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門衛(wèi)養(yǎng)了一條狗,威武、機靈、討人歡喜。它來到公司的第一天,沒對任何一名員工嚎過,更令人不解的是,它竟然屁顛屁顛的,直接跑到老板跟前,“吱吱唔唔”說了些什么,它怎么就斷定我們老板是老板,而我就不是老板?還真是狗眼看人,不僅能通過你的穿著來判定你的貴賤,還能通過你的發(fā)型、姿勢、眼神、氣度來判斷你的身分。小年青們愛死它了,有事沒事都要去盤弄它,還想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赡苁俏叶嘧R了幾個字,這任務自然被推到我身上。我說: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看它這身墩、這氣度,多像“龍城飛將”!老板說:這名字氣派!可是,時間一長,大家都覺得名字太繁,干脆就叫他“將軍”。于是,將軍成了公司一人之下、數(shù)十人之上的寵臣。
將軍的待遇超常的好,小年青們輪流給他送好吃的,只要有飯局,必然要打包的,服務員看著小年青們打包時的洋相,忍不住捂著嘴笑。我問:你笑什么?服務員搖了搖頭,還是笑。我說:這可是用來慰勞將軍的。服務員蒙了,說:將軍?沒聽說過將軍也吃剩菜剩飯呀?小年青們都笑了起來,臨走時丟下個懸念:你慢慢去想吧。
將軍的食量羨慕死人,無論你帶多少慰勞品,它都能像當年的小日本一樣,來個“三光”政策,那些核桃般大小的骨頭,它嚼都不嚼一下,就囫圇吞了下去,我對將軍說,你也不怕咽著?門衛(wèi)說:你小瞧它了。
周末,老板邀我們?nèi)マr(nóng)莊小聚,好事的小年青們把將軍也拉上車。這次將軍真的顯示出將軍范兒了。也許是它的塊頭太大,所以它不去鉆桌底,而是圍著餐桌轉(zhuǎn)。農(nóng)莊的一條草狗,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好在農(nóng)莊老板跟我們很熟,沒有追究我們的責任。那條草狗,灰頭土臉地躲到草地的一角,趴在那兒舔它的傷口。
我們喝酒正開心呢,坐我旁邊的小唐突然大叫起來。我低頭看時,差點兒井噴了,將軍竟把下巴輕輕地架在小唐的大腿上,目光炯然,似乎在說,嗨,嗨,美女,給我也來一口!可是,它的舉止嚴嚴實實地嚇著小唐了。我看了忍心不下,便夾了一塊大骨頭,骨頭還沒離開我的筷子,它一仰脖子,徑直叼了去,它叼著大骨頭,用嘴掂了掂,銜穩(wěn)當了,徑直走到一角,然后趴下,靜靜地啃著、舔著,無限幸福地享受著……
我沒料想到的是,將軍一旦有了骨頭,我在它眼中就屁也不是了。那天,我把食堂里的幾根大骨頭帶到門衛(wèi)上(食堂并不是天天燉大骨頭的),將軍喜笑顏開,擠眉弄眼,向我表達了無間的親密。于是我把骨頭擺到它跟前,蹲在那里看它靜靜地享受,并用手輕輕撫摸它的脊梁,這家伙很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虎虎地吼著,猛然側(cè)過身來,想咬我的手,幸虧我躲閃得快,否則,我得去醫(yī)院挨上幾針了。
公司的項目開發(fā)接近尾聲,因此,我們大多都閑著,每天除了在電腦上折騰,難得有事情做。有事做的時候,任誰都會屁顛屁顛的,顯得很上心的樣子??伤麄冊绞沁@樣,我越能感受到,他們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么上心。一些耐不住寂寞的,早早地打了辭職報告,另謀高就去了。這期間,我總盼著,老常能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喝喝茶,聊聊天,也算是件事情。而每當我有這種愿望時,老常便適時地打來電話,問我方便不方便,我甚至覺得,我和老常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不謀而合的心靈感應。
我去大門口接老常時,將軍正和老常僵持在那里。住嘴,將軍!我朝將軍大聲呵斥。將軍根本不理我,繼續(xù)履行著它自以為是的神圣職責,把老常攔在鐵柵門外。老常無奈地說:干嘛啦,養(yǎng)這么大一條狗,不想做生意啦?我很清楚,將軍是別有用心的,只要我將帶來的骨頭丟給它,它就會搖搖尾巴,顯得聽話的樣子。將軍你聽著,我指了指老常說,他是我的朋友,下次你要再敢放肆,我就不給你骨頭吃。將軍似乎聽懂了我的話,耷拉下耳朵,走到老常腿邊嗅了嗅,走開了。
噢喲,想進你們公司還真難,必須得到將軍的許可。老常不無諷刺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下次你帶通行證來,我說,保你沒事。老常不解地看著我,忽然又大笑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骨頭。
骨頭上已經(jīng)沒有肉了,將軍還是鐘愛得不得了,不斷地舔著、啃著、堅守著,也許狗根本就不在乎骨頭上有沒有肉,狗在乎的是骨頭的味道。我突然明白過來,是的,狗只在乎骨頭的味道,骨頭是狗的希望和夢想,也是狗鐘愛的形而上的堅持。假如骨頭上全是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一點,好萊塢的動畫片上,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
有沒有不鐘愛骨頭的狗?我故意地問老常。應該有吧,老常說,比如看家護院的、放牧牛羊的、導引盲人的……它們并非不鐘愛骨頭,而是因為有了紀律。有了紀律,那可是一件要命的事情。老常的話總是讓我覺得頗有些歪理,老常說完還沖我擠了擠眉眼,那表情像是腳底抹了油。
我是看了電視劇《武林外傳》,捕快六兒為他死去的狗討要一根骨頭,才跟老常閑扯起這事。因為是在我的辦公室里,往來的人很雜,所以我更愿意聽老常閑扯蛋。這好讓耳尖的人摸不著腦袋,我們說事兒時,也夾雜著這些不著邊際的玩笑,有一句沒一句,耳尖的人也就沒耐性聽下去了。其實,老常說,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根骨頭,那就是錢,錢可是好東西。我覺得有些不妥,錢可是大肥肉啊,我說。老常冷冷地看著我,你再想想,有錢人除了有錢,還有什么?錢是不是骨頭?我一口茶水憋在嘴里,差點噴了老常一身。想想也是,中國積累了五千多年,很多東西,都可以拿來當作自己心中的骨頭,現(xiàn)今的人們,怎么都把錢當作自己心中的骨頭呢?尤其可笑的是,新聞上報道的某位司長,竟在家里藏了一點五噸現(xiàn)金,太可愛了。
老常隔三差五就來我辦公室坐坐。他一進辦公室就說,今天好的。我問,好什么?老常因為生得高大,坐下來之前,總是要搖一下我辦公桌對面的椅子,生怕椅子不結(jié)實。今天我?guī)Я送ㄐ凶C,他說,將軍放我進來了。我聽后哈哈大笑,你這是在賄賂將軍。一杯茶、一根煙之后,老常開始把網(wǎng)上看到的政治奇聞報一遍,還加了一些自己的主觀推斷。這倒好,我不用上網(wǎng),就知得天下事了。我的三教九流朋友很多,但像老常這么投緣的就不多了。在閑扯中,我覺得老常身上有很多我想要的影子。老常是個外鄉(xiāng)人,被我的小兄弟黃新請來做顧問,因此成了朋友,至于黃新是怎么認識老常的,我就不得而知了。說實在的,因為老常,我的許多陋見有了改變,生活觀突然寬敞起來。這是我結(jié)識老常的一大收獲,我還真的特喜歡跟老常閑聊,閑聊中,我能享受到很多平時難以享受到的東西。
我結(jié)識老常,更主要的是老常跟我說了件事情。當然,老常肯定也覺得我對他沒有任何風險,甚至還可能對他有益,才把他的希望和寂寞拿出來與我分享。老常一直在等,等一個很誘人的機會,他已經(jīng)等了足足三年,這機會對他太重要了,仿佛一旦失去,他的人生會從此暗淡下去。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在賭,別人賭錢,他賭命。老常說的這機會,對我來說也許也是個機會,而且,他希望把我也拉進他的等待,用他的話說,好東西一定要與朋友分享。似乎因為有了我,他的等待不再那么寂寞、枯燥、虛妄、飄渺,只要有一丁點風吹草動的消息,他都會不失時機地往我辦公室跑。當然,我也愿意在他的等待中等待。但吸引我的,也許不是機會本身,而是我想改變一下自己的現(xiàn)狀,我希望能在理想狀態(tài)下說話和做事。偶爾,我也不禁暗自好笑,老常等待的東西,像不像一根骨頭?我倆是不是在共同等待著這根骨頭?
狗最是通人性的,老常說,所以人跟狗就有很多共性,比如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比狗鼻子還尖……他這么說著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抖出玩世不恭的冷笑。我不知道老常說狗的時候,是否針對誰,可能是針對他生活中的某一些人,也可能是針對社會上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
老常在我們鎮(zhèn)上蟄伏了三年,幾乎沒有朋友。這倒不是說他人不好,關鍵是,有幾個人能夠得上做他朋友的資格?他很少愿意吃混在喧囂中,偶爾我請他吃頓飯,他必問,還有誰啦?如果我說還有某某,他必說,算了、還是算了。從這個層面上說,老常心氣特高。老常除了生得高大,最惹眼的就是剃了個光頭,因此,鎮(zhèn)上一些熟人遇見我,總要問,老往你辦公室跑的那個光頭,是你什么人啦?我問過老常,為什么要剃光頭?老常說,我是少年白,染頭發(fā)又過敏,還不如干脆點。
老常愿意過來幫黃新,有他自己的目的,而黃新請老常過來也有自己的目的。黃新是個小老板,卻很想做大,可他身邊沒有一個像樣的人,黃新曾對我說過,老常是個高人。也許黃新認為我也是個高人,跟我接觸了幾回,受了我一定的傳染,便認為自己身邊也應該有個把高人,才顯得像個大老板。于是他親自開車,把老常接了過來。上車前,老常提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要求,至少黃新這么認為。老常說,在你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沖著你的錢來的,我也是,但我又不是,我只是過渡,過渡也需要錢,需要維持我基本生存的錢。黃新認為,這根本算不上條件,自己揀了個大便宜。而我認為,黃新確實揀了個大便宜,如果請我做他的顧問,那就不僅僅是維持基本生存的錢了。就這樣,老常上了黃新的賊車,來到我們鎮(zhèn)上,他什么東西也沒帶,比如行李、妻子什么的。老常每天晚上都要在鎮(zhèn)上東轉(zhuǎn)西轉(zhuǎn),他很少有事情做,黃新只在緊要關頭,才啟動老常,我覺得,老常太幸福了。
老常為黃新顧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購買我們公司開發(fā)的商鋪。其實,在老常來之前,黃新已經(jīng)向我們公司預付了定金,可他立即就反悔了,于是跟我不斷地扯皮,扯得我都覺得面上無光。好在他認我是個朋友,我中肯的分析和勸說,還能讓他在后悔中猶豫一下。那天黃新要求我?guī)焦さ厣峡纯?,看完后不無凄涼地說,這鬼不生蛋的地方,買得值不值啊?我說,你傻啊,這可是景區(qū)哎,商鋪的價位比市區(qū)的住房還低,我敢說,不出三年,翻個跟頭。其實我下這個判斷是沒有數(shù)據(jù)支撐的,僅僅是憑自己的直覺。黃新聽后笑了,說,你只想著怎么把房子賣出去,所以盡跟我鬼扯。
真正打消黃新購買商鋪顧慮的,是后來的老常,老常跟黃新說,左青的判斷不是沒有道理,景區(qū)的房子比市區(qū)的房子增值快,這是需要有戰(zhàn)略眼光的,我的主張是:不僅要買,還要買一塊完整的資產(chǎn),不完整的資產(chǎn)是沒有意義的。在老常的鼓動下,黃新終于下定決心,重新來跟我們談判,但前提是,允許他欠一部分首付。我知道,要求欠一部分首付,不是老常的建議,而是黃新作為商人的精明之處。這是雙贏的結(jié)果,所以我們老板也同意了。
當時我很開心,我認為這是他們賣面子給我。事實也證明了我的判斷,黃新買房還不到三年的時候,老常突然打我手機說,左青,黃新要發(fā)紅包給你了。我問,為什么?老常說,附近的一塊地拍出了天價,房價肯定要翻跟頭。我很慶幸,我還是有點戰(zhàn)略眼光的??墒潞蠹毤氁蛔聊?,我虧大了,黃新這小子,根本就不是給我面子,他不但賺了我一大筆人情,投資上還狠賺了一把。
再說,我的面子,又能值幾個錢呢?
但我不是很在乎這些,我在乎的是老常一直在等待的那根骨頭。
有時候人生的選擇是迫不得已的,就拿老常來說,為了跟朋友賭一口氣,孑然一身就來了我們這兒。大概是五月份的一天,天氣晴朗得讓我老想出去走走??晌以谏习啵遣荒茈S便出去的,我才覺得老常說的那句話是真有道理:有了紀律,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老?;芜M了我的辦公室,顯然他的情緒有點低落,我敏感地觀察到,他的眼角是潮濕的。黃新這小子,好幾個月沒來找我了,他說。我一時沒聽出話中之意,便開玩笑說,那你不是更清靜嗎?他流出無可奈何的沮喪,我心里慌啊,他說,手上沒錢了呀。我說,那還不趕緊給黃新打電話?你不好意思我來打。老常說,別,千萬別,這種事情我下一輩子都做不出來。我能理解,老常跟我是一路貨色,再難,也絕不向人乞憐。我說,要不我借給你?三五千塊錢還是有的。老常還是不愿意。這時老常真的讓我很無語,都混到這個地步了,還是那么堅硬。
老常跟我一樣,在家里排行老三。我想我們有很多共通之處,也許就因為我們都是排行老三。老常在老家時,也做過生意,而且還做得很紅火,可最后一次竟然砸了鍋。為此,他妻子開始對他橫鼻子豎眼睛,好端端的一個家,因為錢而破裂。老常離婚時什么都沒要,房子以及房子里的東西,全劃歸了妻子。本來,他的一個企業(yè)家朋友要他留下,說,你來做我的辦公室主任,有事兒你忙,沒事兒你玩,一年5萬塊錢怎么樣?老常聽了就來氣,我就值5萬塊?于是一賭氣,索性跟著黃新來了。老常跟我說著這些事情時,我覺得他是個特有底線的人,換了我,也會生氣。老常已經(jīng)五十好幾的人了,換了一般人,再也沒這個勇氣外出闖蕩。
但是,老常跟黃新來,還是另有打算的。他的同學讓他來我們這一帶考察,他的同學正在做引外資進大陸的事情,有意向在我們景區(qū)一帶做些投資。老常只有說到這件事情,眼睛才開始亮堂起來,他說他查看了附近一帶山水,開始為這一帶山水做大致的規(guī)劃,那個規(guī)劃是龐大的,龐大得讓我都難以想象。
我意識到老常的情緒很壞,于是對他說,別想那么多,晚上我們弄點小酒。老常又敏感地問,還有誰啦?我說就我們倆,老常遲疑著,說,那行吧。
老常對于錢的概念很有見地,一分財一分命,他時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父親臨終時,分給他一筆不小的財富,可他分文未取,悉數(shù)轉(zhuǎn)給了女兒。老常一邊發(fā)短信一邊對我說,要那么多錢干嘛?老常干脆把女兒發(fā)來的短信亮給我看,他女兒在短信上說:老爸,在外打拼很辛苦,有什么需要跟我說。老?;貜停簺]。他為什么連手機短信都拿給我看?是怕我不相信,還是怕對我不夠真誠?我真的被老常感動了。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這么尷尬的境地,卻活得那么堅硬。我似乎感到一陣一陣的心酸,便舉起酒杯,希望用酒來減輕老常心中的失落。這時我突然想,黃新這小子,雖然撿了個大便宜,但如果他不好好珍惜,可能很快就會失去這么個大便宜。老常說,左青,你始終要記住,在老板眼里,你就是個屁,你還真以為人家把你當人才???
我們選的是鎮(zhèn)上很偏的一家小酒館,放肆地吃著、喝著,更多的時候是我聽老常在說,只偶爾發(fā)些感嘆。老常平日里很難找到合適的人一吐心聲,我能做個合適的聽眾,也算是給老常一點小小的安慰吧。小酒館的服務員一趟又一趟地在門縫里窺視,可能是希望我們早點滾蛋。我裝著沒看見,可老常立即火了,徑直朝門口招了招手,服務員,他說,進來,他又壓低了聲音說,你怕我們不付錢是吧?你看我們像不付錢的人嗎?他敲著桌子,大聲呵斥道,我們花錢買服務,你們收錢就得好好服務,你再這么沒耐心,我叫你們老板來,你信不信?小服務員被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撅著嘴說了聲: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們還有什么需要。老常不依不饒,說,你把我們當傻子啊?我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便安慰著小服務員:開開玩笑,別介意。事后我細細琢磨,其實老常這么做才是正確的。
我沒想到老常酒量這么大,第二天醒來時,我只記得,昨晚那個小服務員氣鼓鼓地走了出去,之后喝了多少酒,說了些什么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對了,我依稀還記得,老常要求小服務員把桌上的骨頭打包,他的要求讓小服務員目瞪口呆,但小服務員還是照著他的要求做了。臨出門時,小服務員怪里怪氣地說:什么人啦?吃剩的骨頭也打包?
直到老常下午又來我辦公室,我才明白過來,老常說:骨頭打包怎么啦?那不是骨頭呀,是通行證呀。我笑了,說,沒通行證也不要緊的,我去門口接一下不就行了?老常說,干嘛啦?帶上通行證,我還能跟將軍交個朋友。嘿嘿,這個老常,還真夠細心的。老常突然認真起來,左青,我跟你講,人跟狗交朋友,有時候比跟人交朋友要簡單得多。他笑了,笑得是那么開心。
老常莫名其妙地掏出一疊錢,扔到我面前。我說,這是什么意思?老常白了我一眼,嘿,左青啊左青,你這人……馬虎不啦?以后要少喝酒啊,酒多誤事啊,昨天你非要把錢借給我,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心想,先借了挺一陣子再說吧,沒想到,今天早上黃新就送錢來了。老常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的樂觀很快感染了我。
平日里,我從不借錢給別人,我最擔心的,是別人借了你的錢,卻從來想不起要還,急死你,還把你的好心當驢肝肺。這次主動要借錢給老常,可能是我動了惻隱之心。我一邊給老常泡茶,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你急什么?先拿去用就是了。老常怪怪地說,干嘛啦?我最痛恨的就是借錢不還,做人最起碼的底線都沒有。
老常到我辦公室來得頻繁,一些小同事也都跟他熟了,紛紛進來打招呼。這時,老常顯得很大方,客客氣氣地跟他們聊,很樂意跟他們聊些十分無聊的話題,昨日的陰暗無影無蹤。直等他們都離開,他才把我的辦公室門輕輕關上,小聲說:我同學來消息了,說事情辦得十分順利,我年紀也差不多了,以后這一塊還指望你呢。盡管我仍保持著冷靜的坐姿,但是,我恍惚看到,在我和老常之間的頭頂上,一根巨大的骨頭,正緩緩地飄下來。
到了年底,小唐也辭職走了,臨走的時候,她還特地到菜場買了一根大骨頭,讓將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歡喜了一場。小唐看著將軍把骨頭啃了一半,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公司大門,還不時地回頭看看,朝將軍擺擺手,將軍隔著鐵柵門,“吱吱唔唔”地說著什么,我雖聽不懂它的意思,但我能感受到,它是在感恩呢。
我雖沒提出來走人,但我知道,我留下來的時間也不是很多了,公司沒有下一個項目了,我不能讓人家白養(yǎng)著,這也許是我的底線。當然,我相信,只要我不提出來,老板絕不會叫我走的,那天趕完飯局,回來的路上,老板借著酒意跟我說,以后沒什么項目開發(fā)了,我們在一起玩玩,養(yǎng)養(yǎng)老,也蠻好。盡管我聽著心里很舒服,但又想,他這么說什么意思?趕我走?不像,想留我?也不像,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的現(xiàn)狀,允許我養(yǎng)養(yǎng)老么?
我沒在今年就提出走人,還有一個原因,我做事情講究有始有終,黃新欠我們公司的款子,還有一部分沒收回來,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得隔三差五地催,有時,催得連老板都不耐煩,老板忍不住要說難過話,雖然不是指責我,但我心里也輕松不起來。老板說,你再打他電話呢,都到年底了,怎么還拖拖拉拉的?
我再次撥通了黃新的電話,黃新卻在另一頭大光其火,協(xié)議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按銀行借貸方式還款,你叫我馬上還清,我做不到。我也大聲地說,可是,協(xié)議最后說,到明年底之前要還清的呀。黃新突然沉默了,我不得已,只能不斷地“喂喂”,最后,黃新輕飄飄地甩了句:我知道了,便掛斷了電話。老板肯定不會高興的,但我得認,畢竟黃新算是我拉來的客戶。
我正在辦公室里難受著呢,老常的電話救了我。左青,你有空不啦?到我這里來一下。我覺得很奇怪,老常從來只往我這里跑的,怎么突然要我去?我也沒多想,匆匆地跟老板打了招呼,走出大門,揚長而去,將軍看著我走出去,屁顛屁顛地想跟我跑,卻被門衛(wèi)喝住了。
走進老常租的房子時,老常正在廚房里大動干戈。今天心情好,做了幾個小菜,叫你過來喝杯小酒。我垂頭喪氣地坐下來,說,你心情好,我心情糟透了。老常像知道我的情況似的,揚了揚下巴,別急,放寬心,黃新一會兒就到。我有點坐不住了,剛才還在電話里跟黃新大吵呢,他來了,我該怎么說?
我沒料到的是,黃新進門時像沒事兒人似的,還客氣地跟我握了握手,說,你這老兄,想跟你見個面都難。我傻傻地笑著,說,是你不想見我吧?對不起啊,剛才朝你發(fā)火了。黃新把我的手一甩,說,你不就是想在你們老板面前表現(xiàn)自己嗎?以為我不知道啊?老常這時“嘿嘿”地笑了起來,左青,千萬別小看我們黃總啊,這人比你我聰明百倍的。黃新也“嘿嘿”地笑了起來,老常,又在挖苦我了,你要想批評我就直接說,干嗎藏著掖著?他們這么一唱一和的,我怎么都覺著,他們是故意做給我看的。
黃新是不喝酒的,瘦巴巴的一個人,就好一口煙,但他抽煙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抽到一半時,就掐在煙缸里,接著再點一支,最后煙缸里全是半截長的香煙,多浪費啊??墒抢铣Uf,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黃總中毒比你我輕。老常說完就笑,黃新?lián)u著頭說,老常究竟是高人,任何不中聽的話,到了他嘴里都會變得悅耳。黃新的話讓我覺得十分慚愧,我為什么就做不到呢?看樣子我比老常差遠了。黃新劃了一小碗飯,便急著要走,他在我面前永遠顯得那么忙碌,有時真叫人羨慕和忌妒。臨走時,黃心丟下一句話:左青你帶個話給你們老板,就說我下周過來看他。
黃新走后,我不解地問,黃新怎么突然變得這么爽快了?老常這時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剛才跟我通了電話,我跟他說,左青也不容易,能幫幫就幫幫,欠款都還得差不多了,干嘛啦?我很感激老常,老常是幫黃新打工的,卻反過來替我說話,這是不符合常理的。
又過了一年,黃新按時結(jié)清了欠款,這小子真夠擰的,他早不來晚不來,偏要等到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時刻,才來我們公司。還完了款,還要跟我們老板有說有笑,抖出一大堆客氣的話,我們老板提出請他吃飯,他也沒推辭,對我說,左青,打個電話給老常,有酒喝我們也不能忘了老常。
晚上我顯得格外輕松,仿佛一根吊在半空中的骨頭,突然掉了下來,讓我揀著了,輕松之余免不了貪杯??墒?,老常卻一肚子心事似的,我怎么勸他喝酒,他都堅決地謝絕了。而當飯局結(jié)束時,他卻悄悄拉我的衣角,說,這么早回去干嘛啦?到湖邊去散散步。
十二月的夜晚,景區(qū)的路燈閃閃爍爍地穿行在樹林間,寒意雖濃,卻不見飄一點雪花,要是加上點雪花,該多爽心!我和老常并肩走在湖邊,覺得自己差不多跟老常一樣高大了,我一味地扯著不著邊際的話題,卻總在有意無意間,試探著老常等待的那根骨頭,而老常也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我,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左青,最好不要辭職,我都快對我同學失望了。我說,你也知道我的,我有我的底線,我不想惹人討厭。老常長嘆了一聲,說,我突然想到你們公司的將軍,有了一根骨頭,就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左青,像你我這樣的人,都有這種通病。我說,這樣不好嗎?
在風的作用下,我的酒意好像消了一大半,風沒有刺痛我的骨頭,卻刺痛了我的心,老常的腳步也有些重,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他說,我也想好了,萬一我同學的事情不成功,我大不了回去拿退休金。從他的話語中,我似乎聽出些什么,他不會嫌我成了他的累贅吧?于是我顯得很輕松的樣子,其實,我說,第一次跳槽時,我就堅信,我是個書生,餓不死自己的。那自然,老常說,你我這樣的人,還能讓屁憋死?。柯犂铣_@么說,我突然覺得,老常拋出來的那根骨頭,也許還不是我內(nèi)心堅持的那根骨頭。也許,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內(nèi)心深處守望著的那根骨頭,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上班時,門衛(wèi)在門口忙得不亦樂乎,我們的將軍,正趟在地下呻吟著,抽搐著,我問門衛(wèi),將軍怎么啦?門衛(wèi)說,我也不知道,早上給它洗澡時,我用了點氯氯粉,他就成這樣了。早來的小年青們都圍了上來,指責門衛(wèi),你簡直就是劊子手!我說,你們也別再指責了,趕緊去菜場弄根大骨頭來,讓將軍安心地上路吧。我這么說,純粹受了《武林外傳》中捕快六兒的影響。
腿腳麻利的很快拿來一根鮮亮的大骨頭,大骨頭上雖然幾乎沒有肉,卻很能吊起人或狗的食欲,我把大骨頭輕輕擺放在將軍嘴邊,將軍似乎不再呻吟了,它用力地抬起頭,瞅了瞅,又嗅了嗅,然后安詳?shù)匕杨^放平在地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作者簡介:
陳志舜,1963年生,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常州作協(xié)理事,現(xiàn)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