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娟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
滑稽模仿與自然道德
——論拜倫《唐璜》的倫理結構及倫理理想
杜 娟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
拜倫的《唐璜》采用對史詩的滑稽模仿這一文體樣式,對傳統(tǒng)史詩的人物形象、主題、敘事方式、語言、風格進行了嘲諷,也通過兩個主角的思想、活動全方位抨擊了傳統(tǒng)世俗道德的虛偽。從倫理結構角度考察,抒情主人公“我”的思想構成外層倫理結構,是詩歌倫理的情感線,“我”的含沙射影、嬉笑怒罵提供讀者各種倫理暗示,以獲得道德教訓;唐璜的活動構成內層倫理結構,是詩歌倫理的行動線,不僅牽引“我”關注的目光,更承擔著倫理重建的任務。拜倫通過以唐璜為主的一系列主人公形象宣揚了與社會文明相對立的自然道德,以此傳達了他的倫理理想。
《唐璜》 史詩傳統(tǒng) 滑稽模仿 自然道德
《唐璜》這首詩向來被認為是拜倫的代表作,雖然這是一篇未完成的詩篇,只完成了16章和第17章的開頭,但是開放性和廣博性本來就是拜倫《唐璜》的藝術特色之一,形式的不完整并未折損這首詩歌的藝術魅力。除了藝術上的成就外,不可忽視的是,拜倫作為19世紀初期睥睨傲視的天才詩人,向來表現出對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叛逆性。正如魯迅先生所言:“迨有裴倫,乃超脫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zhàn)之聲?!盵1]而這一叛逆性在他的代表作《唐璜》中以何種敘事方式顯現,以及他又對倫理問題作出了何種解答,將是本論文著重解決的問題。本文從文體風格、結構和人物形象入手,認為對史詩的滑稽模仿反映了拜倫對傳統(tǒng)倫理的批判和解構;而唐璜為主的一系列人物則承擔了自然道德的建構任務。
要了解拜倫《唐璜》的倫理敘事意圖,首先應對這首長詩的文體特征有所了解。在文學史上,《唐璜》常常被視為第一部詩體小說(verse novel),但這個詞的首創(chuàng)之功卻不是拜倫,而是普希金。1823年,普希金開始動筆創(chuàng)作《葉甫蓋尼·奧涅金》(下文簡稱《奧涅金》)。同年11月5日,普希金在致維亞澤姆斯基的信中稱他所寫的作品“不是一般的小說,而是詩體小說,其間有天壤之別。類似《唐璜》那類作品”[2]。按照普希金原先的創(chuàng)作計劃,這一詩篇的主人公將是一個俄國的唐璜。當然,后來葉甫蓋尼·奧涅金這個人物開始具備俄國“當代英雄”的特點,不是唐璜的翻版了?!霸婓w長篇小說”這個小標題則在1825年《奧涅金》第一章首版單行本的書名頁中首次出現。普希金的說法流傳開后,很快被批評界所接受,別林斯基說:“像《奧涅金》一類小說的形式,是拜倫創(chuàng)造的?!盵3]這也是《唐璜》被追認為第一部典型的詩體小說的原因。所謂詩體小說,即具有詩的抒情性和散文的敘事性的長篇作品,往往有多個敘述者,視角多變,也因此包含有多重聲音、對話、描寫、說明、議論等。也就是說,詩體小說往往有多個敘述主體,至少兩個,分別承擔敘事和抒情的任務。在《唐璜》里則分別是故事主人公唐璜和抒情主人公“我”。作品中因此就有了兩個主角,出現了兩重時空:既是唐璜的游歷見聞錄,也是“我”的個人閑談錄。作家不僅把傳說中14世紀的唐璜“位移”到了18世紀,同時還包含了“我”所處的19世紀的一重時空。一個有力的例證便是,在描寫唐璜參與的俄土戰(zhàn)爭時,文中的“我”卻發(fā)表了對滑鐵盧戰(zhàn)役的哀思。
但是,拜倫本人在當時對“詩體小說”這一文體的創(chuàng)新并無自覺。如果說拜倫對這一詩篇有著明確的文體定位和敘事意圖的話,那就是“諷刺史詩”和“道德教訓”。在開篇第一歌,他就鄭重其事地自稱自己的作品是史詩(epic):
我的詩篇是史詩,而且我想要把它分為十二卷;
每卷里面要包含“愛情”,“戰(zhàn)爭”,海上的一陣大的暴風,一張船只,船長、和在位的帝王的名單,新的人物;
插話式的事件有三個:一個還在訓練中的“地獄”的全景,都依照浮吉爾和荷馬的風格寫成,
所以我的“史詩”的名字不是一個誤稱。(1:200)[4]
當然,考慮到他寫作這首詩長達四年多的時間(1818年秋—1823年春),創(chuàng)作心境和對全詩的構想發(fā)生了變化。比如,原先可能想寫第12章,在第11、第12章還有收尾的意圖;但在他寫及他擅長的英國題材時,拜倫顯得越來越得心應手,手中的文筆也收不住了,以至在第12章他寫道:
關于那叫做成功,或是不成功的東西,
我的繆斯女神們絲毫不放在心上;
這種念頭簡直和她們所選擇的調子不配;
她們在宣讀的是一篇“道德的大教訓”。
我在開頭的時候認為大約二十四歌
就會足夠;但依從阿波羅神的請求,
假使我的飛馬不在中途跛了腳,
我打算輕聲慢氣地講它個一百歌。 (12:55)
莫洛亞認為,“仿佛由于拜倫的厭倦和道德上的孤獨,《唐璜》才寫得洋洋灑灑”[5]。拜倫在第14章才首次披露這部作品應該是“諷刺史詩(epic satire)”(14:99)。在拜倫的時代,史詩已被視為一種過時的文體樣式,多數優(yōu)秀的詩人都不再創(chuàng)作史詩,因為“戰(zhàn)爭道德觀不再被接受,社會民族精神顯得不再真實,詩行語言也顯得低俗”[6]。從文體樣式上,他的作品其實就是對史詩的滑稽模仿(mock-epic)。具體而言,拜倫用了一種近乎“反轉式”的方式對史詩進行了嘲諷,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人物形象上,因為當代英雄人物的匱乏選取了詩人的“老朋友”(1:1)唐璜。其二,主題上,描寫雖然同樣是愛情和戰(zhàn)爭,但卻在當代文化視角退化為淫欲和殺人。第三,敘事方式上,改“從中間開始敘述”為“從開頭的地方開頭”(1:7),呼告詩神也是隨意的——在第三歌第一詩段戲謔地說“‘向你高呼,詩神!’等等”(3:1)。“這是個自由時代,思想是自由的;/這時候阿波羅神在扯我的耳朵,/告訴我在這里繼續(xù)講我的故事?!保?:7)第四,語言上,不是無韻體的英雄詩,而是采用了便于諷刺的抑揚格五音步的意大利八行體(ottava rima)。第五,風格上,不復有“荷馬或維吉爾”的莊嚴崇高,而變?yōu)榛S刺。饒有趣味的是,拜倫在《唐璜》中還喜歡套用古典史詩的詞句,卻反用其意(13:18),還在很多地方拜倫甚至借用史詩場景,其目的卻失掉原有的莊嚴意味。如第八歌寫到一個俄國軍官的腳后跟被敵軍咬住,這一場景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阿喀琉斯之踵”,但是拜倫卻給予了一抹灰暗恐怖的色調,類似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三十三章中的死死咬住盧吉埃里大主教頭顱不放的烏哥利諾伯爵[7]。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這種對史詩的滑稽模仿是有著鮮明的倫理傾向的,這部長詩的倫理意味不言自明;在拜倫狂放不羈的外表下,心中其實潛伏著“嚴峻而本能的道德家本色”[8]。
“倫理結構指的是文本中以人物的思想和活動為線索建構的文本結構?!盵9]任何文學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是作家倫理情緒的表達。在《唐璜》這部長詩中,由于有兩個主角、兩重時空,其倫理結構較為復雜,它是通過兩個主要人物思想活動線索共同實現的:“我”的思想構成外層倫理結構,是詩歌倫理的情感線?!拔摇钡暮成溆?、嬉笑怒罵提供讀者各種倫理暗示,以獲得道德教訓;唐璜的活動構成內層倫理結構,是詩歌倫理的行動線,不僅牽引“我”關注的目光,更承擔著倫理重建的任務。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唐璜》顛覆了大量的史詩傳統(tǒng),有一點卻被拜倫繼承下來,那就是對“歷史真實”的重視。而這,他在《唐璜》里卻是以反語的方式講述的——“在我和我的以往寫史詩的兄弟們之間/只有一個細微的不同的地方,/……/他們那么地修飾,要細細穿過/他們的神話的迷宮真是一件麻煩事,/反之,這個故事卻實在是真實”(1:202)。 這里的真實不是唐璜個人歷史的真實,而是外部世界的真實。拜倫借用唐璜的足跡,折射出多處社會生活場景,向我們展示了一幅精妙絕倫的社會風習畫。因此,對史詩的滑稽模仿無疑幫助“我”樹立了一個對社會進行諷刺和批判的倫理框架。《唐璜》是分章節(jié)陸續(xù)出版的,第1~2章匿名出版于1819年7月15日,馬上就招致了批評,被認為宣揚了不道德的內容。因此,在1823年發(fā)表第6~8章時,拜倫加上了一篇序言,除了表明伊斯邁爾戰(zhàn)役和人物的一些細節(jié)是有真實歷史可依之外,還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前面幾歌引發(fā)的爭議。他引用伏爾泰的話說,“道德愈是腐敗,言語愈是變得半吞半吐;人們希望在他們的語言上復得他們在他們道德上所喪失的東西”。他指責“目前英國一代中的墮落和偽善的眾生”[10]。由此,可以發(fā)現拜倫本意是對歐洲社會,尤其是英國道德敗壞的歷史逐一披露。
《唐璜》中“我”的現實意味非常強,不僅指名道姓地提到很多真實的人物(華茲華斯、騷塞、惠靈頓、拿破侖等),也評述了很多歷史事件。正是如此,有的批評家認為,“我”不完全是通常所說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可以視為作者拜倫的自況。如詩中對拜倫自己的出版商的調侃——“俄國的炮臺是不完整的,/因為它們都是在匆匆忙忙中構成;/由于同樣的原因使一句詩缺少音步,/而且當新書的銷路沒有像那些/印書的人認為必要的那樣迅速時,/又使朗曼和約翰·墨累的臉上蒙上愁云”(7:26)。
由于主觀性較強,“我”的倫理意義和道德教誨功能不難尋覓,往往通過諷刺手法顯出?!短畦分械闹S刺是多種多樣的,有政治諷刺、宗教諷刺、教育諷刺、文學諷刺,等等。但歸根結底是要表達作者對世俗道德的批判和嘲笑。如拜倫把英國擬人化為約翰,“他把債務稱為‘財富’,把稅收稱為‘樂園’;/容貌可怖和瘦骨棱棱的‘饑荒’,/雖然瞪眼正視著他,他也不去理會,/卻賭咒說產生‘饑荒’的卻是司谷女神”(7:45)。這些詩段并不是為了證明英國政府策略目光的短視,而是道義上批評它不考慮國計民生的殘忍冷酷的手腕。又如他批評“藍襪子”女作家群的虛偽:“你決不要貪圖騷狄先生的繆斯女神,/他的飛馬,或是屬于他的任何東西;/你決不要像‘女文學家’那樣作偽證——(至少有一人十分歡喜這樣做)?!保?:206)
1822年12月15日,拜倫曾在致墨累的信中說:“‘唐璜’的意圖以后自會分曉——是一篇對于社會目前狀態(tài)中的惡習的諷刺詩,不是一篇惡德的頌詞。有時或許會有一些耽于聲色的東西——這我卻沒有辦法。阿利俄斯托是更壞。斯摩雷特要壞十倍;菲爾丁也不見得好些?!盵11]的確,如果考慮到作家的諷刺和批判意圖,在這兩個主角中,“我”的任務無疑遠遠重于唐璜。在前面十章,“我”的議論比重并不多;后來由于諷刺傾向的加強,“我”在詩中的分量越來越重。
抒情主人公“我”的道德評論所針對的矛頭主要是唐璜周邊人物的言行和現實社會。雖然唐璜個人經歷這條中心線索貫穿始終,這一人物并未獲得“我”的更多關注,一方面是性格并沒有太大的發(fā)展。對此,克勞德·羅森曾評論說,無論是拜倫還是雪萊,并沒有彌爾頓在《失樂園》中塑造撒旦的復雜情愫,“他們筆下反叛的惡棍英雄,包括他們隨時準備去犯下罪孽或接受懲罰的意愿,不過是英雄戰(zhàn)斗高貴內涵的簡單化的、并非反諷的投射”[12]。另一方面,如果說唐璜個人的故事能構成倫理線的話,也甚少展現出激烈的內心沖突,難以構成倫理結?;蛘邠Q句話說,他的倫理沖突都是外向的,即他的言行與外界的沖突。還是抒情主人公“我”的這條倫理情感線比較清晰、容易把握。當然,拜倫這樣描繪有個人原因,由于遭到輿論的大肆攻擊而不得不離開英國,拜倫在詩歌中為唐璜辯護卻絕少將個人情緒參與其中,使得唐璜成為一個“最少拜倫氣”的人物形象,也不能稱其為別林斯基所說的“拜倫式英雄”。也難怪多數評論家認為,這首長詩并不以塑造人物為主,唐璜的活動在詩中也主要是議論借以引申、發(fā)揮的由頭。詩中道德批判和諷刺的矛頭主要在于當時的社會風氣和社會道德。
但是,如若我們從倫理角度考察,就會發(fā)現唐璜這一形象有著重要的倫理意義。聶珍釗教授曾指出:“倫理建構是對倫理結構的重新演繹,是人物在文本倫理結構中給讀者留下的倫理期待,是倫理矛盾與沖突形成的過程。倫理結構同文本相聯系,倫理建構同閱讀相聯系。”[13]如前文所述,拜倫的《唐璜》是對史詩傳統(tǒng)的滑稽模仿。那么,與傳說有異的唐璜形象和他的經歷無疑能激起讀者的倫理期待,對其中的倫理內涵更多關注。
據考證,關于唐璜傳說最早的書面文學是14世紀的,17世紀初在西班牙出版了提索·德·莫里納(Tirso de Molina)所撰寫的《塞維利亞騙子與石像客人》(ElburladordeSevillayconvidadodepiedra)。傳說中,唐璜是富有、放蕩、不受道德約束的貴族青年,他不僅引誘女性、沉迷暴力和賭博,還殺死少女唐·安娜的父親唐·貢薩洛,與幽靈晚餐,拒絕神的救贖。在拜倫創(chuàng)作長詩《唐璜》之前,最重要的基于傳說的作品改編一是莫里哀寫于1665年的戲劇,二是莫扎特1787年在布拉格首演的歌劇。但這兩部作品都沒有超脫原有傳說的故事框架,雖對唐璜進行了某些程度的辯解,也沒有改變其登徒子的本色。相較而言,拜倫的《唐璜》沒有照搬傳統(tǒng)而幾乎是全新的創(chuàng)造,一個惡棍變成在社會名利風流場中“片葉不沾身”且心無塵埃的翩翩少年。
應該說,拜倫筆下的唐璜還是部分傳承了傳說中的特征。他不僅外貌俊秀,而且與多位女性有著情愛糾葛——朱麗亞、海甸、蘇丹女王、宮女杜杜,等等。對他的耽于風月,作家也不無譏諷:“……——他從孩子時代起,/在女人的胸膛上就感覺到像一個孩子;/不論這人在一切其余事情上會怎樣懺悔,/對于他,在那里就等于在極樂世界……”(8:53)“除非為命運,為大海,為巨風,/為與此沒有多大差別的近親所逼迫”,唐璜絕不會離開他的美人(8:54)。
但是,更為重要的是,詩人在描摹這一形象時賦予了唐璜一些獨特的精神面貌和個性魅力。首先,唐璜心地善良溫厚,“在十二歲時他是一個安靜美好的少年”(1:29);而“他的心地溫和就像他的容貌柔弱一樣”(8:52)。雖然這個少年年幼和脆弱,較易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和誘惑,但同時,他從來都不乏熱血心腸。在俄土一役,大多數軍士都大開殺戮之際,唐璜卻救了土耳其少女。詩中并沒有把唐璜對土耳其少女的感情處理為男女兩性的愛情,而是強調他對她父親般的關懷。
其次,唐璜在關鍵時刻和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卻能堅守人性的尺度,沒有顯出赤裸裸的獸性。如大海歷險一場,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為了生存本能,就飲人血,吃人肉:“他先前不肯吃他自己的長耳狗,/現在感不到他的胃口激增得更厲害;/即使在他們的極端困苦的情形中,/跟他們一起把他的牧師和老師大嚼一頓。”(2:78)他也能對蘇丹女王古爾佩霞茲無恥的情欲要求予以拒絕——“關在籠子里的雄鷹不愿配對,/我也不愿伺候一個蘇丹女王的淫念”(5:126),表現出個人的氣節(jié)。
最后,拜倫在刻畫時多突出唐璜在倫理選擇上的被動和純真,作者濃墨重彩描繪的是他在倫理選擇中的心態(tài)描寫上,如他被朱麗亞所吸引時:“我不知道璜對于這個怎么想法,/但是他做的,正是你會做的事情;/他年輕的嘴唇以感激的一吻謝了謝它,/然后,因其自己的快活而羞愧了, /就退入深切的絕望中,他生怕做錯了,——”(1:112)他愛上海甸時,詩中這樣描繪:“他愛上了,——如你無疑地也會愛上/一個年輕的女恩人的,——她也愛上了,/正如我們時??吹降哪欠N樣子?!保?:167)唐璜在戰(zhàn)場上也不是天生英勇,“雖然這是唐璜的第一次上戰(zhàn)場,/雖然在寒冷的黑暗中夜間的集合/和銜枚疾走的進軍,那時‘勇氣’/并不像在凱旋門底下那樣容光煥發(fā),/也許會使他發(fā)抖,打呵欠,或是向/那像漿糊般厚密的使天空變成僵硬的 /陰云投射一眼,仿佛希望黎明來臨;——/可是不管這一切他并沒有逃奔”(8:21)。
作家肯定的就是這種自然人性。正是如此,唐璜與海甸“……他們還是孩子,/而且他們應該永遠是孩子”(4:15);“這在他人里面是人造的狀態(tài),/……/但在他們里面卻是他們的本性或是命運”(4:19)。即使到了第二部,我們看到的還是一個“孩子氣的面貌”(9:53)的唐璜,強調他的未被現實的污濁文明的熏染。拜倫沒有過分拔高其道德水平,亦不貶低其本能欲求,而是力圖“勾出了你們世界的本來的面目”(8:89)。作家在描寫時放棄了倫理判斷,或者說所本的就是一個“自然人性”的標準和尺度。這些描繪均在強調:唐璜不是惡棍,也不是英雄,而是作者寄予無限同情的無辜青年,是我們絕大多數普通人中的一個。如果說他有錯,也是可以原宥的過錯,遠談不上罪過。
拜倫作為一個個人反抗者,多偏重情感上對社會的抨擊和揭露,甚少發(fā)表自己的倫理觀點。但被公認為浪漫主義運動之父的盧梭強調回歸自然,他宣稱“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變壞了”[14]。在對比文明的污濁和骯臟時,唐璜這些幾乎出自本能和無意識的舉動顯得難能可貴。他雖然沒有勇于犧牲奉獻的英雄業(yè)績,但從來都追隨自己內心的指引。不僅如此,受到詩人眷顧的理想女性形象也多是“自然”之子,強調她們清新自然,如海甸的美貌:“她的指甲染上了指甲花汁;但是,/‘人工’的力量又一次變成了無用,/因為它們不能顯得比先前更鮮紅?!保?:75)蘇丹王宮的宮女杜杜“是一個不講究穿著的自然之子”(6:60),全然不覺察自己的美貌。自然在浪漫主義者心目中,本就是具有多重含義的:大自然、真實、自然本性等。而在拜倫的辭典里,自然與人工、自然與文明都是相對立的概念。內在的唐璜行動線與外在的“我”的情感線交織在一起,也因此構成了自然—人工/文明的二元對立結構。當然,唐璜忠于內心的只是情感,而這種情感仍然是非理性的自然情感,還未進化為道德情感。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浪漫主義這一叛逆性的思想運動崇尚“個人”觀念,注重人的感覺和情感[15]。浪漫主義者認為情感更彰顯出人的品性,而對理性提出了懷疑。唐璜出自內心情感的選擇與理性掩蓋下的虛偽——唐璜母親的假道學,海上人吃人的恐怖,蘇丹女王毫不掩飾的淫欲,戰(zhàn)場的血腥……這類倫理混亂的場景兩相對照,究竟哪個會不道德一些呢?顯然,拜倫通過以唐璜為主的一系列主人公強調的是與社會文明相對立的自然道德,以此傳達了他的浪漫主義的倫理理想。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建構與批評實踐研究”【13&ZD128】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75頁。
[2] [俄]列·格羅斯曼:《普希金傳》,王士燮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98頁。
[3] [俄]列·格羅斯曼:《普希金傳》,王士燮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98頁。
[4] [英]拜倫:《唐璜》(上、下),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所有《唐璜》的作品引文均出自此書,隨文僅在圓括號注釋中標注第幾歌和第幾詩段,不標注具體頁碼。
[5] [法]安·莫洛亞:《拜倫傳》,裘小龍、王人力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327頁。
[6] Claude Rawson,SatireandSentiment1660-1830:StressPointsintheEnglishAugustanTradition,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4,p.100.
[7] 參見[意]但丁:《神曲·地獄篇》,田德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270頁。
[8] [法]安·莫洛亞:《拜倫傳》,裘小龍、王人力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306頁。
[9] 參見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60頁。
[10] [英]拜倫:《唐璜》(上),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第429頁。
[11] 《唐璜》(上)對第四歌第98詩段的注釋,參見[英]拜倫:《唐璜》(上),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第336頁。
[12] Claude Rawson,SatireandSentiment1660-1830:StressPointsintheEnglishAugustanTradition,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94,p.112.
[13]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61頁。
[14] [法]盧梭:《愛彌兒 論教育》,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5頁。
[15] [法]雅克·巴尊:《古典的,浪漫的,現代的》,侯蓓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