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臺人生與人生舞臺——畢飛宇《青衣》中戲子的身份與認同
張毅
(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海南???71158)
摘要:畢飛宇的《青衣》描寫了青衣筱燕秋在舞臺人生以及人生舞臺中的個人悲劇,然而她的個人悲劇很大程度上在于筱燕秋作為一個戲子,在虛構(gòu)的舞臺人生以及現(xiàn)實的人生舞臺里,其個人身份缺乏穩(wěn)定的自我認同與清晰的自我認知。而身份危機帶給筱燕秋的人生焦慮,讓她在人生與戲臺之間顧此失彼,最終以悲劇謝幕。
關(guān)鍵詞:畢飛宇;《青衣》;筱燕秋;戲子;身份認同
作為一個有著深刻人文傳統(tǒng)的文學(xué)形象,“戲子”身份有著特殊的文化認同,這種復(fù)雜的身份認同往往被“戲子”置身于現(xiàn)實的文化結(jié)構(gòu)中,從而導(dǎo)致“戲子”往往在人生與戲臺之間游移不定,最終走向了戲中身份與現(xiàn)實身份交織重疊的人生泥淖。舞臺在戲子生命中架構(gòu)的藝術(shù)魅力,讓戲子找到了掙脫現(xiàn)實的心靈慰藉,因而越是能與舞臺交相輝映的戲子,越是在戲臺中流連忘返,從而出現(xiàn)了入戲太深與戲我不分的身份陷阱,如《秋海棠》(秦瘦鷗)中的戲子秋海棠,《啼笑煙緣》(張恨水)中的鼓書藝人沈鳳喜,《霸王別姬》》(李碧華)中的男旦程蝶衣,《檀香刑》(莫言)中的貓腔藝人孫丙,等等。而畢飛宇《青衣》中的青衣筱燕秋亦是如此?!肚嘁隆分兴茉炝巳齻€戲子,李雪芬、筱燕秋、春來。三代青衣不同的人生際遇正好演繹了“戲子”對待現(xiàn)實人生與戲劇舞臺三種不同的人生觀照。而主人公筱燕秋,在現(xiàn)實與戲臺中面對身份認同的困惑,構(gòu)成了其人生悲劇的主要成因。而“戲子”普遍性的身份意識危機,從秋海棠到沈鳳喜到程蝶衣再到筱燕秋,都有著共同的推進因素,即文化認同的缺失與現(xiàn)實人生的失憶。以《青衣》為例,可以看到,戲子的身份意識大致包括三個人生階段,即身份認同、身份鞏固、身份游移。
青衣是北方劇種中旦行里的一個重要劇角,以演繹命運多舛的女性形象為主要劇務(wù)。畢飛宇以青衣為題,一開始就給小說中的主人公青衣筱燕秋的悲劇命運設(shè)置了文化身份上的理論依據(jù)。筱燕秋在劇目《奔月》中飾演嫦娥,嫦娥本身的孤傲、清冷以及對男權(quán)體系訣別的命運歸宿,在筱燕秋的身上得到完美演繹?!?9歲的筱燕秋天生就是一個古典的怨婦,她的運眼、行腔、吐字、歸音和甩動的水袖彌漫著一股先天的悲劇性,對著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隱隱,就是此恨悠悠。”[1]180
筱燕秋第一次與嫦娥形成身份認同是在戲劇《奔月》大紅后,筱燕秋隨聲名鵲起的《奔月》成為了“當(dāng)代嫦娥”?!啊瓕θ藖碚f,特性的確定性和統(tǒng)一狀態(tài)不是一種固有的本質(zhì),而是通過其在社會環(huán)境中不斷和他身外的或未曾預(yù)料到的經(jīng)驗相遇,并把某些經(jīng)驗選擇、轉(zhuǎn)化為屬于自身的東西,因此身份是一種建構(gòu)的過程,是在演變中持續(xù)和在持續(xù)中演變的過程?!保?]《奔月》中的“嫦娥”帶給筱燕秋名利與眾望,讓筱燕秋自覺地將嫦娥“未曾預(yù)料到的經(jīng)驗”與自身相遇,并且“轉(zhuǎn)化為屬于自身的東西”,因而年輕的筱燕秋在自我身份建構(gòu)的過程中,自覺地融入了戲臺中的嫦娥“經(jīng)驗”。也只有現(xiàn)實身份與舞臺身份在自我身份意識里重疊,筱燕秋才會在表演的時候成為“天生就是一個古典的怨婦”,“彌漫著一股先天的悲劇性”。
筱燕秋自信而又青春靚麗,年少成名后,更是心高氣傲,面對師傅李雪芬明鏡之心傾囊相授,筱燕秋卻報之以妒恨。而筱燕秋的妒恨歸根結(jié)底在于她害怕其身上的“嫦娥”被師傅李雪芬奪去,她害怕李雪芬的“神采飛揚”奪去自己身上“嫦娥”的光彩。李雪芬在舞臺上的風(fēng)姿綽約,贏得的并不是筱燕秋的認可,而是一種莫名的妒恨,這種妒恨直接導(dǎo)致了筱燕秋將滾燙的開水潑灑在李雪芬的臉上。李雪芬在舞臺上飾演的嫦娥,是“獨特的表演風(fēng)格”,是李雪芬自己的“嫦娥”。正是李雪芬卓越而獨特的表演,模糊了筱燕秋意識中的嫦娥形象與身份意識,筱燕秋很快意識到了這種身份意識的模糊帶來的危機感。因而,筱燕秋對師傅李雪芬表面上毫無原由的妒恨,事實上,這種妒恨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其對李雪芬的人生攻擊,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值得注意的是,身份問題的急迫化,又恰恰是以身份危機即身份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穩(wěn)定性的破壞為前提的?!保?]
然而,對師傅李雪芬的妒恨又何以最終轉(zhuǎn)化成了筱燕秋內(nèi)心里的身份意識危機呢?這主要是源自李雪芬對筱燕秋的一句謾罵:“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喪門星。狐貍精,整個一花癡!關(guān)在月亮里頭賣不出去的貨!”[1]183李雪芬這句話直接擊中了高傲而又少不經(jīng)事的筱燕秋,“嫦娥”是對筱燕秋的藝術(shù)和社會身份認同的肯定。筱燕秋作為一個戲子因飾演嫦娥而大紅大紫,而李雪芬的這句謾罵實際上是觸動了筱燕秋年少人生初立的身份認知和自我肯定。因而此時筱燕秋的反應(yīng)是“似乎被什么東西擊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風(fēng),眼睛里飄的卻是雪花”。事發(fā)后,“筱燕秋站在鏡子面前,吃驚地盯著鏡子里面的自己。直到這個時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边@就恰恰說明了,面對李雪芬關(guān)于“嫦娥”的指罵,筱燕秋對李雪芬的人身攻擊是一種無意識的體現(xiàn)。而這種無意識又正是其所確立的“嫦娥”這一身份意識面臨危機的一種防護和反擊?!吧矸菥褪且粋€個體所有的關(guān)于他這種人是其所是的意識?!保?]
當(dāng)然,筱燕秋的這種因妒恨而生的身份意識危機很快演變成一場現(xiàn)實身份的認同危機。兩代青衣、兩個嫦娥這一打一鬧,讓《奔月》這出戲碼從此擱淺。李雪芬住進醫(yī)院,而筱燕秋也因此離開了戲臺,脫下水袖到戲校里執(zhí)教鞭去了。筱燕秋人生中經(jīng)歷的第一次大起大落,實際上是成也嫦娥,敗也嫦娥。而兩代同門青衣之間的反目,更是因為戲子作為一個雙重身份(舞臺與人生)的所屬者,其個人經(jīng)歷與戲劇情境中正在上演的角色受到批判式的誤讀,這種誤讀直接導(dǎo)致了筱燕秋內(nèi)心的身份焦慮。“‘自我認同(即身份——引者按)就是這種作為行動者的反思解釋的連續(xù)性。……擁有合理穩(wěn)定的自我認同感的個人,會感受到能反思性地掌握的其個人經(jīng)歷的連續(xù)性,并且能在某種意義上和他人溝通。’而現(xiàn)代生活和個體決策所經(jīng)歷的‘轉(zhuǎn)換的每一個片段都傾向于變成一種認同危機(an identit y crisis)’?!保?]正是筱燕秋的這種焦慮,最終成了其身份認同危機的導(dǎo)火索?!坝捎谂c客體世界的建構(gòu)性的特征相關(guān)的自我知覺變得模糊不清,正在發(fā)展的焦慮會威脅自我認同的知覺?!保?]50
身份是個體確立的區(qū)別他者獨立性并獲得自我屬性的一種界定方式。而身份的確立與鞏固是需要個人經(jīng)歷與現(xiàn)實情境提供統(tǒng)一契合的表演平臺的。“美國社會學(xué)家喬納森·H·特納(Jonat han H.Torner)曾提到‘自我概念和角色’的關(guān)系,他認為一個人的‘自我概念’是需要借助在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來見證的,但“角色”并不就是身份(自我認同),因為‘自我附著于角色的程度’并非總是一致。”[2]《檀香刑》中的貓腔(地方戲的一種)表演者孫丙,作為一個杰出的舞臺戲子,其身上同樣有著疊加的雙重身份屬性,即現(xiàn)實中被縣官錢丁壓制的鄉(xiāng)民與舞臺上的英雄岳飛。在面對錢丁的時候,孫丙的戲子(岳飛)身份是隱性的、被壓抑的,他跟錢丁的對白也只剩下阿諛的恭順之詞,然而在面對法國軍隊的時候,孫丙的人生卻是以一個戲子(民族英雄)身份結(jié)束的,他將自己的人生確認為一臺貓腔大戲。在面對錢丁時,孫丙是一個卑微的鄉(xiāng)民身份,雖然這一身份是顯性的、現(xiàn)實的,但對孫丙而言,戲子(英雄)身份才是他內(nèi)心所接受的身份認同?!耙虼?,只有當(dāng)人意識到和表達出其一致性的時候,他的‘身份’才能獲得完整的‘證明’。對身份研究來說,角色理論的意義在于提示了人對自我的理解和表達在一定社會關(guān)系下出現(xiàn)的復(fù)雜性?!保?]同為戲子,與孫丙雙重身份的剝離與斷裂不同的是,筱燕秋的雙重身份是從一而終的,雖然《奔月》再度重生已是時隔20年之后,但筱燕秋身上的“嫦娥”從未飄然離去。一番驚艷的試戲之后,老團長喬炳璋百感交集地問筱燕秋如何讓“嫦娥“在其身上堅持了20年時,筱燕秋的回答是“我沒有堅持”,“我就是嫦娥”??梢姡瑥谋硌荨侗荚隆烽_始,筱燕秋就從“嫦娥”身上獲得了一種穩(wěn)定的身份屬性,這種身份屬性已經(jīng)深入到筱燕秋的自我認知當(dāng)中了。某種程度上來說,筱燕秋已經(jīng)在戲與人生當(dāng)中串演了同一個角色——嫦娥,因而即使時隔20年,筱燕秋也能堅定地回答一句“我就是嫦娥”。
離開舞臺的20年,筱燕秋就像是跌落到凡間的嫦娥,茍活、認命、俗氣,但這只是物質(zhì)世界的筱燕秋,在筱燕秋的身份意識里,嫦娥一直是作為一種信仰存在的。“這一信念使她早已失去了物質(zhì)世界中的本我,所以在離開舞臺的20年中,活著的筱燕秋只是生活的看客。只是會說會動活著的軀殼,她靈魂中的嫦娥在絕望中掙扎,茍延殘喘,卻從未放棄。”[4]而在20年后,筱燕秋得知自己能有幸再次成為“嫦娥”時,她第一次陷入了身份迷霧。從一開始,筱燕秋堅定地認為生活中的筱燕秋與舞臺上的嫦娥兩者是合二為一的,但是此刻內(nèi)心里所附著的高貴冰冷的嫦娥與現(xiàn)實中身材臃腫矮胖的筱燕秋成了一堆互相仇恨的矛盾體,在這對矛盾體的相互反襯中,筱燕秋更加肯定了渴望嫦娥的身份認同?!绑阊嗲锿蝗荒窳?。確信這樣一個事實: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體只是影子的附帶物。人就是這樣,都是在一個孤獨的剎那突然發(fā)現(xiàn)并認清了自己的。”[1]187
對身份的自我認清,迫使筱燕秋更迫切地想要擺脫俗氣的“筱燕秋”,從而讓“嫦娥”成為其單一的身份認知,即在筱燕秋的人生經(jīng)歷中,戲里戲外只剩下嫦娥身份。但20年前的筱燕秋與20年后的筱燕秋不同。20年前的筱燕秋就像飛天的嫦娥,青春靚麗、婀娜多姿。而20年后的筱燕秋,反而像是由嫦娥墮落在凡間的民婦,臃腫又俗氣。因此,為了重返舞臺上的廣寒宮,重新樹立嫦娥的身份信心,她開始拼命地瘦身,大口地吞減肥藥,開始了徹底的飛天之路?!芭说囊簧偸怯伤幬锵喟?,嫦娥開了這個頭,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后。”[1]224
顯然,筱燕秋急于將自身“筱燕秋”的屬性撕裂,實際上是為了鞏固屬于“嫦娥”身份的自我認知。“身份既不是某種客觀條件的天然限定,也不是某種主觀幻覺支配下的隨意構(gòu)設(shè),它是一種被環(huán)境所激發(fā)的認識和被認識所促動而表達在一定環(huán)境中的互動行為。”[2]
嫦娥的悲劇,實際上為筱燕秋的悲劇提供了一種互文式的命運宣照?!绑阊嗲锏谋瘎o疑是具有放射性的,某種意義上,筱燕秋就是‘嫦娥’,就是‘李雪芬’,就是‘春來’,她們是不同的人,又是同一個人,她們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正是通過‘互文’的方式小說賦予了那種人生的疼痛與無奈以普遍性的意義?!保?]
筱燕秋渴望嫦娥這個身份,嫦娥讓她獲得了自我認同和大眾認可?!皳?jù)此,我們可以把‘身份’理解為人和他所生存的世界作為文化環(huán)境(即‘文化歷史設(shè)定’)之間的被意識到的聯(lián)系;利用這種聯(lián)系,他得以作出關(guān)于其生活意義的解釋?!保?]《奔月》的重生,讓筱燕秋為自己擺脫空洞、枯燥的現(xiàn)實身份提供了轉(zhuǎn)機,而這種轉(zhuǎn)機實際上也是筱燕秋將生活舞臺轉(zhuǎn)向戲劇舞臺,從而導(dǎo)致筱燕秋將嫦娥的悲劇命運串演到人生現(xiàn)實中來。因此,已經(jīng)入戲的筱燕秋,開始習(xí)慣用戲臺文化來作為其自身行為的價值標(biāo)尺,正如筱燕秋對自己和老板茍活的評價“戲要不就別演,演都演了,就應(yīng)該讓看戲的覺得值”。
然而,在瘦身成功等一系列“嫦娥”特質(zhì)在筱燕秋形體上復(fù)歸后,筱燕秋再次遭受身份危機。30歲的筱燕秋面對20年的舞臺空白,讓她徹底喪失了不讓“‘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的信心。這種身份認同感的緊迫帶給筱燕秋身份的焦慮,擾亂了筱燕秋現(xiàn)實生活的秩序,她甚至借著酒興在廚房里把圍裙當(dāng)成了水袖,直到廚房大亂,自己也載傷而“退”。然而筱燕秋的徒弟春來的出現(xiàn),讓筱燕秋重新燃起了希望,這種希望并不是對生活的希望,而是一種關(guān)乎嫦娥身份的“香火”延續(xù)。春來就像當(dāng)初的筱燕秋,天生就是一個戲子,天生就“有一種將最戲劇化的程式還原到生活中來的稟賦”。這一點,筱燕秋與春來都是與生俱來的。因而筱燕秋認為“春來是‘嫦娥’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是個虛榮、妒恨的女人,她對春來如此高的評價,并不是出自對春來的熱愛,而是出于對“嫦娥”的愛戀。筱燕秋愛嫦娥,勝過了愛自己。當(dāng)然,嫦娥實際上是筱燕秋的另一個自己。筱燕秋希望“嫦娥”活下去,她希望“嫦娥”活著甚至遠遠超過了希望“筱燕秋”活著,因為嫦娥是筱燕秋自我認同的惟一身份。她希望“嫦娥”活在春來的身上,實際上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認同而將這一身份嫁接到了春來身上。
作為嫦娥的B檔演員的春來,她有著一切得天獨厚的條件。這種先天的優(yōu)勢,甚至讓心高氣傲的筱燕秋心悅誠服,以至于在一次教戲過程中,筱燕秋忘情地撫摸著春來的身體。此刻的春來,至少在形體上是嫦娥的理想化身。筱燕秋撫摸春來,實際是在撫摸嫦娥,是將一直隱匿在自我認知里的嫦娥物質(zhì)對象化在春來身上,也是筱燕秋對嫦娥身份的物化認同與探尋感知,但是春來大為驚訝的反應(yīng)又讓筱燕秋如夢方醒,她清晰地認識到,此刻的嫦娥是春來,并不是筱燕秋。此刻的筱燕秋,內(nèi)心里再次升起一股莫名的仇恨,這股仇恨歸根究底又源自她無法與春來之間獲得一種身份認同。事實上春來與她之間,永遠無法有著師徒之間該有的情誼,就像當(dāng)年筱燕秋之于其師傅李雪芬一樣。因為“無法取得一種確定的身份就造成身份彌散,它將使青年成人因恐懼被他人取代而不能作出承諾或進入(與他人的)緊密的關(guān)系”。[3]80身份認同感的游離,不斷地摧殘著筱燕秋的身心?!叭藢ψ约杭纳渖系哪菑垺饬x之網(wǎng)’進行編織、修補、‘懸掛’的不安和定位的失效,人和其生活的世界聯(lián)系的被意識到的障礙和有關(guān)生活意義解釋的困難,以及隨之產(chǎn)生的觀念、行為和心理的沖突體驗,它常常導(dǎo)致‘焦慮’?!保?]
筱燕秋要從這種身份的焦慮中擺脫出來,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樹立一個穩(wěn)定的身份認同。事實上,在《奔月》時隔20年正式上演的時候,筱燕秋裝扮成嫦娥后,才在鏡子里讓筱燕秋與嫦娥兩重身份再次完整統(tǒng)一起來?!绑阊嗲锒⒅约?,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認不出來了。那絕對是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女人。但是,筱燕秋堅信,那個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保?]232筱燕秋此時將自己的舞臺人生與人生舞臺完美地疊加在一起,并在自己身上完成了兩重身份的認知與塑造。即使曲終戲罷,筱燕秋走下舞臺,她仍想告訴每一個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筱燕秋在獲得嫦娥身份的自我認同時,仍舊渴望旁人的認同。這種身份的焦慮讓她此刻走火入魔又入戲太深。然而直到她回望嫦娥寄托的那個戲臺,戲臺上的春來,正美勝天仙,她方才再次意識到,春來才是嫦娥,才意識到“這個世上沒有嫦娥,化妝師給誰上了妝誰才是嫦娥”。此時的筱燕秋才清楚地感知到,嫦娥不是她,她也不是嫦娥,嫦娥并不是其專屬身份。換一句話說,此時筱燕秋身上的嫦娥身份已經(jīng)被剝奪了,嫦娥在作為一種身份認同在筱燕秋身上被剝奪后,嫦娥就死了?!八酪虿辉?,終年四萬八千歲?!蓖瑯?,身為“嫦娥”的“筱燕秋”也死了。筱燕秋,從此只是“筱燕秋”。
《青衣》中筱燕秋的悲劇,源自其身份意識從自我認同到鞏固到游離最終到被剝奪。《青衣》雖然刻畫了三代青衣的形象,但實際上只講了一個“嫦娥”。雖然李雪芬、筱燕秋、春來三人的命運各異,但實際上殊途同歸。戲子身份的塑造與自我認同的缺失實際上跟戲子在舞臺與人生的游移形成互文,戲份在戲臺的重復(fù)上演,實際上也是人生命運的輪回,至少也是筱燕秋三代師徒戲子的命運輪回。
參考文獻:
[1]畢飛宇.男人還剩下什么[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
[2]錢超英.身份概念與身份意識[J].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2000(2).
[3]〔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
[4]裴軍.女性角度分析《青衣》的角色描繪[J].短篇小說,2012(21).
[5]吳義勤.一個女人·一出戲·一部小說——評畢飛宇的中篇新作《青衣》[J].南方文壇,2001(1).
(責(zé)任編輯:畢光明)
The Identity of the Actress and Its Identification in Bi Yufei’s The Female Role in Black
ZHANG Yi
(School of Liberal Arts,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 571158,China)
Abstract:Bi Yufei’s The Female Role in Black depicts the actress Xiao Yanqiu’s personal tragedy on the stage and in life.Xiao’s personal tragedy lies largely in her inability,as an actress,to embrace a steady self-identification and distinct self-cognition of her personal identity on the stage and in life.Furthermore,Xiao’s anxieties in life brought about by her identity crisis made her at a loss between the stage and her life,which ended up in tragedy.
Key words:Bi Yufei; The Female Role in Black; Xiao Yanqiu; actresses; identity recognition
作者簡介:張毅(1989-),男,湖南汨羅人,海南師范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02-02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5)-05-00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