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失約

龍學(xué)平

那一次失約，讓我抱憾終生;那一次失約，讓我想報(bào)答母親，卻再也沒有機(jī)會;那一次失約，讓我明白世間最遙遠(yuǎn)的距離在生死之間，從此，想見母親，只能在夢里。

2013年11月12日，我從包里取出手機(jī)，看見弟弟打過來的三個未接電話，我連忙打了過去。做夢也沒想到，弟弟帶著哭腔說：阿姐，阿媽不在了，你趕緊回來，車開慢一點(diǎn)。我問怎么會這樣呢？弟弟說阿媽到舅舅家，跪在外婆的喪堂前哭了兩三聲，就歪倒在舅媽身上，再也沒有醒過來。怎么會這樣呢？我媽走了，對于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來說，就像飄落了一枚樹葉，是那樣悄無聲息、無足輕重?？蓪τ谖业氖澜鐏碚f，就是塌了擎天柱，天空一下子低沉、黯淡了下來，雨水嘩啦嘩啦漏個不停。我泡在冰冷的雨水里，凍得瑟瑟發(fā)抖、驚恐失措。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這時，女兒來叫我吃飯去。我說我不吃，你去吃吧。她問：媽，你的臉色為什么這樣難看，你怎么了。我搖搖頭說沒什么。她用充滿擔(dān)憂的眼神望著我，一副我不吃，她也不吃的樣子。我只好跟她來到餐桌邊?？墒秋堃谖业难屎硖幭癖皇裁礀|西卡住了，咽不下去，淚水卻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怕我的情緒感染了女兒，怕她也吃不下去，于是趕緊抬著飯碗來到客廳里，假裝看電視。她吃好飯看見我的飯一點(diǎn)沒少，就追問我怎么了。我說外婆沒了，我們現(xiàn)在得趕緊回家。女兒聽后失聲痛哭起來。我們共同的天空塌了。

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飛奔的汽車上，誰也不說話。思緒卻沒有在悲痛恐懼中停止穿越時空的活動。人，只是歷史這古柏蒼松上的一枚樹葉，流淌過春夏的碧綠，待到泛黃時，深秋的涼風(fēng)中，總是要飄落的?？晌覌屃畡偝鲱^，身體一直還算硬朗，沒什么大病，她怎么能說走就走了呢？11月1號那天，我外婆不在了。我連忙打了個電話給我媽，聽她的語氣比較平靜，我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是啊，外婆是一顆熟透熟掉了的果子，這是一個無力挽回的事實(shí)，我以為我媽會平靜接受的。我對她說要跟舅舅、姨娘們換著守夜，不能一整夜熬著。她說幾個堂舅舅已經(jīng)分好輪流守夜了，她會找時間睡覺的，不熬夜。她這么一說，我就徹底放心了。后來我打電話給我媽，她告訴我說不能單11月13號出殯那天去，提前應(yīng)該買點(diǎn)水果去看看的。我說那好，我10號那天來。她聽后露出了開心的語氣，我似乎看到了她的笑臉。可10號那天是石屏趕街的日子（石屏縣城逢五逢十趕街），星期天遇到趕街不容易，我想帶著女兒好好逛逛街。街上商品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就像漂亮?xí)r尚的衣服一樣，即便不買，單看看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我又打電話跟我媽說10號我就不來了，我想上街買些東西，13號那天我一定請假來。她聽后有些遺憾，但沒有說讓我一定得回去。我媽對我一直很寬容，很少強(qiáng)求我去做什么，倒是時時處處為我著想。有什么困難，她總是挺身攔下，有什么好處，她總是首先讓給我。真是如老人們所說：只有兒和女待娘老子假的，沒有娘老子待兒和女假的。

10號那天，我和女兒一塊買了糯米、紫米、山藥、紫薯、甘蔗、柿子……那天，我牽著女兒的手在街上溜達(dá)得多開心啊，怎么會想得到災(zāi)難已經(jīng)捂著嘴在我們頭頂上方獰笑了呢？現(xiàn)在想想，那天，我媽獨(dú)自一人去舅舅家時該有多么失望，多么孤單啊！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笨晌蚁胛覌屃畡倓偝鲱^，不足以懼的，我有的是報(bào)答她的時間。前幾個月有個人來我家買核桃，他要求去核桃地里看看。父親沒有時間，我說我?guī)莻€人去。母親說她去，偏生不準(zhǔn)我去。我說那又長又陡的山路，還是我去的好。母親說：“沒事，我去慣了，前幾天我還跟你爸爸去的。”后來那個人又說不去了。阿媽啊，你像一棵蒼天大樹，一直庇蔭著我，是我堅(jiān)實(shí)的依靠，你怎么會突然倒了呢？坐在車?yán)?，我悔恨不迭。我這個混蛋，10號那天為什么不來呢？如果10號那天我來了，陪陪她，勸勸她別難過，要好好休息，也許我媽會沒事的。外婆走了，這對于我媽來說是一道坎，我怎么不來扶媽一把，陪她一同度過呢？外婆走了，這好像一把利劍刺入了我媽的胸口，我怎么不幫她拔出來呢？我覺得自己就是死神的幫兇。天啊，但愿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噩夢，醒來后，我媽還健健康康地活著。

當(dāng)我拉著女兒跌跌撞撞跑進(jìn)家門后，夜幕早已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昏黃的電燈光里，堂屋正中供著一口朱紅財(cái)頭漆黑身子的棺材。天啊，難道我媽真的走了嗎？難道我再也看不到阿媽慈祥的面容了嗎？難道我再也聽不到阿媽親切的呼喚了嗎？我悲慟地哭喊道：阿媽，我來晚了。阿媽，我錯了，我不該今天才來。阿媽……可是哭喊有什么用呢？阿媽再也聽不到了，阿媽再也不會來拉我起來，叫我別傷心了。阿媽，我親愛的阿媽，怎么就這樣被裝進(jìn)了棺材了呢？如果不是女兒就在身邊，也在悲慟地哭喊，我真想追上阿媽的腳步，隨她一同飄然而去。那樣，黃泉路上，我們母女可以相互攙扶、相依為命。那樣，黃泉路上，我媽就不會孤單害怕了。那樣，我們母女還可以一起點(diǎn)豆腐，煮涼粉，磨魔芋，腌酸菜……棺材，我不止一次見過，但以前覺得那只不過是跟箱子、柜子差不多的什物，而今天，里面裝的竟然是我親愛的阿媽，不能??！一次擦肩都要等待五百年，我和我媽能有一世母女情，不知等待了幾千年，我卻沒有牢牢抓住這份緣，就這么不小心放了手。從此，哪怕我走上十萬八千里，卻再也找尋不到我媽了。表姐拉起我來，說別哭了，再哭，你媽也聽不到了。你媽一輩子要強(qiáng)，現(xiàn)在，你該考慮的是怎么把你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抬出去，送她這最后一程。有些緣分如果不懂珍惜，一旦錯過了，只落得個追悔莫及。

已是深夜十二點(diǎn)，我家堂屋、天井和耳房里還坐滿了人。他們圍著火塘或高聲談笑或把麻將搓得嘩啦啦直響。弟弟開始時在用力拍自己的腦門，說他讀了五年的醫(yī)學(xué)院，一個外科醫(yī)生，搶救了不少人的生命，卻搶救不了自己的母親。他說他第一次感到回家的路這么漫長。語氣中透出無限的遺憾、無奈和自責(zé)?，F(xiàn)在他平靜多了，在跟一個堂兄商量怎樣辦喪事。父親頹喪地坐在火塘邊，背對大門，面對堂屋，不時抬起頭來看看棺材再抬起手來揩揩眼淚。他對我說，他正在包孝，聽到我舅媽的驚呼他立刻跑過去搶救我媽了。他又做人工呼吸又按壓心臟，可是我媽一下子就停止呼吸沒有了脈搏。他說如果在大醫(yī)院里，使用心臟起搏器，救活我媽的希望是很大的。他們從青絲牽手到華發(fā)，共同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fēng)風(fēng)雨雨，走過了許多坎坎坷坷，卻從沒說過要分手。把平凡炊煙調(diào)配得溫馨四溢是他們共同的夢想。他們曾經(jīng)相約誰也不許先走，要相依相伴安度晚年的。誰能想到我媽沒說一聲道別就這么匆匆忙忙離去了，只留下了頭發(fā)凌亂、面容憔悴、不知所措的父親。我?guī)状蝿袼バ菹⒁粫海偸钦f他睡不著。后來他跟我說，我媽走了，他感覺身子少了一半。其實(shí)，年近古稀的他并不知道，伴侶是自己的另一半這種說法，這只不過是他的切身體驗(yàn)罷了。

我的心空陰沉沉的，恐懼與疼痛的烏云洶涌翻滾，堵在心口，堵得我氣短胸悶。今天看來，以前遇到的傷痛都不算什么，根本沒有必要去糾結(jié)。我真希望我媽能像莫泊桑筆下《一家人》里的那個老太太一樣死而復(fù)生，或者說只是酣睡過去了，還有醒過來的那一刻。我?guī)状斡枚淙ベN著棺材聽，聽聽里面有沒有動靜，我媽是不是醒過來了。如果醒過來，在那個黑暗狹小的空間里她一定會害怕的，一定掀不開那厚厚的棺材蓋子的，我必須用心聽，及時把她救出來。我不止一次撫摸著棺材，貼著耳朵去聽，但愿希望的火花不滅，還能夠絢麗綻放。我期待著火花照亮我家的那一刻。我睡在堂屋邊的房間里，眼睛根本閉不下來，隔一段時間就要起來聽一次。忽然，我聽到我媽說：嘛，我怎么會睡在這里？阿平，趕緊來拉我起來。我急忙一骨碌爬了起來，希望這透著親切、幸福，令我驚喜無比的聲音能不斷傳過來?？墒菦]有，我只聽到這么一次。我又貼著棺材仔細(xì)聽，還是沒有聽到什么動靜。我真想撬開棺材蓋子看一看，怎能放過一線希望呢？我試探著問父親，這蓋子蓋起來就不打開了嗎？他說一般不打開了。我說那我媽要是活過來了怎么辦呢？他說不可能了，裝的時候她的腳手都冰涼僵硬了。難道我就這樣永遠(yuǎn)失去至親至愛的阿媽了嗎？

13號這一天，太陽東升西落依舊，藍(lán)天白云依舊，青山秀水依舊，小村炊煙依舊，只有我的世界不再依舊。吃飯的時候，我添了一碗飯，搛了一些菜放在供棺材的高桌子上，可我媽再也不會來吃了。以前我做熟了飯，她總是很高興地來吃。我怎么做她都說好吃，很香甜很享受地吃著?？上也荒軙r時在她身邊，做熟飯叫她來吃的時候不多。沒想到再也沒有機(jī)會做飯給她吃了。我還想著哪天她要是躺在病榻上，我會一口水一口飯地喂她吃呢……看著紋絲不動的飯菜，我只有不時往香爐里加點(diǎn)香面，插根香疙瘩。希望這裊裊香火之氣能帶著我無窮無盡的悔憾，哪怕傳一絲一縷暖意給我媽都好。后來香疙瘩都被我插完了。我說香疙瘩我去劃來，灶門前有很多柴的。堂兄說這不行，香疙瘩必須用柏枝樹做的。

我不會撕孝布，就請?zhí)蒙┳觽兘涛?。她們說要干什么你只用說一聲，我們會來做妥帖的。以前我們不會撕孝布，不會點(diǎn)豆腐，不會捂豆芽都是你媽教我們的。只要辦點(diǎn)什么事，就要來問她：阿嬸，怎么做。阿嬸，怎么辦。

剛剛送走外婆，我的姨娘就來了。她嗓子沙啞地哭道：姐姐，我手婭巴的姊妹，姐姐，我谷茬根的姊妹。我有什么事都只會來找你，以后我找哪個。熱頭落了明天還得見，你甩手一走永世不得見……

我的舅媽流著淚說：你媽來我家，她那雙手一下也閑不住。我家的洗鍋把、掃把都是她扎的。現(xiàn)在還有好幾把新的，我家用幾年也用不完。我家的筲箕、簸箕邊上爛了，她用細(xì)鐵絲一一扎好。10號那天她還去我家，她說娘不在了才知道沒娘的滋味……昨天她暈倒以后，我們趕緊拿米來撒，又燒錢紙又潑水飯，還找鏈子來鏈都沒拉住她。有人說，她對你外婆太好了，你外婆舍不得她，就把她帶走了。活人跟死人搶人，最終也沒搶贏死人。

我的姑媽和大爹都老淚縱橫。大爹說：她買給我的雞蛋還沒吃完。姑媽說：我這衣服是她買的。我大她這么多，為什么不讓我先走呢？

14號這天，凌晨五點(diǎn)我就起床了。醒來后，心里像被生生掏空了一個洞一樣疼痛難忍。抬頭看見棺材，就像一陣風(fēng)從淋血的傷口掠過，疼得無以復(fù)加。但是再痛也得強(qiáng)撐著，因?yàn)橛性S多事等著我去處理。我把泡好的糯米煮在鍋里，準(zhǔn)備叫早茶。叫茶時我們喊道：阿媽，來吃早餐敬茶，來喝清涼水啦。這得連叫三聲，可才喊了一聲，我們都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從此以后，再沒有阿媽可叫了。這充滿幸福、依戀、信賴的兩個字，還能對著誰喊呢？

風(fēng)水先生請來了。父親帶著風(fēng)水先生，領(lǐng)著幾個年輕后生，抬著鋤頭，拿了鐮刀，披著朝陽上山去了。當(dāng)他們伴著晚霞回家時，父親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一些。他說那真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視野開闊，地勢平緩，不遠(yuǎn)處有郁郁蔥蔥的樹木，還有一眼清凌凌的山泉，附近沒有溝壑。在那里呆上一會兒，心里會變得很寧靜。

以前，喪堂是用竹子和柏枝樹枝葉扎的，上面插著做工精細(xì)的漂亮紙花，墨綠的柏枝樹葉子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我從書本上知道，柏枝樹是森林衛(wèi)士。有人測驗(yàn)，一公頃柏枝樹林一晝夜內(nèi)可放出五十公斤植物殺菌素，所以森林內(nèi)的細(xì)菌就很少，一立方米空氣的細(xì)菌含量最多也只有三四百個，少則五六十個，而空曠地方每立方米空氣就有細(xì)菌三四萬個。我想我的祖先們世世代代用柏枝樹扎喪堂并不是巧合，而是他們充滿著永遠(yuǎn)令我們景仰的智慧?，F(xiàn)在不用柏枝樹枝葉了，完全用竹子和紙做，有扎好的賣，量合尺寸去訂就行。傍晚，紙花掛起來了，僮男女站在喪堂兩邊，還有紙車、紙電視、紙洗衣機(jī)……堂屋里掛著小搖錢，大搖錢樹用竹子支起來“栽”在門口。堂祭時我家里擠滿了人，但是都是親戚朋友和隔壁鄰居，沒有看熱鬧的小孩，大概是看電視去了。我們小時候沒有電視可看，人家堂祭就跑去看熱鬧?？粗腔ɑňG綠的喪堂沒有絲毫恐懼，聽著祭師蒼涼的話語和喪者親屬悲痛欲絕的哭喊也體會不到半點(diǎn)悲涼。幾個小伙伴手拉手望著插在柏枝樹枝葉間的黃花或白花，心里盤算著明天要搶哪一朵。結(jié)果不是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小男孩搶了，就是被一把火燒了，一朵也搶不到。

超度時，師娘說讓我媽早日去轉(zhuǎn)世脫生。我在心里喊道：不能夠啊，我媽得永永遠(yuǎn)遠(yuǎn)做我阿媽。這樣，將來有一天我無可奈何離開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而走上黃泉路時，她一定會在奈何橋的另一端張望我。我看到她灰白的頭發(fā)隨著微風(fēng)飄動，臉上仍然沒有老年斑，皺紋也不多。阿媽也看到我了，眼里露出喜悅和關(guān)切，伸出手來拉住我不放。這樣，我也就不會懼怕最終有一天得走黃泉路了。

15號這天凌晨五點(diǎn)，天空飄起了蒙蒙細(xì)雨，輕輕悄悄、綿綿長長，意味著今天的這場離別將會是一生一世。從此，我媽將永遠(yuǎn)曬不到燦爛的陽光，看不到五顏六色的花兒，聽不到鳥兒嘰嘰啁啁的歌唱，嗅不到粗茶淡飯的幽幽清香……阿媽，我是多么舍不得讓你走啊，可如何阻止你匆匆離去的腳步呢？父親怕把我媽歇壞了，怕我們守夜熬傷了，決定今天就把我媽送葬。祭師說三天內(nèi)送葬不用瞧日子。這是一個多殘酷的事實(shí)啊，可再殘酷，我也必須得面對。接外家來奠祖時，弟弟頭上包著白色孝布，又戴了一頂竹子做的裹了白紙的三棱冠，身穿白色孝衣，腰間拴了一根麻線，腳穿孝鞋，手里拄著裹了白紙的拐棍走在最前面。我們沒戴三棱冠，也沒拄著拐棍，其他衣著與弟弟相似跟在后面。大鼓、小鼓、大镲、小镲、銅鑼、嗩吶、笛子合奏著凄婉幽怨的古老曲調(diào)。多少無奈，多少不舍，多少悲痛卻是流淌的旋律無法表達(dá)的。

起棺時，孝子得順時針繞棺三圈，再逆時針繞棺三圈。這古老的儀式一定是表達(dá)孝子對逝者的依依不舍之情。母親啊，你捂的甜白酒還飄著馨香，你親手縫制的嫁衣還溫暖著歲月，你栽下的楊梅、核桃、柿子還一年一度捧出醉人的香甜，我怎么就要送你上路了呢？此去道路不知是平坦還是崎嶇，不知是鮮花盛開還是荊棘叢生，不知是有友好的笑臉還是有青面獠牙的惡鬼。你一定要小心走好啊，阿媽，我的阿媽。

轉(zhuǎn)喪時，喪堂前竹子和紙做的一切都被燒了。看似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一切隨著火苗跳動轉(zhuǎn)瞬便化為灰燼。人生真的很短暫?。≌娴牟槐赜?jì)較。人，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間，終將兩手空空離開這個世界。不知是誰說過，所有的問題都是時間問題，所有的煩惱都是自尋煩惱。同樣，一個人在世上所擁有的所有繁華對于個人來說也終將灰飛煙滅。被歲月悠悠長河的浪花淘洗后，能留下來的石子太少太少。

當(dāng)最后一塊長滿青草的土塊蓋到墳頭上，當(dāng)蒸來的米糕不再飄散熱氣，當(dāng)太陽被晚霞淹沒得無影無蹤，我們得回家了。阿媽，把你留在那個漆黑陰冷的世界，把你留在這個荒涼孤寂的山坡上，我是多么不舍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取下一炷香火握在手里我走在最后，能多陪你一秒就多陪你一秒吧，阿媽。

我媽走了，真的走了，在無法更改的事實(shí)面前，除了接受，還能做什么呢？多少次，我像一只傷痕累累、身心疲憊的孤雁回到你身邊，你慈祥的目光，疼愛的神情一次次讓我失落的夢、破碎的夢得以重新找回。當(dāng)我在你愛的溫暖里烘干翅羽再一次起飛時，我還天真地以為這份愛能陪伴著我直到永遠(yuǎn)呢。直到2013年10月27日離開你時，我也沒料到這是最后一次見你。那天，我在房頂上幫父親切藥。你做熟飯來叫我吃飯，看到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沒切完，你就拿了砧板菜刀跟我一塊切，邊切邊跟我講，你去看我外婆，看見我姑媽在栽豌豆，你就去幫她栽。你說，我姑媽命真苦，兩個兒子媳婦都不好，一年到頭也不給她一分一文，好在還有三個姑娘，不然真不知該怎么過。唉，八十多歲的人了，還得去栽豌豆……那天，就要坐車時，天陰沉沉的，飛起了細(xì)雨。你找了一件保暖內(nèi)衣讓我穿好，又找了一把傘幫我撐好，叮囑我別淋到雨。我讓你別送，你就站在門口目送我。當(dāng)我走出一大截回頭看時，你還站在門口戀戀不舍地癡望。我怎么能夠知道這樣久久不肯轉(zhuǎn)身離去的身影不再屬于我了呢？

我媽真的走了。她把寂滅留給了自己，把無盡的傷痛留給了我，把無盡的悔憾留給了我，把無盡的思念留給了我。如何忘記兒時晚風(fēng)送來你一聲聲溫暖的呼喚;如何忘記穿上你縫制的衣服去趕娃娃街的欣喜若狂;如何忘記那年我放假回家，夕陽里轉(zhuǎn)過一個山腰時看到你來接我的驚喜;如何忘記我躺在病榻上，傷痛無助中睜開眼，看到你布滿焦急與牽掛的臉……世間只有這種愛最真摯無私，像佳釀，不但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而褪色，而且會愈加醇香馥郁;像港灣，不僅不會在風(fēng)雨來襲之時躲避退卻，還會伸開愛的臂彎，把你攬進(jìn)溫暖平靜的懷抱……卻被我一不小心放了手，就再也抓不到，叫我怎能不掉進(jìn)悲痛與悔恨交織的泥淖中呢？但是我想，如果我媽在天有靈，她一定希望我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活著，而不希望我被痛苦的稀泥淹沒。我身體里流淌著她的血液，我是她生命的延續(xù)，我是她的驕傲——盡管我各方面都很拙劣，盡管她沒有跟我說過，但是從她的眼神里我讀出來了。我得照顧好自己，好好活著，繼續(xù)讓她驕傲。

只有照顧好自己，我才能孝敬父親，報(bào)答他大山般厚重的父愛。我得關(guān)愛弟弟，盡管多數(shù)時候，是他關(guān)愛我，但我至少可以提醒他少喝或別喝酒，多鍛煉身體。我得照顧好舅舅和姨娘，他們同你一直手足情深，我會把這份情繼續(xù)下去。這一切，一定是你希望看到的，阿媽，我一定會盡量做好的。

現(xiàn)在，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體形、衣著跟我媽相近的婦女，我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那是我媽。要過上幾秒鐘，我才會明白不是，但我還是愿意多看她幾眼。真希望能在某個路口跟我媽不期而遇??！前幾天跟朋友去逛街，看到一些適合我媽穿的衣服，我真想買一件……站在服裝店里，失落和傷痛一下子讓我的心空黯淡低沉下來。望望身旁有不少人，我強(qiáng)忍著才沒有淚如雨下。能夠買衣服送給媽媽原來是福分。

我媽走了，我才明白，陪伴著媽媽的每一天都充滿了七彩陽光;陪伴著媽媽的每一分每一秒彌漫著蜜一樣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