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霄 ,楊玉鋒
(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0023)
沈尹默(1883-1971),原名君默,字中,號秋明、瓠瓜,浙江吳興人。他早年二度留學(xué)日本,后任教于北京大學(xué)、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與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同辦《新青年》,是新文化運動的健將,新文化運動時以新詩《鴿子》《人力車夫》《三弦》等著稱詩壇,至1920年為止,共創(chuàng)作新詩17首。后在國民政府任職,并以書法聞名,為中國著名書法家,在20世紀40年代書壇有“南沈北吳(吳玉如)”之說,解放后著有《書法論》、《書法叢論》等書法理論著作。同時,沈尹默終身不廢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他在民國詞壇上的杰出地位是由他“詩近萬首,詞數(shù)百闕,至今已有十余種詩詞集”[1]的創(chuàng)作實際決定的。其秋明詞更是以“意必造極,語必洞微,而以平淡之筆達之”[2](P18),以致得到現(xiàn)代詞學(xué)奠基人夏承燾“高揖馮、歐。俯視周、吳”[3](P123)的評價。
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于沈尹默詞的研究,主要局限于《秋明集》中部分詞的個案研究,卻忽略了對沈尹默詞作的全面考察,尤其是研究者未能結(jié)合沈尹默交游情況來展開研究。對于沈尹默先生詞的分類與研究,也往往局限于考察其對于前人的繼承模仿,而對沈尹默詞的個性、詞風(fēng)轉(zhuǎn)變等問題的關(guān)注卻遠遠不夠。本文擬對此展開論述,希望有所補闕。
關(guān)于沈尹默詞的創(chuàng)作,考之于收錄其詞作最全的《沈尹默詩詞集》,可見其最早創(chuàng)作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創(chuàng)作最晚的是解放后1963年的《沁園春》。根據(jù)其年譜記載,沈尹默在民國詞壇非?;钴S,尤其是新文化運動后,他的主要文字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舊體詩詞上了,取得了“詩近萬首,詞數(shù)百闕”的巨大成就,沈尹默在民國時期也曾將其詞作多次結(jié)集印行。
1983年文獻出版社將沈尹默現(xiàn)存的新詩和舊體詩詞編為《沈尹默詩詞集》,書前的《出版說明》中說:“為了使讀者了解全貌,我們對沈尹默集的詩詞做了全面的搜集?!保?]其中收錄的詞作分為兩部分:《秋明詞》和《近作詞七首》,共87首。顯然,這本集子收錄的數(shù)量遠遠少于“詞作數(shù)百闕”的真實面貌,特別是1928年后至解放這二十年的時間里幾無詞作留存,這說明沈尹默詞作的散佚情況非常嚴重。
歷史上,曾有數(shù)種沈尹默詞集行世:
1927年,沈尹默手書《秋明小詞》稿本二卷,請朱孝臧圈閱,朱孝臧曾為其寫了評語:“意必造極,語必洞微,而以平淡之筆達之……昔人謂倚聲一道,大才清,清才難,君才可謂清矣。一卷冰雪文,避俗手自攜,佩服佩服”。[2]這是沈尹默最早的集子,得到了朱孝臧的高度評價,惜其并未言及所收詞的具體數(shù)目。
1929年,沈尹默在河北省教育廳長任上將其所做詩詞輯為《秋明集》,上下二冊,由北京書局出版。
1942年,沈尹默將其作于1940年的詞輯成一卷,由晏殊詞作《浣溪沙》中名句“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名之為《念遠詞》,近代詩詞大家夏敬觀為其作序,共收詞102闕。由此可知,其一年的詞作數(shù)量就多于現(xiàn)存詞的總數(shù)。
1946年,楊公庶在重慶編《雍園詞鈔》,收入沈尹默、沈祖棻、汪東、唐圭璋等八家詞鈔九種,其中,有沈尹默詞集二種:《念遠詞》與《松壑詞》?!赌钸h詞》收詞102首,《松壑詞》收詞71首,都是作者抗日戰(zhàn)爭時期流寓重慶時所做。此書是私人印本,所以流傳不廣?!赌钸h詞》與《松壑詞》保存了大量珍貴的詞作,1984齊魯書社出版的《沈尹默手書詞稿四種》里收錄此二集。但蓋由于其為書法作品,學(xué)術(shù)界并沒有研究論著注意此書。
1951年,沈尹默將其在重慶及其解放前所作詞結(jié)集為《秋明長短句》,《秋明長短句》也是沈尹默最后一個自己編選的詞集。
另外,為沈尹默詩詞輯佚的學(xué)者郭長海在1947年9月28號的《申報》上輯得6首《玉樓春》,為沈尹默書法作品。1948年1月22日《申報》副刊《出版界》署名睡禪的《減字木蘭花》詞1首,也為沈尹默作品。
沈尹默先生的詞作,題材豐富,風(fēng)格多樣。作者早年專工小令,詞風(fēng)酷似晏、歐,題材多為詠物、節(jié)令,形容荷花寫道“水風(fēng)多處立娉婷,暗葉簇花明”,[4](P111)由好花易衰想到“但恨花無人耐久,此時堪賞莫停杯,人生何事待秋來”,[4](P118)意蘊明顯地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印記,不僅有對物象的細膩臨摹,而且透露出作者敏銳的時光感覺。當作者隨著年齡的增加而對風(fēng)云變化的時局有著更深的理解后,其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格也發(fā)生了轉(zhuǎn)移,作者后期的詞作滲透了作者的生活哲思,已經(jīng)完全是“自己”的詞而不是簡單地對前人進行模仿。其詩詞既有人生思考的詠懷詩,也有為畫作題詞,以及為己、為人而作的祝壽詞等等。因長調(diào)比小令可以有更多的發(fā)揮空間,故作者的長調(diào)作品也明顯增多。下面對可以考察沈尹默生活與思想的交游詞、詠懷詞、題畫詞進行簡單的論述。
沈尹默一生與大批民國名士交往,其友人有以小說聞名的傳奇人物蘇曼殊(子榖),以詩詞著稱的汪東(寄庵)、馬一?。ㄕ课蹋?,書法家喬大壯(波外翁),著名的收藏家劉三(劉季平),著名的畫家傅抱石、謝稚柳,還有章士釗(行嚴)、錢玄同等等,可見其交友范圍之廣。另外,沈尹默與兄弟沈士遠、沈兼士號稱“三沈”,沈尹默與兄弟亦有贈答往來之作。
沈尹默與蘇曼殊是摯友,1914年蘇曼殊在《南社》上發(fā)表組詩《東居雜詩》19首,其中有“況是異鄉(xiāng)兼日暮,疏鐘紅葉墜相思”[5](P103)之語。在詩《讀子榖遺稿感題》中,沈尹默寫道“紅葉滿山秋色好,莫教傳語女郎知”,[4](P66)“紅葉”不僅是曼殊一生沉浮的象征,也是沈尹默對好友的最深記憶。曼殊逝世后,沈尹默填了一首《浣溪沙》,序為“題子榖紅葉疏鐘詩后”,滿懷深情地懷念英年早逝的好友:“紅葉疏鐘有夢思,行云脈脈意遲遲,此情唯有自家知”。[4](P124)不久,沈尹默即再次填詞附和蘇曼殊詩:“憑誰寫出相思夢?紅葉疏鐘。紅葉疏鐘,葉落鐘休夢轉(zhuǎn)空”。[4](P124)沈尹默還有詩兩首題為《誦子榖疏鐘紅葉之語感而賦此》的詩,也是追憶這位好友的作品,詩中再次提及“疏鐘紅葉當時語,爭信人間有死生。”“紅葉每從吟際落,疏鐘更向斷時聞。”[4](P66)可見二人關(guān)系之密切。蘇曼殊,字子榖,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同時蘇曼殊也善繪畫。蘇曼殊身世飄零,佯狂玩世,是清末民初的一位傳奇人物,他母親為日本人,然而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參加了革命活動,他曾數(shù)度出家。沈氏三兄弟均與蘇曼殊交好,蘇曼殊有畫贈與沈尹默,沈尹默也經(jīng)常為蘇曼殊題畫。蘇曼殊逝世后,沈尹默有《劉三來言子榖死矣》及《讀子榖遺稿感題》等詩吊之。作為書法家的沈尹默曾經(jīng)手寫《曼殊上人詩稿》一卷,由張氏影光室石印。
1945年沈尹默在一首《浣溪沙》前有一篇長序:“乙酉仲春,湛翁自樂山寄書來,附詞一闋,蓋山居寂寞聊復(fù)陶寫以遣幽憂。昔者小山自敘所作謂為樂府補遺,良以詞意所涉皆古今來人人胸襟所蓄未經(jīng)道出者耳,正是所遺非今日新有之事也。嘗思人情相去不遠,古之與今、南之于北,哀樂諒復(fù)相同,其間但有淺深之分,無根本之異。湛翁寂寞之心,正余懷所具,亦即眾感所必照者也。詩人每言解人難得,此自別是一事。若夫當情愜理、言必有衷,斯長吟往復(fù)自相契合,又安見其得解之難哉?”[6](P49)這段長序一方面表現(xiàn)了沈尹默詞是“胸襟所蓄未經(jīng)道出者耳”的詞學(xué)觀點,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兩人之間深厚的交誼。中國現(xiàn)代思想家馬一浮同沈尹默一樣,不僅精于書法,也擅長詩詞創(chuàng)作,兩人定交于戰(zhàn)時的大后方四川。馬一浮的作品集中有詞作近十首之多與沈尹默往來,同時還有“覽君感事懷人句,如聽寒山夜半鐘”的詩歌贈答。沈尹默的《秋明長短句》集子中有八首與馬一浮的交游詞。
沈尹默于1939年下半年日寇侵滬的戰(zhàn)亂環(huán)境下遷居內(nèi)地,輾轉(zhuǎn)成都、重慶等地,至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方東歸上海,其間在杭州停留數(shù)日。其時馬一浮先生主持的復(fù)性書院亦遷回杭州,卜居西湖葛蔭山莊,沈尹默當于此時同馬一浮會面,并有詩詞唱和。如《西江月·湖上聽雨軒漫吟呈湛翁》:[6](P62)
聽雨軒中來暮,殘荷葉已無多。瓜皮艇子蕩平波,輕夢曉窗初破。對面孤山無恙,乞漿不見頭陀。楓林鐘動意如何,漫道今吾故我。
四十年來舊侶,八千里外生還。雙堤綠樹故依然,著意西泠橋畔。
世事一枰棋局,人情方丈杯盤。孤山林下曉風(fēng)寒,會見天心數(shù)點。馬一浮作和詞《西江月·和尹默聽雨軒漫興韻》:[7](P849)
亂后歡悰頓減,醉中醒語還多。出門已慣識風(fēng)波,幾兩芒鞋踏破。
白首歸來未晚,朱顏相見微酡。只應(yīng)排日飲如何,對境雙忘爾我。
過眼浮云易散,迷林倦鳥思還。登山臨水總悠然,髠柳斜陽堤畔。放鶴亭邊吹笛,盟鷗船上行盤。霜前雁陣乍驚寒,又數(shù)昏鴉點點。
題中的“湖”是指西湖,聽雨軒當指孤山一處亭閣?!奥犛贶幹衼砟海瑲埡扇~已無多”,詞的上闋首句點明了兩人見面的地點,時間為秋冬之交的早晨。“瓜皮艇子蕩平波,輕夢曉窗初破”,是詞人從聽雨軒中看到的西湖景色,末句再次點出黎明的時間。下闋開頭由冷靜的敘述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抒發(fā),“對面孤山無恙”,作者寓居重慶將近七年,再次來到西湖的時候孤山依然安靜的矗立在西子湖畔,“乞漿不見頭陀”中的“頭陀”指的是作者的好友蘇曼殊,蘇曼殊墓位于西湖孤山北麓,其時曼殊已經(jīng)逝世二十八年,孤山依舊,友人不見,作者感慨萬千。楓葉已經(jīng)紅遍孤山,隱約的傳來附近佛寺的鐘聲,作者雖然已經(jīng)見不到當年的好友曼殊,可是作者并不消沉,飽經(jīng)滄桑之后六十三歲的老人依然敢自信地說還是當年的那個躊躇滿志的文人。
同題的第二首與上首的立意相似,作者從八千里外的重慶輾轉(zhuǎn)再次來到西湖西泠橋畔,不禁感慨人生一世如同“一枰棋局”,人情更是不足掛齒的“杯盤”,孤山的寒風(fēng)并沒有使作者發(fā)出低沉的哀嘆,因為綴著數(shù)點星辰的天空寓意著黎明即將到來。
馬一浮的和詞仍然著眼于數(shù)載顛沛流離的滄桑之感,“出門已慣識風(fēng)波”,顯然作者已經(jīng)在日寇的侵略中看透了人生的奔波,盡管戰(zhàn)后歸來自己已是垂垂老矣,但是作者認為這并晚,老友相見仍需忘掉牽掛一醉方休。和詞的第二首寫作者重游西湖的山水,在放鶴亭邊吹笛,“盟鷗”說明飽經(jīng)世事之后的無機之心,也隱約有退隱西湖的志向,在平靜的描寫中寄寓人生的體味,“髠柳斜陽”、“霜前雁陣”、“昏鴉數(shù)點”,畫面蒼涼,是作者內(nèi)心感慨的外投。
詠懷詞是直接表明作者心境的作品,詞人的個人情懷、人生的感慨都能入詞,更重要的是詠懷詞中也能見出詞人對時代風(fēng)云的回應(yīng)。作者早年的詞作多短調(diào),詞風(fēng)酷似南唐二主、北宋二晏,如“但恨花無人耐久,此時堪賞莫停杯,人生何事待秋來”,[4](P118)風(fēng)格溫婉,透出時光易逝之感和及時享樂之思,然而這只是對南唐詞風(fēng)的模仿,很難說是自己的感情升華。后期的詠懷詞有更多的家國情懷與人生況味,比如《高陽臺·明日立秋矣愀然賦此》:[8](P100)
乍飲冰漿,旋收羅扇,新來天氣全殊。繞屋枝條,不關(guān)晴雨扶疏。吾廬信美非吾土,況涼飚、又動輕裾。漫輕嘲,張翰當年,只為鱸魚。
鬢絲輸與垂楊綠,共流紅照影,幾度愁予。舊葉新詞,天涯有恨重書。秋來春去江南岸,伴銷凝,
應(yīng)是平蕪。怕歸遲,漾碧秦淮,不比當初。
詞作于四十年代初作者寓居重慶時,為立秋前一日對光陰易逝、故鄉(xiāng)難回的詠懷。詞的上片,作者先寫季節(jié)速變、陰晴不定的喟嘆,營造出一種衰颯的畫面,繼寫作者身處異鄉(xiāng)故土難回。晉書記載:“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弊髡邔埡驳妮p嘲實為自己的自嘲,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想念也是深切的,所以下闋轉(zhuǎn)而又述及自身,年齒日長只能對鏡自愁,而通向故鄉(xiāng)的書信卻因戰(zhàn)亂而中斷。作者只能在內(nèi)心里揣測:江南勝地的風(fēng)物一定也沾染滄桑、不似故時。詞作的格調(diào)低沉,不只是一己閑情的表達,更是一種戰(zhàn)亂時期無數(shù)知識分子被迫漂泊異鄉(xiāng)苦悶的傾訴。再如《望海潮·喪亂未已,怨懷無托,依聲賦此,用淮海詞韻》[6](P24):
歡蹤無據(jù),閑情誰記,高情灌醉黃華。簾底聽弦,樓頭縱目,霜空雁落平沙。何處舊停車,念遠山遙水,憂思頻加。日暮天寒,翠分修竹,那人家。
關(guān)河又起悲笳,看飄紺殘葉,開到緗花。南嶠遲春,西窗話雨,吟懷盡委長嗟。燈暗曲闌斜,待風(fēng)清月白,應(yīng)誤啼鴉。未怪當時,任憑一盞送生涯。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作者如愿東歸上海,然而好景不長,從1946年開始,內(nèi)戰(zhàn)又把人民拋入戰(zhàn)亂的深淵。作者后來介紹這時候的詞作”大抵囊時析桯解慍之作,所為以其猶賢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由今觀之,言差近而少諷,悲歡不出于一己之憂樂”。這首《望海潮》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填寫的,題序“喪亂未已,怨懷無托”,顯示出作者當時苦悶的心境。詞作的上闋描寫當時作者苦悶的狀態(tài),情懷無所寄托,只能高醉忘憂,站在樓頭看到的也只不過是平沙孤雁、天寒遠山,全無一點生氣。下闋轉(zhuǎn)到對時事的無奈之情,“關(guān)河又起悲笳”,作者珍愛的江南山水又一次要被刀兵玷污,作者只能長長嗟嘆。作者枯坐于斗室之中,昏暗的油燈伴著作者的嘆息聲,此時此刻卻沒有人聽作者的傾訴,只好再一次用酒來銷盡長夜。此外在《滴滴金·清明用珠玉詞韻》《西江月·代簡》《金盞子 ·亂后來湖上賦此用夢窗韻》等詞中,詞人也以飽含感情的筆觸抒發(fā)了作者漂泊不定的落寞情懷。
題畫詩詞根植于我國古代詩畫藝術(shù)繁榮昌盛的沃土中,是詩詞與繪畫通融的產(chǎn)物。題畫詩詞生動地表現(xiàn)了文人墨客的生活美、畫境美、詩藝美。題畫詩詞濫觴與六朝,唐五代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在宋元之后呈現(xiàn)出鼎盛的局面。題畫詞有對原畫的描寫,有對原作的議論,也有對畫作的感嘆。
沈尹默本人的書法造詣非常高,所以他經(jīng)常給畫家朋友題畫,所題內(nèi)容有詩有詞。民國文人多詩詞、繪畫、書法兼長,著名文人汪東就工書畫詩詞,他跟沈尹默是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同為畫家的謝稚柳也是沈尹默的朋友,謝稚柳算是沈尹默的晚輩,三十年代才開始習(xí)畫,師承張大千,追摹明代的陳洪綬。沈尹默重慶時期的詞集《念遠詞》中有大量的題汪東與謝稚柳的題畫詞,此外他集子中還有題傅抱石等名家畫作的作品。如《鷓鴣天·題旭初畫蘭》:[8](P104)
瓊?cè)锴迨璐淙~長,短叢幽谷細生香。丹青不取尋常本,濃淡都成別樣妝。矜品格,占風(fēng)光,放翁何事費平章。梅花高韻差孤冷,擬配心間那可忘。
沈尹默與汪東(寄庵、旭初)之間有大量的詩詞往來,《念遠詞》中有10首詞是題汪東畫作的,所題畫作內(nèi)容有水仙、梅、菊等植物,也有山居圖、望云圖、風(fēng)雨歸舟圖等山水畫,沈尹默的題畫詞多能緊扣畫意闡釋畫作的意蘊,而且能由畫作聯(lián)系起作畫之人,詠畫與詠人的品格融合在一起。這首《鷓鴣天》就是題汪東的一幅蘭花之畫的詞。“瓊?cè)锴迨璐淙~長,短叢幽谷細生香”,汪東畫筆下綠葉修長的蘭在幽谷中開放正艷,觀者仿佛都能聞到淡淡的香氣。接著寫作畫的人取本高格,丹青妙手,所謂“濃淡都成別樣妝”,滲透著畫者人格的畫作自然是怎樣畫都是別具一格。
梅蘭竹菊同為花中“四君子”,所以下闋作者自然地聯(lián)想到陸游筆下的梅。梅的高傲幽冷的氣質(zhì)占盡了冬日里的風(fēng)光,所以陸游的詞甚至都有些多余,梅的那種氣節(jié)只要在銘記在心里就足夠了。作者把蘭和梅的特質(zhì)與畫家的技巧以及人格都匯入這短短的題畫詞中。
沈尹默不僅給同輩文人的畫作題詞,對于作為晚輩的謝稚柳、傅抱石等人也是多有獎掖提攜之意,他在給傅抱石的一幅畫上題有一首《卜算子》:“不署昔賢驢,不學(xué)前朝馬,偶爾風(fēng)情愛苦瓜,無意稱尊者。善鼓不張弦,善注何須瓦,寫得松風(fēng)萬壑間,聽取無聲也?!保?](P120)稱贊傅抱石能避熟就生自成一家,并指出他的風(fēng)格與明代著名畫家“苦瓜和尚”石濤相似。他的《生查子》題稚柳畫白桃蝶石,把這幅畫與劉阮誤入天臺的典故聯(lián)系起來,說“枉自愛桃花,褪盡當時色。劉阮莫重來,重來總白頭”,[8](P123)給畫家原作的意蘊又增添一分脫俗的神話氣息。
沈尹默弟子戴自中提供的《沈尹默自述》由于是沈尹默本人自作,故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其中轉(zhuǎn)引沈尹默言:“我最愛南唐后主及馮、歐、二晏、山谷、簡齋諸人的小令,慢詞本不甚注意,直到六十歲以后才學(xué)會作四聲長調(diào),柳秦蘇辛,皆所歡喜,至于山中白云詞則與劍南詩等視之?!保?]從中可見,沈尹默先生的詞風(fēng)可以分為兩個時期,早年的沈尹默偏好于南唐后主、馮延巳、歐陽修、二晏、黃庭堅、陳與義等人的小令,而到了暮年卻開始對慢詞有所興趣。沈尹默詞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不僅有著對于上述文人的模仿與繼承,更可貴的是其在沿襲古人基礎(chǔ)上依然保留著鮮明的個性色彩,其詞風(fēng)也隨著詞人的成長,時空的變遷而不斷變化著。
《秋明集》是沈尹默最早結(jié)成的詞集。其中有旅日留學(xué)半途中止后回到陜西后所作的詞,也有與友人唱和交游而作的詞,集中的詞多是沈先生早年輾轉(zhuǎn)漂泊的點滴感懷?!肚锩骷肥且陨蛳壬淖痔枮槊?,關(guān)于“秋明”一名的來歷,原說是:沈尹默晚年以“秋月自喻”,名其居為“秋明室”,語出唐韓愈《秋懷》詩:“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月”。而沈尹默先生入室弟子戴自中先生通過考證修訂了這個觀點,他認為“秋明”一名應(yīng)該是出于唐代王維《泛前陂》詩的首句“秋空自明迥”。這個修證對于全面理解“秋明詞”十分重要,因為沈先生化用“秋空自明迥”為字號乃至命為詞集之名,足可見沈先生孤愁中獨守的那份清明。秋明詞里的那份婉約具有沈先生真實的生命體驗,絕不能臆斷為是無病呻吟、對古人的刻意模仿,例如其《浣溪沙》:
春恨年時沒處尋。一春情比一春深。開簾獨坐怕春陰。醒醉兩般無好計,等閑消息待青禽。寒香數(shù)點故人心。
沈尹默在這首《浣溪沙》詞的創(chuàng)作中沿襲了馮延巳、二晏等人對于時間流逝的感懷,以及閑情閑愁的書寫。然而畢竟沈尹默非晏殊,馮延巳,不僅時代背景不同,身份更加不可同日而語。面對家國離亂,沈尹默幾經(jīng)輾轉(zhuǎn),留過洋,親眼目睹過中國與他國的差距,而自己卻又對此無能為力,憂愁頓起,故而有“一春情比一春深”之感嘆,這種感嘆不僅僅是個人的閑愁,更是內(nèi)蘊著家國的悲切。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其閑愁的書寫,并沒有一味附庸《珠玉詞》之艷麗奢侈,而是自有一種面目。沈兆奎讀完《秋明長短句》也評論其“學(xué)珠玉而去其艷”,故此可見,沈尹默在詞中更具有個人獨特的生命意志,而不是牽強附會地隨意搬造情境,追求形式上的模仿。
王國維曾經(jīng)評價馮延巳的詞說:“張皋文(張惠言)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逼湟獯笾率钦f其詞于簡約委婉的文辭中蘊含深厚的寄托。《秋明集》中的詞同樣也達到了深美閎約的審美效果。試看其《阮郎歸》:
綠窗掩夢盡無聊。幽蘭香息饒。十年影事忽如潮。芳魂影外招。晴不定,是花朝。春寒故故驕。青山埋恨路迢遙。無人吹玉簫。
該詞場景不宏大,文辭也婉約清麗,然而其中的寄托卻是深遠的。在存在主義理論家薩特看來,人的焦慮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面對未來的焦慮,另一種是面對過去的焦慮?!笆暧笆潞鋈绯薄北磉_的是詞人“面對過去的焦慮”,而“青山埋恨路迢遙”則又是詞人“對未來的迷茫隱憂”。所以在這個層面上不能不說,“秋明詞”對于貫穿于過去、未來的生命思考有著深刻的認識。這種由詞中感發(fā)而來且對個人生命有著深遠的思考用“穆如清風(fēng)”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对娊?jīng)·大雅·烝民》有言“吉甫作誦,穆如清風(fēng)”,沈尹默“秋明詞”粗看時大都覺得優(yōu)柔矯作,其題材與創(chuàng)作者的年齡閱歷皆不太吻合。然而反復(fù)觀之則逐見其深刻,見其不同于古人之獨特生命意志。
近代江西派詞人夏敬觀在《秋明長短句》序中對《秋明集》有中肯的評價:“先生小令造詣至深,能寫前人未盡之意,兼采南北宋之長?!保?0](P18)沈先生的“秋明詞”的確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博采各家之長,對于生命的思考有超越于前人之處,在情感的寄托上也更加藝術(shù)化,并不急于顯現(xiàn)于紙面。沈尹默在《自寫》一詩中寫道:“自寫情懷自較量,不因酬答損篇章。平生語少江湖氣,怕與時流竟短長”??梢娖湮膶W(xué)創(chuàng)作觀是不喜好敷衍做作的,更多是用藝術(shù)表達其真實性情以及對生命的感悟。究其《秋明集》詞的整體藝術(shù)風(fēng)貌,篇篇看來也都相稱于沈尹默“自寫情懷自較量”的文學(xué)個性,無處不體現(xiàn)著沈尹默對其生命歷程的展現(xiàn)、思考,抒閑情、悲秋寒皆是其生命處境的真實寫照。
耳順之年的沈尹默將1940年8月11日至1942年2月10日間所作詞編成一卷,名為《念遠詞》。詞集名源于晏殊詞作《浣溪沙》中名句“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沈尹默的“念遠詞”不僅在藝術(shù)上更加純熟,同時也豐富了詞的種類,開始出現(xiàn)了慢詞的創(chuàng)作。結(jié)合這個階段沈尹默創(chuàng)作背景,就不難體會其“念遠詞”的深厚藝術(shù)魅力。
“念遠詞”創(chuàng)作期間,正值日寇侵華,沈尹默先生也被迫轉(zhuǎn)移到重慶,于靜石彎借地筑屋以卜居,室名為“石田小筑”。有時也居于上清寺考試院陶園之鑒齋。這期間很多名流都流亡至重慶,故此期間有大量的交游詩詞涌現(xiàn),交往之詞人,有喬大壯、陳世宜、汪東、葉元龍、章士釗、曾履川、潘伯鷹等。尤與汪東先生的唱和為最,據(jù)戴自中《沈尹默生平年表》記載,1940年好友汪東先生來重慶病倒了,沈先生就邀其至自己家中予以照顧,前后近十五個月,其間汪東先生的很多詩稿都是由沈尹默先生幫助整理的。汪東先生在其《寄庵隨筆》中也特別提到過這個事情:“吾二人亦假以遣憂,有時寇機在空,操翰自若,余為靜石灣圖并記,尹默書之。夕則篝燈論藝,詩歌而外,兼及倚聲。尹默自言,作慢詞由此始?!庇衷疲骸扒锬嗨藜泊蟀l(fā),遂入中央醫(yī)院……輾轉(zhuǎn)者十有五月,尹默躬護侍之?!保?1](P123)通過上述汪東先生的自述,可見此期間汪東先生與沈尹默友情超過一般,他們朝夕切磋、交流藝術(shù)。沈尹默這時候開始涉及慢詞創(chuàng)作,自然與汪東先生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也正因如此,沈尹默此時的詞風(fēng)一改早年“秋明詞”風(fēng),藝術(shù)上更加純熟老道,內(nèi)容上也更加深刻廣遠。如其“念遠詞”中一首慢詞《八聲甘州》,可見其風(fēng)格的轉(zhuǎn)變:
奈西風(fēng)未動香冥冥,長空已云羅。盼天開金鏡,塵清寰宇,愁洗銀河。恨事當前還滿,蕉葉雨聲多,明暗蓬窗底,書釰銷磨。
春艷于成秋簏,促酒邊倦客,強起高歌,幻文貍山鬼,窈窕媚煙蘿,立蒼茫人間何事?有魯陽,空自解揮戈,腰橫笛,載扁舟去,流響層波。
對比之前的“秋明詞”,開始涉獵慢詞創(chuàng)作的沈尹默,在詞境上也不再拘泥于小情小境,而是開拓于宇宙人間?!澳挝黠L(fēng)未動香冥冥,長空已云羅?!痹~的上片看似依舊婉約柔情,下片卻立馬顯現(xiàn)出金戈鐵馬之剛毅。“空自解揮戈,腰橫笛,載扁舟去,流響層波。”何等英雄豪邁,似有稼軒之風(fēng)。面對國難當頭,時任中華民國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的沈尹默在身份上也發(fā)生轉(zhuǎn)變,不再是個布衣教書匠,而是成為了一名政府官員。面對如此相似的背景,飽含著愛國熱情卻只能卜居重慶的沈尹默很難不想到當年同樣隱居于帶湖的辛棄疾。所以抗戰(zhàn)期間的“念遠詞”,大都一掃“秋明詞”之騷情雅意,看似柔情卻充斥著慷慨與悲壯。
細讀這首詞,還可看出詞人想像之豐富,落筆自熱純?nèi)?,不拘泥于時空,“幻文貍山鬼,窈窕媚煙蘿”用的是《楚辭·九歌·山鬼》里的典故,詞中所幻的“文貍”、“山鬼”似乎是作者所盼求的“空自解揮戈”的瀟灑英雄形象。這一點也使得“山鬼”、“文貍”形象有了新的時代內(nèi)涵。夏敬觀在為沈尹默《秋明長短句》作的序中說:“先生論詩論詞,皆主張放筆為之,純?nèi)握鏆?,不?guī)規(guī)于字句繩墨間?!保?0](P18)通過這首詞的分析,我們基本可以認同夏先生的評價。
沈尹默后期“念遠詞”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的確與“秋明詞”有著很大的不同,不可一概論之,無論在詞境的開拓,還是在想像的發(fā)揮,典故的運用以及豪邁之情的抒發(fā)上都有了長足的增進,而且其詞邏輯并不散亂,雖不規(guī)矩字句,卻也有其內(nèi)在邏輯約束,并不同夢窗詞之“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彼詮乃囆g(shù)風(fēng)格的角度看來,沈尹默“念遠詞”比前期“秋明詞”更加純熟,技巧也更為靈活。
[1]王濤.永恒的尹默[EB/OL](2008-09-20).http:11sanshen.1IanyirLgov.cn/.
[2]朱彊村.題秋明小詞[M]//吳耀輝,盧之章.尹默二十年祭.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
[3]陳玉玲.沈尹默書法藝術(shù)[M].臺北:蕙風(fēng)筆墨有限出版公司出版部,2002.
[4]劉斯奮.蘇曼殊詩箋注[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
[5]沈尹默.沈尹默詩詞集[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
[6]沈尹默.沈尹默詩詞手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7]馬一?。R一浮集(第三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8]沈尹默.沈尹默手書詞稿四種[M].濟南:齊魯書社,1984.
[9]沈尹默.自述[J].委員文化,2008(1).
[10]汪東.寄庵隨筆[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7.
[11]夏敬觀.念遠詞序[M]//吳耀輝,盧之章.尹默二十年祭.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