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在鄉(xiāng)村,所有光明和黑暗,最先從村莊兩邊的山嶺升起和降臨。山坡、地沿和河溝的茅草剛剛發(fā)生,像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趁著春風,努力撲騰嫩黃的翅膀,雖然一直緊貼地皮,但它們是有飛翔欲望的,像法國詩人博納富瓦的詩句所表述的那樣:“熱鬧得像一場雄偉的事業(yè)”。田里的玉米和麥苗見風就長,野草混雜其間,匍匐向上。在鄉(xiāng)間,蝴蝶是最美的,可我總是熟視無睹,一臉麻木,只是有些小女孩子,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嚷著喊著讓母親或者姐姐捕捉。
我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只有一個弟弟——男孩是不喜歡蝴蝶的,看見就看見了,沒有特別的感覺。那時候,我一直厭倦勞作,總是說出很多的理由,拒絕下田干活。十二三歲的孩子,我的欲望僅僅是能夠輕松而且順著自己的意愿,度過每一天,這是簡單的,而在鄉(xiāng)村,尤其在大人眼里,只有一個字:懶。有人對母親說,你家這孩子,成不了大氣候,“懶”字當頭!母親告訴我后,我不高興——但仍舊懶?!皯小背闪宋以卩l(xiāng)村時候的另一種“疾病”。
初春的早晨是涼爽的,清水一樣,澆過身體和觸覺。目擊的遠處近處,還有不少的枯黃,有大片的綠色,像是圍剿的軍隊,從荒涼的根部、四周和頭頂,溫柔占據(jù)又一個冬天之后的大地表層。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可以嗅到青草的芳香。接著是房后杏花的香味——蜂蜜一樣甜,在風中流傳?;ǘ溥€沒落,孩子們就想到了酸杏——我也是,拉著弟弟,爬到山嶺上,再順坡下去,站在滿是粉白花朵的杏樹下面,像餓極了的猴子,眼巴巴地要找到花朵之后的青澀果實。
長大后,看到智利詩人帕斯在一首叫做《樸素的生活》的詩歌中說:“屬于面包的還給面包,但愿面包每天都出現(xiàn)在你的桌上,屬于汗水的給汗水,屬于夢的給夢。”這是多么自由和美好的愿望或者說境界?可是,在那個年代,對于我來說,這種“樸素的生活”只是一個不著邊際的夢想。
到正午,天氣熱了起來,熱得滿身淌汗,外罩穿不住了,急忙忙地跑回家,沒來得及擦掉汗水,就把外罩脫下來,扔在凳子上,然后又風一樣跑出去。沒過幾天,梨花也開了,潔白的白,純白的白,氣味也像杏花般蜜香。
那時候,我們家下面地沿邊長了一棵大梨樹,每年春天,花朵盛開,把我們家的數(shù)個黑夜映得如同凌晨。我們一家,都在梨花,在黑夜的光中睡眠,包括老了的房屋、已歷數(shù)百年的青石臺階,還有一棵已是千瘡百孔的老梧桐樹。而桃樹已經(jīng)不多了,從13歲那年起,一邊山嶺下的桃林忽然不見,剩下的只有樹樁。第二年,還有一些嫩桃枝滋生出來,但不久,就徹底消失了。
父親和母親開始忙碌。因為莊稼,村人都行動起來,在各自田里,穿著春天的衣服。汗水流下來,不是滴在泥土上,而是順著脖頸向下,穿過衣服,再從腿角流到濕答答的泥土上面。奶奶叫了我和表弟,兩個孩子,背著裝滿柴糞的荊籃,沿著村前村后的小路,一趟一趟往地里運糞。
我給奶奶干活,弟弟一直反對,他不喜歡奶奶,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不明白,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心里怎么會有怨氣呢?而且根深蒂固,直到長大,奶奶病故之后,依舊氤氳不散。
要點種了。種子從去年的谷子、花生和玉米里脫穎而出,或者被人從遠處的商店買回來。太陽熱烈,連續(xù)一個月,土壤所蘊涵的水分在連續(xù)的照耀中急速潰散,3指以下的泥土干燥猶如白面,手指伸到里面,有一種灼熱感。父親說,這樣的土壤不能點種,種了也是白搭。我知道,每一粒種子都要發(fā)芽,如果不能,就是一種徒勞和浪費。這時,村人開始抬起頭來,看天,流云緩慢,深遠湛藍,風中的花粉和蜜蜂的飛舞讓人厭倦。一連好多天,一點下雨的跡象也沒有。
在我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印象中,無雨的鄉(xiāng)村春天,不啻是一場災(zāi)難,再美麗的花朵也只好凋落,沒有果實的樹木就像是一個沒有依托的靈魂,樹葉的繁華只是一時的浮華行為,顯得淺薄和短暫。又10多天過去了,天空依舊晴朗,風除了在清晨時分收拾一下夜里難得的露珠之外,只有飛行,持續(xù)不斷地在山岡和田地,河溝和樹梢,似乎一個百無聊賴的過客,迷失在南太行山一帶的村莊。
有人再次想到神仙,古老的祈雨儀式,或者唯心主義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坐落在另外一個村莊中央的龍王廟撲掉一年的塵灰,再次回到村莊的核心。有人挨門挨戶起了錢,有人去往更遠的地方,請來戲班,在大隊部外搭起舞臺,開始唱戲,舊朝的故事在方寸之地復(fù)活,“咿咿呀呀”說的唱的都是人間的喜怒哀樂,眾生百相。天還沒黑,人們就拿了自己的杌子、凳子,坐在舞臺下面,等夜幕合攏,帷幕拉開。
我們這些孩子們依舊是最快樂的,三五成群,平時見不到的伙伴和同學,都在傍晚,呼喊著奔向這里,一個個神采飛揚,情緒激昂,好像這戲班專門為我們所請一樣。鑼鼓響起之后,大人們坐在黑暗的舞臺下面,張著眼睛,仰著脖子,眼睛和內(nèi)心跟著舞臺的人們轉(zhuǎn)呀轉(zhuǎn)的,演出完畢,回家路上,一個個還在討論劇情,哀嘆前人,顧憐己身。
小孩們是不看戲的——聽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腔,只是在大人背后,燈光明亮或陰暗處打鬧嬉笑,或者靜靜地趴在某個地方,看自己喜歡的事物,最吸引人的似乎就是心儀的女同學了——說到這里,我驀然覺得震驚:十二三的孩子,為什么那么早就對異性有了一種朦朧且強烈的感覺?我就是的——我心儀的女同學每晚必去看戲,和家人一起,坐在黑暗的舞臺下面,反射的余光將她白皙的臉龐映得玉石一樣晶瑩剔透——我就站在戲臺一側(cè),從帆布一角伸出腦袋,整晚整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一個人,沒有一點疲倦或者厭倦。
父親和母親當然不知道,也不會注意到這些,在他們眼里,我只是一個孩子,懶惰得出奇,他們只有苛責,罵完了還叫我吃飯,衣服破了還是母親一針一線縫,無論多忙。但那時候,我是不知道的,總覺得,父母生我,就是他們的人,所有的事情都應(yīng)當由他們來做。
母親有一個很好的習慣——無論怎樣,我去學校或者走親戚,她從來不讓我穿有補丁或不干凈的衣服,母親后來對我說,孩子就是父母的門面,就是一個家的象征——這話是我成家之后,母親才說的,雖沒有這樣文雅,當時,還沒有聽完,我就淚流滿面。
春末的一個傍晚,西邊天空突然烏云四起,黑壓壓的,壓人頭頂,讓我想起:“青海長云暗雪山”這句詩。父親和母親說:看起來就要下雨了,臉上是高興的表情。在夜幕中,我明顯地感覺到了一種源自土地的濕潤氣息,像是無色無味的煙嵐,一圈一圈,向上擴散。我也有點高興,躺在被窩里,豎起耳朵,專注地聽著窗外的動靜。開始,好像什么都沒有,接著一陣大風,“嗚嗚”地,“嘩嘩”奔過院落和樹梢。后來,我睡著了,夢見自己站在深不見底的懸崖邊,一次次被無形的力量推下去,然后是持續(xù)的恐懼和暈眩。我驚叫出聲,睜開眼睛,屋頂是黑色的,連眼睛都是。父母和弟弟的呼吸從一邊傳來。
過了一會兒,我又睡著了,好像是后半夜,窗外“噼噼哌哌”的聲音,像是一群蟲子在集體叫喚,我聽了聽,是雨。不大的雨珠。落在屋頂?shù)哪切┦菦]有聲音的,只是樹葉和泥土上的那些是響亮的,巨大的梧桐樹和楊樹葉子在緊湊的雨滴中彈跳,讓我聯(lián)想到水龍頭下面的花色盤子,濺起來的水珠一定是純白色的,沒有氣味的,我有點激動。就喊母親。母親睡意蒙眬,說,聽到了!語氣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樣高興。我有點沮喪,心想:不是盼著下雨嗎?下了又怎會不高興呢?
我怎么也睡不著,想趴在窗臺上看看外面的春雨,可是又不敢。母親總是說:黑夜里有不干凈的東西,小孩子看到了會生病。我知道所謂的不干凈的東西就是祖父故事里所說的那些:異于人的另一種生命形體,有著超乎尋常的能力和詭異力量。我還是害怕了,縮在被窩里,在雨聲中,不滿于黑夜的漫長。后來想起在書本上學到杜甫的詩歌:“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北惩旰螅毾胗植粚Α@首詩歌的情景與那一夜有些區(qū)別,一是好雨倒是好雨,但時節(jié)似乎遲了好多;二是潤物細無聲也不恰當,窗外的春雨是有聲音的,而且格外響亮。倒是“潤物”二字深得其味。
清晨開門,泥土的院子里都是清水,每一個水洼里都飄著一個太陽,刺眼的太陽,晃動著,像是一只秋千,令我眼花繚亂。弟弟先我一步,走到院子里面,穿著布鞋趟水,母親看到了,呵斥我,要我把弟弟抱回來。伊始愉悅的心情猛然又遭到了打擊。我想,好不容易一場春雨,懵懂的弟弟想來也是高興的,趟水沒有什么不好——稍大一些后,才明白,母親不讓弟弟趟水是從世俗角度考慮的:布鞋濕了,就會著涼,甚至感冒,接著是花錢買痛。而我的出發(fā)點卻是單純的?,F(xiàn)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冬天下雪,夏天下雨之后,他也常常喜不自禁,到雪地和雨地去玩,我會叫他回來,擔心他著涼,感冒。
沒吃早飯,父親和母親就各自扛了镢頭,提了種子和化肥,去地里了。這時候,太陽慢慢升高,湛藍如洗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深得像是一面無法穿透的巨大海洋。我知道這個比喻很俗,但確實如此。院子下面的蘋果樹開花了,濕了的樹干上趴著好多俗名“花大姐”,長著翅膀的昆蟲,飛不高,但總在飛,從一根樹枝到另外一根。多年后,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這樣一句詩:“高高的蘋果樹下生長著一群野草,粗糙的蘋果樹皮看起來很性感?!保啦既R《乘車經(jīng)過一處蘋果園有感》)這兩句詩歌是普通的,但“性感”一詞打動了我——從沒有人說蘋果樹是性感的。當時,我只是覺得蘋果樹濕漉漉的,只不過比它們下面的野草更為顯眼一些罷了。
從早晨一直到傍晚,村莊都是鏗鏘的刨地聲,在高低的山坡上,低洼的河溝里,回聲綿長。中午,因為太陽的光亮,泥土當中氤氳著一些類似腐爛了的青草和泥土氣息,山坡上的野花都開了,因為草多,一點都不顯眼。倒是一些嘰嘰喳喳的飛鳥,在村莊的額頭、屋檐和田間,飛飛落落,熱鬧非凡。梧桐樹花一朵一朵落下,“噗噗”的,我和弟弟撿起來,把花屁股放在舌頭上舔:淡淡的甜味,叫我們迷醉,舔了一個又一個。
也就是在這一天,村里的一個老人故去了。沒有任何征兆,子女們下地回來,看到她的房門緊閉,呼叫不應(yīng),破門而入,老人早已尸首冰涼。大片的號啕響徹村莊,接著是鑼鼓鞭炮,在春天的第一場雨后,將村莊的心情弄得急躁而又灰暗。我和弟弟都是恐懼的,母親不讓我們?nèi)タ蠢先说脑岫Y,讓我?guī)е艿?,在自家周圍的草坡、樹下轉(zhuǎn)悠——弟弟問了我好幾次,我說那里有人在打架,小孩子不能去。弟弟將信將疑,踮著腳尖,站在山嶺上,努身看。
那一個春天,因為一個老人的死亡,讓我記憶深刻,或是這樣的春天重復(fù)得多了,漸趨麻木,無所感觸。但根本的問題是:春雨是不可重復(fù)的,每一場,每一滴,都是獨立的消失和過往。多年后,弟弟和我都長大成人,而鄉(xiāng)村(具體的)春雨,每年都一如既往,來得異常遲緩。我不知道因為什么——或許是地域、氣候、人群,還是植被,乃至生態(tài)變遷的因素。由此,我斷言的“不可重復(fù)”是正確的。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似乎是土地包產(chǎn)到戶第5年,到處都還是紅色的標語。分地時,隊長和會計權(quán)力最大,事先把產(chǎn)量高的田地歸攏在一起,留了暗號,抓鬮時候故意抓給自己或親戚。分完后,母親和父親還專門買了皮尺,逐一丈量了自己分到的田地,實際畝數(shù)比定好的少了4分3厘,母親很沮喪、生氣,嘟囔了好多天,還教育我說:好好念書,將來不受人欺負,要是當了官,好處首先是自己的。
其實,我始終沒有聽從母親的訓(xùn)誡,依然故我,18歲離鄉(xiāng),10多年時間過去了,期間很少在春天回家,家鄉(xiāng)的春雨于我只是一個固定的如上所述的記憶?,F(xiàn)在,父母和弟弟仍舊在那里,但誰也不會專門寫信或者打電話給我形容一下春雨的跡象和感覺——只是一句,下雨了,點種了,一切都好,不用擔心……我一直想再一次回到村莊,在白晝和夜晚,再傾聽和感受一次春雨。而鄉(xiāng)村在我心里的情感,正如俄國詩人勃洛克一首詩歌所表述的那樣:“我的故鄉(xiāng)有著最為廣闊的快樂和憂傷,像一些公開的秘密,到處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