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澤·薩拉馬戈《雙生》：小說的“反常識”和“常識”

廣東 林培源

若澤·薩拉馬戈《雙生》：小說的“反常識”和“常識”

廣東 林培源

本文是作家林培源對若澤·薩拉馬戈的小說《雙生》的解讀。作者認(rèn)為，《雙生》是一部人類存在境況的隱喻，薩拉馬戈呈現(xiàn)的，是不可能中的可能。小說以“反常識”建構(gòu)“常識”：日常生活邏輯的常識、小說敘事的常識以及人類存在境況的常識。

若澤·薩拉馬戈 《雙生》 反常識 常識

死了的不能復(fù)生，而活著的人要從那天開始死去。

——若澤·薩拉馬戈：《雙生》

199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若澤·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1922—2010）的《雙生》（O Homem Duplicado，英譯：The Double，2002），就像一頭巨象。當(dāng)讀者讀到最后一個句子時，這頭巨象抬起了雙腳，朝著一個“原初目標(biāo)”狂奔起來，任何攔在它面前的人和物，都將被這頭狂奔的動物擊倒。為什么說是“原初目標(biāo)”？大概只有讀到小說的最后一個句子，這部杰作的真實面目才會顯露出來，你才會明白，什么是“original target”（原初目標(biāo)）。薩拉馬戈就像一個引誘者、一個冒犯者，他不僅引誘讀者踏入故事的冒險之旅，也引誘作為敘事者和作者的自己陷入一場瘋狂的敘事循環(huán)中。

小說的敘事始于這樣一句話：“這個剛剛走進店里來租錄像帶的男人，身份證上有個獨特的名字，時間侵占流動它的古典風(fēng)味——他名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保S茜的譯筆如此流暢，以至于讀的過程中，你似乎嗅不到一絲“翻譯腔”的味道）正是這句話，開啟了一個充滿悖論和挑戰(zhàn)的故事；而小說的結(jié)尾，還是這一位阿豐索：“他換了衣服，干凈的襯衫、領(lǐng)帶、外套、最好的鞋子，他將手槍插在腰帶上，走了出去?！蹦憧梢钥吹剑_拉馬戈創(chuàng)造的這個“不可思議的復(fù)制人的故事”，就在主人公阿豐索（年輕的、三十八歲的阿豐索）一連串的動作中，完成了敘述的不閉合之圓。

《雙生》出版時，薩拉馬戈已逾八十高齡。對一個高產(chǎn)且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小說家來說，寫這樣一部帶有黑色電影性質(zhì)的小說（這個“不可思議的復(fù)制人的故事”有懸念、張力、仇恨和“謀殺”），類似“智性”的游戲，甚至可以說是種知識的炫耀。整部小說的“內(nèi)核”——如果小說有一個內(nèi)核的話，就像帕慕克《天真的與感傷的小說家》中反復(fù)提及的“中心”——起源于一次偶然的發(fā)現(xiàn)：阿豐索在庸常的時日里，走進一家店，租下一盒電影錄像帶（片名充滿了隱喻：《捷足未必先登》），卻在看完電影躺下之后猛然發(fā)現(xiàn)，電影中扮演旅館接待員的那個人，和他一模一樣。如果用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里的著名概念來說，這是戲劇里的“發(fā)現(xiàn)”，而發(fā)現(xiàn)之后，還需“突轉(zhuǎn)”，如此，戲劇的整一性才能呈現(xiàn)出來，就像水落盡，石頭出。阿豐索的發(fā)現(xiàn)，帶有震怒、懷疑和好奇，這些駁雜的情緒是敘事走向詭譎和引人入勝的原動力，于是，薩拉馬戈的敘事列車開動了。小說的前五分之一，薩拉馬戈寫的是“尋找”，他就像一個耐心的、充滿理性分析的偵探，將推理和甄別的能力賦予阿豐索（一個歷史教師），讓阿豐索帶著強烈的好奇去探求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的名字乃至地址。于是，有相當(dāng)長的篇幅（中譯本前八十三頁），薩拉馬戈使用了“重復(fù)”的手法：阿豐索租下同一家制片公司的大量錄像帶，回家觀看，他根據(jù)重復(fù)出現(xiàn)的演員名單進行篩選、排除，最后，終于在《舞臺女神》這部電影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和他在生理上長得一樣的演員的名字：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克拉拉是藝名，真實姓名為：安東尼奧·克拉羅）。

于是，故事饒有趣味的地方就從這里上升為人類存在境況的隱喻。薩拉馬戈呈現(xiàn)的，是不可能中的可能，他的小說，是從“無”到“無”，就像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存在過，又被螞蟻吞噬，最終消失在拉丁美洲大地的“馬孔多”一樣。這里，有一個詞語必須引起重視，這個詞語不是別的，正是“常識”。薩拉馬戈在《雙生》中不厭其煩地和讀者、敘事者（阿豐索）乃至自己談?wù)摗俺ＷR”。我所理解的常識，在小說語境中，有三層涵義：

第一層，日常生活邏輯的常識，即，這世上不可能存在一個和我們完全一模一樣的人，不論從生理上還是精神上，都不存在，就如不存在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薩拉馬戈通過對這個常識的反動，撩動讀者的閱讀期待，在否定之否定中，整部小說的地基就此夯實，任憑你如何搖晃，建立起來的鋼筋水泥建筑，將屹立不倒。

第二層，小說敘事的常識。這里涉及敘事邏輯的問題，小說敘事邏輯遵循“虛構(gòu)的真實”這一原則，即略薩在《給青年小說家的信》中提到的“說服力”。薩拉馬戈輕易地就將這個難題解決了，他將半限制性視角（阿豐索）和全知視角（“我們”）交叉混用。阿豐索的視角容易理解，“我們”就顯得曖昧模糊了——這不得不令人想起《包法利夫人》偉大的開篇：“我們在上自習(xí)，校長進來了，后面跟著一個沒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個端著一張大書桌的校工?！比宋锏男袆?、心理和情感，在阿豐索身上分毫不差地呈現(xiàn)出來。例如，阿豐索發(fā)現(xiàn)存在另一個“分身”之后，薩拉馬戈寫道：“我真的是一個錯誤嗎？他問自己，假設(shè)我確實是的，一個人知道了自己是個錯誤，還有什么意義呢，后果又如何呢。一陣驚懼迅速竄過他的脊柱?！鄙頌闅v史教師的阿豐索，被這個發(fā)現(xiàn)擊垮了，歷史加諸他身上的常識和認(rèn)知，就此崩落，而常識的崩落，卻建立起敘事的“常識”。

第三層，人類存在境況。薩拉馬戈打破常識又重構(gòu)的過程，類似借尸還魂，用的是存在主義的手法；換句話說，阿豐索陷入的發(fā)現(xiàn)分身、復(fù)制者的這出荒誕的“境遇劇”（薩特式的“境遇劇”）不單是他個人的，還是人類這個“命運共同體”的，就如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纷鳛橐粋€“潛文本”被后世的許多文本所指涉那樣，薩拉馬戈創(chuàng)造了自己獨特的“原初文本”。這部小說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在于，他用“反常識”構(gòu)建“常識”。當(dāng)這個認(rèn)識論層面的徹底扭轉(zhuǎn)抵達之后，敘述的難度一下子提高了——

薩拉馬戈探究的問題，在阿豐索“發(fā)現(xiàn)”之后，才剛冒出頭，接著，是必須擰緊不放松的“突轉(zhuǎn)”（并且不止一個突轉(zhuǎn)，小說家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的每一個突轉(zhuǎn)，都是致命的）：阿豐索找到了他的“復(fù)制人”，他的雙生人——安東尼奧·克拉羅，一個二三線配角演員。這樣，通過“發(fā)現(xiàn)”和“突轉(zhuǎn)”，薩拉馬戈反常識的敘事常識就建立了，故事的可信度和虛構(gòu)的邏輯，就像精準(zhǔn)無比的齒輪，咬在了一起，并且推動敘事的下一輪瘋狂運轉(zhuǎn)。薩拉馬戈的筆法，不是博爾赫斯式的迷宮，也不是馬爾克斯的魔幻現(xiàn)實，他只屬于他自己?！峨p生》的腰封上，赫然印著卡爾·雅斯貝斯（Karl Jaspers, 1883—1969，德國哲學(xué)家，現(xiàn)代存在主義哲學(xué)主要奠基人之一）的話：“我們時代的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是實體的喪失持續(xù)不停，無法挽回?！边@句話恰如其分，可以成為整部小說的“哲學(xué)注腳”。阿豐索在小說中所面臨的困境，就是“實體的喪失持續(xù)不停，無法挽回”，最終，阿豐索只能借用安東尼奧·克拉羅的身份活下去——“死了的不能復(fù)生，而活著的人要從那天開始死去?！?/p>

小說越到結(jié)尾，悲愴的氣息越濃厚，悲劇性像暗無邊界的夜色彌漫過來。阿豐索的懦弱、怨恨和報復(fù)，最終讓位于一個終極性的難題：如果你寄存的“實體”（對阿豐索來說，是他和安東尼奧·克拉羅互換的身份）傾覆了，真實的你將如何存在？薩拉馬戈并沒有軟弱，他殘忍地揭開存在的傷疤，阿豐索的哭泣和顫抖，以及最后被命運壓著盜用了安東尼奧·克拉羅的身份這一行為本身，就是對阿豐索最嚴(yán)重的懲罰。真實的安東尼奧·克拉羅也是出于報復(fù)，提出以和阿豐索未婚妻瑪利亞·達·帕斯過夜作為威脅，于是，原本平衡的四人結(jié)構(gòu)（阿豐索-瑪利亞/克拉羅-埃萊娜）被打破了。

故事以瑪利亞和克拉羅的車禍結(jié)束，而在結(jié)束時，原本被真相排除在外的瑪利亞也知情了。小說的悲劇性正在于此——無辜者成了人性懦弱和仇恨的犧牲品。作為負(fù)罪者的阿豐索，注定要像西緒弗斯一樣，背著死者（安東尼奧·克拉羅）身份鑄成的巨石活下去。薩拉馬戈揭示了身份的互換、錯位，但最終這把利刃，刺中的是每個個體柔軟不堪的靈魂。

和薩特用文學(xué)來注解其存在主義哲學(xué)迥然不同，薩拉馬戈的小說巧妙地躲開了成為哲學(xué)注腳的噩運，他讓哲學(xué)反過來成為文學(xué)的注腳。這是薩拉馬戈的高明。他創(chuàng)造的阿豐索屬于他一個人，同時也屬于所有人。他寫的是“可能的歷史”，和奧威爾的《1984》一樣，最終會成為映射人類命運的預(yù)言。

這就是小說的迷人之處，它誕生于一個令人震顫的意念，柏拉圖式的“迷狂”，最終，借助語言符號的載體，涉及了一個人類生命哲學(xué)的隱秘主題：有與無。一如老子那句“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這是薩拉馬戈《雙生》的存在根基，也是小說能超越語言界限、直抵人心的秘密所在。偉大的小說，就如同一面多棱鏡，它反照太陽的光芒，不管你從哪一面注視，反射到視網(wǎng)膜中的那片陽光，本身已經(jīng)取代了陽光，成為其自身。

2014年3月21日完稿

2015年4月13日修改

作 者： 林培源，青年作家。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已出版短篇小說集《第三條河岸》《鉆石與灰燼》等六部。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