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水滸傳》續(xù)書多元主題及原因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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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水滸傳》續(xù)書多元主題及原因探析*

楊式榕

(福建工程學院人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14)

摘要：民國時期《水滸傳》續(xù)書的創(chuàng)作者從不同層面對原著進行了加工和再創(chuàng)造，他們采用基本相同的水滸人物和水滸題材，創(chuàng)作了多部不同風格不同特色的《水滸傳》續(xù)書。這些續(xù)書主題呈現(xiàn)多元化傾向，究其原因，其一是有爭議的《水滸傳》主題思想，其二是深刻的時代烙印，其三是鮮明的主體精神。

關(guān)鍵詞：《水滸傳》；續(xù)書；民國時期；主題

接受美學家姚斯認為文學史應(yīng)該是一部接受史，其主角當是接受者——讀者。在作家(創(chuàng)造者)、作品(述說行為)與讀者(接受者)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中，讀者本身便是一種創(chuàng)造歷史的力量。完成了的文學作品不能脫離其接受、閱讀和闡釋的語境而存在，它對不同時代、不同環(huán)境中的讀者提供不同的藝術(shù)圖景。因此，讀者的存在，不同環(huán)境(時代、文化、民族)下的讀者，就會對特定的作品作出不同的解釋。因此可以說，《水滸傳》續(xù)書的作者不僅是續(xù)書的創(chuàng)造者，同時也是接受者(即《水滸傳》的讀者)，不同作者創(chuàng)作的續(xù)書就是對《水滸傳》作出的不同解釋，而一書能有立場截然相反的多種續(xù)寫，在世界文學史上幾乎可說是無出其右。

民國時期《水滸傳》續(xù)書，基本上都是從盧俊義驚惡夢續(xù)起，情節(jié)圍繞“接受招安”或“反對招安”展開。招安問題成了梁山好漢的出路問題，也是續(xù)書作者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中心問題。這時期的續(xù)書作者在招安問題上沒有接受金圣嘆以及俞萬春等人“反對招安”的觀點，而是根據(jù)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加入更多的理性思考，各騁筆墨，對招安進行了敘事重構(gòu)。

一、各抒胸臆續(xù)成新篇

(一)《續(xù)水滸傳》

冷佛的《續(xù)水滸傳》1924年開始在《盛京時報》上連載，直到1926年。小說接《水滸傳》原書七十回寫起，寫盧俊義歸臥帳中，夢見一人手挽寶弓，“要替國家出力蕩平賊寇，把所有梁山上一百單八個好漢一齊處斬”。行文一始就表明作者立場，示梁山好漢為賊寇。接著寫宋江、吳用以“聚義以來，替天行道，靖國安民，理應(yīng)與地方出力，除暴安良”的名義，分撥梁山眾好漢下山駐守凌州、東昌、東平、濮州、兗州、鄆城等地，“殺贓官，戮惡霸”，實際上是占據(jù)各地擴大地盤。各好漢下山后表現(xiàn)作為各異，王英到東平府，勾結(jié)土匪，奸占婦女；魯智深卻釋鄭大、里正，殺土匪亥民、褚必亮；時遷大鬧安駕莊；武松、張順在汶上縣均財均產(chǎn)。梁山還與各山寨結(jié)合一氣，定于七月二十日歃血聯(lián)盟，各守疆土，但盟主難立，遂定誰奪得珍珠寶塔誰為盟主。于是各山寨為爭盟主去劫取花石崗，奪寶塔。方天壽中計，被陳老妥奪得寶塔，梁山群雄在臨安劫法場救方天壽，方天壽歸順梁山并幫助宋江奪回寶塔，宋江獲得盟主之位。朝廷派侯蒙招安宋江征討方臘，但宋江、吳用并不想招安，并千方百計設(shè)計謀害想招安的林沖等好漢，先用脂粉之計，離間林沖、江金蘭，使他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又派刺客刺殺林沖；再設(shè)計王英冒林沖之名入尼姑庵，趙立冒林沖之名寫反詩大鬧睢州，又離間譚稹、林沖關(guān)系。宋江因各處軍報順利，一門心思想做皇帝，下令鑄造銅錢引發(fā)民憤，最后天子下令“務(wù)必要掃清水泊殺盡賊人”，派張叔夜捕捉宋江。小說以張叔夜活捉宋江押送東京，其他人接受招安結(jié)束全書。

(二)《古本水滸傳》

梅寄鶴的《古本水滸傳》于1933年中西書局出版，共一百廿回，前七十回是金批本《水滸傳》，從第七十一回緊接盧俊義驚夢寫起到第一百二十回，以近三十萬字的篇幅繼續(xù)述說梁山好漢反抗官府、除暴安良的故事，小說沒有接受招安、征四寇的情節(jié)，結(jié)尾講述高俅被貶黜，張叔夜繼任濟州知州，正當梁山眾頭領(lǐng)為此事歡欣慶賀時，突然風云變色，山上記載一百○八人名字的石碣被裂斷，全書就此結(jié)束。

從故事所反映的內(nèi)容來看，小說寫在梁山泊大聚義后，梁山好漢仍然將起義進行到底。官府(包括地主豪紳)欺壓窮人，百姓被迫反抗，梁山好漢便替天行道；朝廷派兵征討，水滸英雄便將官軍打得落花流水；土豪劣紳或別的山寨與梁山對抗，梁山好漢便將其掃滅等等。梁山好漢與朝廷、官府斗智斗勇，為民除害，為國除奸的故事貫穿全書，小說揭示了階級矛盾，歌頌了起義軍的英雄氣概。

(三)《殘水滸》

程善之的《殘水滸》續(xù)金批本70回，從第七十一回寫起。以“玉麒麟夢魂驚草莽，智多星妙語穩(wěn)英雄”開篇，以“離山超海不改野心，出死入生方知罪過”結(jié)局，共十六回。小說寫盧俊義夢見自己和107個兄弟，一起就忠義堂下草地被處斬，而驚出一身冷汗，并反思：“山寨里果真有好結(jié)果嗎?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叫做替天行道，這便是替天行道嗎?我盧俊義堂堂七尺之軀，枉然學得一身文才武藝，卻死在強盜窠里。披千古臭名，真不值得?！保?］381接著小說寫燕青將吳用智賺玉麒麟，張順夜鬧金沙渡，放冷箭燕青救主等事說給盧俊義聽，盧俊義聽后牙齒咬得格格的響。這樣小說一開始便著力表現(xiàn)梁山泊集團中存在派系斗爭的情形。接著小說極力描寫梁山泊義軍的內(nèi)訌，眾頭領(lǐng)離心離德，互相猜忌、殘殺，梁山一百零八將逐步減少，梁山集團被瓦解的過程。先是公孫勝、樊瑞辭別，下梁山一去不返；接著李逵失蹤(實是被一丈青扈三娘所殺) ；裴宣辭書下山；蕭讓、金大堅、柴進、石勇離去；董平被程小姐下毒而死；林沖、史進、曹正下山投奔種經(jīng)略；段景住被斬；欒廷玉不忘祝家莊前事要報仇，設(shè)計扮新娘誘敵殺朱富、郁寶四，捉朱武、李云、童威、童猛、王定六等人；樂和在相府內(nèi)當筵吹笛被賞毒酒而死；焦挺、魯達、武松、施恩與吳用就是否投奔種經(jīng)略意見不和而下山。梁山最后分裂為兩派，以盧俊義為首的一派主張接受守邊大將種師道的招安，而以宋江為首的一派則反對接受招安。吳用又反復(fù)和其間，另自為謀。其后梁山失陷，宋江等三十六名反招安派出走至海州，為張叔夜所擒，梁山終被消滅。但盧俊義等人為念舊情，向朝廷保奏免去宋江死罪。小說把宋江描寫為一個奸惡之徒，曾先后企圖投靠奸相蔡京和敵人金國，書末更是揭露了宋江原來竟是當年射殺晁蓋的真兇。

(四)《水滸中傳》

姜鴻飛的《水滸中傳》也是從貫華堂本70回“梁山泊英雄驚惡夢”寫起，寫盧俊義當夜歸臥帳中，三更時分，得了一個惡夢：夢見梁山弟兄都跪在草地上被斬。吳用圓夢論盜服眾人：“天下凡是口是心非，言行相背，巧取豪奪，損人利己的，都可以稱他一聲強盜?！薄白鰪姳I的，自古以來，斷斷沒有好收成的?！保?］100眾人皆以為是，梁山從此開始墾荒田豐衣足食，革除打家劫舍之習，偵貪污以去民賊，樹除暴安良之風。林沖和盧俊義的師傅周侗為張叔夜招安梁山好漢而奔走。當時邊境有事，朝廷招安梁山好漢，是讓他們?yōu)閲矣戀\安境。第一次朝廷派遣侯蒙前往招安，被陳麗卿假扮一丈青殺死，真假昭雪后，朝廷第二次派宿元景去招安。梁山眾好漢多因避禍上山，久有歸朝廷心意，于是接受招安，進京面見道君。不久，就被派去征討猿臂寨，抵抗遼國侵略，征討方臘。在與方臘征戰(zhàn)中，梁山好漢陣亡五十八人，又病死十人，生死未卜一人，可謂損失慘重，宋江大哭道：“可憐忠義之士，個個功成身死，享不得半天清福?！毙≌f最后寫宋江等人在立功后還是被奸臣矯詔藥死。這是一曲為國盡忠盡職的俠義英雄的悲歌，宛如小說末尾所書：“古往今來，問忠臣義士，若個頭白。三尺龍泉伴熱血，但知誅佞殺賦。埋沒山林，負屈合冤，抑欲憑誰說。替天行道，斬盡神奸巨猾?；叵胫伊x堂前，斷金亭畔，浩氣貫白日。男兒七尺，誓許國，只特效死消息。北掃胡寇，南平漢逆，功成身遭殛。怒發(fā)沖冠，告蒼天天默默。”［2］376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五)《水滸新傳》

張恨水的《水滸新傳》創(chuàng)作于抗日戰(zhàn)爭相持階段的重慶，1940年起在上?！缎侣剤蟆飞线B載。小說緊接著貫華堂本70回“梁山泊英雄驚惡夢”，寫梁山泊眾頭領(lǐng)在忠義堂上宣誓，結(jié)為一百零八名生死兄弟后，“副總領(lǐng)盧俊義回房安息，晚上作了一場惡夢：一百零八名兄弟，都為投降被斬?！彼谓谥獣源藟艉笳f：“雖是夢境，卻也由心造。我兄弟聚義這山寨，終日說著除暴安良，你想東京蔡京、高俅這班奸黨，他每人都長了兩耳，怎地不切齒恨著我們?！保?］2開始就表明這是個“朝廷奸黨專政，正人義士散在草莽”的社會，而梁山好漢反的是奸黨和貪官，他們盼望朝廷早日招安。于是梁山英雄派遣柴進、燕青、時遷、白勝等人至東京打探時局消息，得知朝廷調(diào)侯蒙作東平知府欲招安宋江，但蔡京等人阻塞招安之路，侯蒙被活活氣死，以致眾人“有家難投，有國難奔”。又探得蔡京父子等奸臣調(diào)大名、沂州、青州三處人馬暗中進兵梁山，遂由宋江、盧俊義率兩路兵馬迎敵。后來吳用、盧俊義會同阮氏三雄出海探路，想到海上開辟新的根據(jù)地，在海州吳用泄露行蹤，眾好漢被張叔夜圍困，盧俊義被擒，張叔夜說明招安之意。盧俊義回寨告知宋江，宋江等人欣然接受，于是梁山泊人馬往海州投誠反正，歸入張叔夜麾下。梁山三萬人馬改編成海州忠勇軍三十營，宋江為統(tǒng)制，盧俊義為副統(tǒng)制，公孫勝、魯智深不愿為官，于是“衣冠異趣僧道同歸，兒女牽情屠沽偕隱”。當時適逢金兵大舉入侵，梁山英雄紛紛請戰(zhàn)，要求北上抗金，盧俊義等十人戍守雄州、滄州、大名等邊疆以死報國。后來東京(今河南開封)被圍，梁山英雄“十八勇將飛騎勤王，一萬義兵解圍驅(qū)賊”，可終因欽宗猶豫不決，用人不當，又寡不敵眾，以至東京城破，二帝被俘。東京城失陷后，偽政府首腦張邦昌試圖籠絡(luò)收買宋江等人，但梁山英雄寧死不屈，大部分為國捐軀；剩下的幾位，也南下投到岳飛和韓世忠軍中繼續(xù)抗金。

這部小說主題鮮明，閃耀著愛國主義的思想光芒，借梁山英雄抗擊金兵的可歌可泣悲壯故事，憤怒譴責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罪行，熱情謳歌抗戰(zhàn)志士的英雄事跡，引起廣大讀者的關(guān)注和好評，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具有鼓舞抗戰(zhàn)士氣、振奮民族精神的積極作用，是一曲抗日救亡的愛國主義英雄頌歌。在中外記者代表團訪問延安時，中共領(lǐng)導人毛澤東曾對當時重慶《新民報》主筆趙超構(gòu)說：“《水滸新傳》這本小說寫得好，梁山泊英雄抗金，我們八路軍抗日”。

在上述民國時期出現(xiàn)的《水滸傳》續(xù)書而言，呈現(xiàn)出不同的主題傾向，在是否招安和塑造宋江形象上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有的認為宋江是“賊首”和奸惡之徒，如《續(xù)水滸傳》寫宋江一心想當皇帝，不想招安，并千方百計阻止招安；《殘水滸》則詳細描述梁山好漢在受招安問題上分裂為接受招安派和反招安派之間的斗爭，以宋江為首的反招安派最終被張叔夜所擒拿。有的則繼續(xù)講述梁山好漢在受招安后的發(fā)展，認為宋江是“替天行道”的“忠義之士”，如《水滸中傳》講述梁山好漢接受招安后，討伐其他造反者；張恨水的《水滸新傳》也有受招安情節(jié)，但沒有講述梁山好漢討伐其他造反者，而是講述他們參加抗金戰(zhàn)爭，最后失敗殉國?！豆疟舅疂G傳》沒有招安的情節(jié)，依然延續(xù)前傳，寫梁山好漢與朝廷官府斗智斗勇，為民除害為國除奸，最后以梁山大聚義結(jié)局。不難看出，一部《水滸傳》在民國時期竟然派生出這么多續(xù)書，其中一些續(xù)書的立場更是截然相反。這種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從內(nèi)因上講反映了《水滸傳》思想主題的復(fù)雜性；從外因上講則與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創(chuàng)作者的主體精神有著重要關(guān)系。

二、民國時期《水滸傳》續(xù)書主題多元化原因探詢

(一)有爭議的《水滸傳》思想主題

《水滸傳》的本身充滿了爭議性。它敘述的是一群盜匪行俠仗義的故事，在明清之際盛行的小說評點風潮影響之下，它的主題評價取向有著明顯變化，主要集中在“《水滸傳》是否為贊美‘忠義’之作”、“宋江及梁山好漢是否為盜賊”的評價問題上，歷來支持者給予它“忠義”的美名，反對者認為它是“誨盜”，要將它禁毀。如明代以李贄為代表的評論家全面肯定《水滸傳》為“忠義”之作。李贄在《忠義水滸傳序》中認為《水滸傳》是一部“發(fā)憤之作”：“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也。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茍安，則稱剿三寇以泄其憤。敢問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4］28這就是說，《水滸傳》的作者對南宋朝廷極端不滿，在梁山好漢身上寄托著強烈的民族意識，所以宋江他們必定是“忠義”的化身?！蔼毸喂髡撸砭铀疂G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4］28幾乎同時，“天海藏”在《題水滸傳序》表達了與李贄完全一致的見解：“先儒謂盡心之謂忠，心制事宜之謂義。愚因曰：盡心于為國之謂忠，事宜在濟民之謂義。若宋江等，其諸忠者乎，其諸義者乎!”作者稱梁山好漢“憤國治之不平，憫民庶之失所”，揭竿而起，鋤強扶弱，劫富濟貧，因此“有為國之忠，有濟民之義”。［5］192到了清初，以金圣嘆為代表的許多評論者卻眾口一詞地否認《水滸傳》為“忠義”之書。金圣嘆在被自己腰斬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序二)里認為“忠義”不在水滸而在朝廷的道理：“忠者，事上之盛節(jié)也；義者，使下之大經(jīng)也。忠以事其上，義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與人之大道也；義者，處己之善物也。忠以與乎人，義以處乎己：則圣賢之徒也?！薄扒宜疂G有忠義，國家無忠義耶?夫君則猶是君也，臣則猶是臣也，夫何至于國而無忠義?此雖惡其臣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君解也。父則猶是父也，子則猶是子也，夫何至于家而無忠義?此雖惡其子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父解也?！保?］7即認為若肯定《水滸傳》為“忠義”，就等于否定了國家的忠義，否定了“君父”的存在，并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斷言：“《水滸傳》有大段正經(jīng)處，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庇终f：“《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饒恕了。”［4］15

王平認為：“《水滸傳》的成書既然是一個漫長而復(fù)雜的過程，其思想內(nèi)涵也必然極為豐富龐雜。歷代評論者處于不同的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之中，對其詮釋也必然帶有各自時代的特征。”［6］128明代以“忠義論”為主流，清代以“非忠義論”為主流，這與當時的朝政有關(guān)。明代自正德、嘉靖以來宦官專權(quán)，黨爭尖銳，忠良遭受迫害，如此腐敗的朝政必然會激起人們對“忠義”的強烈呼喚，而朝政既然被劉謹和嚴嵩、嚴世蕃父子這樣一批小人把持著，人們自然就會將目光轉(zhuǎn)向《水滸傳》中的英雄了。李贄所謂“以小賢役人，而以大賢役于人”，“天海藏”所謂“盡心于國之謂忠”、“憤國治之不平”，都有極強的針對性。而清代截然不同的觀點，也應(yīng)從現(xiàn)實社會政治中尋找。金圣嘆生活在明末清初，明末農(nóng)民起義使金圣嘆產(chǎn)生了反對稱頌梁山好漢的見解，所以他絕不允許宋江等人接受招安，所以他腰斬了《水滸傳》。胡適先生在《水滸傳考證》中對此有一段論述：“這部七十回的《水滸傳》處處‘褒’強盜，處處‘貶’官府……圣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班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yīng)該‘口誅筆伐’的?！保?］43

可見，李贄、金圣嘆等文評家對《水滸傳》主題思想不同的價值取向，與明清兩代社會政治有關(guān)。因時代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多元化的主題詮釋，也必然影響甚至決定了續(xù)書作者創(chuàng)作時對《水滸傳》主題的不同接受方式和價值選擇。

(二)民國時期社會歷史環(huán)境探析

胡適在1920年7月提出歷史進化論的文學觀：“這種種不同的時代發(fā)生種種不同的文學見解，也發(fā)生種種不同的文學作物——這便是我要貢獻給大家的一個根本的文學觀念。《水滸傳》上下七八百年的歷史便是這個觀念的具體例證。不懂得南宋的時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發(fā)生。不懂得宋、元之際的時代，便不懂得《水滸傳》故事何以發(fā)達變化。不懂得元朝一代發(fā)生的那么多水滸故事，便不懂得明初何以產(chǎn)生《水滸傳》……不懂得明末清初的歷史，便不懂得雁宕山樵的《水滸后傳》。不懂得嘉靖、道光間的遍地匪亂，便不懂得俞仲華的《蕩寇志》。這叫做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念。”［7］45胡適試圖通過這種歷史的描述，揭示每一個歷史時期對于《水滸傳》的解讀與其時代命題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因而，若不了解民國時期的社會歷史，便無法理解《續(xù)水滸傳》、《古本水滸傳》、《殘水滸》、《水滸中傳》、《水滸新傳》。

首先，這是“小說界革命”紅紅火火的時代。二十世紀最初二十年，國人接納西學，意在救國，著眼于維新或革命，倡導“西學為用”。在小說研究與創(chuàng)作方面，認為小說是“載道”工具，借小說來鼓動、宣傳、改良和革命。梁啟超率先將小說研究導向政治渠道，提出了“小說界革命”的口號，主張以小說治世，認為“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8］，并借他主辦的《新民叢報》、《新小說》等雜志大加宣傳，形成了浩大的小說界革命，大有“小說救國”的氣象。在這種情形下，《水滸傳》續(xù)書創(chuàng)作也達到了一個高潮，在民國短短38年中，出現(xiàn)了五部典型的《水滸傳》續(xù)書，這種井噴現(xiàn)象與“小說界革命”的倡導分不開。

其次，階級斗爭論在中國廣泛傳播的時代。三、四十年代是戰(zhàn)爭的年代，戰(zhàn)爭中敵我分明，不是你消滅我就是我消滅你的對立思維方式，與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階級斗爭理論不謀而合，成為學術(shù)界觀察問題和分析問題的主要方法。將階級概念、階級斗爭引入小說研究的領(lǐng)域，自然會加重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政治色彩。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在《水滸新續(xù)》中隱諱地提出了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解讀《水滸傳》，認為一部《水滸》的意義集中體現(xiàn)在“赤日炎炎似火燒，田中禾黍半枯焦。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這首詩里。同樣，謝無量在《平民文學兩大文豪》中稱《水滸傳》一書的價值在于“贊成平民階級和中等階級聯(lián)合起來辦革命事業(yè)”。這些反映了當時階級斗爭理論對小說研究的滲透，表現(xiàn)了《水滸傳》闡釋的政治和時代色彩。而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必然會帶上這時期的時代特征，如《續(xù)水滸傳》和《殘水滸》以及《古本水滸傳》中都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了階級斗爭的特點。

第三，抗日救亡空前高漲的時代。20世紀30年代不僅僅是階級矛盾空前尖銳的十年，而且是民族矛盾極度惡化的十年，伴隨著階級解放文學的興起，是反帝抗日文學的風起云涌?！熬拧ひ话恕睎|北事變和“一·二八”上海事變之前，由于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主要采取經(jīng)濟侵略和文化侵略的手段，作家較多著眼于帝國主義勢力與國內(nèi)官僚、軍閥、地主相勾結(jié)的一面，將民族矛盾視為階級矛盾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形式。1931年以后，隨著日本對中國赤裸裸的武裝侵略的到來，反帝抗日的文學主題同階級斗爭的主題開始呈現(xiàn)分化，但在作家思想觀念中，民族矛盾仍只是一種階級矛盾。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一方面對日本軍國主義的燒殺掠奪加以抨擊，一方面又對執(zhí)政黨的不戰(zhàn)而退政策加以揭露，對人們的反帝愛國熱情加以褒揚?！?0世紀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階級解放主題與民族救亡主題、階級斗爭意識與民族救亡意識處于復(fù)雜的相互糾結(jié)、相互滲透狀態(tài)之中，階級解放文學中滲透了民族救亡意識，反帝抗日文學中又滲入了階級解放意識?！保?］155在抗戰(zhàn)期間，許多作家利用《水滸傳》中的英雄抵抗外族侵略的故事，宣傳抗日救國的思想，如《水滸中傳》和《水滸新傳》都體現(xiàn)了這樣的主題。

(三)民國時期《水滸傳》續(xù)書主體精神探析

冷佛的《續(xù)水滸傳》于民國十三年(1924)至民國十五年(1926)連載于《盛京時報》。冷佛，原名王作鎬，滿族，北京人，1858年出生，卒年不詳。曾任《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的編輯?！独m(xù)水滸傳》描寫的是一個亂世，小說里寫道：“你道這如今國家還成個國家嗎?國外是金人寇我，國內(nèi)是盜賊遍地。當今又奸相當權(quán)，用兩個閹人執(zhí)政?！保?0］123作者滿心的憂慮，滿紙的揭露，這社會可以“誣民為匪”，可以“濫殺無辜”，作公的可以“謊報戰(zhàn)績求功名”，這社會“像梁山的亦有十余處”，“桃花山、白虎山、清風寨、清風山”等處處都有人哨聚；小說把梁山集團看成是盜賊土匪，并用詩諷之：“崛起梁山忠義軍，夜里奸淫白日搶?！弊髡哌€譴責宋江是假行仁義，實際是個“大奸忒”，用替天行道的名義邀買人心。小說寫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這一時期，北洋軍閥混戰(zhàn)不休，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中，工人大量失業(yè)，農(nóng)民紛紛破產(chǎn)，其他各階層人民生活也愈來愈艱難。顯然小說帶有明顯的時代色彩，作者把身處的社會丑陋現(xiàn)象、市井民風和自己對時政的不滿情緒等都溶入書中。

程善之的《殘水滸》于民國二十二年(1933)由鎮(zhèn)江新江蘇日報館出版。據(jù)包明叔為《殘水滸》所做“序”中介紹，程善之年輕時就“發(fā)揚蹈厲，有革故鼎新之志”，“嘗以醉心改革之論，為清吏所偵”，“善師生平有狂志，視并世人無當意者，不欲依之以謀衣錦食肉，又格于環(huán)境，亦自無以行其志，家居奉母，時時為稗官小說之言，以資娛樂。今茲《殘水滸》其一也。書成，明叔請以載本報副刊，署名一粟?！保?］378另外，秋風在《殘水滸小引》指出：“《蕩寇志》則純?yōu)榈弁蹀q護，其理想已甚卑鄙，無端生出陳希真諸人，崇拜帝王之余，增以迷信，其尤妄矣。一粟頃以《殘水滸》見示，自張叔夜以外，人物無增于《水滸》者。而特就《水滸》所載各人之性情品格，一一痛快而發(fā)揮之!”［1］379-380可見程善之續(xù)《水滸傳》的目的，并非刻意歪曲污蔑梁山，而是別出心裁，把重點放在梁山人馬的派系沖突、私人恩怨等內(nèi)部矛盾上，寫梁山一百零八將各因其出身不同，分為幾個派系，派系之間互相殘殺，等到官兵進行圍剿時，投降的投降，被俘的被俘，戰(zhàn)死的戰(zhàn)死，最后以宋江被俘，梁山被滅告終。《殘水滸》除了為前傳續(xù)成全豹以外(湘亭評說“《水滸》截止七十回中止，士林每以未窺全豹為憾”)，還應(yīng)當有影射民初政治的含義在內(nèi)，只是作者隱晦而未直接說出而已。

梅寄鶴的《古本水滸傳》于民國二十二年(1933)由上海中西書局出版。故事從石碣天文順敘而下，至雷轟石碣為止。小說吸收了一些流傳在民間的如張順回鄉(xiāng)報仇等水滸故事，大部分的內(nèi)容轉(zhuǎn)向了與地方惡勢力的斗爭，揭示了地主階級與農(nóng)民的尖銳矛盾，一定程度上歌頌了農(nóng)民起義軍的英勇業(yè)績。梅寄鶴在《一百廿回古本水滸序》里說：“本書實是一部鼓吹平民革命的文學小說?！薄澳脨赫異荷鐣碜霰尘埃瑢懗鲈S多貪官，污吏，劣紳，土豪，如狼如虎的欺壓善良，魚肉人民，弄得人家破人亡，逼得人走投無路，結(jié)果只得落草做強盜，大家聚義起來反抗政府?！保?1］349作者借梁山泊的故事來鼓吹平民革命，反抗惡政府。如第95回寫人民受了冤屈，不思到官府衙門告狀，卻想去梁山泊里呼冤；不說官府如何黑暗，只說宋大王替人平反曲直，要強過官府十倍。實際上表達了人民完全不滿意現(xiàn)任官府，而寄希望到綠林豪杰身上，要他們起來大革命，成立一個公正廉明的政府。

姜鴻飛的《水滸中傳》于民國二十七年(1938)由上海中國圖書雜志公司出版。作者認為俞萬春《蕩寇志》是“諂媚異族之作”，而陳忱《水滸后傳》“是一部亡國之鏡，是一部弱小民族受帝國主義者侵略的寫照，讀之熱血沸騰，頓增愛國熱忱。那時宋江等一百八人，只剩了三分之一，還是努力奮斗。國內(nèi)站不住，便到國外去，開拓殖民地，稱尊異國，統(tǒng)服暹羅，讀之令人眉飛色舞，大為我民族揚眉吐氣?，F(xiàn)在見了暹羅排華新聞，就想起了這部《水滸后傳》的價值，足以喚起民眾努力自強。照我國目下地位，最宜提倡這類小說，來鼓起民眾奮斗精神。”［2］89作者又說：“作這一部《中傳》，硬湊合了《前傳》和《后傳》，只以表白古人的事跡為因，挽救已死的民心為果?！保?］92姜起渭的《讀〈水滸中傳〉略述》亦指出：“我友姜君，痛人心之不古，四維之不張，乃有此書之作。雖系表揚古人，實為勸導來者，殊有功世道之作?！保?］87還痛斥漢奸的賣國求榮，指出此書寫作目的：“今夫人心之死也久矣，利之所在，雖父母可賣焉。此為亂之萌，若不為遏之，設(shè)一旦有事，孰不可以為漢奸?敵可不費一兵一矢，而能亡我國，滅我族矣。愛國之士，能無憂乎?今閱此書，乃知姜君之苦心孤詣?wù)?，在乎正人心，遏亂萌，明種族，愛祖國，使人手一篇，能使有漢奸之心者，而肯為國死也?！保?］88這些評論都從不同角度道出了姜鴻飛續(xù)寫《水滸中傳》非常明確的創(chuàng)作目的，即激勵民心，增進愛國精神。從姜鴻飛的《水滸中傳·自序》的內(nèi)容及落款時間為“民國二十四年夏”，可推斷這部小說當寫于1935年夏天之前，即中國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前兩年，自“九·一八”事變，日本強占中國東北后，中國人民就開始了局部地區(qū)的武裝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小說寫于當時并發(fā)表于當時，當有鼓舞全民積極抗日的深遠意義。

張恨水的《水滸新傳》寫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水滸新傳·自序》中說：“我感到要在上海發(fā)表小說，又非談抗戰(zhàn)不可，倒是相當困難。”“我要描寫中國男兒在反侵略戰(zhàn)爭中奮勇抗戰(zhàn)的英雄形象”［3］1，既可以教育上海讀者，又可以避免敵偽來找麻煩。“考量的結(jié)果，覺得北宋末年的情形，最合乎選用?！保?］1利用張叔夜作線索，描述梁山一百零八人參與勤王之戰(zhàn)的故事?！八谓菑埵逡共肯拢S張抗戰(zhàn)，在邏輯上也講得通?！端疂G傳》又是深入民間的文學作品，描寫宋江抗戰(zhàn)，既可以引起讀者的興趣，而現(xiàn)成的故事，也不怕敵偽向報社挑眼。”［3］1《水滸新傳》借古喻今的調(diào)子，就這樣定了下來。由宋代英雄抗金到現(xiàn)代人民抗日，讀者自能深會其心并深受鼓舞。楊義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也指出：“九·一八”事變以及隨之日益加深的民族災(zāi)難，使張恨水原先帶點冷然靜觀的“報人”眼光，變得更加憂郁，甚至自喻為清淚潺潺了。他面對“山河脫幅三千里，兄弟倪墻二十年”的痛苦顯示，做《詠史》詩云：“爭道雄才一槊橫，幾時曾到岳家兵。中原豪杰無頭斷，遜國君臣肯膝行。盜寇可憐侵臥榻，管弦憂自遍春城。書生漫作長沙哭，只有龍泉管不平。”而那部連載于上海孤島時期《新聞報》上的《水滸新傳》，寫水滸英雄受招安后，跟隨張叔夜抗金，借古諷今，“以愧士大夫階級”，在沉悶的孤島中很叫座。在這部小說中，他到底把民族憂患意識融合在自己駕輕就熟的章回體之中了。［12］747小說具體描述了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在抗金中，絕大部分都為國捐軀的壯烈場景，成就了忠義之志，堪稱一曲正氣之歌，閃耀著愛國主義思想光芒，具有鼓舞振奮民族精神的積極作用。讀來令人感慨良多，激勵了國人的抗日意志，而這原本就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

綜上所述，由于《水滸傳》本身主題存在多元性特點，因而基于對《水滸傳》解構(gòu)基礎(chǔ)上的《水滸傳》續(xù)書的敘事重構(gòu)也呈現(xiàn)多元化傾向?！端疂G傳》續(xù)書的作者經(jīng)歷了從《水滸傳》的讀者身份到續(xù)書創(chuàng)作的主體身份的變換，從接受到創(chuàng)造其間包含著作家對《水滸傳》本身的不同理解。因而民國時期《水滸傳》續(xù)書的主題也呈現(xiàn)了不同傾向：或揭示社會亂象，表現(xiàn)對社會的批判；或揭露階級斗爭的復(fù)雜與殘酷；或借水滸題材聊以抒發(fā)自己的懷抱；或讓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在水滸英雄重新演繹下，表現(xiàn)了《水滸傳》革命斗爭精神和愛國主題。這與不同讀者接受原著的主題傾向，民國時期社會環(huán)境及不同創(chuàng)作者的主體精神密切相關(guān)。

注釋：

［1］程善之.殘水滸［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

［2］姜鴻飛.水滸中傳［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

［3］張恨水.水滸新傳［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

［4］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5］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M］.北京：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6］王平.明清小說傳播研究［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

［7］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8］梁啟超.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J］.1902年《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

［9］王愛松.政治書寫與歷史敘事［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7.

［10］冷佛.續(xù)水滸傳［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

［11］馬蹄疾.水滸書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楊義文存第二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譚淑娟)

Analysis on Multiple Themes and Reasons of The Water Margin Sequels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YANG Shi-rong

(Humanities College，F(xiàn)uj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F(xiàn)uzhou Fujian350014； 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 Water Margin Sequels authors have made processing and recreation of the original work at different aspects.They have created many sequels with different styles and characters using some identical characters and themes.The themes of these continued books are diversified because of the controversial theme，the deep brand of the times，and distinct subject spirit.

Key words：The Water Margin； sequels；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me

作者簡介：楊式榕(1969-)，女，福建福州人，福建工程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4-05-15

文章編號：1673-2103(2015) 03-0001-07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