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林外史：《黑白（白之篇）》

陳遼

2007年，著名作家儲福金出版了《黑白》長篇。它通過天才棋童、天才棋士、天才棋王陶羊子對棋文化的感悟，寫出了中國棋文化的博大精深，象天法地?！逗诎住穯柺篮?，數(shù)十篇書評不約而同給予好評，公認《黑白》是一部表現(xiàn)棋文化的長篇杰作。圍棋界元老陳祖德和眾多國手也對它高度評價。但《黑白》寫的是陶羊子在舊中國的際遇，眾多讀者詢問儲福金：陶羊子后來怎樣？你是不是會寫第二部？儲福金不負眾望，七年后，發(fā)表了長篇《黑白（白之篇）》 （《江南》2014年第3期，以下簡稱《白之篇》）。讀過《白之篇》的文學(xué)界有識之士認為，這是一部可同《儒林外史》一比的棋林外史。

一

迄今為止，尚無新中國圍棋史?！栋字芬曰睘楹?，以小見大的手法，生動、豐富的藝術(shù)場景，寫出了新中國圍棋的現(xiàn)實主義史。

新中國成立后至“文化大革命”（《白之篇》里稱之為“運動”）的十幾年間里：場景一，囿于階級斗爭的慣性思維，在舊中國大名鼎鼎的陶羊子未受信用，他賦閑在海城（上海），只和棋友唐高義、方逸平“手談”。場景二，及至新中國政權(quán)鞏固，政府開始重視圍棋，陶羊子被聘請為教練，體委給他一點補貼，但他從不參加全國性的比賽。但得了冠軍的棋手和他下棋，卻“每次都敗在了陶羊子手里”，被戲稱為“一盤棋高手”。場景三，陶羊子妻子去北京給兒子帶孩子，他接替了他妻子任職的居委會副主任。他接招、解招，調(diào)解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受到居民的擁護。場景四，他辭謝了補貼，又因從不參加全國性比賽而名聲逐漸淡出。場景五，他的棋友徐高義在邊疆工作，突然失蹤，陶羊子受到來人調(diào)查。陶羊子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預(yù)感告訴他“新運動要來”，“他并無煩惱，倒覺得合著了心里的某一點，感應(yīng)落到了實處?！毙轮袊闪⒑笾痢斑\動”前的圍棋際遇，盡在這些場景的不言中。

“運動”十年期間：場景一，“運動”之風(fēng)乍起，便吹皺一池春水。陶羊子被戴上高帽子，因“國民黨芮總府包養(yǎng)的棋士”的罪名，和他昔日的女棋友梅若云站在一張八仙桌上遭批斗，他被“一根有銅扣的軍用皮帶”抽打著額頭流血，眼前模糊。場景二，畢竟陶羊子不是圍棋界的名人，又不是“走資派”，他被批斗了一次后，還是當(dāng)他的居委會副主任。日本棋隊來訪中國，棋隊隊員山口勁夫奉老師袁青（中國人）之命，看望陶羊子。他和陶羊子對弈，棋還未下完，山口勁夫就認知，他已居于劣勢，“這盤棋確實不用下了……”他問陶羊子：“先生可有教我的？”陶羊子“看著他，隨后伸手把盤上的棋都擼到了一邊”。“棋盤是空的”，讓山口勁夫思索。場景三，一些熱愛圍棋的小民渴望棋藝提高。中學(xué)生彭行就是其中的一個，他請求拜陶羊子為師。陶羊子接受彭行為徒，悉心指導(dǎo)，彭行的棋藝大有提高。場景四，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發(fā)出，彭行插隊到祖籍農(nóng)村當(dāng)農(nóng)民，無圍棋可下，乃去縣城找高手查談對弈。孰料查談訂有一個霸王比賽規(guī)則：他可以在他認為需要的時候，連下兩步棋，并把第二步棋稱之為“炸彈”，因此他無弈不勝。彭行在不公平的比賽規(guī)則下，竭智殫慮，贏了查談，但查談不肯簽字認輸。情急氣憤之下，彭行用小竹板凳砸向查談。查談頭部出血，彭行懼罪逃亡。場景五，彭行一路逃亡，一路找人下棋，終于在晉西北一個愛好圍棋的熊礦長的庇護下在煤礦落腳，成了礦工，參加了礦上的業(yè)余棋隊。場景六，彭行參加棋隊后，大顯身手，連連得勝，甚至勝了“棋力本來就很強，又在京城與許多高手的對局中，學(xué)到了許多東西”的黃金波。彭行的戶口也從鄉(xiāng)下遷到礦上。這時方得知，查談只是受了輕傷，彭行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場景七，運動進入后期。城際賽，地區(qū)賽，省際賽，連續(xù)不斷舉行，全省比賽在原城（太原）舉行。賽前，“京城里的整肅傳了下來”，彭行因收有幾首“反動詩”而被干部查詢。彭行決定一問三不知?；氐降V上，熊礦長也“似乎忘了再查問那幾首詩的事?！辈痪茫斑\動”結(jié)束。通過彭行學(xué)棋、下棋的十年遭遇，《白之篇》依然以其場景場面的生動性，顯示“運動”十年，是人們想下圍棋而不得的年代;而在“運動”后期，整頓期間，則是我國圍棋活動又開始啟動的年代。

新時期到來后，中國圍棋出現(xiàn)了大轉(zhuǎn)機。場景一，全國圍棋賽恢復(fù)，彭行調(diào)到南城（南京）省棋院當(dāng)教練。段位賽、省賽、全國賽，連續(xù)不斷。彭行棋藝迅速提高。他在全國循環(huán)賽中甚至勝過全國冠軍旋風(fēng)王。雖然那次全國賽，彭行是第七名，但他已被省棋院看中，調(diào)到了棋院。場景二，彭行在棋院當(dāng)了教練，負責(zé)對男女集訓(xùn)隊隊員的訓(xùn)練和指導(dǎo)，柳倩倩和楊蓮是他的得意女弟子?！八齻冊谙缕鍟r，透出不同的氣息，一個是清新的，一個較為深郁。”場景三，集訓(xùn)室里出現(xiàn)了一個從臺灣過來的年輕人蕭然，他可能是哪一個體育集訓(xùn)隊的外來親戚朋友。蕭然很快與楊蓮戀愛上了。柳倩倩與楊蓮下棋，本想贏她，卻輸了。柳倩倩說：“你有力量，兩個人的力量呢。”大家都笑了。場景三，柳倩倩和楊蓮都升了段，成為南城棋院正式的專業(yè)棋手。以省體委副主任帶團，彭行為副團長，率兩男兩女，時輪與成煒，柳倩倩和楊蓮，訪問日本?？赐鄷r，彭行與山口勁夫?qū)模案魅藞?zhí)黑先行一盤，兩盤都咬得很緊，一直到收官還是看不清他們的勝負。”場景四，隨著中日圍棋擂臺賽的勝利，社會上引發(fā)了圍棋熱。常在棋院走動的一位做服裝生意的老板，名姚十八。經(jīng)姚十八的介紹，柳倩倩與姚鈞相識?！八褚桓畹夭饺霊賽壑?，卻不意識她在戀愛?！钡鸵︹x之間的情愛，也像楊蓮與蕭然的情愛一樣，以失敗告終。場景五，柳倩倩開辦了“方圓”棋校，最初的學(xué)生中，有楊蓮臨終托付的侯小君。小君很有天份。只要有時間，柳倩倩就會與小君下一盤棋。小君似乎很快適應(yīng)了柳倩倩的進攻，并回以進攻。慢慢地，柳倩倩不再讓子，“到了讓先的棋?！眻鼍傲?，柳倩倩報名參加一個在全國具有影響的比賽，與全國冠軍七段棋手對局，成了賽場的最大黑馬，“以一盤不輸?shù)某煽儷@得冠軍?！眻鼍捌?，隨著韓國圍棋的崛起，競技方除中國、日本外，又添了一個國家。彭行從韓國回來，參加了升段賽，他感覺很好，比賽中直落數(shù)盤，升上了最高的段位九段。慶賀會上，柳倩倩給他發(fā)了方圓棋校名譽校長的證書。新時期到來后的十幾年間，中國的圍棋突飛猛進，已能和日本、韓國一比高低，而且常能勝出了。

其后的十多年。場景一，全國有名的旋風(fēng)王等國手在北京開設(shè)了“道場”。各省市一些拔尖的少年棋童被選送到了那里?！暗缊觥笔鞘召M的，進“場”要收費，與專業(yè)棋手對局也要收費。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字。侯小君的母親計星月，看出小君有望成為未來國手，她作為一筆大投資，把小君送進了“道場”。為了讓小君早日出道，計星月在京城租了房子。場景二，小君進道場后，在排名戰(zhàn)中，前四名得主多有變化，而小君得到的老是第五名，獎勵是免對局費?！暗缊鰞?nèi)并不認為小君是高手”，但他的對局費免繳了。場景三，小君參加中韓兩國少年棋賽，小君贏了第一場。他的每一步，都“讓對手想上好半天”。旋風(fēng)王“也覺得有的棋無理了一點”，但怎么算“有理”，怎么算“無理”？“每位天才棋手都在追尋‘神之一手，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是不是都顯‘無理？”因此，旋風(fēng)王親自給小君發(fā)了獎金，但“沒有在道場宣揚”。場景四，小君在升段賽中，除了輸給自己道場那位最冒尖的棋手外，全是勝局，“已經(jīng)鐵定升段”。他的同學(xué)胡多告訴小君：他“最后一盤，對手正差一盤就入段了，大家又有點熟，他私下來找我，最后約好了，我放水，他給錢……給了兩萬元?！毙【安挥傻脧埓罅俗臁?。場景五，幾年過去，小君回南城。他已得過全國棋賽的冠軍，對手是韓國的新棋王。五盤三勝，小君已勝了兩盤，離世界冠軍只有一步之遙。場景六，胡多作為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組織四代棋王——陶羊子、彭行、柳倩倩、侯小君聯(lián)棋賽。賽前采訪了每一個人，當(dāng)胡多問到小君，“什么是圍棋的美”時，小君的回答：“效益就是美?！眻鼍捌撸?lián)賽開始，陶羊子與彭行聯(lián)手，柳倩倩與侯小君聯(lián)手，下著下著，侯小君拋棄了柳倩倩，逕自一個人與陶羊子下。九十多歲的陶羊子，“每一步走得平實，卻又顯飄逸”，最后陶羊子的白棋以“半目勝”。陶羊子沒在意裁判宣布的勝負，睡著了。彭行“嗅到了一縷檀香的氣息，他想到了：涅槃?！薄栋字芬驳酱私Y(jié)束。《白之篇》以四代棋王的交替和更迭，確確實實寫了一部棋林外史，即新中國六十多年圍棋的現(xiàn)實主義史，震撼了每個讀者的心靈。

二

寫出新中國圍棋的現(xiàn)實主義史，只是《白之篇》的一“維”。它的另一“維”是寫四代棋王的心靈史。兩者或平行或交叉地融合在一起。

本著對圍棋的不同理解，四代棋王各有其心路歷程。陶羊子認為，棋是文化。他以此觀察、對待圍棋與己有關(guān)的一些事。新中國成立后，搞思想改造，陶羊子視思想改造是一種文化行為，他做好了“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的思想準(zhǔn)備?！捌扑呐f”了，陶羊子知道，“這些古物不可再生，是很有保存價值的，但這些價值有與無，都與建設(shè)新社會沒有什么關(guān)系”，“認為它們有價值，也許只是知識分子的舊觀念吧?！彼?，他對“破四舊”，勉強接受。及至“運動”搞“武斗”，對知識分子百般凌辱，陶羊子感到這與“文化”完全無關(guān);士可殺而不可辱，豈可認同。出于逆反心理，當(dāng)彭行請求他做他的學(xué)生時，他一反過去收徒從不舉行儀式的先例，要求彭行行跪拜禮。不是跪拜他本人，是跪拜棋文化。山口勁夫和他對弈，眼看輸了，向他求教，他擄空了棋盤上的棋子，山口勁夫和在旁觀棋的彭行百思不解，“棋盤是空的”，意味著什么？其實，在陶羊子看來，下棋，無論誰勝誰負，歸根結(jié)底總是空，只有棋文化是永存的?！斑\動”期間，陶羊子還是一個人不斷打譜，他不愿意這一中華民族悠長久遠的棋文化至此中斷。中日圍棋賽重開，他仍然對其中的勝局、負局復(fù)盤，捉摸兩國的棋力，比較兩國的棋文化長短所在，思謀何日趕超日本。彭行進了棋院，忙于升段，忙于比賽，而對棋文化的理解并無長進，陶羊子是有看法的，但他沒有就此批評彭行，因為他認為這是時代使然。最后，在棋王聯(lián)賽中，他以“棋是文化”的理想主義，戰(zhàn)勝了小君“棋是效益”的實利主義，他感到平生之愿已足，無疾而終，“涅槃”在棋枰上，他可以對自己的一生告慰了。

第二代棋王彭行，以其在“運動”期間的實際體會為基礎(chǔ)，認為棋是生存。下棋是要自己生存，叫對方失敗。他也以下棋作為自己生存的一種方式。在他囊中空空時，他憑棋藝，贏得了查談的尊重，五天不收他住宿費、食費。逃亡期間，他還是憑棋藝得到唐東方的接待，贏了唐東方，贏了常二段。唐東方因為怕窩藏他這個逃犯受牽連請他離開，分手時，還是“從褲袋掏出一疊紙幣，連同一把硬幣，一起放進彭行的口袋”。他的生存問題暫時得到緩解。在火車站，聯(lián)防隊將他扣壓，又是彭行靠下棋贏了聯(lián)防隊長，矮個子聯(lián)防隊員將他放行。在臺山煤礦，仍然以他的棋藝使他得以留在礦上，當(dāng)了工人，礦長還把妻子家的外侄女介紹給他。棋是生存，“人生如棋賽，一次過，無改悔。”彭行的“棋是生存”觀，是他在“運動”期間非同尋常的坎坷遭遇中形成的?！斑\動”過后，他當(dāng)教練，當(dāng)棋院領(lǐng)導(dǎo)人，當(dāng)全國冠軍，以至升到九段，全都是憑的下棋。棋下好了，他的生存環(huán)境也一年比一年改善了?！捌迨巧妗?，如此理解棋，很粗野，然而，“運動”十年，不就是一個粗野至極的年代嗎？彭行形成這樣的圍棋觀，很自然。

新時期到來，人的生存問題基本解決。如何使自己的情感得到滿足、宣泄，受到壓抑時怎樣反彈，怎樣進入正軌，就成為人們的重大需要。柳倩倩以及楊蓮，目睹彭行和秦如梅的愛戀之情，激發(fā)了他倆的斗志，取得了好成績。小梅在一場車禍中死去，彭行立刻迎娶筱萍做妻子，可見感情是多么需要填補。柳倩倩看到，楊蓮與蕭然戀愛時，棋力大增，本來旗鼓相當(dāng)?shù)模瓜虏贿^楊蓮了。楊蓮連連得勝，柳倩倩受到刺激，感到壓力的沉重，“壓到了絕望處，也只有不顧一切走下去”，柳倩倩拼了，贏了，與楊蓮一起升了段。她更感到棋和情感是分不開的。她和姚鈞的情愛生活失敗后，柳倩倩的感情受到沉重打擊。一年一度的棋賽中，輸了第一場，“接著的幾場她連著輸”。柳倩倩“堅持認為是他（姚鈞）讓她丟了元氣，還讓她丟了運氣”?！捌迨乔楦小钡挠^念在她頭腦里扎下了根。及至柳倩倩辦起方圓棋校，編了本《快樂圍棋》，感情順暢，“對空她進一步領(lǐng)悟了，她覺得自己的棋比過去高出了一子多的水平”。她贏得了全國冠軍?！捌迨乔楦小钡睦砟睿诹毁活^腦里是這樣根深蒂固地形成的。

進入市場經(jīng)濟為主的新軌后，不少人的價值觀發(fā)生了大變化。棋林也不例外。侯小君的母親計星月角角分分計較。她工于算計，鉆進了錢眼里。在社會的影響和他母親的熏陶下，侯小君切身感受到：沒有錢，在市場經(jīng)濟為主的社會里過步難行。他愛好下棋，有天才，有悟性，但他清楚，如果他升不了段，當(dāng)不了專業(yè)棋手，只能是兩手空空，腰無分文。因此，他刻苦鉆研，在下棋時算計過人，他知道下棋成名后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效益。他成名后，授課費、對局費、出場費、獎金，源源不絕地進入他母親的錢包?！安还芎谄灏灼澹灰A棋就是好棋?！彼沁@樣想也是這樣做的。胡多放水，拿了對手兩萬元，雖然“心里還有點想不明白似的”，“他還是想那兩萬元……”。在小君嘴里，棋是效益，還是好聽的說法。說白了下棋就是賺錢。棋在小君心中已經(jīng)“異化”了。

陶羊子的棋是文化，彭行的棋是生存，柳倩倩的棋是情感，到侯小君的棋是效益，不但和圍棋在新中國六十多年的發(fā)展史緊密依存，又是六十多年社會的變遷在四代棋王心路歷程上的折射和反映。四代棋王的心史，使《白之篇》的棋林外史更加厚實，更加多彩。

三

《白之篇》還有第三“維”。它是疊合、交融在前兩“維”之中的。舉凡經(jīng)典長篇，無不在反映或表現(xiàn)歷史生活或現(xiàn)實生活時，保持其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批判，古今中外，概不能外。假如《儒林外史》只是描摹、敘寫了當(dāng)時儒林人物而未對科舉制度進行深刻批判，它也只是提供了茶余酒后的談資，傳留不到今天。吳敬梓在《儒林外史》第一回借王冕之口對“用《五經(jīng)》、《四書》八股文”取士的科舉制度予以批評：“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文行出處（按：“文”指文章、學(xué)業(yè);“行”指道德、品行;“出”指做官;“處”指退隱）都看得輕了?！蔽肿x者不了解他寫《儒林外史》的苦心?！栋字烦龝鴮懥诵轮袊嗄陙韲宓默F(xiàn)實主義歷史，揭示了四代棋王的心史外，它還在情節(jié)、場景、場面的描寫中自然流露了它的傾向性。雖然儲福金從頭至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表示思想傾向的話，甚至他也沒有假借人物之口做他的傳聲筒。其傾向的隱蔽性甚至超過了《儒林外史》。

《白之篇》傾向之一，對左傾思想、對極左進行無聲的反思。建國初期對陶羊子的棄而不用，源于對圍棋的片面看法，以為那是閑適文化，玩物喪志。但是，不管怎樣，后來給陶羊子一點補貼，讓他能活下去，也還是好的。到了“運動”期間，把陶羊子這樣對新社會有益無害的人也作為批斗對象，把他打得頭破血流，那就是極左了。但是，儲福金沒有就此說過一句有關(guān)“運動”的話。

傾向之二，對圍棋的舉國體制似有質(zhì)疑。北京有棋院，不少省市也有棋院或集訓(xùn)隊，若干地級市也有棋校。它們招收或吸收了一批人，整天到晚學(xué)棋、研棋、弈棋。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參加省市賽、全國賽。冠軍第一，金牌第一。棋手年齡大了，在優(yōu)勝劣敗中只能退出。由于他們從小學(xué)棋，很少學(xué)文化，文化水平一般都比較低下，退出棋壇后百無一能。如此舉國體制是否和圍棋的文化本質(zhì)相悖？《白之篇》字里行間流露了質(zhì)疑，雖然作家儲福金仍然始終不發(fā)一言。

傾向之三，對當(dāng)今圍棋的生存和發(fā)展完全與市場接軌的做法，以為尚可商榷。自進入21世紀(jì)后，圍棋市場化了，一切靠金錢啟動、周轉(zhuǎn)、運行。進棋校，入道場，聽課，受教，對局、參賽，升段……都是金錢開路，金錢作結(jié)。巨額資金誘惑、吸引著眾多棋手。一批批冠軍產(chǎn)生，又一批批冠軍在不間斷的比賽中被人們遺忘。即使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日本和韓國也不是一切都金錢掛帥?，F(xiàn)代國家約定俗成，有些文化，如博物館文化、圖書館文化、公園文化，以及諸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并不進入市場，而是由國家撥款、支持而得以存在。即以我國的昆曲文化而言，如果讓它們進入市場，演員自己養(yǎng)活自己，行嗎？圍棋文化如同昆曲文化一樣，如有人喜愛、鉆研、學(xué)習(xí)，作為業(yè)余文化生活的一部分，那是民眾自己的事。在群眾性的圍棋文化活動中，其中的尖子，經(jīng)過選拔，極少數(shù)的人，進入國家隊，經(jīng)過再訓(xùn)練，再提高，參加國際比賽。無須讓圍棋像現(xiàn)在這樣，從幼年開始，少年、青年，一直到成年，都被卷進市場經(jīng)濟的洪流中，錢迷心竅，跟著金錢的指揮棒轉(zhuǎn)。圍棋與市場接軌，要不要進行改革？怎樣改革得好？儲福金仍然一句話沒有說，他只是在情節(jié)和場景場面中流露了他對這種做法尚可商榷的傾向。

《儒林外史》批判的科舉制度，是在《儒林外史》問世以后過了一百幾十年直到二十世紀(jì)初才被廢除的。如今與市場接軌的中國圍棋，也不可能一下子改變。但是，我相信，《白之篇》對它的無聲爭鳴，將會在十幾年、幾十年后的改革中，中國圍棋與市場接軌的做法，會得到轉(zhuǎn)變、轉(zhuǎn)化，這是可以肯定的。

一部新中國圍棋的現(xiàn)實主義史，一部四代棋王的心史，一部可與《儒林外史》一比的棋林外史，《白之篇》會經(jīng)得起時間和讀者的檢驗，我是堅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