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律
我這“別墅”孤零零突兀兀地坐落在老山的一個不顯眼的高坡上。春節(jié)過了,滿地野草一齊都發(fā)了新芽。其中還雜生著一些不知名的紅色小野花;入夏之后,又冒出一批白色的來。我也不曾怎么在意,而到了秋天,屋前忽然長滿了野菊花,大片大片的金黃,像地毯似地鋪滿我大門口。
天天看電視,近見銀屏上一位記者在馬路上攔住一位中年模樣的行人,問道:“你認(rèn)為怎樣才算幸福?”這位行人稍愣了一下,面對攝影機說:“有一套別墅唄!”
誠然是真話,衣食住行,人生四要?,F(xiàn)在衣食早已無虞了。行也不算大問題,出門有四通八達(dá)的公交車;自行車容易被偷,那么如果自備小轎車則最妙,當(dāng)然停車是不大方便的。還是住最難稱意,如今四十上下的人的住房多是父母輩的福利遺澤,否則就只得租屋棲身,自己花錢買怕是戛戛乎其難了。說得實際一點,有一套屬于自己的住房就該很滿意了。他奢言別墅,或許只是幽默一下。
想想我們那個中青年時代,住房都是單位按等級分配的。至于別墅,那是非常高級的人的福利,我是從來不曾敢想過,因為那謂之資產(chǎn)階級思想。
誰知道不敢想什么有什么!我四十歲那年,千真萬確地被擁有了一套風(fēng)景如畫、獨門獨戶的別墅。
現(xiàn)在要回頭計算一下日程,掐指間,定格在1968年。其時我在江浦工作,“文革”禍水的溫度,正猛熱在沸點上,進(jìn)入了“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我這個飽經(jīng)運動的人,逢事敏感,提心吊膽地掂量了一下“清理”這兩個字的分量。在商店里,無論生意興衰,都要定期清理存貨。暢銷的當(dāng)然留下,繼續(xù)上貨架;賣不掉的則卸下架來處理,降價賤賣了。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已經(jīng)很透明了。但我卻因此而有點高興,我想,這下可以換一個環(huán)境了。但愿新環(huán)境里沒有造反派。
果然,本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來找我了,他當(dāng)然是一位造反派。說實話,造反派原來并不壞,也曾與我同志相稱,有時還稱兄道弟。可惜運動一來臉就變,紅臉變黑臉,只消一轉(zhuǎn)頭的功夫。他們在“文革”中學(xué)會了兩大脾氣:一日“自圣顛”,老子天下第一;二曰“虐待狂”,愛給稱過兄道過弟的朋友坐飛機??墒沁@回來找我,卻是例外,他竟是一臉的春風(fēng)。
“老俞,恭喜你啦!”
我在造反派面前,一向然然可可,事事點頭稱好的。習(xí)慣使然,這回竟也隨口應(yīng)了一個“好”字。
“上面規(guī)定下來了,給你蓋一座別墅?!?/p>
這話可就令我茫然無措了??伤f的都是實在話。果然,我被清理出這個單位了。當(dāng)然還要給出路的——下放農(nóng)村當(dāng)農(nóng)民。人到農(nóng)村,避風(fēng)雨的所在總是需要的,那就得蓋房子。蓋房子要錢,這倒是不須我煩神。
“上面錢撥下來了,一百塊?!?/p>
一百塊!這絕對不是開玩笑。當(dāng)時房屋造價低,而且房子蓋在農(nóng)村,規(guī)定由生產(chǎn)隊經(jīng)辦。運動之中,生產(chǎn)隊干部聽話,上面交代任務(wù),別說撥一百元蓋“別墅,”就是一分不給,也得照辦。
造反派還照顧我,讓我把平時在辦公室專用的寫字臺和椅子帶走,不過要在建房資金一百元中扣除五分之一,那就只剩八十元了,我也點頭說:“好?!?/p>
萬不料臨行之日,我竟著著實實地榮耀了一下。這天上午九時光景,我胸掛著大紅花,健步爬上送行的大卡車,后面響起了陣陣鑼鼓聲??ㄜ嚲従弳恿?,車下又響起了一串鞭炮聲,還有幾個幫閑的叫好。真的,我好比演了一出戲,而且非常投入。一直到卡車闖進(jìn)生產(chǎn)隊,我才放松神經(jīng),回到戲外來。
其時生產(chǎn)隊的公社廣播突然響起,脆亮地報了一大串城里來的不速之客的姓名,其中赫然有我一個。我們這批人是響應(yīng)號召,下農(nóng)村安家落戶的志愿者呀!這些人的名字在喇叭里報了一遍又一遍,享足了被表揚的殊榮。
生產(chǎn)隊長是條精干的漢子,很客氣地接待了我。沒有說一句“文革”套話。我暗自慶幸:農(nóng)村里真的沒有造反派?。〕醮我娒?,看他的神色對我印象不錯,問長問短。我覺得他言談之間顯得很本真,便把自己的情況如實地略敘了一遍,他有點義形于色。
第二天就下田勞動。老實說,雖然手里拿著大鍬,或者肩上挑著擔(dān)子,卻并不怎么動,心不在焉啊!原因很簡單,我的“別墅”幾時動工呀?
這位隊長夠朋友,過不了幾天,就跟我談蓋房子的事了。
“天地良心,八十塊錢蓋房子,當(dāng)零頭都不夠。”他有點牢騷?!安贿^你放心,你為人不錯,我們談得來,我會把你房子蓋好的。材料不夠,隊里貼,人工隊里包,我們老農(nóng)民說話算數(shù),明天如果不下雨,就動工?!?/p>
隊長如此痛快,我心里踏實了。一位社員背后提醒我:“動工以前,照例要請幾桌酒的?!蔽一琶τ秩フ谊犻L,跟他實話實說,無非申明我是一窮二白,實在沒錢請客。
他不等我說完,就笑著攔住我:“放心,放心,一切由隊里包了。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先把你灌醉了再說!”
我感動得發(fā)抖。也是習(xí)慣使然,竟糊里糊涂應(yīng)了一聲“好”,其實應(yīng)該千恩萬謝的!
人生在世,處處都是學(xué)問。年輕時在學(xué)校讀書,學(xué)的是理科,什么代數(shù)、幾何、大代數(shù)、解析幾何、微積分,還要外加物理、化學(xué),連地球都能算出多少斤重來。誰知農(nóng)村蓋房子,一概全然用不著,土法子上馬,照樣跑得快。這回我看了農(nóng)村蓋房子的全過程,恍然大悟,原來我中學(xué)六年,大學(xué)四年,不過是個形式和過程。當(dāng)年用了多少心血,原來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叫一聲至圣先師孔夫子,你苦口婆心,教我們學(xué)、學(xué)、學(xué),可曾想到只是一堆廢話!
上面這些牢騷其實也是廢話,且收拾起來,專門看看農(nóng)村蓋房子——這不也是學(xué)么!
我不能一切都依賴生產(chǎn)隊,我也得小有表示。簡單得很,買十來包“一枝筆”牌的香煙。這煙是最賤的了,好在隊長和社員們都吸這種煙,不嫌蹩腳。除了散煙,別的事我無從插手,且當(dāng)個觀眾,做一回“逍遙派”!
社員們集體干活,有點懶洋洋的味兒,舉止間透著寂寞氣息。為了排解這種揮之不去的感覺,最佳選擇是相互開玩笑。勞動者是很聰明的,天生的幽默感,有時興之所至,玩笑開到女社員身上,難免有點黃,間或還動手動腳;女社員不但不以為忤,而且還會回敬,比男社員還多一點靈氣。這是我建“別墅”的插曲,一種快活的點綴。endprint
“蓋房蓋房,不慌不忙?!边@是社員們自編的口號。我這芝麻大的小工程,本不用慌,也不用忙,幾天功夫就了結(jié)了。雖說只需幾天,就這幾天,我仔細(xì)觀察,體驗了一段人類的原始勞動,真是勝讀十年書的。
動工了,先是制磚:挖土并擊碎,和入礱糠與稻草屑,澆上幾擔(dān)水,然后一位社員牽一頭老牛來,拽著它的鼻子,在一大片碎土上來回踐踏,將其踏成混合粘土。老牛在皮鞭和吆喝的驅(qū)使下,任人牽著鼻子,瞪著眼苦干一個上午,好不容易等到歇工的口令,才躺下來喘口氣。
原來我家住城里時,隔壁就是油餅店。做餅師傅在圓而扁平的大鍋里攤上一大塊油餅,烙熟了之后,用刀分切成塊出售。我是這家餅店的老顧客。不料如今生產(chǎn)隊制磚,方法竟完全一樣,只是面粉改為泥土而已。這種土磚,曬干了就是成品。我起先不大放心,抓起一塊猛擲在地上,居然著地有聲,只落下少許草屑糠渣來,看來,堅固得很哩。一位社員開玩笑說:“我們做的土磚經(jīng)得起考驗,是文化大革命練出來的。”
于是再散一遍煙。我是一根接一根地扔出去,大家干凈利索地一接一個準(zhǔn),有的暫夾在耳朵上,有的對著大姆指的指甲豎敲兩下,敲得緊實了,就著我送上去的火,吞吐一口,笑著嘆一口氣。
然后就叉墻。先把土磚砌到半人高的樣子,接著就用鐵叉把做磚用的粘土一叉接一叉往上堆,堆到一人多高,大家說:“行了?!?/p>
我便又散一遍煙。誠然是行了。絕對是一爿推不倒的墻,經(jīng)過兩三個好太陽,曬干了,我還真得略推了一下,沒有倒。說實話,我不曾用力氣推,生怕推倒了,再返工重來,又要買十幾包香煙。
下面的活兒更簡單了,架梁、安窗、裝門、鋪草頂、做土灶,另加些零星瑣事,沒有什么詳情細(xì)節(jié)可表了。
時近春節(jié),隊里磨刀霍霍,宰了只洋種約克夏大肥豬。年底照例抽光塘水,捉上來幾百條潑剌潑剌跳著的大魚。社員們風(fēng)趣,把魚說成龍,豬說成虎。晚上就是我的“別墅”落成慶典,宴席上的頭道大菜就叫“龍虎斗”。我平時粗菜淡飯,嘴饞得慌,一見大魚大肉,恨不得一口平吞下肚,不過肉到嘴邊,卻怎么也張不開口。幾桌人都酒酣耳熱了。一位干部緊對我耳邊說:“不怪你吃不下,就是我們,其實也不好意思下筷的——反正不吃白不吃?!?/p>
當(dāng)時人民幣八十元建房,也確實就這么簡單。我只用了幾百字,就像新聞記者寫新聞稿,一口氣就報道完了。雖說因陋就簡,而我是貧兒暴富,一下子成了有產(chǎn)者,便想到南朝詩人陶淵明有一句詩道:“吾亦愛吾廬?!边@位陶先生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曾經(jīng)窮極無聊,去不相識的人家要飯吃。他的那個尊廬,恐怕規(guī)模還不如我這個尊廬。他畢竟是詩人心胸,豁達(dá)高暢。他這句詩有異香,就好比讓我吸了一口鴉片,提足了精氣神,也謅出一句詩來:“吾亦有吾廬?!敝粍恿艘粋€字,換“愛”為“有”??此破降?,其實立意精深哩!
我這“別墅”孤零零突兀兀地坐落在老山的一個不顯眼的高坡上。春節(jié)過了,滿地野草一齊都發(fā)了新芽。其中還雜生著一些不知名的紅色小野花;入夏之后,又冒出一批白色的來。我也不曾怎么在意,而到了秋天,屋前忽然長滿了野菊花,大片大片的金黃,像地毯似的鋪滿我大門口。這種野菊花當(dāng)?shù)厝私兴皾M天星”,開在人家大門口,象征興旺發(fā)達(dá)。當(dāng)然我一點也不相信風(fēng)水之說,我是從文學(xué)審美角度命名我的“別墅”曰“菊味草堂”。無獨有偶,成都有杜甫草堂,廬山有白居易草堂,加上我這個草堂,鼎足而三,難道不算是詩壇佳話么!
農(nóng)村里家家雞豚,戶戶貓狗。有一條無主的草狗,瘦骨嶙峋,天天在我大門口逡巡,我想,這或許竟是緣分,終于收留了它,好做個忠實的伙伴。我夜來獨眠,它就躺在我床邊,周圍有些動靜,它就吠兩聲警戒我。山上荒僻。到了冬天,一輪冷月,四面朔風(fēng),如果沒有它做伴,還真有點四顧茫然的寂寞,沒法子排解呢。
安定下來了。我白天干農(nóng)活,晚上上床,一時也睡不著,常用孔夫子的話來催眠。孔夫子有一次對學(xué)生們說,衛(wèi)國有一位公子,名叫荊,他“善居室”。就是說,他當(dāng)家過日子有一套好本領(lǐng)。當(dāng)他開始有一點財物的時候,對自己說:“湊合啦!夠啦!,等到財物增多了一些,又說:“可以了,不錯啦!”及至富有起來,便說:“差不多了,小日子已過得完美啦!”如今我貧兒暴富,擁有比陶淵明還像樣的別墅,更有何求呢?快入睡鄉(xiāng)吧!
光陰荏苒,過了兩年,正是滿天星盛開的時節(jié),公社來了一位干部。見面就向我道喜,說是上面有人想起了我,要調(diào)我進(jìn)城工作去。這幾年,我好似瓠瓜被掛籬上,瓠瓜不能吃,本以為就這么永久掛著了。忽要用我,當(dāng)然很高興的??追蜃泳驼f過,“如果有人要用我,工作一年就會見起色;干三年下來,保證卓有成就?!敝潦ハ葞熡写诵坌拇笾?,我能不打起精神來,進(jìn)城干點成績出來么?可就是有一個沉重的東西著實地難舍:我的“別墅”!
上命不可違,嘆了一口氣,還是背個包袱,決然上路。只難為我的伙伴狗垂頭喪氣地送我一程。我傷心地對它說:“回去吧,朋友,不是我無情無義,是我身不由己呀。你就另謀生路吧,祝你好運!”及至到了目的地,忽又想起,我那別墅的大門忘了上鎖,只得自我解嘲說:“瞧你得意的!居然門都不要了?!逼鋵嵾@門本不需要了,我既進(jìn)城工作,十有八九是不會回來的。
此一去果然不得回農(nóng)村了,先是去治滁河,后又去治馬岔河,最后又去開秦淮新河,雖說兢兢業(yè)業(yè),可腦子總覺不好使??梢娨粋€干部閑置久了,腦子要生銹的。等到歲月把我腦子里這層銹磨光,已是“文革”收場,原單位通知我回機關(guān)工作了。
人是講感情的,我雖離開江浦回南京工作,在江浦那杯感情釀成的茶,卻是并不曾涼卻。那兒的朋友,時時念著我,邀我參加些文化活動,來往還熱乎著哩!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開端,我年過一個甲子了,照例退休。猛想起江浦大橋鄉(xiāng)山區(qū)還有我一幢“別墅”在那里閑置著呢,便將這心事對江浦一位領(lǐng)導(dǎo)說了。他是個熱心人,拍拍我肩膀說:“這個好辦,我派車送你去看看?!?/p>
歲月有情,它能將我精神上已經(jīng)磨平的塊壘忽又隆起,使我坐臥不安。一架爛草房,一只癩皮狗,竟突然使我如此動情!endprint
說去就去,汽車發(fā)動機一轟響,我的三魂七魄就一齊先飛回那個老山的小高坡上去了。哎呀,這許多年,我的“別墅”孤零零地守在那里,忍受著風(fēng)吹雨打,雪壓霜欺,能夠一直堅守到今天,等候故主人歸來么?唐朝薛仁貴征東,一刀一槍,血染沙場,十有八載,終于等到得勝班師的榮耀,立即轉(zhuǎn)回寒窯尋找受苦受難的妻子,演唱了一出著名的悲喜劇:《汾河灣》。我不得不含淚想起那句充滿人生辛酸的唱詞:“少年子弟江湖老?!薄敖稀边@三個字的容量大得海一般的深廣,只有親身經(jīng)歷了“江湖老”的人才會為此酸鼻斷腸的!我這次回去,伴隨我上演這出戲的看來只有我那只可憐的小狗了。誰知它還在不在呢?若還在,還認(rèn)識它的故主人么?若還認(rèn)識,誰知它恨不恨我對它的無情遺棄呢?
終于到目的地了,很順利地找到當(dāng)年的隊長。農(nóng)民在田野消磨一輩子,是很見老的,歲月在他臉上刻下很深的七橫八豎的溝。我這個人平時不愛左顧右盼地照鏡子,所以我臉上的歲月留痕到底有多深,并不清楚。反正老相識見面,彼此都為對方的老而有所感慨,不免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嘆息幾聲。
“別叫我隊長了。”他糾正我對他的老稱呼,“什么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統(tǒng)統(tǒng)拉倒了,我現(xiàn)在是老百姓,自由自在?!焙鲇衷掍h一轉(zhuǎn)道:“聽說你進(jìn)城發(fā)了財。”
我吃了一驚,正要否認(rèn),他緊接著又說:“你在我們隊里那會兒,穿的是破衣,著的是爛鞋,現(xiàn)在就憑你這身高檔的新衣服,還不像發(fā)財?shù)臉幼用??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翻身了,翻身了,恭喜你!”
就這么不著邊際地談了些閑話。我迫不及待地轉(zhuǎn)入正題了:“我是來看看我那幢房子的!”話才出口,又覺有點不近人情,忙又補了一句:“當(dāng)然,首先是來看你的!”
他笑了,笑得有點蹊蹺?!拔疫@就帶你去看你的房子?!?/p>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四面圍上來一群狗,不斷朝我吠著。農(nóng)村里來了生人,大抵是這情況。它們一吠,倒使我清醒了:狗的生命不過十多年,我的狗恐怕早就離開這世界了。忘掉它吧!而且,看來,恐怕我那幢所謂的別墅也該徹底忘掉的!
果然,那個小山頭風(fēng)煙如舊,景色依稀,而物事全非了?;厥浊皦m,臨風(fēng)灑淚,也不知是真淚、假淚、喜淚、悲淚。人是何等復(fù)雜的感情動物呀!
老隊長也似乎有點受到我的情緒感染,拍拍我的肩膀說:“我給你出個好點子?!?/p>
我本以為他有個為我排解悲傷的點子,誰知他這個點子竟是物質(zhì)性的,真?zhèn)€令人振聾發(fā)聵。
“就在這塊地上重蓋一幢房子。我為你操作,花不了多少錢的?!?/p>
他這話肯定是認(rèn)真的,如今有錢是好辦事的。
“我在這里原來當(dāng)過干部,大影響沒有,小影響還是存在的。我跟上面打個招呼,請會計造個預(yù)算,連土地加人工材料,花一兩萬就能蓋一幢像模像樣的大瓦房了?!?/p>
真是絕妙的好點子,不但有物質(zhì)利益,而且還是精神安慰,一兩萬塊錢我也消費得起,于是立刻興起了一個戲劇性的沖動。人生本是舞臺,二十幾年前我在此演了頭本戲,現(xiàn)在這二本戲不能不演。戲演好了,就是浮生佳話;演不好,頂多吃個倒彩,也無傷大雅。于是說:“那就謝謝你了?!?/p>
中午請他到鎮(zhèn)上吃了一頓飯,喝了兩杯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這事就定下來了。
大事已定,可以回南京了。說也可笑,汽車才開出五六里路,我就后悔了——在這個山頭上蓋房子,離南京數(shù)十里之遙,真的會來住住么?不能來住,只圖個心理慰藉,去花一兩萬塊錢,還欠個人情債,難道得了老年癡呆癥了么?
“回頭,回頭!”我招呼司機。
很快又回到老隊長家,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午睡,只聽得一聲聲的酣聲如雷。我推他一把,他不大愿意地睜開惺忪睡眼。一看是我,就笑起來說:“我就曉得你要回頭,你們知識分子動搖性大!”
一個口頭協(xié)議,定也容易,廢也不難,哈哈一笑,就算沒有這回事情。
這事的確可笑得很。后來聽說有一位當(dāng)年下鄉(xiāng)當(dāng)過農(nóng)民的干部近來也沖動了一下,利用當(dāng)年在生產(chǎn)隊的老關(guān)系,在農(nóng)村建了房屋,不過平時難得去住,這房屋真得就當(dāng)別墅用了。我不免又動心了,果然是動搖性大。不過不好意思再去找老隊長了,只能寫這篇文章,自己給自己解嘲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