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怎樣排佛

王東杰

自韓愈以來，自居正統(tǒng)的儒者，無不以排斥佛、老為己任。但怎么個“排”法，也有不同。韓愈的名言是：“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導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yǎng)也，其亦庶乎其可也?！本唧w而言，有兩方面。一是禁佛：嚴令僧人還俗，燒毀佛教經(jīng)書，拆掉寺廟以供民居；二是興儒：宣揚儒家思想，使人民各得所養(yǎng)。用今天的話說，前者是消極措施，后者是積極措施。惟思想競爭，關(guān)鍵還得落到實處，若不解決民生疾苦，空言也是無益。故韓愈這么一大套中，就以“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yǎng)”幾個字最為實在。此外，在韓愈眼中，佛儒此消彼長，難以共存，禁佛還是興儒的前提：佛教不塞止，儒家便不流行。韓文公對儒家信心如此不足，一旦挑明，豈不令人尷尬？

當然，唐代以來，佛教勢力強盛，確是事實。北宋張方平有句話，常為學者引用：“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睔W陽修也說：“佛法為中國患千余歲，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嘗去矣，而復大集。攻之暫破而愈堅，撲之未滅而愈熾，遂至于無可奈何。”不過，他認為這不表明佛教“不可去”，而是排佛者的方法不對頭。好比醫(yī)生治病，應(yīng)先搞清“其病之所自來”，對癥立方，才有收獲?！安≈腥耍撕鯕馓摱胙?，則善醫(yī)者不攻其疾，而務(wù)養(yǎng)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之效也。”人體虛弱，即為疾患所乘，故良醫(yī)應(yīng)考慮如何使病人身體強壯，雖不“治”而病自去；若體質(zhì)不改，則前病去而后病來，勞擾不休，總有廢醫(yī)興嘆的一天。歐陽修認為，佛教西來，即是乘了中國王政衰歇、禮義廢絕的空子，這才是“受患”根本。故“補其闕，修其廢，使王政明而禮義充，則雖有佛，無所施于吾民矣”。

歐陽修的論證，從今天看，當然也存在很多漏洞和不足。不過，若我們?nèi)》ㄆ湟?，這段話實在可圈可點。他的關(guān)注點有和韓愈相同的地方，就是都注意到改善民生的重要；他和韓愈不同處，則是他并不認排佛是興儒的前提，相反，若真踐行王道，佛教的吸引力自然下降。因此，消極措施不若積極措施，空談思想競爭，不如切實推行善政。顯然，歐陽修對儒家的信心實際比韓愈大得多，方案亦更高超，故羅大經(jīng)說，此論一出，韓愈之說“幾廢”。

歐陽修的立論根植于儒家思想中一個古老主題?！睹献印氛f：“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迸c他人交往出了問題，不是忙著指責人家，而是先反省自己。一個人自身的正直才是其吸引力的源泉。此言還可繼續(xù)追溯到孔子“為仁由己”的觀念，都來自儒家把個人道德完善視為社會秩序基本動力的思路。歐陽修則將此思路擴大至不同思想體系的競爭中，和孔孟一脈相承，而心境廓達，尤覺后來居上。其實，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真有自信者不會浪費精力，怨天尤人。畢竟，指責別人，自己并不就會強大。若已掌握終極真理，更可彰顯寬宏氣量，令人如沐春風，自然近者悅服遠者懷，從功利角度講，也是最優(yōu)方案。

照此思路，歐陽修的觀點還可超越。了解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宋代興起的“新儒家”得益于佛教甚多：一是佛教的興盛激發(fā)了儒家的競爭力，使其進入過去關(guān)注較少的宇宙論、心性論領(lǐng)域，提出一套自成系統(tǒng)的講法；二是它有效吸收了佛道思想的精華，并加以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將其轉(zhuǎn)換到人倫社會這一儒家最擅長的層面，既超出對手，又提升自身。相反，佛教反而喪失了理論獨特性，此后聲光黯淡，再無創(chuàng)造性的大思想出來。清代漢學家常好說，宋儒著力發(fā)揮的“理”“性”等概念，在先秦著作中并不重要，或意思有差。誠然如此，但若從儒家思想發(fā)展的長時段看，宋儒的做法也恰是其貢獻所在。明乎此，再看宋儒的排佛論，不由得讓人發(fā)生另一種感想：“異端”不但不必排，實際也不可排；當初若真把佛教拒于國門之外，理學思想本身就無法出現(xiàn)，遑論其他？

（作者為四川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