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命運與愛情——重讀《務(wù)虛筆記》

    2015-03-29 00:49:24何懷宏
    東吳學(xué)術(shù)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象征命運愛情

    何懷宏

    命運與愛情——重讀《務(wù)虛筆記》

    何懷宏

    摘 要:《務(wù)虛筆記》是史鐵生創(chuàng)作的高峰之作。它既是文學(xué)的杰作,又富有哲學(xué)的意蘊。它探討了一些獨特的人在二十世紀(jì)最艱難的年代里的奮斗和命運,同時又懷有一種深沉的愛不絕如縷。有兩種命運:一種是主要與社會因素相關(guān)的命運;一種是主要與個人因素相關(guān)的命運,但剛過去的時代將這兩種命運緊密地結(jié)為一體。而命運也就是差別。一直有兩條處理人間差別和矛盾的道路:恨的道路與愛的道路,或者說始終對抗、決戰(zhàn)決勝的道路和“仇必和而解”的道路。作品那“沒有終結(jié)的結(jié)局”顯然是傾向于后一條道路。從《務(wù)虛筆記》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文學(xué)的印象主義”,或者說一種“直指生命的印象主義”。其中最重要的幾個象征如“美麗樓房”、“葵林”、“白色鳥”和“南方”,它們極其熱烈、鮮明和美麗,同時又具有某種復(fù)雜的隱喻性。

    關(guān)鍵詞:命運;愛情;象征

    《務(wù)虛筆記》于一九九五年五月完成初稿,首發(fā)于《收獲》一九九七年一-二期,后有單行本并多次重印。它沒有連貫和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更像是一種人生的印象筆記而非一般的故事小說,其中充滿了許多哲學(xué)的思考。哲學(xué)思考并非一般中國作家所長,但卻是本書作者所長。然而,《務(wù)虛筆記》又的確還是文學(xué)而非哲學(xué)作品,它留下了一些生動的象征;展示了一些其他人或可將自己代入其中的人物,但這些人同時又都是獨特的“這一個”,她(他)們的命運讓人擔(dān)心和揪心;它還留下了一些極其美好而又深深憂傷的情緒,其中同時地、也是最深地觸及到肉體和心靈的是一種愛情。它也許是讀者最不容易進入的一本小說,但也是一本最耐讀的小說。

    一、緣起

    作者在《務(wù)虛筆記》的首章“寫作之夜”中談到了他寫作這本書的緣起。那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在那座我們已經(jīng)在他的其他作品中熟悉的著名古園中,一個獨坐于幽靜的路邊讀書的男人偶爾遇到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那兩個孩子在議論一棵和其他樹不一樣的、看來是死了的老柏樹,他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于是問這個男人,他們或許還想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變成了死?

    男人和兩個孩子之間只是說了不多的幾句話,以后也大概永遠(yuǎn)沒有機會再見面了,那兩個孩子也大概不會再記得這件事,不會再有印象。但讀書的這個男人卻將永遠(yuǎn)記得這件事。豈止記得?這還是他永生難忘的深刻印象。也就是說,同樣的一場相遇或偶然事件,給雙方或各方的“印象”可能是很不同、甚至是有和沒有的。這是真實的相遇,但又是似乎虛幻的,必由心靈甚至閱歷的介入才能持續(xù)地“真實”,乃至永葆“真實”,以及由此觸及到一種更深刻和根本的存在。而這樣的“相遇”機會很少,我們大量的“相遇”將很快“失散”、永遠(yuǎn)“失散”,互相再也不能找到。生命極其有限,我們也無法去抓住這所有的“相遇”,甚至無法判斷那些“相遇”是真正重要的。而作者的這次“相遇”無疑是重要的。

    男人在和兩個孩子的相遇前后,正在讀一本書,他還和一本書中所隱藏的心靈也有了一種“相遇”。也許正是這樣兩種相遇的契合構(gòu)成了一種寫作的機緣。本來是孤獨,之后也照舊孤獨的男人手上拿著的書是一個時空都相距遙遠(yuǎn)的叫“艾略特”的老人寫下的書,其中有這樣的字句:“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燒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燼”。還有:“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jié)束/而宣告結(jié)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男人想,在一個故事結(jié)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開始,比如在他的故事結(jié)束之后,那兩個孩子的故事、還有許多孩子的故事也已經(jīng)或正在開始。但無論如何,必有一天他們的故事也要結(jié)束,那時候他們或許也會看見孩子,并感受結(jié)束和開始的神秘。艾略特寫道:“/不論走哪條路,從哪里出發(fā),/那都是一樣/…… /你必然要隨著節(jié)拍向那兒跳去”?!澳莾骸笔鞘裁茨??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老人說:是愛。于是,讀著他的詩,本來是孤獨的男人想到了書的意義:“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鐘晝夜輪回,它隨時可能被翻開被合起,作為結(jié)束和開始,成為諸多無法預(yù)見的生命早已被預(yù)見的迷茫?!蹦恰半S時可能被翻開被合起”的書就成為一種生命的痕跡與見證,那么,有一種深刻的見證能力的人也許就應(yīng)該留下這樣一種痕跡。

    但這又不僅是觸動寫作這本書的緣起,也是深深地反省生命的緣起、且不只是緣起,還有歸宿。蘇格拉底說:“未經(jīng)反省的人生不值得過”,這至少對一些有精神渴求和哲學(xué)素養(yǎng)的人是如此。在鐵生的作品最后所達到的從永恒觀點測度的生命,在本書中又變成了新的起點。在本書的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一系列這樣的主題:相遇與失散,開始與終結(jié),生與死、真實與虛幻,印象與主體;偶然與必然;起點的似乎無限可能性與終點回望的早已命定。作者安靜地坐在那夜色中,坐在那從日間的喧鬧中消退的冷清中,多么平靜,又多么憂傷。 而最大的憂傷是對時間的憂傷、生命的憂傷。他在遇到的孩子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與開始,而他在他們所談?wù)摰暮妥约核x的書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與終結(jié)。但那也是所有人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也同時都是開始與終結(jié)。

    那是憂傷,但也是平靜的憂傷,憂傷是來自時間,生死,絕望;平靜卻是來自接受,認(rèn)命,凝望。周圍是大片的黑暗籠罩,但他們所在的地方又被路燈打出了明亮的一塊。所有的人都要死去,但如果不死又會怎樣呢?他還會珍惜他的生命嗎?還會珍惜他生命中的一切嗎:他還會努力嗎?一切都有一種唯一性,不僅不同的人,甚至一個人的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唯一性。但也正是這種唯一性給了我們珍視的理由:如果那些犧牲者的生命是不死的、總是打不死的、總是能復(fù)活的生命,那我們怎么還會感動那“犧牲者”的行為,甚至那“犧牲”還能夠叫“犧牲”?如果愛情不是唯一的,如果還可以一代一代地、不斷換人地愛下去,那么是否還有銘心刻骨的愛情?甚至,如果一個人能夠永葆青春美麗,我們是否還會珍惜甚至欣賞這青春美麗?還有那讓人感到憂傷的美麗呢?是不是正是因為預(yù)感到日后的憂傷,我們才無比地贊美和欣賞那日后必將消退、甚至可能一瞬即逝的美麗?

    這本書的寫作大概從九十年代初就開始了。那是一個文化知識界冷清的時刻,在驚懼之后,有一種長久的哀傷和痛定思痛的感覺,也有知識界一些人職業(yè)的換行或精神的改弦更張。對于時代和社會來說,那是一個結(jié)束,也是一個開始。對于作者自己來說,同樣也是。

    二、人物

    《務(wù)虛筆記》中人物的姓名都是有些虛擬的,作者基本都采用了字母(大部分是一個字母,少量是兩個字母),這似乎是有意給人以一種距離感,甚至一種陌生感。但同時又可以說是一種不確定感,甚至一種親近感。它似乎是作者的一種居于高處的俯瞰,又可以說是一種謙虛的邀請。因為它給了讀者更多的選擇,甚至可以是一種設(shè)身處地的進入和繼續(xù)想象。的確,小說的寫作者、敘述者,回憶者、假設(shè)者、甚至創(chuàng)造者,在書中似乎是至高無上的上帝,他從一開始就介入其中,組合事件和人物,告訴人們這是他在寫作,他寫的是他的印象,并不一定是完全的真實,或者說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的真實。他向讀者提醒著小說的虛構(gòu)性,也向自己提醒著寫作的無限可能性。他經(jīng)常說到,這個人可能是O,也可能是N,還可能是T;這件事可能是發(fā)生在這個地方,但也可能發(fā)生在那個地方。在他那里,事情發(fā)生在這里或那里、這時或那時并不重要,甚至事情本身都不那么重要,同樣的事情,可以發(fā)生在這個人身上,也可以發(fā)生在那個人身上。作者的確也不像是講故事的天才,但卻是認(rèn)識人們心靈的天才。在他那里,最重要的是人,是既獨特又普遍的人的命運和人的愛情。

    在這些人物中,第一主人公或至少男主人公是畫家Z,他也是牽涉其他人物的最多者或處在事件中心者,這些人包括他童年時與他一起在南方苦苦等待父親的母親;他的曾任國民黨高官乃至元老,后來回鄉(xiāng)的爺爺;他的參加了共產(chǎn)黨,也成了高干,但戀人是“叛徒”的叔叔;他的繼父、以及異父異母的姐姐M,同母異父的弟弟HJ;而他的妻子O則可以說是女主人公。

    畫家Z也是貫穿全書的人物:在開始部分的“死亡序幕”,就是曾經(jīng)強烈地愛上他、崇拜他、甚至至死也愛他的妻子O自殺了,而一位早已將自己的愛情埋葬了的醫(yī)生F來協(xié)助處理這一事件。然后是倒敘,回憶“童年之門”:畫家Z跟著沒有等到自己丈夫歸來的母親從南方到了北方,他曾在九歲的時候去一幢美麗的大樓尋找一個美麗的小女孩,但卻遭到女孩家人的冷遇,這成為他一生的最大隱痛,也是他一定要憑借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洗雪屈辱乃至征服世界的最大動力,而他也是在那里第一次獲得他最初的也是最持久的靈感,獲得他苦苦追求、試圖實現(xiàn)的美的夢想——畢其一生,他希望盡善盡美地努力畫出那白色大鳥的靈動的羽毛。在小說的中間,寫到他遇到了“文化大革命”,而也許是已經(jīng)提前來到的個人際遇所致,他是那個時代罕有的清醒者和冷漠者。他知道自己“曖昧”的出身注定要使自己處在時代的邊緣。他的母親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再嫁給一個出身好的、但卻是酒鬼的工人。Z那時很容易陷入“小街”的平庸,但卻努力地要掙脫平庸。他后來到了一個工廠,并爭取到了一個可以充作自己“畫室”和有一些畫畫時間的保管員位置和房間。他專心致志地作畫,后來遇到了O并結(jié)婚。他和她有過熱戀和深刻的交談,但在婚后幾年,妻子卻自殺,留下了諸多的疑問。最后在小說的終結(jié)他“不知所終”。

    而第一女主人公看來是歷史教師O,如果說Z象征著某種雄心勃勃、但卻跌跎起伏的命運,她則是某種熱烈投身的愛的象征。她先是在少女時代與WR朦朧地相愛,后來WR等于被發(fā)配邊疆乃至入獄,流放多年歸來之后WR已經(jīng)決意從政,斬斷了和她恢復(fù)關(guān)系的可能。她之后匆忙嫁人,似乎也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而在遇到畫家Z之后,她幾乎是立即地強烈地愛上了他。她迅即離婚,和Z結(jié)婚。她似乎就是愛情的化身,無論是少年時期那種情竇初開的愛,還是成熟時期那種銘心刻骨的愛。她不能容忍沒有愛情的生活。為了愛情,她可以不顧一切,可以完全獻身。她希望對自己的愛人完全誠實。她熱烈地追求美,也會陷入歷史的、甚至形而上學(xué)的沉思,但愛情還是她處在生命的第一位?;蛘哒f愛和美在她那里是結(jié)為一體的,作為目標(biāo)是結(jié)為一體的,作為她自身也是結(jié)為一體的。

    另一對戀人則是醫(yī)生F與女導(dǎo)演N。他和她在年輕的時候相愛,但在N的父親被打成右派,自己兩位高干、但也是高年高危的父母可能因此受不了而出事的情況下,他選擇了斷絕關(guān)系,然而在斷交之后的那天他“一夜白了少年頭”。N似乎比他更敢做敢當(dāng),他的確也痛恨自己的軟弱,但又似乎不得不陷入這種軟弱。自此他似乎完全埋葬了自己的愛情,絕口不再提起此事,并且也結(jié)了婚,似乎也過上了平靜的生活,直到中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又因為看到了早年戀人的消息而決定去尋找她,但這一尋找他并不想讓她知道。他認(rèn)識詩人L,也處理O的后事,此前也曾在故園見到O的沉思。最后他因為突發(fā)心臟病死去,那一段他倒下了看著樹影和天空、靈魂似乎漸漸飄去的描寫,可以和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中安德烈躺在戰(zhàn)場上看著永恒的天空的文字媲美。

    第三對戀人是殘疾人C和他的戀人X。他在四十歲時與戀人在一個悶熱的夏天相會,結(jié)合,性愛成功,然而,最終他和他的愛人在眾人希望他們都做一個好人、互相都不要傷害的壓力下分手了,愛人去了遙遠(yuǎn)的南方。如果說F 和N的分手主要是因為親人,是和強調(diào)“出身論”的時代有關(guān),是要遠(yuǎn)離“惡”、遠(yuǎn)離“賤民”;那么,C和X的分手則主要是因為他人,因為眾人,和時代沒有多少關(guān)系,即更有可能在所有時代發(fā)生,而且是想在社會的壓力下做一個“好人”。而第一對戀人:Z和O的悲劇的原因則更像是形而上學(xué)的,精神深處層面的,雖然它的觸發(fā)和表現(xiàn)形式也和時代有關(guān)。

    當(dāng)然,全書中最悲劇、最哀艷、最絕望;但也最決絕、最勇敢和最堅持的一對戀人,那就是Z的叔叔和他的戀人了。他的戀人即那個曾經(jīng)也因愛他的緣由和契機參加革命,但最終在嚴(yán)刑拷打和殘酷凌辱之后成了 “叛徒”,于是一生住在幾乎是與世隔絕的葵林里的、有一個纖柔的名字的女人。人們都以為這種關(guān)系一定要斷了,但最后在他和她暮年的時候還是接上了,于是有了一段熱烈瘋狂而又安安靜靜的、只是兩個人的世界的相會的日子。之后他們又一度分手了,但也可以說是他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們的心愿,甚至他們心滿意足,他們可以分別乃至告別這世界了,但最后還是迎來了不再分別的重逢。

    還有兩個男人也是書中的重要人物:一個是詩人L,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天生喜歡女性,尤其漂亮的女性,他真誠地愛她們,為了她們,他甘愿獻出一切。但他的愛并不是始終固定在一個對象上的,世界上有那樣多美麗的女孩!可能正是因此,他熱戀的一個女孩在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搬進新居的最后一刻突然止步。但L也并不是花花公子,他是真心地愛他們,甚至他也能為了尋找自己的戀人而走遍世界。但是,他的確又是心軟的,或者說是愛美的,他可能無法終生只愛一個。

    另一個男人WR是更道地、也更強悍的男人。他學(xué)業(yè)優(yōu)異,能力出眾,但卻因出身問題,雖然參加了高考,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卻不能被大學(xué)錄取。他到處上訪抗?fàn)幍慕Y(jié)果是被發(fā)配到這世界的“隔壁”。在多年的苦難之后他終于歸來,并決心從政,希望通過政治來改變將人送到“隔壁”的制度。但他卻為此甘愿斬斷與自己少年時代戀人的關(guān)系,與自己不愛、但地位顯赫的人物的女兒結(jié)婚,因為他需要她。后來他還和N同居。

    除了愛情,男人們的確還有自己的事業(yè)追求,而且經(jīng)常是將事業(yè)放到第一位。尤其Z與WR兩人,可能是最有抱負(fù)的兩個,他們少年時也都碰到過美麗樓房的女孩,但遭遇不同。后來一個以政治,一個以藝術(shù)來試圖努力證明自己。作者關(guān)注他們,但更多的關(guān)注和憐愛還是給予了女性。他寫到了燦爛如花的少女;寫到了成熟優(yōu)雅的少婦;還寫到了最后變得容顏衰老、但忍辱負(fù)重、艱難前行的母親們。那些母親們:Z的母親、N的母親、O的母親……這么多母親們,作者甚至沒有給她們每人安具體的名字?!澳赣H”就代表了所有?!澳赣H”就代表著依戀和懷念。她們曾經(jīng)都是多么的美麗、年輕、自身充滿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也吸引著眾多愛慕者的念記,她們也多曾經(jīng)有過自己傾心的愛人,但卻因為時代的風(fēng)暴而失去了、或者改變了。于是她們不得不重新面對生活,在生活的煎熬下可能漸漸變得臃腫、瑣碎。但作者最后把她們都“送回”了南方,送回了那溫暖、濕潤、明麗的南方,送回了那保留著她們美麗的少女記憶的南方。

    以上的人物我們還會在后面談到。而僅在這里我們還想提及、甚至特別注意的是這樣居于兩端的兩種人:一端是“可怕的孩子”、一個日后可能成為政治“領(lǐng)袖”的人;而另一端則是一些看似無足輕重的人們,比如O的前夫,F(xiàn)的妻子。他們是失愛者,但也可能如T和HJ,有比較實際,但也比較穩(wěn)定的婚姻:T, 曾是詩人L暗戀的對象,但T看來并不欣賞L的追求,最后嫁給的是實際的、快樂的出國廚師HJ,T的父母親也是高干,母親跟著出國,但父親不愿出國、留居國內(nèi)。

    關(guān)于那個“可怕的孩子”,作者寫道:“我牢牢地記住一個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沒有弄懂,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維他,都對他唯命是從?!边@個孩子有一種非凡的才能在于:“他準(zhǔn)確地感覺到了孩子們之間的強弱差別,因而把他們的位置編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彼偸悄軌蛴修k法團結(jié)多數(shù)孩子,孤立和打擊那反抗他的一個。他能輕易地找到各個人的弱點而各個擊破。他總是處在一種分別人們和與人斗爭之中,并為此感到快樂,也正是在這方面,最能顯示出他的才能,那種才能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天才。他的體力并不強,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孱弱,但他比誰都勇猛,也非常堅定,當(dāng)然更善于分化瓦解他的對手們。的確,作為一個孩子,他還沒有什么大的權(quán)力,但他已經(jīng)極會使用他人哪怕不多的一點力量。他有一種高超的組織能力,有著非凡的意志和取勝的決心。為此總能將許多孩子吸引到他周圍。的確,早年的WR和他對抗過,那時的WR是保護弱者的,追求美好的,他后來從流放中歸來決心從政,也是為了改善制度。但是,如果他允許自己用不恰當(dāng)?shù)氖侄蜗热カ@取政治權(quán)力,焉知他最后會不會變得和“可怕的孩子”一樣?甚至“可怕的孩子”最開始也不是那么壞,就像作品中寫到的:他在玩起籃球來真正像是一個天真熱烈的孩子。

    就像O的父母對WR所預(yù)言的,他的前程不是“大有作為”就是“大災(zāi)大難”,像WR、Z、L、“可怕的孩子”這樣的人可能最后還是不會成功,但也注定不會平庸。而現(xiàn)實生活中卻可能有許許多多平常的人們,他們在歷史上似乎無足輕重,而這一點在愛情上最為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如果她(他)們愛上了并不和她(他)們相稱的人,她(他)們往往失去她(他)們的所愛。她(他)們得不到和這種付出的愛相應(yīng)的愛,反而受到相當(dāng)冷淡、甚至冷酷無情的對待。比如O的前夫,當(dāng)O 相信自己愛上了Z 以后,雖然感到深深地負(fù)疚于他,但再也沒有去親近過他,不久就跟他離了婚。O只能為他祈禱,希望他因禍得福終于找到一個和她不一樣的好女人,一個賢妻良母,那樣他就會忘記O給他的傷害了。她很同情他,知道他的無辜,但還是無法給他愛,還是無法忍受再和他生活在一起?!癘 的前夫從此消失,從人們的關(guān)注和記憶里,也就是從歷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銷聲匿跡,乃至化為烏有?!倍娜似凡⒉粔?,甚至可能非常善良。但“世界上似乎總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歷史中,總有一些人被關(guān)注,一些人被忽略。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場,也不可能給每一個角色以同樣多的發(fā)言權(quán)”。盡管這樣,“此時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這艱難的世界上漂泊”。當(dāng)然,其實也還有另一種可能,甚至是更可能:那就是像T和HJ一樣,她(他)們可能都是普通的人也甘于普通,她(他)們不拒絕平凡的幸福也就享受到了這種幸福。少女T拒絕了詩人L的求愛,這點她可能做得對,雖然她將其求愛信交上去結(jié)果使之公諸于眾顯然不對。T開始也冷淡了HJ每天長跑過來的示愛,但最后她和出國作廚師相當(dāng)成功的HJ結(jié)婚了,過著不錯的生活,甚至把母親也帶過去了。HJ則更是安天樂命的,和他同母異父的哥哥Z形成巨大的反差,他知道找什么樣的女孩是適合于他的。但他也可能是大智若愚。

    作者熱愛他的人物,對男人們懷著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尊重和沉默的愛;對女人懷著柔情和憐惜的愛。男人應(yīng)當(dāng)自己站起來,甚至你的幫助也是要幫助他自立。男人失去了愛情還能夠活著,甚至不無滿足地活著,他還有事業(yè)等同樣看重的東西;而女人失去了愛情、或者說完全沒有愛情,卻很難幸福和滿足。無論如何,作者看來是更多地、甚至無比地憐愛女性,愛那些戀人遠(yuǎn)去的少女,愛那些長久等待自己丈夫歸來的少婦,愛那些后來被生活壓倒的母親們,包括愛那個因“叛徒”之“罪”而永遠(yuǎn)被打入社會“隔壁”的女人。

    而對那些再也進入不了人們視野的人,對那些永遠(yuǎn)成不了歷史主人公的人們,他也懷著悲憫的熱愛。他沒有怨恨和仇恨、也沒有居高臨下的鄙視,包括對平庸和有惡習(xí)的人,比如說對Z的繼父,更不要說對無比贊賞Z的畫畫的姐姐。但他可能提出了一種警告,告訴我們要警惕像那個“可怕的孩子”那樣的人。不能給他們機會,或者說,不僅是不讓他們獲得絕對權(quán)力,而是根本就不允許有絕對權(quán)力,這樣就不會造成對社會的傷害和災(zāi)難,甚至這種人本身也因只能在合理的界限內(nèi)使用權(quán)力而獲得善終。

    三、象征

    我們可以從《務(wù)虛筆記》中發(fā)現(xiàn)一種文學(xué)中的印象主義,甚至一種生命的印象主義。而其文學(xué)風(fēng)格的重視意象或就來自這一生命的印象主義。書中的一句名言是:“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前一句話意味著只有能夠成為我的印象的才是我;能夠被我感覺、知道和記憶的才是我。記憶是通過印象的,或者說人最早的記憶一定是印象,而不是文字或其他別的什么東西,我不過是通過印象知道我自己。但這肯定又不是全部的我,肯定還有一些印象丟失了,或者存在于別人那里。這樣,我就可能永遠(yuǎn)是殘缺的?部分的?但我還有可能打撈出來一些本以為失去的印象。我是我,但我又非我——因為我印象中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日后還可能又有一些印象重新浮現(xiàn)出來,不過也有一些印象可能又丟失。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一個作家所做的工作就是要打撈印象、捕捉印象、固定印象,乃至于想象印象、創(chuàng)造印象。

    當(dāng)然,印象可能是混雜的,我們并不需要,也沒有可能保存所有印象。我們就必須學(xué)會分辨和挑選有意味的印象,尤其是文學(xué)家更有必要這樣。所以,更準(zhǔn)確地說,我們在《務(wù)虛筆記》中發(fā)現(xiàn)的是一種文學(xué)中的象征主義。作者把有些自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象,最刻骨銘心的“印象”突出出來,作為最集中的一些“象征”,其間不僅有對過往事實的回想,更有對這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但本身又是似真似幻的事實的豐富的、充滿感情的想象。有些象征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就出現(xiàn)了,比如說總在尋找,但總也找不到的“太平橋”,還有像“葵林”也預(yù)先出現(xiàn)過。下面我們就來看《務(wù)虛筆記》中也是最重要的幾個象征。它們極其鮮明甚至張揚,但又具有某種復(fù)雜的隱喻性甚至?xí)崦列?。它們自成一格,但互相之間又構(gòu)成一種對照,甚至構(gòu)成一種形象的邏輯主線:從少年的向往和被向往開始,中經(jīng)時代的群眾運動的暴風(fēng)驟雨,但仍力圖保持或恢復(fù)某種獨立,最后還是歸結(jié)到愛,或者說回到愛的起點。

    美麗樓房

    這是小說中幾乎所有少男的憧憬和向往:不僅包括主人公Z、還有WR、還有L,還有殘疾人C、甚至“我”,他們幾乎都在九到十歲左右有過這樣的憧憬和向往。他們在進入之前有過對它的豐富想象,在進入之后有過不同的遭遇,但無論如何都曾是他們的向往,也是最早的向往,那是對優(yōu)美的歌人的向往,也是對理想的社會的向往。那是少年最初萌動但卻可能持續(xù)一生的向往。那是對美的向往。但這種向往也意味著差別:向往者是處在低層仰視那美麗的樓房,他們自己是住在嘈雜、擁擠甚至骯臟的地方。醫(yī)生F似沒有這樣的向往,那是因為他就住在這樣的樓房里,但他可能也有自己另外的“美麗樓房”或“美麗樓房中的美麗女孩”。這種向往的確意味著差別和不平等,如果主體和對象都一樣,就不會發(fā)生這種向往。而美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差異,美一定包含著差異。而這也是對文明的向往,不僅是物質(zhì)的,也包括精神的,但也必須有優(yōu)越的物質(zhì)的條件。它絕對不是臟亂的、擁擠的,公用廚房里擠著煤氣罐,走廊里掛滿了內(nèi)褲和尿布的,它一定是干凈的、寬大的、從容的、優(yōu)雅的、落地窗前薄紗飄飄,住在那里面的人也一定是優(yōu)雅的,含蓄的,秀美的,英俊的,不是趿拉著拖鞋到處轉(zhuǎn)的,不是到處吐痰咳嗽的。那里有隱隱傳來的鋼琴聲,有林立的書架和“一萬本書”,有輕歌曼舞的女孩、有坐在臺階上靜靜看書或沉思的女孩,就有點像契訶夫“帶閣樓的房子”著坐在臺階上想事情的米修斯。

    是的,在那幢美麗的樓房里,首先是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必須有一個美麗的女孩。那吸引以致邀請男孩進入的都是一個美麗的女孩。而書中幾乎所有的女主角:O、N、甚至T都曾是其中的美麗女孩。還有不知名的美麗女孩。女孩也應(yīng)該天生就住在那里,住在美麗的樓房里。美麗的女孩和美麗的樓房融為一體,構(gòu)成一個少年最初的美好印象,這一印象就永遠(yuǎn)地刻在他的心里了,成為最寶貴的記憶,成為他一生動力的源泉;甚至構(gòu)成他真正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命的開始,藝術(shù)生命的開始,因為理想的種子就在那時埋下了。

    比如畫家Z,還不是畫家的Z的藝術(shù)生命應(yīng)該就開始于他九歲時的一天下午,開始于對一座美麗的樓房的神往,和走入其中時的驚訝:“美麗樓房中有一間間寬綽得甚至有些空曠的屋子,午后的太陽透過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還有“我”也是如此,在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仍是綿延不斷的窄巷和老房之后,突然赫然入目“一座橘黃色的樓房,燦爛如同一縷晚晴的夕陽。一座美麗而出乎意料的房子,那兒甬道出沒曲回,廳室琳瑯迷布,空間傲慢而奇異地分割。處處都是那么幽雅、凝重,靜謐中透著高貴的神秘,使人不由得放慢腳步屏住呼吸。我從未見過那么多的門,總能聽見隱約的鋼琴曲……”而九歲的C 也是在跋涉中“忽然就看見了那座橘黃色的樓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燦爛又安穩(wěn),冬天的陽光仿佛在那兒尤為溫暖明媚”。他“小心翼翼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逆光的窗欞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凌的光芒”。

    雖然此時就可能埋下了一生銘記的印象和向往,但他們的遭遇或命運是不同的,或是一開始就遇到挫折,遇到女孩家人的冷淡拒斥,例如Z;或者開始遇到厚待,但最后也還是遇到命運的打擊,例如WR;乃至美麗樓房里的女孩也被驅(qū)離,例如N。而且,“美麗樓房”也還是有一種“曖昧性”,即它可能和一種當(dāng)時被視為“小資情調(diào)”的美的向往聯(lián)系在一起,它也可能和“無產(chǎn)階級”的共產(chǎn)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拔摇边€有其他一些孩子,也曾看著一幢大樓建立起來,當(dāng)時看來非常壯觀和美麗,他們都曾懷著憧憬想象它的內(nèi)部?!暗趲资昵?,那還是一種平民家的孩子所無從想象的內(nèi)部。”他曾在《九層大樓》中描述過那座當(dāng)時正在建設(shè)中的壯觀大樓。而在數(shù)十年之后,人們又目睹了這些大樓的衰敗。①《中國青年報》2011年8月31日的報道。

    葵林

    葵林是又一個鮮明的象征。它在作者之前的小說《鐘聲》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你也不記得那兒有很多向日葵嗎?”“不記得,但這事我聽人家說過。”“怎么說?”“據(jù)說有天夜里,在一場大暴雨中那教堂倒塌了,之后在它周圍就莫名其妙地長出了許多許多向日葵,長得滿園子里都是,長得茂盛無比密不透風(fēng)?!?/p>

    在《務(wù)虛筆記》中,剛解放不久,回到鄉(xiāng)里的爺爺有天早晨要帶孫子Z去看看向日葵,說你以前見過的那幾棵根本不算。于是他們?nèi)チ松綄?,大片的香味突然刮風(fēng)似地?fù)鋪?,一團團,一陣陣,終于分不出界線也分不出方向,把人吸引進去,把人吞沒在里面。緊跟著,Z“看見了漫山遍野金黃耀眼的葵花。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燦爛的花朵順著地勢鋪流漫溢,順著山勢起伏搖蕩,四面八方都連接起碧透的天空”?!澳呛R粯由揭粯尤缋巳顼L(fēng)無邊無際的黃花,開得樸素、明朗,安逸卻又瘋狂。”這景象給了Z一種巨大的震撼。

    在這一點上,我們或許可以說,葵林象征著一個時代,一個轟轟烈烈的時代,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大片的燦爛和金黃,表現(xiàn)出無比的熾熱和壯觀,它的壯觀首先是因為它的宏大場面,如果是單獨一兩棵甚至幾十、數(shù)百棵葵花,斷斷不會有這樣的景象,而如果成千上萬的葵花構(gòu)成原野唯一的景象,它們又一致向著太陽,那卻是震撼人心的。象征著熱情的群眾的葵林意味著眾多的相似,它們?nèi)菀准拥爻逼鸪甭?,它們傾向于仰望一個單獨的、高高在上的太陽,脫離了一個太陽下的群體就不會再有這樣一種景色。

    但是,象征著大眾的葵林又還是可能構(gòu)成一種對一些偏僻角落的保護。它屬于北方,那常常是嚴(yán)峻的北方,但卻也不無北方特有的樸素和溫情,或者說那里面也有“南方”。在葵林中,也有許許多多的愛情故事乃至愛情悲劇發(fā)生。詩人L曾經(jīng)在葵林中游蕩著尋找著他的戀人,聽養(yǎng)蜂老人講葵林中的動人故事;政治家WR也曾和N到葵林附近的小鎮(zhèn)悄悄相會。當(dāng)然,小說中的“葵林故事”更多的是專屬于那個“有著纖柔的名字”的女子的,特許于叔叔的那個戀人的。她正是在波浪般的葵林被吸引參加革命的,也是在葵林中的一個蟲鳴被打斷的夜晚被捕的,而在她蒙上永遠(yuǎn)洗不清的不潔之罪之后,也是躲避到葵林中的黃土小屋中來才能茍延殘喘地活下去。是葵林保護了她,收留了她,她大概也只有躲到葵林中才能稍稍安靜地活著。她在葵葉上寫字,最后,她也還是在葵林中等到了早年戀人的到來和相會。

    白色鳥

    “白色鳥”在許多方面則和“葵林”形成了一種對照。它不是如葵林那樣在地上群聚的、熱烈的、悸動的;相反,它是單獨地在高遠(yuǎn)的天空翱翔的,冷冷的,緩緩地。詩人L在初夏的天空里見過那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翅膀扇動得瀟灑且富節(jié)奏,在廣袤無垠的藍天里仿佛并不移動。WR和O也曾在驚訝里,一同仰望過那只鳥,它仿佛一直在那兒飛著,飛過時間,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燦爛輝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動翅膀……

    白色鳥看來是象征著與崇拜領(lǐng)袖的群眾相對的個人,象征著孤獨、自己、事業(yè)、藝術(shù)、愛情、它是飛翔,是試圖遠(yuǎn)離地面。它出現(xiàn)的時候都比較特別。比如說,那是在少女O與WR初戀的時刻,他們看見了那鳥;又比如當(dāng)女教師O 陷入對畫家Z的強烈的愛情的時刻,她跪在荒草叢中,那綠色是這樣的飄繚搖蕩,那天空是這樣的浩瀚無涯,但沒有一點兒聲音,天上都是燦爛的云彩,這時一只白色的鳥兒舒展地飛入畫面,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但沒有一點兒聲音,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那是愛的時刻。又還有孕育愛的時刻。那是當(dāng)少年詩人L開始有了對女性的欲望,初次成為男人的時候,他羞愧難當(dāng),母親其實知道了是為什么,那時,初夏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鳥在飛,飛得很高,也飛得很慢,但是很有力。

    那也是孕育美和事業(yè)的時刻。 少年Z曾在第一次看到葵林時震驚,他張著嘴直著眼睛一聲不響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但說不清那是由于激動還是出于恐懼。而他真正被美吸引的時刻是他在美麗樓房中看到一根插在瓶中的白色鳥的羽毛的時候。那可能是一只被獵人打傷的大鳥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鳥曾經(jīng)純潔地飛著,想要飛向南方,飛向溫暖,但是隨著一聲槍響,那潔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溫度,飄落進陰晦和寒冷,但是它不屈服,絲絲縷縷都在奮力掙扎……于是,日后多年里,Z一遍又一遍,癡迷地試圖畫出那根白色的大鳥的靈動的羽毛,他嘗試給那潔白的羽毛以各種姿態(tài)及各色背景,他嘗試從一根羽毛中還原出那只大鳥,乃至它飛翔的天空和看到的景色。作者說他常竊想, Z為什么不去畫那些輝煌狂放的葵花,而總是要畫白色大鳥那根孤寂飄蓬的羽毛呢?的確,他永遠(yuǎn)不畫那熱烈壯觀的葵林,甚至將這種顏色從他的畫板上完全驅(qū)逐出去,但他卻執(zhí)著地要畫出白色大鳥的羽毛,畫出他最初在美麗樓房里看到的印象:一根大鳥的羽毛,輕盈、靈動、素雅,蓬勃,儀態(tài)瀟灑。單獨的一只勁飛的白色大鳥就是高傲的美麗的;而葵花只有極大規(guī)模、漫山遍野才顯出它的壯觀的美麗來。大鳥及其羽毛的基本色調(diào)是和年代的赤熱火紅相對的白色,那也是和領(lǐng)袖運動起來的群眾的金光燦爛相對的白色。白色鳥是單獨的,飛翔的,清高的。它雖然飛得很高很高,也沒有什么聲音,但還是有可能在天空中被突然擊中而墜落。

    南方

    最后我們要說到“南方”了,作者對“南方”傾注了最多的情感和想象。他抒寫“南方”的文字也極其優(yōu)美?!澳戏健笔瞧瘘c,又是終點?!澳戏健边€經(jīng)常和前面的象征融為一片。

    “南方”是什么? 作者寫道:“南方不是一種空間,甚至不是時間。南方,是一種情感。是一個女人,是所有離去、歸來、和等待著的女人。她們知道北方的翹望,和團聚的路途有多么遙遠(yuǎn)。與生俱來的圖景但是遠(yuǎn)隔千山萬水,一旦團聚,便是南方了?!?/p>

    “南方”是情感,是熱烈溫柔的愛情,那里有愛情,那里就有“南方”。南方既是熾熱、又是溫柔。南方是兩性之情,但尤其是女性之情,“南方”是“我會一輩子等你”的情愛,“南方”是“讓我自己給你”的性愛。但“南方”也是離去:殘疾人C所愛的人離開他去了南方,于是他永遠(yuǎn)都在等候他的戀人從南方回來;Z的母親苦苦地在南方等待丈夫,到再也撐不下去了之后才去了北方?!澳戏健笔请x騷?!澳戏健笔请x愁別恨,“南方”也是忍耐和等待?!澳戏健彼坪踹€有點軟弱,“南方”是詩情畫意,雕梁畫棟,雨打芭蕉。

    “南方”又是具象的,“南方”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或一種心緒?!澳戏健笔怯洃浐拖胂蟮聂酆?,甚至完全是想象,但它是生動如畫的?!澳戏?,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夢才能看見……輕輕地說‘南——方——’,那幅幻象就會出現(xiàn)。生來如此。生來我就見過它:在畫面的左邊,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老屋高挑起飛檐,一扇門開著,一扇窗也開著,暗影里蟲鳴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無;微醺的夜風(fēng)吹人魂魄,吹散開,再慢慢聚攏,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塊南方的土地上聚攏成一個孩子的模樣。”

    作者似乎沒有在南方生活過,甚至沒有真正見過南方。但似乎又沒有誰比他對南方更熟稔?!叭苋茉律?xì)雨芭蕉?!監(jiān)說,“完全可能,你到過那兒。”“沒有,”我說,“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真正見過南方?!監(jiān)說:“不,我不是指的今生。”“你是說,前生?”“對。但也許來世?!?/p>

    所有的男人都想望“南方”?!澳戏健笔敲恳粋€男人的夢境,是每一個流落他鄉(xiāng)的愛戀者的心緒。Z小時候和母親住在南方,他到北方以后回想起南方,“想起那座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細(xì)雨中老屋的飛檐、滴水的芭蕉、黎明時熄滅的香火、以及天亮前某種怪蟲的鳴叫……他想起南方月下母親白皙的脖頸和挽得高高的發(fā)誓,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游移在老屋里、庭院中、走廊上,溫柔而芬芳的母親的雙唇吻著他……”老屋里有考究的木質(zhì)墻裙,硬木書架上有一函函古舊的線裝書,銀燭臺上的蠟燭滅了,尚余一縷細(xì)細(xì)的殘煙。L夢中在南方尋訪戀人:“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戀人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 沒到過南方的F也夢見了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雨后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fēng)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飄離肉體,飄散開飄散開,卻又迷迷蒙蒙聚攏在芭蕉葉下……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高挑飛檐,月在檐端,滿地清白……

    而所有的女性也最后都回到了南方。作為初始的南方,作為歸宿的江南。柔情似水的南方。讓人無比思念的南方。作者寫道:

    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yīng)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窮夢翹望終生。

    我這樣想,不知何故。

    我這樣希望,亦不知何故。

    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送回她們的南方。

    于是“南方”成為歸宿,它也是一種融合,一種理想。那只白色的鳥兒經(jīng)常鼓動翅膀,在南方起飛;它也經(jīng)常飛向南方。書里的詩人還聽見那住在葵林里的女人對男人說:“你可還記得南方?可還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可還記得天上飛著一只白色的鳥嗎?”那男人肯定地回答說,是的,是“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動翅膀,在巨大的藍天里幾乎不見移動”。 “那只白色的鳥,”女人說,“盤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飛得像時間一樣均勻和悠久,那時我對你說什么你還記得嗎?”“你說讓我們到風(fēng)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讓風(fēng)吹一吹我們的身體,讓雨淋一淋我們的欲望,讓葵花看見我們做愛?!?/p>

    書中還有一些意象,例如“白楊樹”、“小街”、“世界的隔壁”、“自殺用魚”。有的意象在以前也出現(xiàn)過,比方說在以前的小說“毒藥”中,是對新奇的“魚”的追逐使一個島嶼社會最終被毀,而這次O是將“毒魚”用于個人??傊?,在《務(wù)虛筆記》里,故事的情節(jié)并不重要,人物的名字也不重要,從一個首字母可以引出無數(shù)的名字,走出無數(shù)的人。功利、成功自然也不重要。太務(wù)實的東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隱藏在深處,卻往往通過象征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情感。

    四、命運

    以上所說的人物和象征已經(jīng)涉及到了命運問題。在某種意義上,所有人的所有遭遇都是命運。但當(dāng)我們強調(diào)“命運”一詞的時候,往往是因為某些遭遇的很不平凡或者引人關(guān)注,是大的悲劇或喜劇,而我們對此又同時有一種命定(必然性)和無常(偶然性)的感覺。從這些命運的原因或相關(guān)性著眼,我們或可區(qū)分出兩種命運:一種是主要與社會因素相關(guān)的命運,這些社會因素包括社會制度、環(huán)境、氛圍、所出身家庭的社會地位和名望等等;一種是主要與個人因素相關(guān)的命運,這些個人因素包括個性、氣質(zhì)、情感、能力乃至身體健全或漂亮與否等等。這兩種因素自然又不可能絕對分開,它們常常會糅合在一起起作用,但在不同情況下對一個人生命和前程的影響還是有主次之別。

    我們先來觀察“主要與社會相關(guān)的命運”。一個人誕生在什么樣的地方,進入了什么樣的社會,遇到了什么樣的時代幾乎是命定的,或者說并不是由他選擇的。如果他生逢這樣的一個時代,進入了這樣的一個社會:即在此他的命運與時代、與社會極其相關(guān),也就是說,他自己的命運和他人極其相關(guān),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一個高居于社會之上的人決定,那么,這可能不是一種幸運,而是一種不幸。他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幾乎注定要在一生中碰到某些事,被這些事所左右,而那些事情的主體或發(fā)動者并不是他自己。

    在《務(wù)虛筆記》中,我們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時代,或者說,小說的主體部分,其中主要人物所處的青春時代就正是這樣一個時代。而在某種意義上,《務(wù)虛筆記》也可以說是一部主要記錄青春與愛情的小說,一部有濃重時代歷史痕跡的小說。它在其中表現(xiàn)的時代主要是一個“動員時代”的高潮(也是末尾),即從“文革”前夕到“文革”時代,乃至延續(xù)到一九八九年,甚至我們在殘疾人C與其戀人X相會的那個季節(jié)隱約看到了那個鼎沸而又悶熱的春夏之交。作者寫道:“X 回來的那天城里的交通也斷了……他們站在人聲鼎沸的街頭互相望著……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走……”晚上“緊張地聽著街上的聲音,分辨著空氣中的每一絲顫動,心里不住地祈禱。悶熱的黑夜密不透風(fēng)。掀開窗簾望出去,家家門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爾嘁嘁嚓嚓地交談,然后長久地凝望星空”。

    但小說的主要的時代背景還是二十世紀(jì)的六七十年代,即書中主要人物的青少年時期。它寫到了“文革”前夕階級斗爭就已經(jīng)進一步激化和權(quán)力控制得更加收緊——包括對所謂“敵對階級”子弟的控制。它寫到了“文革”風(fēng)暴的降臨,所有的人,自愿或不自愿,都卷入了這一場風(fēng)暴,成為斗爭的主力,或者斗爭的對象。它寫到了那個熾熱的夏天,許多的人被打死,人們麻木地說起這里那里打死了多少人,就像更早以前說打死了多少蒼蠅麻雀。還有本來妙齡的女孩都收起了漂亮的裙服,走上了打砸的火線,而書中的大多數(shù)重要人物不管出身如何,也大都跟著人群高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要被動員起來的時代,是一個非常政治化的時代,是一個“人山人海且每一個人都無處可藏”的時代。人們或者參加斗爭,或者被斗爭。權(quán)力其實被極端地集中于個別人之手,但又常有一種大眾主體,有時乃至是自由放任的感覺。然而,個人的命運其實是相當(dāng)嚴(yán)格地逃不出“如來”之手的?!秳?wù)虛筆記》中鮮明揭示的一個主題,正是這樣一種當(dāng)時個人命運被時代和社會來決定的性質(zhì),尤其是一種家庭出身的血統(tǒng)論,或者說社會成分的宿命論給個人帶來的悲劇命運。在那個年代,一個人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家庭,是工人農(nóng)民,革命干部(干部中又可分為哪一等級的干部)、還是地主資本家、或者有海外關(guān)系,或者小資家庭,他未來的道路就將相當(dāng)不同,他日后的選擇可能性也將大有差別。而這些都是先天地被決定的,并不可能由他本人選擇,他的后天努力改變不了這一點,改變不了他的家庭出身或者說成分。于是,社會就幾乎可以說天生有一些“賤民”,一些人也天生就有一種“原罪”。盡管作出這種劃分的理論看來是崇尚最后的平等,但在此并沒有任何平等,“狗崽子”絕不許“亂說亂動”。這里不僅沒有平等,不僅存在差別,而且是天壤之別,是敵我之別,這些對立性質(zhì)的差別是不可通融的,不容妥協(xié)的,不可和解的,只能通過生死的斗爭或者專政,通過或者你吃掉我或者我吃掉你來解決。

    而我們在《務(wù)虛筆記》中幾乎所有的重要人物身上都看到了這一嚴(yán)峻時代的個人命運,他(她)們幾乎都碰到了這一 “出身原罪”的問題:按照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WR、Z、L的出身都不好,于是他們的前程大大受限,甚至不可能上大學(xué);愛上他們的少女的初戀于是也就夭折,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愛上他們。F的出身很好,是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但是他愛上的女孩N的父親后來被打成了右派,于是他在高干高齡的父母身體高危的壓力下,不得不斬斷這一關(guān)系。還有“我”的奶奶,有一天被發(fā)現(xiàn)了其地主的成分,于是正面的形象轟然倒塌。還有丈夫離去的諸多母親們,她們不得不改嫁,但仍然不易改變自己及其孩子的命運。就像WR的父親去了海外,母親含辛茹苦養(yǎng)育孩子,想讓孩子上大學(xué),但最后希望落空,她苦笑著說:“原來還有這么多人替我們娘兒倆記著你哪?!彼恢勒煞蚴腔钪€是死了,無從打探也不敢打探,而且無論他活著還是死了,“罪孽依然是罪孽,兒子的血統(tǒng)不能改變。母親以為,她終于算是完全聽懂了那個時代的忠告。但是那個時代讓她防不勝防”。

    對于這種先天地主要由社會因素決定的命運的態(tài)度:WR進行了比較直接的抗?fàn)?,他參加高考的成績大大高于錄取線,卻沒有被任何大學(xué)錄取,他拿著成績單去各個機關(guān)要求解釋,結(jié)果被加重懲罰發(fā)配到了邊疆。而Z的抗?fàn)巹t比較迂回和曲折,大概是WR 的遭遇給了他啟示,他在全年級名列前茅的成績突然一落千丈,他已經(jīng)看穿無論什么大學(xué)都與自己無緣,于是考慮還有什么別的路可走。當(dāng)時不僅從政絕不可能,經(jīng)商也沒有可能,研究自然科學(xué)至少得先進大學(xué),甚至做個普通工人也不是易事,而他還是不甘于平凡的,他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要出人頭地。他相信自己有不錯的藝術(shù)能力,但他知道自己在當(dāng)時的氣氛下成不了作家,或者成了也要陷入災(zāi)難,而音樂又比美術(shù)更需要物質(zhì)手段,所以他選擇了畫畫。日后的詩人L則更多的是在幻想,幻想那一天他突然被發(fā)現(xiàn)并不是敵對階級的子女,而是革命烈士的托孤,于是就一切都改變了,前途也就變得光明。

    在那個時代,家庭出身是個很大的問題,出身或是“原善”或是“原罪”,是一種天生的優(yōu)勢和劣勢,它尤其對少年和青年有巨大的影響,而如此強調(diào)出身又意味著階級斗爭和專政理論是當(dāng)時整個社會制度和政策的基石。社會上有一些“賤民”——他們往往正是昔日精英的子弟。而從工農(nóng)往上看,其實也不是平等,即也有不同等級的干部子弟的不同特權(quán)。代表和被代表者實際上有一種根深蒂固甚至必然的斷裂。家庭出身在有些社會中可能會是一個私人領(lǐng)域的事情,但在有些社會中卻是一個頭等重要的社會問題、政治問題。將家庭出身極度地社會化乃至政治化,將不同家庭的差別擴大化甚至世襲化,就將使權(quán)力和利益結(jié)構(gòu)固化,從而實際上取消機會的平等,或者使社會進入持久的不安乃至動蕩。除了這種先天“命定”的出身“原罪”,還有如后天被噩運“殃及”的“叛徒”,以及不幸在解放前嫁入稍稍富裕一些的人家的窮人女孩(就像奶奶),而他們的個人命運就在很大程度上被社會政治預(yù)先決定了。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也還不斷產(chǎn)生出新的“敵人”,從胡風(fēng)分子到右派到走資派,他們及其子女也就被打入另一個世界。例如N就曾經(jīng)也住在“美麗的樓房”里,但在父親被劃為右派并流放之后,家人也就被驅(qū)離“美麗的樓房”。F為了尋找自己的戀人,頭一次走進這片灰暗蕪雜的樓區(qū),“樓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戲,又臟又快樂,八個門中的七個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著拖把、或攥著手紙、或端著尿盆從他面前走過,一路向他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wèi)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他審視一回”。少女N 點起了一支蠟燭。忙活了許久搬家的三個人圍著那燭光坐下,開始吃冷面包和一條冷熏腸。N 的母親說:“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要不要我給你們彈支曲子?”我們在此倒是看到了時代和永恒的一種感人聯(lián)結(jié)。而他們的確也有日后“翻盤”的希望,當(dāng)若干年后右派平反,他們一家又住進了新的“美麗樓房”,而他們昔日的鄰居將依然故我。他們是什么還是什么。這也許正是后來《我的丁一之旅》中的丁一,寧愿自己的父親是臺上被斗的高知,也不愿父親事實上是一個送飯來受到大家熱烈歡迎的廚師的原因。

    但即便在時代的必然大潮中,也還是會有一些個人的偶然性,比如Z進了那座美麗的大樓,如果進去的恰好不是這個女孩而是那個女孩的家門,可能結(jié)果還是會有些不一樣。他在這個女孩的家里看到了一根神奇的、美麗孤傲的羽毛,他馬上呆住了,小小的身影在那一刻夕陽的光照之中一動不動,很可能這時他作為一個畫家的前程就已經(jīng)決定。他在這個女孩家又遭到了他家人的冷遇乃至羞辱,被看作是“野孩子”,以后不許女孩帶他再來。而這可能就使他產(chǎn)生了第一次深深的怨恨,使他有了一種日后一定要征服那美麗樓房及其中的女孩的強烈而持久的激情,這種激情即是他始終不甘平庸的強大動力,但又是可能將愛自己的人乃至自己灼傷甚至燒毀的火焰。Z從英文字母的次序來看,是居于末端,然而,他要努力通過自己的奮斗來居于強端。但一般來說,如果以恨為動力,恨更可能產(chǎn)生恨,而不是愛,尤其對一個孩子來說是這樣。甚至WR也是如此,他在流放歸來,雖然在目標(biāo)上希望通過他的從政將社會改善為將沒有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但在手段上也受到了迫害他的人的微妙影響。一個人的命運也很難擺脫時代的痕跡,甚至終究要被時代的主潮裹脅。就像WR雖然進的是美麗樓房中另一個女孩的門,她的家人相當(dāng)善待他,對他友好乃至欣賞,但是,他最后還是被一種遠(yuǎn)為更強大的力量發(fā)配流放。盡管Z和WR一個是很早就試圖通過藝術(shù)來擺脫困境,一個是后來試圖通過政治來改變世界,但他們的確又是一類人,即他們都富有才華,也都有堅強的意志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倆似乎都不是以愛情為第一,而是以事業(yè)為第一,為此甚至可以舍棄愛情。

    命運就是差別。命運沒有同樣的。但命運卻受各種各樣不同因素的影響,有時主要是社會的因素影響,這時某些個人的悲劇與其說是個人的悲劇,不如說是時代和社會的悲劇。書中的主人公們年輕時就正生逢這樣一個悲劇的時代。但有時個人命運又更多地還是受個人因素的影響,所以又可以說“性格就是命運”。書中的主要人物們也是性格與氣質(zhì)有異的:F、L、甚至Z,都不像WR 那么決斷和膽大,N 不像O 那樣執(zhí)著或像T 那樣小心實用。這些個人的氣質(zhì)和態(tài)度也都揉進了命運,從而伸展出他(她)們不同的人生道路。

    五、愛情

    一直有兩條處理人間差別和矛盾的道路:恨的道路與愛的道路,或者說始終對抗、決戰(zhàn)決勝的道路和“仇必和而解”的道路。作者顯然是選擇了后一條道路,這也是他在早期作品中說過的,要靠愛而不是恨來解決問題,怨恨與仇恨只會把事情越搞越壞。當(dāng)然,這里所說的“愛”是廣義的,包括惻隱、仁愛、同情、憐憫、寬容、和解等種種正面的、善意的感情,而其中最強烈的情感自然還是愛情。且甚至可以說,無論他的早期、中期還是晚期作品,他都對情愛以至性愛投注了最多筆墨。他寫到了愛的朦朧性和強烈性,尤其其中少男少女的愛,青春初萌的愛極其美麗動人,如O與WR的青春的朦朧初戀,兩人隔著書架、也隔著視線的輕輕試探性地用手指接觸和握住,“他們一聲不響似乎專心于書,但兩只拉在一起的手在說話。一只已經(jīng)寬大的手,和一只愈見纖柔的手,在說話”。這是靦腆的愛、羞澀的愛,是含蓄最多的愛,包容最多生長可能性的愛;同時也有狂放和熱烈的愛,有突然的爆發(fā),有狂熱的一見鐘情,O在進入Z 的畫室的幾乎那一剎那就愛上了他,后來她莫名地跑到一個不知怎樣去了的小鎮(zhèn)上陷入濃烈的醉酒狀態(tài),覺得自己以前幾乎從來還沒有愛過。還有在天地之間的融合,有沒日沒夜的、瘋狂的交纏。

    而最為感人的還是一種愛情的持久性:有年輕人為了愛情,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到愛人窗下的跑步;有F分手多少年之后的仍然出發(fā)去尋找,以及積累了許多年的寫給他戀人的沒有發(fā)出的一麻袋信件;還有“叔叔”的最終仍然沒有忘記被打入另冊的戀人而去葵林相會,而他的戀人也是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刻,傾聽他的腳步聲。還有那些母親們,暮年仍然盡力回到南方,回到她們和愛人分手的地方,回到愛情和祈禱都是正當(dāng)?shù)牡胤健R苍S這種愛情的持久性、終生性只是一個理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常見,時空的距離還是更常發(fā)生作用,更可能的是忘記,或者只是偶爾記起,搖搖頭也就過去。但這種分隔了漫長的時間仍然熾烈或者沉淀得更加堅固的愛情,大概也正是因為特別的稀少,也才特別的讓人感動。它讓我們看到愛情可以是什么,以及能夠達到什么。

    也正是靠這些愛情,給了那些被侮辱和損害的人們以一種溫情和支持,尤其是對那些有才華卻被窒息的人們。他們在不幸的環(huán)境中卻得到了幸運的愛情,哪怕是最后還是不得不時空分離,那愛情也依舊給了一種使他們永不墮落的記憶和力量。他只要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一個愛著他的人,牽掛他的人,他就不會對這個世界完全絕望。是愛情在撫慰命運,有時候,也只有愛情能夠撫慰命運。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愛情,只剩下對愛情的記憶和一線重逢的希望。命運必然意味著差別。命運必然是有差別的命運。而愛則偏向平等,它讓居上者有慈悲,給居下者以同情。這自然主要是指那種憐憫的愛、同情的愛、慈悲的愛、普遍的愛;但也還有浪漫的愛、歡樂的愛、唯一的愛、個別的愛、乃至強烈的性愛。在這方面的愛并不是空靈的,單純情感的,而是一定靈肉合一的,一定是要有身體接觸的。作者甚至在身體、肉體方面的性愛上有執(zhí)著而微妙的探討,他不僅不忌諱談到肉體,甚至努力展現(xiàn)其美麗和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對身體的凝視,一個姿勢或者一個細(xì)節(jié)對身體的喚醒,高潮和沉醉等等。

    但愛也會遇到困境:不僅有主要是社會因素造成的困境,還有主要是個人因素造成的困境,是自身的困境。像少女O與WR、青年F 與N、叔叔與其戀人的不得不分離,就主要是前一種原因產(chǎn)生的困境,即出身原罪和政治問題帶來的困境;而像后來的O與她的丈夫的分離,O與Z的疏離乃至最后的自殺,則看來更多地是個人的性格因素所造成(當(dāng)然它也涉及到對人的差別、包括個人對社會差別的認(rèn)識和態(tài)度),或者說,這里的悲劇更多是來自愛情自身的困境。還有一些個人的情況則是兩種因素都有,如L和T的不能相通可能社會與個人的因素都有,而L和后來的戀人在婚前突然要分手,則可能主要是來自兩人的個人原因:如L的多戀對象的可能性和他當(dāng)時的戀人的敏感性。還有像殘疾人C和他的戀人X, 他們既要克服身體的障礙,又要克服世人觀念的障礙,而這些障礙是和特定的時代關(guān)系不大的,任何時代和社會都可能發(fā)生。

    愛情、甚至越是單純的愛情必然還是意味著差別對待,意味著在愛情上對某一個人的偏愛和對其他人的忽視甚至歧視:我是愛這個人而非那個人;因為是這個人身上有讓我愛的東西而那個人身上沒有。而且一般情況下,我愛上了這個人就不會或幾乎無法愛另一個人。而如果說有很少的人,例如詩人L例外, 他也就要遇到他自己的悲?。核膽偃瞬辉倩虿桓以賽鬯恕K膽偃司鸵x他而去,而他在這時候倒是也接受了愛人的唯一性:他不再想愛別的女性,而是滿世界去尋找他的那個戀人??傊钫滟F動人的愛情往往會去平衡那種人為制造的先天的社會不平等,去平衡那種社會的“原罪”,去愛上那時代的“棄子”或“賤民”,但它又可能制造新的不平等,將善良的、同樣渴望愛的人棄之不顧。

    我們對于社會的理想也許應(yīng)當(dāng)是盡力消除那些會影響個人命運的偶然因素,盡力消除那些人為制造的障礙、壓制和迫害,但是,即便將這些因素消除殆盡,我們會發(fā)現(xiàn),愛的困境依然還是會存在,愛的悲劇也還是會發(fā)生。或者說差別還是會存在,一定有幸福和不幸的愛情,有美滿的結(jié)局和悲哀的結(jié)局,除非一個社會完全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但如果沒有個性差異帶來的諸多差別,千人一面,萬人一性,那也就不會有真正的愛情了。當(dāng)然,愛的悲劇仍然還是存在,并不構(gòu)成我們不去盡量消除那些人為制造悲劇的社會因素的理由。

    我們這里主要想分析一下O與Z的愛情,在本書中,也正是在她和他的關(guān)系中,既有最強烈的愛,又有最獨特的命運,而O也就像是愛的化身,而這一愛的化身卻不得不自我了斷。她找到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最值得她愛的人,但她卻不得不自己決定離開這世界。在此愛情與命運極其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個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平等和差別的問題也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到了他們結(jié)合的時代,社會出身“原罪”的因素其實已經(jīng)影響不大了。于是這里我們將遇到的是“主要與個人相關(guān)的命運”。

    Z 在童年在那所美麗的房子中同時遇到了他一生追求美的靈感的觸動和社會差別帶來的冷遇,他第一次產(chǎn)生了對美的強烈沖動,但也第一次產(chǎn)生了深深的怨恨,而在“文革”血統(tǒng)論喊口號的人群中,作者也看到了他深藏在眼中的恨意。他差點或者就是愛上了他異父異母的、崇拜他,然而平凡和苦命的姐姐,但他為不落入平庸,壓制乃至最后扼殺了這種感情。他走上了一條試圖通過藝術(shù)征服這世界、包括洗雪在美麗樓房中遇到的恥辱的道路。他后來對O說,他并不是走恨的道路,他的確曾經(jīng)恨別人,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不對。這怨恨除了說明自己是弱者之外再沒有任何用處。你甚至可以根據(jù)這個標(biāo)準(zhǔn)去判別誰是弱者?!罢嬲膭倮呤且粋€精神高貴的人,一個通過自己的力量而使自己被承認(rèn)為高貴的人,連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高貴?!彼f的“高貴”倒不是指政治,那是可能損害千百萬其他人的。他所說的“高貴”是指藝術(shù),是指美的創(chuàng)造。他說:“有那么一會兒,庸人們會以為高貴的人并不存在。但是,終有一天人們會看見他在世界屋脊,他的腳印遍布喜馬拉雅山,他的聲音響徹珠穆朗瑪峰,他站在那燦爛的雪峰上,站在太陽里,那時眾人就會看見什么是高貴,和美麗。這情景,這一切,本身就是藝術(shù)?!边@甚至構(gòu)成他的歷史觀和世界觀,一種類似于尼采的觀點,他認(rèn)為歷史乃至宇宙的意義就在于創(chuàng)造出一些偉大的高貴的靈魂。所以他毫不隱諱地直接回答愛他的O提出的問題,說當(dāng)然是事業(yè)比愛情更要緊。因為 ,在Z看來,愛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欽佩。而能夠讓人崇拜、欽佩的東西,簡單地說,就是事業(yè)。O說,還有善良呢,善良也許是更重要的。Z則以白癡為例,說人們會同情一個善良純潔的白癡少女,但有誰會愛上她呢,或者愿意和她交換位置呢?“愿意幫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原意是她的人一個也沒有。”他說他可以憐惜她,要是有多余的時間和錢財也可以幫助她,但不可能愛上她。愛情必須包含崇拜、欽佩這些因素。不過他所說的可能更多是男人所理解的愛情,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男人所接受的愛情。

    Z并和O談到過她的前夫,她為什么要離開他呢?他不善良嗎?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嗎? O的確差不多把他都給忘了,她因此想這是不是又讓一個人積下了對這個世界深重的怨恨呢?她知道前夫是愛她的,但為什么她不能像愛Z 一樣愛他呢?但即便就在最同情他的這個時候,她的答案也還是非常明確的:不,不可能,她不可能愛他。當(dāng)Z 質(zhì)疑:你是否能平等地愛每一個人?你為什么要苦苦地拋棄這一個,又苦苦地追求那一個?你根據(jù)的是什么?而不管怎樣,那取舍都意味著價值評判的差別,而絕非平等!于是人們都要去爭取在價值的差別系列中居于強端的地位,爭取成功的事業(yè)、功名、才能或男子漢氣概。而 O 苦苦思索的是:“但是另一個人在哪兒?以及另一些人,再怎么活著?光榮和恥辱各自在怎么活著?” 這“光榮”是指她現(xiàn)在的丈夫,這“恥辱”是指她的前夫。

    于是愛情要遇到它的困境,它撫平或縮小某些差別,但也可能產(chǎn)生或擴大另一些差別。而惻隱的愛,同情的愛也同樣要遇到它的困境:你更同情誰?你怎樣去關(guān)心那些弱者?是將所有強者和弱者拉平?但那樣一個拉平的世界且不說有沒有這樣的恰當(dāng)手段,這樣一個目標(biāo)世界也似乎并不是那么可取的?;蛘邔⒛切┤跽咛Ц叩綇娬咧??如果是在物質(zhì)、權(quán)力等實際資源上這樣做,那不過是某種“翻烙餅”似地“輪流做莊”,而社會在這種“翻騰”中將可能耗盡自己的精力或衰竭自己的資源?;蛘呤窃诰裆贤ㄟ^更高揚弱者而達致某種超越存在面前的平等,這正是像基督教、佛教等做的;以及或者在某些基本的方面,即在公共政治的領(lǐng)域內(nèi)保障人們的基本權(quán)利方面達致某種平等,這正是近代民主法治潮流所趨向的。而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些進展方面,正是某種憐憫和同情的愛起了根本動力的作用。至于浪漫的男女之愛,雖然它也難于完滿,但它還是在人類的生命歷史中開出了無數(shù)讓人欣賞、讓人贊美、或即便讓人唏噓,但也還是讓人感動的花朵。

    六、結(jié)局

    《務(wù)虛筆記》中重要人物到作者擱筆時為止的結(jié)局是:第一對戀人O自殺,Z不知所終,只是在野外的一些地方還能看到他的畫作;第二對戀人N終于在異國他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拍的影片中白發(fā)蒼蒼的F的身影,她回國去找他,卻得知F已因心臟病發(fā)作去世;第三對戀人C還在等待著X的歸來;而L和過去的戀人及丈夫見面,已經(jīng)是客客氣氣,物是人非??种械呐说故怯忠淮蔚鹊搅俗约旱膽偃耍疫@次可能就不走了。WR還在維持著他的婚姻,在政治上卻遇到了是堅持自己的理念還是先獲得權(quán)力的悖論。母親們都回到南方去了。

    而這結(jié)局也是開始,“緣起”中遇到的兩個孩子實際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個男孩或者一個女孩。作品結(jié)尾引F的話說:“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彪m然我可能要補充一下,即在這永恒的輪回中,那欲望不僅有希求平等的欲望,也有希求差別的欲望。

    不過我們在這里要重點討論的是O的結(jié)局。這結(jié)局是一個追求愛、甚至就是愛的化身的人的生命的結(jié)束,而圍繞著她的死,書中幾乎所有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對此發(fā)表了看法,或者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于是它也可在某種意義上視作所有人的終場告別。O本來是找到了自己最崇拜的愛人,她和他靈肉似乎都能融為一體,有過許多心醉神迷的時刻,卻還是在一起生活七年之后自殺了。而在她自殺之前,她已經(jīng)陷入在那座故園里久久和苦苦的沉思。她已經(jīng)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條可以毒死自己的干魚。她雖然覺得找到了值得自己愛的人,卻還是得離開他,而且是永遠(yuǎn)地離開,離開所有的人,離開這人間。在她臨死前,還發(fā)生了一場她半夜在一個來訪的男人房里被Z發(fā)現(xiàn)的事件,而這一事件的事實和原委都不清楚,O也不做任何解釋。幾乎所有認(rèn)識她的人雖然對她的死因眾說紛紜,但都認(rèn)為她已經(jīng)不再愛Z了。但她留下的遺言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庇谑沁@遺言也像是一個謎,仍然可以有多種解釋。她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也不是一個要從一而終的人。如果她只是不愛Z了,她為什么不改弦更張,重開她生命的新路?她彌留之際對Z說的最后的話是:“不,你千萬不要——”而究竟“不要什么?”,也依然不得而知。我們說過,在某種意義上,O就是愛的化身,Z或者就象征著一種典型命運。O是為愛殉死的,她以她的死彰顯了一些愛的根本問題。愛是什么?愛能做什么?愛與生命什么關(guān)系?愛與命運如何協(xié)調(diào)?O死了,但愛死了嗎?或者不死的愛也要陷入不可解的矛盾?

    對這一結(jié)局的原因,除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她的丈夫Z之外,書中幾乎所有其他的重要人物都給出了自己的解釋,倒是只有Z什么都沒說,這或許是因為巨大的痛苦,或許他正在經(jīng)歷他最深的精神震撼,或許這也是他的某種結(jié)局,他無法再說什么了,O因他而死,至少直接的緣由是這樣。如果說她是絕望而死,那一定也包含對他的絕望。

    在這些多種多樣的解釋中,醫(yī)生F的解釋是比較形而上的,因為他曾在故園多次看到過和聽她講述過她的苦思冥索。HJ及T的解釋是比較具體的,涉及到O和他的哥哥Z及與母親、家庭的關(guān)系,他們更多的是陳述事實。詩人L的解釋主要集中于情感,簡單地說就是認(rèn)為O不再愛Z了,但又不愿承認(rèn)。N的解釋也是集中于愛情,但更側(cè)重從女性的角度理解。而政治家WR的解釋則集中于如何走出困境,認(rèn)為O不能從大膽的否定中走出一條新路來。殘疾人C則乍看起來是同意WR的某些觀點,其實是基本同意醫(yī)生L的觀點。解釋是生者的事,不是死者的事。而我們看到一代代的解釋者最后也進入了死,他們從此無言。而無論如何,這一結(jié)局對各種解釋是開放的,也許解釋者都看到了其死因的一個側(cè)面,但又都不完全,肯定也還可以有新的解釋。

    在以上解釋中,這一次詩和政治倒是走得比較接近,即L和WR都認(rèn)為O不愛Z了,但又陷入了某種自欺而走不出來。不過他們也是兩個男人,對愛情、尤其女性的愛的復(fù)雜性也許估計不足。而兩個女人的觀點卻不太一樣,T說:“很可能O心里還是愛Z的。又愛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N也說:“是的,尤其是像O這樣的女人,即便她會恨他,她也還是愛他?!?但N還是認(rèn)為O大錯特錯了,她說:“不管你對多少個男人失望了,你都沒有理由對愛情失望。因為愛情本身就是希望,永遠(yuǎn)是生命的一種希望。愛情是你自己的品質(zhì),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處境,與別人無關(guān)。愛情不是一個名詞,而是動詞,永遠(yuǎn)的動詞,無窮動?!?雖然她的解釋或稍稍帶有一點女性主義和自我主義的意味,但她說愛情就是生命的希望大概還是對的。

    醫(yī)生F和殘疾人C的解釋則可能更加復(fù)雜和超越。C同意WR說愛著的人是不會自殺的,包括只愛自己的人。但他認(rèn)為F的解釋才是真正對的:即“對愛和對生命意義的徹底絕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澳茏孫去死的,一定是對愛的形而上的絕望。如果愛的邏輯也不能戰(zhàn)勝Z的理論,如果愛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擇優(yōu)而取,仍然意味著某些心魂的被蔑視、被歧視、被拋棄,愛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絕望”。 他設(shè)想“O至死的愛的疑問”是:“愛,不能是對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應(yīng)該是對丑惡的拯救!但是,愛,難道不包含對丑惡的拒斥么?可這拒斥,這樣的取與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靈戰(zhàn)爭的釀成么?那么愛,到底是什么?她能夠像死亡一樣平等、自由、均勻地漫展、無處不在么?”不過C仍然認(rèn)為O不應(yīng)該急著去死。他想:“要是她沒死,如果她被救活過來,也許她終于能看見,那永恒的愛的疑問即是愛的答案,那永恒的愛的追尋即是愛的歸宿?!钡獸也請我們注意O的那句遺言,他認(rèn)為 O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力量愛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愛,仍然要愛。 C感動地看看F說 :“謝謝你,謝謝你的這個解釋。” 而F醫(yī)生沉思良久,又說:“可是,也許,并沒有兩個截然分離的世界?!?/p>

    讀到這里,我疑心F是真正的潛在的第一主人公,或者說是思想的主人公。他甚至可能承擔(dān)了作者的某些思想甚至某種性格。書中最有哲理的一些話(包括全書結(jié)尾的話),基本都是從他的口說出的。正是他執(zhí)著于尋求靈魂的所在,是他特別地關(guān)注永恒的問題。他年輕時顯得軟弱,他斬斷與N的戀情而被認(rèn)為“不男人”,他也許的確有點性格妥協(xié),但也主要是為了不讓雙親出事,“一夜白頭”說明了他的深深痛苦。他不以功名事業(yè)職稱、更不以征服和勝利為意,雖然刻苦研究和思索,至死也就是一個副研。他看起來似乎是“胸?zé)o大志”,和畫家Z、政治家WR形成鮮明對照。他也不是一個像詩人L那樣感情外露、放浪形骸的流浪者,他的外在生活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甚至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他持續(xù)不斷地給自己的愛人寫并不發(fā)出的信,后來苦苦尋覓和保護自己的戀人,但又并不顯身。他是一個不張揚的人,將思想和感情更多的是埋在自己的心底,而且堅持不懈。

    F在心臟病發(fā)作彌留之際,他夢見了南方,最后也看見了白色大鳥。他獨自靜靜地在躺倒在一棵老樹下,看著老樹濃密的枝葉,看著那枝葉上面的天空,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飄起來,飄離肉體,無遮無攔地飄散開去。他想:進入另一種存在就是這樣嗎?我正在進入另一種存在嗎……他再去看那棵老樹,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頭而不是抬頭看那棵老樹,不僅看見了下面那棵老樹而且看見了下面發(fā)生的一切。他又想起他一向感興趣的那個問題:靈魂是什么?靈魂在哪兒,找遍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靈魂,大概因為靈魂是一種結(jié)構(gòu)。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但靈魂只是在身體和大腦的結(jié)構(gòu)里嗎?靈魂可能離開身體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嗎?……

    人一生的命運是一條道路,而在某種意義上說,命運也是位置,或者說最后達到的就是位置:在社會中的位置、在歷史中的位置,在自己心里和別人心里的位置。在一個人活著的時候還會有位移,但最后這個位置會比較確定。那么,我們究竟想要什么樣的位置?什么樣的位置是美麗的位置?F回答說:所謂最美麗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平庸。L也終于聽懂了F心底的固執(zhí)和苦難: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卻不自由,就讓往日保存在一個美麗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獨鐘實現(xiàn),不要怨甚至不要說……一個美麗的位置才可能是一個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難,它只排除平庸。那必不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但是,那些平凡的普通人呢?他們也有自己深深的感情。作者猜想,如果有一個男人去尋O的墳塋,他會是誰呢?是WR或者Z嗎?都不是。他卻可能是O的前夫,還有另一個被忽略的人:F夫人。她也可能走近F醫(yī)生的墳前。這就是愛情與命運的無解的、甚至無望的矛盾?

    如果不僅僅是從具體的個人看,而是從人類看,從整個生命看,這結(jié)局又必然是新的開始,其根本的原因在于有差別的事實與對平等的欲望。我說過這里我還要補充的是,在人們中間,不僅是有對平等的欲望(它在現(xiàn)代社會表現(xiàn)得更明顯或更主流),同時還有對進一步擴大差別、或者生產(chǎn)出新的差別的欲望(它在傳統(tǒng)社會表現(xiàn)得更明顯或更主流)。但這兩種欲望始終存在,甚至這兩種不同的欲望就常常體現(xiàn)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只是在不同的時段和方面有不同的展現(xiàn):他可能在某些自己占優(yōu)的方面要求差別,而在自己較差的方面則要求平等;或者在出眾的欲望不能實現(xiàn)的時候要求拉平。社會的出路也許在于:在一些基本的、人之為人的權(quán)益方面保障平等,但過此則放開自由。然而,這還不是最根本的問題。最根本的問題還是人有沒有靈魂?靈魂是什么?死后是什么?永恒是什么?以及我們?nèi)绾蜗蛩蓝??知死而活?/p>

    結(jié)局其實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O的死,F(xiàn)的自殺,Z 的不知所終;“故事”將不斷再開始;

    猜你喜歡
    象征命運愛情
    《甜蜜蜜》:觸碰愛情的生存之歌
    不談愛情很幸福
    都市(2022年1期)2022-03-08 02:23:30
    命運的更迭
    西江月(2021年2期)2021-11-24 01:16:10
    命運秀
    海峽姐妹(2018年12期)2018-12-23 02:38:48
    《樂觀者的女兒》中的象征意義
    青年時代(2016年27期)2016-12-08 20:50:19
    電視廣告中象征的運用
    古代游牧民族繪畫對中國畫的貢獻
    《黃色墻紙》的女性主義解讀
    命運
    詩選刊(2015年6期)2015-10-26 09:47:11
    命運是否掌控在你手中
    Coco薇(2015年1期)2015-08-13 03:18:03
    怀集县| 鸡泽县| 两当县| 柏乡县| 青海省| 赞皇县| 佳木斯市| 交口县| 蕲春县| 丽水市| 无棣县| 牟定县| 龙门县| 宁明县| 玉门市| 华宁县| 灌阳县| 宣威市| 旺苍县| 东安县| 巧家县| 仙桃市| 广东省| 桃江县| 佛冈县| 桃源县| 东源县| 赞皇县| 九江市| 商都县| 夏河县| 通化市| 易门县| 东乌珠穆沁旗| 大同市| 岑溪市| 罗源县| 玉门市| 巴马| 盱眙县| 海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