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輝,李建萍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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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鳩之比”與“忙閑之辨”
——南宋休閑思潮中的價值觀嬗變
章 輝,李建萍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南宋文士具有求異型思維和懷疑、獨創(chuàng)精神,這促發(fā)了當時具有時代特點的休閑思潮。“鵬鳩之比”和“忙閑之辨”便是這種思潮中的獨特文化現(xiàn)象。作為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重估和對生活方式的反思與拷問,它顯示了南宋文士價值觀、人生觀的嬗變。此種嬗變,直接造成了他們生涯中的“休閑轉(zhuǎn)向”,也深刻影響了整個南宋休閑文化的面貌。
南宋;休閑;價值觀
休閑觀念在宋代思想史中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位置。不了解宋人的休閑思想,就不能知曉宋代文化的某些成因,也就不能全面地把握宋代文化的面貌。對于南宋,情況尤其如此。歷史證明,一種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之發(fā)生,大凡會在思想領(lǐng)域有所先行。南宋休閑文化,首先就表現(xiàn)為一種思想上的潮流,即休閑思潮的興起和自覺。
李澤厚認為,在東漢末年到魏晉,產(chǎn)生了一種新思潮、新的世界觀人生觀,“簡單說來,這就是人的覺醒”[1]89,“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tǒng)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fā)現(xiàn)、思索、把握和追求?!盵1]90正是在此理論基礎(chǔ)上,趙樹功提出:“魏晉時期……閑情,作為一個美學的觀念與一種文人藝術(shù)化生命狀態(tài)之追求也因此而確立。”[2]2如果說魏晉是休閑觀念的確立時期,那么宋代,尤其是南宋時期,則可謂休閑思潮全面流行并得到充分實踐展開的時代。南宋文士的休閑成為一種彌漫性的思潮,對全民的生活、倫理及審美趣味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南宋文士放棄了前代那種政治情懷,放棄了對中原、北方的政治情結(jié)。他們在南渡之后發(fā)現(xiàn)了江南的詩意山水,轉(zhuǎn)而在休閑中實現(xiàn)精神自救,其結(jié)果是使宋代文化更加樂趣化、精致化、審美化。在南宋的詩詞、文章中,休閑思潮如晶瑩的泉水隨地涌出。閑、疏、懶、拙、蕭散、逍遙等大量字眼作為正面、褒義的詞匯出現(xiàn),突出地證明了對休閑的肯定。正是在休閑思潮的推動下,南宋休閑文化才達到了有史以來的一個高峰。
南宋為何能產(chǎn)生休閑思潮的興起和自覺?這與南宋文士獨特的價值觀密不可分。宋人的理性思辨精神和懷疑精神、獨創(chuàng)精神,已經(jīng)得到學術(shù)界之公認。正如吳功正所言:“宋人的思維是求異型的,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和看法,決不輕易認同前人和當代人。求異思維使其有獨創(chuàng)性,他們對人、事以致國事的看法、見解總是與眾不同,有自身獨到的視域、觀照點和論析方式?!盵3]39由于理學大興,南宋文士更加喜愛靜心思理,具有特立獨行的價值觀。他們相信自己的判斷,看重個人的價值,清醒地力求成為“真我”,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愿隨波逐流,隨時俯仰。請看他們的表白:“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朱敦儒《臨江仙》),“寧作我,豈其卿”(辛棄疾《鷓鴣天》),“一著要我決,豈在他人評?”(張镃《小疾書興》)如果說以上是詩人的詩化語言,那么思想家的論述則更加清楚,更具哲學理性:
“讀書一切事,須是有見處方可。不然,汩沒終身,永無超越之期矣。眾人汩沒不自知覺,可憐,可憐!”[4]286(《五峰集》卷二,胡宏《與彪德美書》)
南宋文士的這種獨特價值觀也深深影響著他們的休閑生活。胡寅稱李似矩“軒冕倘來,豈隨人而俯仰;山林獨往,聊卒歲以優(yōu)游”[5]247。陸游的休閑謀劃很堅定,絕不為他人的價值觀所轉(zhuǎn):“歸哉不可遲,勿與婦子謀”(《初秋夢故山覺而有作》),“掛冠當自決,安用從人謀”(《還都》)。張镃則表示:“非求世上人看好,但要閑中句律昌?!?《次韻酬陳伯冶監(jiān)倉》)他們對休閑生涯的一往情深,是來源于自家對休閑價值的體貼、比較和判斷。這種判斷導致了和前代不同的一種整體性價值觀的嬗變,也導致了整個南宋時代的休閑取向。正如潘立勇先生等指出的那樣:“過一種閑的生活并高度認同閑的價值,并非是士大夫消極的對外界、人生的逃避、否定, 而是更實在、更堅定、更真實地去擁抱生活、面向生活、面向自我生命?!盵6]
這種南宋文士的價值觀嬗變,是對傳統(tǒng)功利人生觀的顛覆。它讓人們重新審視習焉不察的人生,促使人們從心所好地去過一種真實、智慧的生活。而此類南宋文士,以文學家、詩人、詞人居多,代表人物有朱敦儒、陸游、范成大、辛棄疾、倪思、費袞、張镃等。平心而論,盡管他們中間也存在一定事功傾向(甚至具有一定官位,可稱為政治家),如陸游、范成大、辛棄疾等,但在宋代二重性文化心理影響下,他們同樣積極倡導休閑人生,對于休閑思潮的自覺興起最有推動。吳功正曾指出:“兼有劍氣簫意,這也才是立體的陸游。”[3]313“(范成大)對自然風光和田園風光的觀照意識頗得隱逸風味”[3]332,“豪氣、雄才、閑情,構(gòu)合為一個完整的辛棄疾的素質(zhì)、心態(tài)、精神。”[3]347這可謂透露了對陸、范、辛等人休閑個性的某種意識和認可。此外,在宗教界人士中,禪門的宏智正覺、無準師范,道家的白玉蟾等,盡管他們主要不是在世俗立場而是站在宗教立場,為解脫涅槃或求道成仙等終極追求而倡導休閑,但同樣揭示了休閑的高度價值,同樣可以作為南宋倡導休閑思潮的某種代表。
在以上人群遺留下來的大量文獻之中,有一個非常富于趣味的文學現(xiàn)象,它最能反映出南宋休閑思潮中的價值觀嬗變——那就是“鵬鳩之比”和“忙閑之辨”。
“鵬鳩之比”是南宋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可以說,它是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反思,對于激發(fā)南宋休閑思潮具有深刻的啟迪意義。在《莊子·逍遙游》里描繪了鯤鵬展翅的壯闊景象:
“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
面對鯤鵬的偉大事功,莊子用蜩、學鳩、斥鷃反應加以對照: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歷來認為,莊子在這里褒揚鯤鵬的壯舉,贊揚了它們的偉大事功,而否定和嘲笑斥鷃的狹小視野。而在南宋,這種價值觀卻發(fā)生了明顯的集體性的反思和重估。哲學家李侗的《吳方慶先生行狀》:
公既得謝,優(yōu)游舊隱,結(jié)廬號曰“真佚”,終日嘯詠其間。……方知命之年,遂有告老之意,或謂之曰:“公血氣方剛,事業(yè)未究,奚去之果?”公曰:“鵬鷃逍遙,各適其道?!逼缴嘶?,未嘗有毫厘營進之心,卒遂所請。怡情崖壑,養(yǎng)逸丘樊,徜徉于閭里,以觴詠自娛,其古逸民之風歟?[7]168(《李延平先生文集》卷一,《吳方慶先生行狀》)
在吳方慶的話里,“鵬”隱喻著事業(yè)成功,而“鷃”代表著休閑自適。在他看來,這兩者的價值是相等的,因為他們“各適其道”,均可自得其樂。正因如此,他才在別人看來“血氣方剛”的年紀放棄“營進”,選擇優(yōu)游養(yǎng)逸。對此李侗深表贊賞,稱其為“古逸民之風”。 胡寅也反復表達了類似的意思:
“鷃下蓬蒿,顧逍遙而已足;鳧飛渤澥,計多少以何虧?”[8]119(《斐然集》卷六,《致仕謝表》)
“逐飛鳧于渤海,從斥鷃于蓬蒿?!盵8]255《《斐然集》卷七,謝趙鹽啟》)
“篷艾卑飛,自適鷦鷯之趣?!盵8]257(《斐然集》卷七,《答劉帥啟》)
“搶榆鷃翼,宜戢伏于一枝;擊海鵬程,盍鶱翔于萬里?”[8]260(《斐然集》卷七,《答鄧倅柞啟》)
“既無羨于飛揚,即自安于固陋。”[8]277(《斐然集》卷八,《代向深之上范漕書》)
另一位文士仲并也自稱:“惓惓畎畝,每傾葵藿之心;碌碌蓬蒿,安知鴻鵠之志”[9]253(《浮山集》卷六,《代淮西守臣到任謝表》),貌似謙詞,實則道出休閑選擇之真實心志。他還祝愿友人張吏部“鷦鷯巢林,永遂一枝之樂。”[9]276(《浮山集》卷七,《賀湖州張吏部啟》)
政治家、詩人范成大雖官居高位,但也認為:和鯤鵬的宏大事功相比,蜩、學鳩和斥鷃雖然只是安于蓬蒿的休閑生活,不過這種人生觀同樣也是無可厚非的:“鵬鷃相安無可笑,熊魚自古不容兼”(《丙午新正抒懷十首》),二者有其各自的意義,就和春天的蘭花和秋天的菊花一樣,無法比較其價值:“春秋蘭菊殊調(diào),南北馬牛異方。心醉井蛙海若,眼空鵬海鳩枋?!?《有嘆二首》)而且,范成大的詩意還表露出另外一層:即休閑與事功是對立的。鯤鵬在追求“宏大敘事”的同時,也就喪失了休閑之樂,這正和熊掌與魚不可兼得一樣。而面對鯤鵬、鳩鷃所代表的兩種對立的價值觀,范成大多次明確表示:他愿意選擇后者,因為自適自足的人生更讓人快適:
身安腹果然,此外吾何求。《次韻溫伯雨涼感懷》
身謀同斥鷃,政爾愿蒿萊?!冻箷鴳选?/p>
大鵬上扶搖,南溟聒天沸。斥鷃有羽翼,意滿蓬蒿里。《古風上知府秘書》
鯨漫橫江無奈暟,鵬雖運海不如鳩。《偶然》
斥鷃蓬蒿元自足,世間何必臥高樓?!吨傩性偈拘戮?,復次韻述懷》
而詞人辛棄疾也在詞里表示過類似的意思:“看取鵾鵬斥鷃,小大若為同?!?《水調(diào)歌頭·題永豐楊少游提點一枝堂》)等等。
顯然,大鵬和小雀所代表的就是兩種生活方式的比較:事功型生活和休閑型生活,而前者就意味著多事和忙碌。因此,“鵬鳩之比”就必然地催生了“忙閑之辨”——南宋文士極喜談及“忙”字并加以價值批判,這在文化史上同樣也是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
在南宋文人眼中,“忙”是一種可笑的生命狀態(tài)。例如,陸游詩全集中,“忙”字出現(xiàn)100余處,并且主要作為貶義出現(xiàn)。如陸游云“堪笑行人日日忙”(《過江山縣浮橋有感》);范成大云“嶺梅蜀柳笑人忙”(《丙申元日安福寺禮塔》),“大笑羲娥轉(zhuǎn)轂催”(《立春后一日作》),因而忙者堪愧:“臘淺猶賒十日春,官忙長愧百年身。”(《春前十日作》)南宋文人又認為忙更是悲劇性的,一種人世間注定的災難,它隨著每日太陽的升起而滋長。如陸游云“人事還隨日出忙”(《橋南納涼》),“萬事可憐隨日出,一生常是伴人忙”(《客多福院晨起》),甚至發(fā)出“人生各有時,何至終身忙!撫髀三太息,墜露濕衣裳”(《門外納涼》)的悲涼哀嘆。同樣地,范成大感慨“日出塵生萬劫忙,可憐虛費隙駒光”(《懷歸寄題小艇》),張镃悲嘆:“塵土奔忙舉世人,無過白白鬢毛新?!?《鷗渚亭次韻茂洪西湖三詩》其三)
他們甚至將這種悲觀的情緒投射到自然界。陸游云“更事多來見物情,世間常恨太忙生”(《春日雜興》),辛棄疾云:“亂云擾擾水潺潺。笑溪山,幾時閑?”(《江神子》)陸游對蜜蜂、蝴蝶、鳥雀的生存狀態(tài)也持憐息的態(tài)度:“蜂蝶一春空自忙!”(《宇文子友聞予有西郊尋梅詩,以詩借觀,次其韻》)“合合蛙何怒?翩翩蝶許忙!”(《雨霽》)“墻外蜜蜂來又去,可憐終日太忙生!”(《凈智西窗》)“舒雁且為賒死計,鳴鳩便欲策勛忙!”(《久旱忽大雨涼甚小飲醉眠覺而有作》)范成大亦有“鳥雀有底忙?激彈過墻東”(《午坐》),“天公已許晴教好,說與鳴鳩一任忙”(《病起初見賓僚,時上疏丐未抱陸務觀:春初多雨近方晴,碧雞坊海棠全未及去年》)之句。
而禪門的釋慧空也云:“天無所加,己日以勞。”[10]291(《雪峰空和尚外集》,《答靈空老辯韓書》)潘良貴對忙的狀態(tài)描繪得更為具體:“凡人自平旦而起,目視耳聽,手持足奔,其心念之所經(jīng)營,雜然無一息暫止?!缡倾闆]至老,死而不悟者,天下皆是也,故常為靜者之所憐憫?!盵7]418(《默成文集》,卷三《靜勝齋說》)還有兩則短文,更為有趣:
“鄜延任子寧駐軍瑞巖,拉王巖起、阮圖、葉嗣忠杖履游石門,汲泉烹茶,清賞終日,超然有物外之想?;厥讐m勞,良可嘆也。紹興丙辰仲秋題?!盵11]219(《閩中金石志》卷八,任子寧《瑞巖題名》)
“廣都蔣城、吳大年,古郫李椿、秦亭、權(quán)師雄,大梁趙恂,閬中馮時,同谷米居約,以紹興十八年九月十有四日訪古菖蒲澗,觀唐人武功子石刻,置酒碧巖溪,效柳子序飲。損其籌為一題,各以投之,或洄,或止,或沉者,皆賞,惟直前無坻滯則免。坐客率三四飲,笑歌諧嬉,終日乃罷?!盵12]368(蔣城《碧巖題名》,《金石苑》)
很難想象,此類短小的即興之語會被收入古籍,唯一的解釋是,它們真實地表達了南宋人對忙碌生活的反思與對休閑生活的重視。這種反思,包括了探究這種事功型生活方式的起因與意義究竟何在。陸游發(fā)出這樣的拷問:“底事隨人作許忙?”(《東關(guān)》)“曉角昏鐘為底忙?”(《冬暮》)“翻憐市朝客,擾擾為誰忙?”(《獨意》)甚至采取某種黑色幽默來提問:“舊交散落無消息,借問黃塵有底忙?”(《即事》)范成大也質(zhì)疑自己:“沐雨梳風有底忙?”(《百丈山》)張镃則自問:“百年勞役終奚為,一段風流忍獨拋?”(《遊臞庵》)“遄經(jīng)六六回,勞生竟何補?”(《重午》)在宗教世界觀的浸染下,他們的結(jié)論頗具佛門色彩。陸游將人之所以忙歸因于“業(yè)力”:“業(yè)力驅(qū)人舉世忙”(《西林傅庵主求定庵詩》),而范成大則將之歸因于“心境”:“心作萬緣起,境生千劫忙?!?《舫齋晚憩》)但不論答案如何,其最終的取向是一致的,那就是張镃所言的“世上塵勞忙若鉆,想欲跳身脫羈絆”(《張郎中、尤少卿相繼過訪未果,往謝先成古詩寄呈》),究其實質(zhì),就是轉(zhuǎn)向休閑。
因此,在對蓬間小雀生活方式的肯定和對“忙”的批判中,南宋人士的價值轉(zhuǎn)向明確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休閑才是真理,是人間正道:
拙是天資懶是真。(范成大《有會而作》)
病笑春先老,閑憐懶是真。(辛棄疾《南歌子》)
人間樂事唯逍遙。(張镃《南園叔祖生日》)
人世只宜常放逸。(張镃《臥疾連日殊無聊賴,客有送二省闈試題者,因成四韻》)
水村居自樂,城市懶尤真。(張镃《代書回寄楊伯虎》)
同理,“閑人”才是卓越的人、智慧的人:
“世人學者急于爵祿之奉……窮年兀兀,老死章句,識者悲之。至于卓犖環(huán)奇之士,未始數(shù)數(shù)于此者,則必箕踞高吟,游心景物,收拾天地精英,以實錦囊,……”[13]134(《栟棕集》卷一四,鄧肅《上龜山先生楊博士書》)
“人生如夢,無一實法,婆娑嬉游,以卒余景,不是癡人?!盵14]23(《橫浦先生文集》卷一八,張九成《與尚書書》二)
“時駕小車出,始知閑客真?!?陸游《車中作》)
“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15]3427(《說郛》卷七十三下,李之彥《東谷所見·閑》)
在“鵬鳩之比”與“忙閑之辨”的新型思維下,大部分的南宋文士都實現(xiàn)了“休閑轉(zhuǎn)向”。第一個典型代表是朱敦儒。他本性恬退,早年就疏離仕途,自詡“清都山水郎”,過著閑雅的生活。后來被人向朝廷推薦,屢次推脫不得,方出仕為官。然而,復雜的官場生活使他無法適意,便又發(fā)出“我是臥云人,悔到紅塵深處”(《如夢令》),“塵世悔重來,夢凄涼”(《驀山溪》)的感慨,終于辭官而繼續(xù)閑適生活。這時他的一首《減字木蘭花》是他再度轉(zhuǎn)向,重歸休閑的思想總結(jié):
無知老子,元住漁舟樵舍里。暫借權(quán)監(jiān),持節(jié)紆朱我甚慚。不能者止,免苦龜腸憂虎尾。身退心閑,剩向人間活幾年。
“有何不可?依舊一枚閑底我?!?《減字木蘭花》)
朱敦儒的轉(zhuǎn)向深深影響了其后的南宋文士,為他們的出處取舍提供了依據(jù)和榜樣?!捌渥钪苯拥谋憩F(xiàn)就是,在朱敦儒以后,涌現(xiàn)出大量的閑適隱逸詞,以及‘效希真體’的詞作?!盵16]其后的陸游、范成大、辛棄疾、張镃等,莫不如是。
對陸游來說,《中國文學史》作者認為他寫作詩詞“是他在報國無門的情況下一種無奈的寄托?!荒茉谏剿飯@中尋求一時的解脫”[17]445,這恐怕是并非完全正確的。陸游自青少年時期便看重休閑的價值,而“漸老更知閑有味”(《看梅歸馬上戲作》),晚年的他在田園生活中更咀嚼出了休閑的深長滋味,對人生和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更事多來見物情,世間常恨太忙生?;ㄩ_款款寧為晚,日出遲遲卻是晴。”(《春日雜興》)在他看來,忙的、快的生活未必是好的,而晚的、慢的方式,更常??赡艹錆M詩情畫意。其對忙與閑的取舍,可謂涇渭分明。“歷盡危機識天意,要令閑健返耕桑?!?《冬晴閑步東村由故塘還舍作》)作為一種完美而理想人生境界,休閑對他不是一時的解脫,而是覺悟后的終極追求?!皬慕袢粼S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游山西村》),這是他對休閑轉(zhuǎn)向的詩意禮贊與恒久追求。
范成大的思想轉(zhuǎn)向在“萬境何如一丘壑,幾時定解冠裳縛”(《胡宗偉罷官改秩,舉將不及格,往謁金陵丹陽諸使者,遂朝行在,頗有倦游之嘆,作詩送之》)之句中流露明顯。而從《園林》一詩中則可明確認他轉(zhuǎn)向的實現(xiàn):“園林隨分有清涼,走遍人間夢幾場。鐵硯磨成雙鬢雪,?;∩涞靡焕K麻。光陰畫紙為棋局,事業(yè)看題檢藥囊。受用切身如此爾,莫于身外更乾忙?!倍鴱男翖壖驳摹扮姸ι搅侄际菈?,人間寵辱休驚。只消閑處過平生”(《臨江仙》),“綠野先生閑袖手,卻尋詩酒功名”(《臨江仙》)來看,他同樣也實現(xiàn)了休閑轉(zhuǎn)向。
轉(zhuǎn)向意味最濃的是張镃。且看:“要是從今后,休教枉卻閑”(《冬至后五日,約客晨往極樂精舍,因?qū)っ泛?,作詩紀事》),“蜂巢蟻垤非吾樂,終買云扃種術(shù)餐”(《閑步游紫極觀》),“會乞一閑歸故隱,定因能賦結(jié)高人”(《蘇堤觀木芙蓉,因見凈慈明上人,翌日惠詩,酬贈二絕》其二),“定將印綬棄擲歸南湖,秋風與我還相娛”(《秋風》),等等。事實上,他的轉(zhuǎn)向?qū)嵺`也是最富于風情,最可圈可點的。倘若細看他的《南湖集》和周密在《齊東野語》中的相關(guān)記載,便會有詳細的了解。
此外,南宋文士不但自己實現(xiàn)了休閑轉(zhuǎn)向,還引導他人及時醒悟,得自在之樂。朱敦儒警醒友人:“虛空無礙,你自癡迷不自在”(《減字木蘭花》),拷問友人“舍此蕭閑,問君攜杖安適”(《夢玉人引·和祝圣俞》),期待他們“放懷隨分,各逍遙”(《夢玉人引·和祝圣俞》),“把俗儒故紙,推向一邊,三界外、尋得一場好笑?!?《洞仙歌·贈太易》)陸游不但自己求閑,還要讓子孫都得此中之樂:“豈惟自得閑中趣,要遣兒孫世作農(nóng)”(《閑趣》),“更祝吾兒思早退,雨蓑煙笠事春耕。”(《讀書》)無準禪師也用自己的親身體驗來告誡他人走休閑之道:“山中坐,習閑成懶墮?!盵18]946(《四威儀》,《佛鑒錄》卷五)“我游江湖三十有四年,飽飯之余,一味閑打眠。子今迢迢苦尋討,不知尋討何慕焉?”[18]949(《送妷昭上人歸鄉(xiāng)》,《佛鑒錄》卷五)張镃告誡高官:“風月屬漁樵,真味豈能領(lǐng)?雍容補國手,斯宜理煙艇?!?《雜興》其三十九)正是在這樣的自覺與勸世下,南宋休閑思潮才會全面流行,南宋休閑文化才會高度繁榮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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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燕)
“A Metaphor on Pengornis and Turtledove” and “the Discrimination between Busy and Leisure” ——The Evolution of the Values of Leisur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Zhang Hui,Li Jian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Yuxi Normal University, Yuxi Yunnan 653100, China)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scholars had a special way of thinking with skepticism, which had an impact on the leisure trend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at time. “A metaphor on pengornis” and “turtledove and the discrimination between busy and leisure” was the unique cultural phenomenon in this trend of thought. As a revaluation of traditional values, and as a reflection and torture of life style, it showed the evolution on values and lifestyles of the scholar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this evolution directly made the “Leisure Turn” in their careers, and deeply influenced the whole appearance of leisure cultur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leisure; values
10.3969/j.issn.1672-7991.2015.04.002
2015-10-15
章 輝(1975- ),男,江蘇省南京市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美學原理、中國美學研究。
C913.3
A
1672-7991(2015)04-00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