“吾若死此下，豈非命乎？”因裂帛為書催僧辯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7]（P242）

流星墜城，或有兇吉，《晉書·天文志》載：“流星，天使也?！L者，其事長久也；短者，事疾也。奔星所墜，其下有兵?！?[8]（P328）《漢書·武五子傳》記載流星墜落乃兵兆之象：“是時天雨，……流星下墮。后姬以下皆恐?！蹩蛥螐V等知星，為王言當(dāng)有兵圍城，期在九月、十月，漢當(dāng)有大臣戮死者?！?[4]（P2757）知曉天文的蕭繹大概已經(jīng)知道此次流星墜城為兇兆，但又蓍、龜兩法并加以占筮，說明此為善占的蕭繹極為慎重的占筮，所成何卦，龜式如何，皆不見載，其所言“吾若死此下，豈非命乎”之語，可推知仍為大兇之兆。承圣三年十二月辛未，江陵陷，梁元帝蕭繹為魏人所殺。蕭繹占筮的“萬不失一”，以一種絕望的方式再次得以驗證。

二、蕭繹對周易的偏好

蕭繹對周易的接受，以其弱冠為分界點。在此之前，是學(xué)易而不好易；在此之后，是好易與研易。從現(xiàn)有的記載來看，大致在十九歲至二十歲之間，蕭繹對周易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督饦亲印ぷ孕蚱份d：“余將冠，方好易卜?！?[3]（卷六）方，說明時間較晚。《金樓子·自序篇》還載：“吾齔年之時誦呪，受道于法朗道人?！?[3]（卷六）法朗道人即沈僧昭，《南史·沈僧昭傳》載：“僧昭，別名法朗，少事天師道士，常以甲子及甲午日，夜著黃巾衣褐醮于私室。時記人吉兇，頗有應(yīng)驗?！?[7]（P970）可知七八歲之際蕭繹師從沈僧昭學(xué)道家法術(shù)，《金樓子·自序篇》載，年十二三歲之時，“其年末乃頹然改途，不復(fù)說呪也”， [3]（卷六）其興趣由道術(shù)移作他術(shù)，結(jié)合前所言將冠之時方好易卜，似可推測，蕭繹受學(xué)周易在十九歲之前，只是彼時尚未產(chǎn)生興趣，而二十歲左右，則真正開始愛好周易，與周易糾纏一生。

蕭繹好易、研易，不僅收藏且深入研讀周易相關(guān)書籍，《金樓子》中有所記載?！督饦亲印ぞ蹠份d：“聚得細(xì)書《周易》 《尚書》 《周官》 《儀禮》 《禮記》《毛詩》《春秋》各一部?！?[3]（卷二）所聚之書中先有《周易》。蕭繹不僅對周易其書有所收藏，且著有《連山》?！督饦亲印ぶ銎份d：“ 《連山》三秩三十卷。金樓年在弱冠著此書，至于立年，其功始就。躬親筆削，極有其勞?！?[3]（卷五）自二十歲弱冠著此書，至三十而立之年完成，此書花費十年之久，親自刪改訂正，可知蕭繹在其中鉆研之深?！督饦亲印ち⒀云酚惺捓[對三易的討論：

按《周禮》：“筮人掌三易，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解此不同?！卑炊抛哟涸疲骸斑B山伏羲也，歸藏黃帝也?！庇柙唬骸鞍础抖Y記》曰：‘我欲觀殷道，得坤乾焉’，今歸藏先坤后乾，則知是殷明矣。推歸藏既是殷制，連山理是夏書。[3]（卷四）

蕭繹以《禮記》孔子之語駁杜預(yù)之觀點，認(rèn)為歸藏為殷書，連山為夏書，是三易極具代表性的觀點。這則記載，清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認(rèn)為“此似連山自序之佚文”，“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貶誤篇》曰：‘梁元帝易連山，每卦引歸藏斗圖、立成委化集林及焦贛易林。’案段氏以此貶是書之誤，蓋膠柱之見也?！?[9]可知唐段成式曾見到梁元帝蕭繹所著連山，認(rèn)為其多抄錄前人，價值不大，而后世清代學(xué)者姚振宗則認(rèn)為段氏之說不確。蕭繹對周易的一些研究已經(jīng)引發(fā)了后世學(xué)者的持續(xù)關(guān)注，這些是周易學(xué)術(shù)觀念的重要構(gòu)成。

《連山》之外，蕭繹尚著有《周易義疏》?！督饦亲印ぶ鴷份d：“《周易義疏》三秩三十卷，金樓奉述制義，私小小措意也?！?[3]（卷五）所謂“奉述制義”，即說此書主要是奉皇帝之命而撰寫，闡述其父梁武帝對周易的見解。《梁書·元帝本紀(jì)》載蕭繹所著“《周易講疏》十卷” [6]（P136），此處所載《周易講疏》疑即《金樓子·著書篇》所載《周易義疏》，然除梁書外，無其他可靠史料證明《周易講疏》為梁元帝所作。《隋書·經(jīng)籍志》載：“《周易講疏》三十五卷，梁武帝撰。《周易講疏》十六卷梁五經(jīng)博士褚仲都撰。”將《周易講疏》歸為梁武帝所作。然據(jù)《金樓子·著書篇》載“奉述制義”，則似可說明此書梁武帝、蕭繹皆參與撰寫。

《金樓子》不僅記載了蕭繹的收藏和研究周易的情況，也反映了蕭繹對周易及其思想的接受狀況?！督饦亲印づd王篇》中，蕭繹如此敘述周易的創(chuàng)成：“九年春三月，率六州諸侯朝于殷。崇侯虎又譖之，紂怒，囚文王于羑里。雖有憂患，方修先圣之業(yè)，廣解六十四卦，著其卦詞，謂為《周易》?！?[3]（卷一）“憂患”是蕭繹著重強調(diào)的,周易所蘊含的永思艱、若淵臨水的憂患意識是蕭繹所推崇的，這與南朝梁皇室的弱勢、蕭繹庶出等親身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督饦亲印ち⒀云愤€載：“夫言行在于美，不在于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從之，或見一惡意丑事，而民違之，可不慎乎！《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也?！?[3]（卷四）蕭繹從周易載“言行，君子之樞機”出發(fā)，闡述言行謹(jǐn)慎之重要，此是周易精神與儒家精髓的融合。而言行謹(jǐn)慎，既是周易“懼以終始，其要無咎”的精神內(nèi)涵，也是蕭繹本人最為接受的觀點?！督饦亲印ち⒀云分幸鄰娬{(diào)“恒德”，《金樓子·立言篇》載：“《易》言：‘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墩撜Z》言：‘無恒之人，不可卜筮?！手酥疄樾?，不可不恒?！对姟费浴疅o恒之人，其如飄風(fēng)，胡不自南，胡不自北’者也?！?[3]（卷四）周易為有德之人開拓門徑，所謂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這是儒門易的特點。蕭繹以易言君子應(yīng)以無恒德為恥，進而以《論語》言卜筮之人應(yīng)有恒德，將儒家的道德修養(yǎng)與周易思想緊密的結(jié)合在一起，展現(xiàn)了作為儒士的蕭繹對周易思想的接受。

《金樓子》是蕭繹思想成熟時期的作品。《金樓子·聚書篇》載：“吾今年四十六歲，自聚書來四十年，得書八萬卷，河間之侔漢室，頗謂過之矣?！?[3]（卷五）從現(xiàn)存《金樓子》中的記載中可知，蕭繹最為接受周易思想中的懼以終始、謹(jǐn)言慎行、恒德三個方面的思想?！督饦亲印ち⒀云返攘闵⒎从沉耸捓[的周易思想，雖未成體系，但彌足珍貴。值得注意的是，蕭繹雖接受周易的這些思想，但其真實的人生時常展現(xiàn)了與周易思想與精神的背離，《梁書·元帝本紀(jì)》載：“稟性猜忌，不隔疏近，御下無術(shù)，履冰弗懼，故鳳闕伺晨之功，火無內(nèi)照之美?！?[6]（P136）可知蕭繹絕非《金樓子》中所自我宣揚的慎言謹(jǐn)行、 恒德之人，這是蕭繹人格與文格的脫離。

三、蕭繹好易緣由

蕭繹的好易、研易，尤其是對于筮術(shù)易的熱衷之緣由，首先與南朝梁皇室家族崇文輕武之風(fēng)密切相關(guān)。南朝梁以武帝蕭衍為中心的蕭綱、蕭繹等人，文學(xué)造詣都極高。蕭繹對周易的癡迷，很大程度上受到其父梁武帝蕭衍的影響，《梁書·元帝本紀(jì)》載：“（梁武帝）雖萬機多務(wù)，猶卷不輟手，燃燭側(cè)光，常至戊夜。造《制旨孝經(jīng)義》，《周易講疏》，及六十四卦、二《系》 《文言》 《序卦》 等義，《樂社義》，《毛詩答問》，《春秋答問》，《尚書大義》，《中庸講疏》，《孔子正言》，《老子講疏》，凡二百余卷，并正先儒之迷，開古圣之旨?！?[6]（P96）“正先儒之迷，開古圣之旨”，校正迷津，闡發(fā)新旨，可知蕭衍對周易等儒家經(jīng)典思想的領(lǐng)悟之深。此外，蕭氏父子兄弟間還經(jīng)常展開關(guān)于周易的學(xué)習(xí)與討論，耳濡目染之下，蕭繹對周易之好日益加深。

其次，好易、研易是南朝梁儒士階層流行之風(fēng)尚。周易為三玄之一，是南朝上層儒士必研之書，是社會流行之風(fēng)尚。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勉學(xué)》載：“洎于梁世，茲風(fēng)復(fù)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10]（P127-128）蕭繹雖位至帝王，但一直頗以儒士自居，不僅與名士交往，名重當(dāng)時，而且自己著述豐富，工于書畫。《梁書·元帝本紀(jì)》：“世祖性不好聲色，頗有高名，與裴子野、劉顯、蕭子云、張纘及當(dāng)時才秀為布衣之交，著述辭章，多行于世?！?[6]（P135）蕭繹之著述，有《孝德傳》《忠臣傳》 《丹陽尹傳》 《繁華傳》《懷舊志》《全德志》《研神記》《貢職圖》《古今同姓名錄》《荊南志》《江州志》 《金樓子》 等?！豆沤裢彰洝泛汀督饦亲印?今存。此外，蕭繹是梁朝最有成就的畫家之一，尤以人物畫出色?！赌鲜贰ち罕炯o(jì)》載：“帝工書善畫，自圖宣尼像，為之贊而書之，時人謂之三絕?！?[7]（P243）因而，好易、研易是蕭繹能夠成為儒士階層的重要標(biāo)志，也是蕭繹與周易結(jié)緣之由。

再次，結(jié)合其人生經(jīng)歷與占筮實例仔細(xì)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周易尤其是筮術(shù)易，是蕭繹展示自己才能、獲得社會認(rèn)可，進而興王樹威之工具。蕭繹在《金樓子·自序篇》中詳細(xì)記載自己三次占雨，每次皆能得出與時人不同的結(jié)論，且被后來的實踐所證實。上文曾指出，射覆和占雨是蕭繹消遣和展示自己占筮能力的游戲，然而此時身為湘東王的蕭繹初任荊州刺史，為何一月之內(nèi)樂此不疲的接連筮雨三次并詳細(xì)加以記載？更深層的原因，我們從《金樓子·說蕃篇》似可一窺究竟：

劉輔性矜嚴(yán)，有盛名，深沈好經(jīng)書，善說《京氏易論集經(jīng)傳》及圖讖文，作《五經(jīng)通論》，儒者得以明事，世號之曰“沛王通論”。明帝甚敬重之，賞賜恩寵加異數(shù)，訪問以事。京師少雨，上御云臺，召尚席取卦具自卦，以《周易卦林》占之，其繇曰：“蟻封穴戶，大雨將集?！泵魅沾笥?，上即以詔書問輔，輔對深被知遇，詔報曰：“善哉，王次序之也。月為一卦，以當(dāng)游戲，稱為圣王?！?[3]（卷三）

《金樓子·說蕃篇》此則記載給予了一些合理的解釋。蕭繹所論述的沛獻王劉輔，是光武帝次子，以賢王著稱于世。劉輔曾以占雨深被知遇，“月為一卦，以當(dāng)游戲，稱為圣王”，而同樣貴為皇室宗王的蕭繹，亦多次占雨，實有以劉輔為榜樣，欲為圣王之意。此處的占雨，看似游戲，但更是蕭繹欲以善占立名樹威。同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權(quán)勢的增重，蕭繹在即位前后，將易占用于軍事，更是興王樹威之舉。

承圣元年（552）十一月十二，蕭繹即位改元，稱世祖孝元皇帝。身為帝王的蕭繹不再輕易親自占筮，而是重用術(shù)士代之占筮。承圣二年，蕭繹面臨著是否移都的重大決策。《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五載：

（承圣二年）庚子，……又議于后堂，……上使術(shù)士杜景豪卜之，不吉，對上曰：“未去。”退而言曰：“此兆為鬼賊所留也。”上以建康凋殘，江陵全盛，意亦安之，卒從僧祐等議。 [11] （P5104-5105）

朝野中，是否移都的爭論很是激烈，不能定奪之時，蕭繹曾求助于占卜。這次占筮不是蕭繹所為，而是蕭繹授意術(shù)士進行的。占卜結(jié)果是不贊成遷都，梁元帝“意亦安之”。然而，這是極為蹊蹺的一次占卜。首先，蕭繹本人極其善占卻命術(shù)士杜景豪代卜之；其二，此次占卜的結(jié)果與前后星占、易占的結(jié)果皆相背離。可以推測，這次占卜是蕭繹意欲阻止遷都而事先安排的一次占卜，因為蕭繹本人并不愿移都建康。原因大致有二，其一，荊湘之地是其封地，更是軍事重地；其二嫡庶呈遞，蕭繹為梁武帝蕭衍第七子，正常狀態(tài)下，他無緣王位。侯景叛梁包圍建康，蕭繹并未及時救援，之后更翦除兄弟蕭綸蕭紀(jì)，終在江陵稱帝，其對于移都建康有所心虛?！赌鲜贰ち罕炯o(jì)》所載之后的事情證明了這一點：

武陵之平，議者欲因其舟艦遷都建鄴，宗懔、黃羅漢皆楚人，不愿移，帝及胡僧佑亦俱未欲動?！拔很姳?，閽人朱買臣按劍進曰：“惟有斬宗懔、黃羅漢，可以謝天下。”帝曰：“曩實吾意，宗、黃何罪？” [7]（P244）

兵圍之際，蕭繹說出的“曩實吾意，宗、黃何罪”，證實了之前的占卜實為圈套。同樣，魏軍逼城之前的承圣三年五月，庾季才曾以天象之說上書諫帝遷都，言“陛下宜留重臣鎮(zhèn)江陵，整旆還都以避其患。假令魏虜侵蹙，止失荊、湘，在于社稷，猶得無慮”，蕭繹此時“知楚有災(zāi)，嘆曰：‘禍福在天，避之何益！’” [11]（P5115）拒絕了遷都的建議。單就此則記載，蕭繹似乎安于天命，選擇坦然面對現(xiàn)實，實則不然，這也是蕭繹對其不愿遷都的掩飾之詞而已。因為蕭繹其人，非常講究趨吉避兇，《南史·梁本紀(jì)》載其“特多禁忌，墻壁崩倒，屋宇傾頹，年月不便，終不修改”。 [7]（P246）總之，稱帝前后的蕭繹，占筮之術(shù)逐漸成為立威樹信、輔助決策、實現(xiàn)政治目的的工具。這是蕭繹好易、研易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

由于大量相關(guān)典籍的亡佚，我們只能從以偏概全，從《金樓子》和史書中為數(shù)不多的記載里一探蕭繹與周易的相關(guān)情況。自年少學(xué)易至敗亡前占筮，蕭繹與周易糾纏一生，其對周易的喜好、研究、占筮之中，有著服務(wù)于現(xiàn)實的功利性，即立威樹信、輔助決策、鞏固其帝王政權(quán)。而國亡之際，又將身死兵敗歸于占筮所得的天命，“吾若死此下，豈非命乎”！實在是不能掌控命運的無奈之言。蕭繹的失敗有其必然性，首先在于其固守江陵，江陵雖為軍事要地，然易為兵家所爭；其次在于其多面性格，《南史·梁本紀(jì)》載：“性好矯飾，多猜忌，于名無所假人。微有勝己者，必加毀害?！?[7]（P243）致使屬下人人自危。最后，還有梁世弱小、帝王多崇文輕武等因素，絕非僅因蕭繹所言之“天命”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