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全仁 李祿勝
劉立民,男,36歲。大學畢業(yè),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成了一位“工頭”,并且一干就是十多年?!肮ゎ^”作為農民工最底層的直接“領導人”和一線管理者,每天與農民工零距離接觸,心與心地交流和溝通,對農民工的工作有著切身的體會,對農民工的生活有著深入的了解,2015年4月,我們在深圳市寶安區(qū)一工地上,對寧夏來深圳務工的劉立民進行了采訪。劉立民是一位“工頭”,通過和“工頭”的交流,讓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加深了對農民工的認識,了解了農民工身上所具有的優(yōu)秀品質以及缺點和不足,讀懂了一位“工頭”對農民工的深情厚誼,以及他對農民工問題的獨到見解與思考。
訪談者:您好!農民工朋友私下都叫您“工頭”,您對這稱呼怎么看?
劉立民:我覺得很正常?!肮ゎ^”,就是工友對“帶工的頭兒”,或“包工的頭兒”的簡稱,它是一種普遍的稱呼,不專指哪一個人。在實際工作中,當面叫我“工頭”的幾乎沒有,除非大家開開玩笑。平時都叫“領導”,或“頭兒”,也有直呼其名的。
訪談者:坦率地說,一提起“工頭”,人們很容易將它與“貪得無厭”“賴皮”“克扣工資”之類的詞聯(lián)系在一起,使它帶有了某些貶義色彩。冒昧問一句,您有沒有耍賴、克扣工人工資的情況呢?
劉立民:“工頭”是工程一線的管理者,要做好管理工作,保質保量按時完成工程任務,就得有一套嚴格的管理制度。對于違反制度的工人進行適當?shù)奶幜P是必要的。但耍賴皮、無故克扣工人工資的事,我做不出來。人們對“工頭”印象不好,帶有某些貶義色彩,只能說是“一只老鼠害了一鍋湯”!
訪談者:怎么說?
劉立民:用“一只老鼠害了一鍋湯”來比喻在我們這個行業(yè),因為極少數(shù)人的過錯,而讓干同一工種的人蒙受其害。我不否認有耍賴皮、無故克扣工人工資的“工頭”存在,但那樣的“工頭”畢竟是少數(shù)。
訪談者:如果耍賴皮、無故克扣工人工資,當?shù)卣懿还埽?/p>
劉立民:工人勞動了,就應當獲得勞動報酬,這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如果耍賴皮、無故克扣工人工資,這是違法行為,按理說會受到國家法律的制裁。現(xiàn)實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工頭”無故克扣工人工資,甚至卷款外逃現(xiàn)象,但是遇到這類事情的確實挺麻煩的,絕大多數(shù)地方政府部門就會及時的調查、處理或者把問題給解決了。當然也有極個別的地方政府部門在解決問題時相互推諉、相互扯皮,工人在時間上和精力上都耗費不少,在經(jīng)濟上也蒙受很大損失。
訪談者:如果耍賴皮、無故克扣工人工資,導致的后果是什么?
劉立民:作為一名“工頭”,誠信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耍賴皮、無故克扣工人工資,一旦失去誠信,誰還愿意跟著他干呢?所有的工人都將離他而去。手下沒有了工人,“工頭”給誰當去?時間稍一長,“工頭”就變成了“光桿司令”。所以,這樣的工頭”就成了真正的“賴皮”了,是沒有未來的。
訪談者:您是怎么成為“工頭”的?
劉立民:我大學畢業(yè),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我是父母靠打工供我上學的,現(xiàn)在我大學畢業(yè)了,無論如何再不能啃老了!于是,我就跟著本村的農民工去了建筑工地。有一天,工程建設中遇到了一個技術問題,技術員有些犯難,我出了個主意解決了,從此以后技術員很器重我,最后他還知道了我是大學生,又是建筑專業(yè)的,經(jīng)過他的推薦,我便承包了部分工程,這個任務完成后老板很滿意,后來老板經(jīng)常包一些工程給我,我手下也有了一幫能干活的工友,從此我就成了“工頭”。
訪談者:您平常是怎樣對待農民工的?
劉立民:我父母就是農民工,在我眼里農民工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的今天。如果說我包工有了較好的經(jīng)濟收入,全是沿襲了他們吃苦耐勞的品質。
對待他們我的基本做法是,工作上嚴格要求,從不馬虎,生活上多加照顧,盡量顧全。作為“工頭”,要多站在農民工的角度思考問題,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供人賺錢的機器。他們出來打工,獲得勞動報酬,不只是為自己,而是維系著一個家庭。他們最關心什么,最需要什么,作為“工頭”應當心中有數(shù)。
訪談者:在您看來,農民工的優(yōu)點是什么?
劉立民:農民工大多吃苦耐勞,為人忠厚老實。少是非,重情義,講誠信。每年有那么多農民工涌入城市,除非走投無路時才干一些違背良心的事情。當然也有一些好吃懶做、投機鉆營的人。
訪談者:能具體談談嗎?
劉立民:2014年3月25日,央視“焦點訪談”講了一個非常感人的故事:說的是來自廣西上林縣18歲的打工女孩石芳麗在河北省三河市騎電動車上班途中不慎撞倒了76歲的退休教師韓健老人,老人被撞得流了好多血,并且昏迷過去。
當時周圍很安靜,沒有人目睹這一幕,但小姑娘并沒有跑,她趕緊喊人救韓大爺。石芳麗給她父親打了電話,父親石永強說:“既然撞了人,天大的事兒也得頂著,不管花多少錢,咱們都要承擔到底!”
石芳麗父親在某建筑工地干活,母親做保潔,收入都很微薄。付了韓大爺?shù)谝还P醫(yī)療費一萬元后,家里就沒有什么積蓄了。石永強說:“我們絕不能賴賬啊什么的,哪怕傾家蕩產,或者是借錢,也要把費給付了?!?/p>
訪談者:這件事給您的印象這么深刻。
劉立民:也許與職業(yè)有關吧。我為石芳麗,特別是石芳麗的父親石永強感到驕傲和自豪,可以說他們是農民工的典型代表,農民工最優(yōu)秀的品質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訪談者:看得出,您對農民工不僅同情,而且很有感情。
劉立民:是的。農民工在城市屬于弱勢群體,他們有的粗茶淡飯,住在狹窄的工棚里或出租屋內,只要有機會,他們都在不停地工作,有一種向上向好的精神。他們出門不是徒步行走就是擠公交或是騎電動車,因為他們需要省錢。
但是當他們的工友或親人有困難時,卻能慷慨解囊。今年5月份,有個工友叫王德貴的,他的孩子得了腎炎,急需住院治療,可繳不起住院費。大家得知后,你一百,我二百,他三百,捐了近萬元,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訪談者:您是“工頭”,您認為您的工友整體素質怎么樣?
劉立民:他們上班很少遲到。下班了,如果當天的活還沒干完,他們總是干完才走。工程工期緊了,需要加班,他們不分晝夜地干,也毫無怨言。再臟再累的活,只要能掙錢,他們也干。頭痛感冒之類的病,他們總是抗著,很少去醫(yī)院。他們關心工友,助人為樂,時時將家人的冷暖掛在心上。
訪談者:農民工是不是也有自身的不足?
劉立民:大多數(shù)農民工是初高中文化程度,思想認識有限,容易滿足。他們的社交面比較窄狹,基本上就是工友、親戚和家人,其他方面交際很少。自我保護意識不強,只要能拿到錢,其他的事情考慮的很少。法律意識比較淡薄,許多人不知道與用人單位簽訂勞動合同,一旦發(fā)生勞資糾紛,往往表現(xiàn)得手足無措。勞動技能單一,缺乏系統(tǒng)培訓,如果失去工作,單一的勞動技能在短期內很難找到適合自己的崗位,甚至無家可歸。他們缺乏長遠打算,許多人只為眼前的生計忙碌著。仿佛“掙票子,蓋房子,娶妻子,生孩子”是許多農民工唯一的奮斗目標和人生追求。當然新生代農民工的素質要比老一代好了許多。
訪談者:新生代農民工和老一代農民工有哪些不同?
劉立民:老一代農民工大都吃苦耐勞,思想觀念保守,缺乏在城市的長遠打算,許多人只為眼前的生計忙碌著,他們對土地有著很深的情結,總想著落葉歸根,農村才是自己的家園。
而新生代農民工文化程度普遍都比較高,思想活躍,他們基本上不再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滿足于將謀生、賺錢作為主要目標,而更多的是為了改變生活方式,尋求更好的發(fā)展機會,希望通過自身努力來實現(xiàn)留城生活的愿望。與老一代農民工相比,新生代農民工的就業(yè)期望值更高、敬業(yè)精神較差、職業(yè)流動率高、就業(yè)的耐力不足。
訪談者:新生代農民工面臨哪些困難?
劉立民:現(xiàn)在的大學畢業(yè)生找工作比較難,擇業(yè)觀念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許多大學畢業(yè)生尤其是農村出身的,已經(jīng)開始和新生代農民工搶奪崗位,所以新生代農民工面臨著很大的競爭壓力,同時還面臨著在城市買房、結婚等許多經(jīng)濟上的困難。
訪談者:在您看來,原因是什么?
劉立民:農民工大多來自偏遠的農村。那里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學校教學設施差,師資力量薄弱;家庭困難,缺乏經(jīng)濟來源等,許多孩子早早離開學校,走上了打工的路。
訪談者:目前農民工在城市生存的情況怎樣?
劉立民:農民工是一個特殊群體,之所以說特殊,是因為在他們身上凝聚著兩重性,他們既是農民,又是工人,他們是在城市里工作的農民。假如沒有農民工外出務工,農業(yè)發(fā)展就失去了經(jīng)濟支撐;城市如果沒有農民工,許多工廠將會癱瘓,城市建設將會舉步維艱。從某種意義上講,農民工已經(jīng)成為這個社會的“脊梁”??涩F(xiàn)實是農民工在城市始終屬于弱勢群體,處在城市邊緣地帶。
近幾年來,老一代農民工已逐漸退出勞務市場,新生代農民工正在接替老一代的工作,但干苦力的越來越少,在城市購房的或者有購房欲望的逐漸增多。
訪談者:您認為怎樣做才能改變這種狀況?
劉立民:我認為國家必須高度重視農民工這個特殊群體。當然,我不是說國家對農民工不重視,而是說重視得還不夠。國家應當就農民工問題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出臺針對農民工更加具體、更加詳細、更具有可操作性和針對性的相關政策。比如說,可以加強對農民工的教育培訓。
訪談者:您知道的農民工技能培訓方面的情況是怎樣的?
他們的勞動技能,主要是通過工友手手相授,或是在勞動過程中自我實踐摸索的。相關勞動部門對農民工有過一些培訓,但受惠的還是很少。一些大的公司有時會根據(jù)工種臨時辦幾天培訓班,但接受培訓的面兒不廣,人數(shù)極其有限。企業(yè)主一般不愿意花時間花錢培訓農民工,他們恨不能將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哪里還顧得上去搞培訓。另外,農民工自身時間不允許,他們必須每天不停地勞動,不斷獲取勞動報酬,才能養(yǎng)家糊口。
訪談者:您有什么建議?
劉立民:許多行業(yè)都有繼續(xù)教育,而農民工在義務教育階段有欠賬,應當通過繼續(xù)教育來還清。國家應當加強對農民工的技能培訓,特別是需要有計劃的系統(tǒng)培訓。通過文化教育,提高農民工的文化水平、思想認識和覺悟;通過法制教育,使農民工不僅懂法,而且能夠運用法律的武器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通過系統(tǒng)的技能培訓,讓農民工掙到更多的錢,生活得更好。
訪談者:作為“工頭”,您是怎樣提高員工素質的呢?
劉立民:就農民工自身而言,應當振作起來,除了勞動和掙錢,還應當加強自身修養(yǎng)。比如利用節(jié)假日或其他時間,多給自己充電。每年包工的時候,我都會騰出一點錢來,給工友們訂閱一些實用的報刊,為他們購買手機流量。領他們參加一些有趣的文化娛樂活動,看看電影,等等。鼓勵支持工友積極參加技能培訓,不斷提高他們的勞動技能和生活質量。
也許是積習之故吧,我們常喜歡用對立的觀點思考問題。我們同情農民工,總以為他們的不幸與“工頭”有關。因此,自覺不自覺的就對“工頭”有了偏見。然而,通過這次采訪,平生第一次走進“工頭”的內心世界,原來也有“工頭”的心胸這般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