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建軍
停滯時代的平庸與廢壞
——論勃列日涅夫時代的文學狀況
北京 李建軍
本文通過對史實資料的梳理,考察了勃列日涅夫時代權力階層腐敗、意識形態(tài)僵化、社會生活停滯的一般情狀,揭示了作家所承受的外部壓力與文學內部的混亂狀況,分析了社會衰亡和文學平庸的根本原因。
勃列日涅夫 蘇聯(lián)文學 腐敗 平庸 衰亡
1
權力是極權社會的最高信仰,而殘酷無情的權力斗爭則是其政治生活的核心內容。在這樣的社會里,因權力而產生的沖突是日常性的,充滿了驚心動魄的場面甚至腥風血雨的殺戮。
就性格來看,勃列日涅夫似乎并不是那種擅長在權力爭斗中運籌帷幄、折沖樽俎的人物,更不像是性格強勢的赫魯曉夫的政治對手。然而,赫魯曉夫從死人手里接過來的權杖,卻硬是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被一個平庸的反對者輕輕松松地拿走了。
在蘇共從建政到解體的七十四年里,一共有八位最高領導人,只有赫魯曉夫和戈爾巴喬夫是活著的時候被趕下臺的。戈爾巴喬夫的黯然離去,屬于物盛則衰,大勢所趨,多少還有些無力回天的悲壯意味;而赫魯曉夫的轟然倒臺,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然而,他卻大意失荊州,實在是很窩囊的。
有門的地方就會有風透進來。由勃列日涅夫參與主導的這場宮廷政變,其實并不那么嚴密。1964年6月,有位女性曾打電話給赫魯曉夫的女兒拉達,要她轉告乃父,高層有人在搞奪權的密謀。9月下旬的一個晚上,赫魯曉夫的兒子謝爾蓋從一個名叫加柳科夫的特工那里,也收到了更為具體的情報。拉達和謝爾蓋都立即將所得到的信息報告給了父親,但是,赫魯曉夫一笑置之:他不相信有人膽敢篡奪他的權力。①他仍舊按照原計劃,于10月1日踏上旅程,先后到克里木州的辛菲羅波爾和阿布哈茲自治共和國的皮聰達度假。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篡權者會趁他宸游之際向他發(fā)難。
10月12日傍晚,赫魯曉夫接到勃列日涅夫等人從莫斯科打來的電話,要他立即返回莫斯科,參加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他很不高興,以自己度假為由拒絕回去。勃列日涅夫說:“你非回來不可。” 同時告訴他“大家都已經到齊”,如果不回來,就將在他缺席的情況下形成相應的決議。
13日下午,赫魯曉夫乘伊爾-18型專機飛回莫斯科,直接被拉到了克里姆林宮的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室。赫魯曉夫主持了這個猛烈聲討自己的會議。除了米高揚,其他人全都對他落井下石,厲聲譴責。14日會議繼續(xù)。一夜之間,赫魯曉夫頹然蒼老。他拒絕接受反對者的指控,但是同意在“退休報告”上簽字。他還想提要求,話沒說完,就被勃列日涅夫打斷:“這辦不到!”他最后哽咽著替自己辯護了幾句。
14日下午,勃列日涅夫就接過了蘇聯(lián)的最高權力,成了“蘇共中央”第一書記,開始了他歷時十八年的最高統(tǒng)治者生涯,開啟了被稱為“停滯期”的“勃列日涅夫時代”(1975—1982),直到1982年11月10日,他因心臟病去世。
在擔任蘇共第一書記期間,勃列日涅夫大搞軍備競賽,使蘇聯(lián)成為擁有核武器最多的超級軍事強國。他以大國沙文主義的姿態(tài)宣揚“社會主義大家庭”的主張,將鞏固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團結,當作各國共產黨的最高國際主義義務。為此,他要求屬于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國家服從“國際分工”的原則,甚至提出充滿古老的封建意識的“有限主權論”,即每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主權不能同社會主義世界的利益相對立,不能同社會主義世界的利益相沖突,也就是說,只有主導社會主義大家庭的蘇聯(lián)的權威是至高無上的,而各社會主義國家的主權則是有限的。“有限主權論”違反國際法中關于一個國家具有獨立主權的原則,其實質是限制別國主權、干涉別國內政,為推行霸權主義政策制造理論根據(jù)。事實證明,“勃列日涅夫主義”的這些政治主張,嚴重影響了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平等關系,造成了極為嚴重的政治后果和人道災難。
在極端封閉的社會模式里,社會生活的價值取向和基本形態(tài),都決定于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的最高統(tǒng)治者;人們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道德情感、人格狀況和幸福指數(shù),都會受到他的影響。在極端異常的政治體制下,最高統(tǒng)治者的氣質和性格會極大地影響社會風氣和時代精神,甚至會形成可用他個人的名字來命名的時代風貌。例如,所謂“勃列日涅夫時代”,其實就鮮明地體現(xiàn)著勃列日涅夫個人性格的時代,就是深深地烙著勃列日涅夫人格印痕的時代。
就性格差異來看,勃列日涅夫既不像斯大林那樣暴虐和嗜殺成性,也不像赫魯曉夫那樣雄心勃勃和愛沖動:“不論從性格上看,還是從智力上看,勃列日涅夫都是一個平庸淺薄的政治家,不過在組織內部搞陰謀他倒是個能手。”②他是一個典型的庸常之輩:有著不溫不火的好脾氣,為了討人喜歡,他甚至會表現(xiàn)出一些出格的行為,例如,他那著名的近乎變態(tài)的“勃列日涅夫之吻”,就出格得讓人惡心。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像常見的庸人一樣,有著嚴重的小市民習氣:自私,虛榮,貪圖享樂,心胸狹窄,鼠目寸光,安于現(xiàn)狀。從政治行為來看,長期混跡官場,他對那些爾虞我詐的小伎倆都爛熟于心,運用得游刃有余。但他畢竟不是果戈理筆下的“軟弱的馬尼洛夫”,而是一個“真正的政治斗士”③,所以,他也玩陰謀,也冷酷無情地打擊異己。有一則“神話”,說他“對于異己思想更加仁慈和寬容”,然而,在雅科夫列夫看來,“這純屬謊言”④,因為,正是在他的支持和授意下,克格勃頭子安德羅波夫對索爾仁尼琴、羅斯特羅波維奇、柳比莫夫、恰利澤等十位著名作家采取了“懲戒行動”,將薩哈羅夫逐出莫斯科,迫使很多真正的“愛國者”流亡國外。在《勃列日涅夫和解凍的破滅》一文中,布爾拉茨基對他的政治道德評價也同樣不高:“勃列日涅夫沒有采取斯大林的鎮(zhèn)壓政策,卻成功地除掉了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⑤
他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那極為罕見的平庸和無能。與他一起密謀搞垮赫魯曉夫的謝列平就很看不起他,認為“勃列日涅夫充其量只是一個州一級的干部,而不是個大國的領導。他頭腦簡單,把兩三種觀點歸納一下的能力都沒有,理論知識微乎其微。所有發(fā)言都要別人先寫好”⑥。也許是害怕出乖露丑、貽笑大方,他自己倒也很少以理論權威自居,寧愿以質木無文示人,很坦然地“對自己的助手們說:‘寫簡單點,不要把我寫成個理論家。否則,不管怎么樣,誰也不會相信這是我寫的,他們將會嘲笑我的?!30褟碗s的、獨出心裁的段落勾掉,有時他甚至要求刪去摘自經典著作的引語,并解釋說:‘有誰會相信我讀過馬克思著作呢!’”⑦
平庸的政治家必然因其低能而自卑,也必然因其自卑而特別傲慢和自大。對個人崇拜的迷戀,是所有平庸的政治家的共同特點,而且一般來講,越是平庸的人,對個人崇拜越是迷戀。作為一個特別平庸的人,勃列日涅夫也像斯大林一樣搞個人崇拜,而且把對自己的“個人崇拜”搞到了匪夷所思的庸俗程度。他對獎賞和贊美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貪婪欲望。作為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他竟然無數(shù)次地接受官方頒發(fā)給自己的勛章和獎章:“他擁有的勛章與獎章共達二百多枚,死后在送葬行列中為他捧胸章與獎章的軍官有四十四人之多。如果翻開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蘇聯(lián)報刊,對勃列日涅夫令人作嘔的頌揚言論到處可見……這里還要指出的是,組織人代為撰寫的、以勃列日涅夫名義發(fā)表的幾本小冊子《小地》《復興》《墾荒地》等,獲列寧文學獎。其發(fā)行量之大也是驚人的,截至1981年底,平均每兩個蘇聯(lián)人就有一冊。”⑧總的來說,“勃列日涅夫是個平庸之輩,性格上軟弱,特別愛好虛榮與阿諛奉承,生活上貪圖安逸,愛好打獵,喜歡駕駛西方進口的高級轎車”⑨。在蘇聯(lián),曾經流傳著這樣一個政治幽默:“勃列日涅夫沒有受過教育的母親看見她兒子豐富的汽車收藏后擔憂地說道:‘噢,這些東西太漂亮了,我親愛的兒子!不過要是布爾什維克回來了,那該怎么辦?’”⑩
平庸很容易滑向冷漠和無恥。勃列日涅夫身上的小市民習氣,就有一種近乎無恥的性質。據(jù)布爾拉茨基的文章說:“有人對勃列日涅夫說起低收入的人生活是多么的困難,而勃列日涅夫卻回答說:‘您不懂得生活。誰也不能只靠工資過日子。我記得年輕時在中等技術學校學習,我們給車皮卸貨掙外快。我們當時是怎么干的呢?從車皮上卸下的東西中,每搬運三個麻袋或箱子,就自己留一個。國內所有的人都是這么生活的。’”?這樣的細節(jié),淋漓盡致地彰顯著勃列日涅夫身上的道德弱點,彰顯著他在日常生活里的庸俗和鄙陋。把一個國家交到這樣的冷漠無情、毫無恥感的人手里,整個社會怎么可能不淪入停滯不前、嚴重腐敗的悲慘境地?整個國家怎么能不滑向毀滅的懸崖?
2
平庸的政治家大都具有明哲保身的自私品質。他們懼怕變革,害怕因為變革而失去既得利益;他們因循守舊,視一切社會變革為無政府主義的混亂;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政治綱領,那就是“穩(wěn)定高于一切”。為了維持穩(wěn)定,他們不惜踐踏法律的尊嚴,甚至不惜讓人民付出巨大的生命代價。平庸的特權政治會造成社會生活的停滯,不僅必然導致特權階層的形成和政治生活的腐敗,而且必然導致全社會道德體系的混亂,甚至導致犯罪率上升。正像利哈諾夫在《昏迷》中所說的那樣:“全國入戶盜竊、強盜式的襲擊以及其他犯罪活動增加了。實際上,全國所有的企業(yè),包括軍工企業(yè),都在不同程度上染上了經濟犯罪的瘟疫。這連普通人都看得見。一句話,情況十分糟糕。”?
在攫取權力和維持統(tǒng)治上,勃列日涅夫也有一個始終不變的秘密寶典:“這個秘密就叫穩(wěn)定。首先是干部的穩(wěn)定。勃列日涅夫時期,干部經常的、各個不同層面調動的思想被干部終身制口號取代——這就是著名的穩(wěn)定?!?這種穩(wěn)定造就了一個終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特權階層。雖然這個階層從20世紀20年代起就開始出現(xiàn),但到了勃列日涅夫時代,它更加固態(tài)化——進入特權階層的干部,就會被編入一個特殊的名單,即《在冊權貴》。?早在斯大林時代,“在冊權貴”就享受著種種的特權和利益:“這種領導干部附加工資,裝在信封內,由黨委辦公室悄悄發(fā)放,被通稱為‘紅包’;信封上沒有落款,既不繳稅,也不交黨費?!t包’的數(shù)額大體是受益者月薪的50%至100%,按不同干部級別而有差異。1955年一名部長的‘紅包’是6000盧布。”?所以,就像阿爾巴托夫所指出的那樣,勃列日涅夫時代特權階層的腐敗和墮落,不是什么“新生事物”,而是一個自蘇維埃制度形成以后就一直存在的現(xiàn)象:“這些毛病確確實實植根于斯大林時期牢固建立起來的經濟管理體制的‘遺傳基因’之上,而這一體制最早起源于‘戰(zhàn)時共產主義’。”?
最先向特權發(fā)難的,是赫魯曉夫。他不顧各方壓力和阻撓,廢除了“紅包”、免費早餐,以及一些專用別墅、專用汽車等。但是,勃列日涅夫上臺后,不僅恢復了領導職務終身制,而且,“由他本人帶頭,授勛、送禮成風,崇尚奢靡。在所有這些的基礎上,蘇聯(lián)社會終于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這方面的社會意識”?。特權社會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社會生活等級化、國家權力私有化:“勃列日涅夫的弟弟不學無術,經常酗酒滋事,居然當上副部長。勃列日涅夫的兒子因經常酗酒和生活不檢點,雙眼浮腫。為了遮掩過于明顯的病態(tài),只好常常戴墨鏡,居然也當上外貿部第一副部長……勃列日涅夫的女兒參與走私案,成為勃列日涅夫時期政壇的一大丑聞……勃列日涅夫的女兒加琳娜·列昂尼德芙娜·勃列日涅娃是一個生活放蕩的女性。她的最后一任丈夫丘爾巴諾夫僅僅因為是勃列日涅夫的女婿,才從一名基層民警政治工作者,一躍而成為蘇聯(lián)內務部第一副部長,授中將軍銜。”?這與中國徐才厚的賣官鬻爵和周永康的腐化墮落,一樣的令人吃驚。
腐敗的官僚體制更需要的是工具型人格,即無原則的服從型人格。是的,在這樣的病態(tài)社會和畸形體制里,不講求原則,只講求利益;不需要能力,只需要服從。就像作家柯斯捷林在給“蘇共中央”的信中所說的那樣:“今天,我們黨內已容不得不同意見,不允許思考問題。只有一言一行緊跟上級批示和把黨籍當作個人飛黃騰達護身符的人,才能在黨內站住腳……”?于是,“忠誠”便成了遴選和考察干部的唯一標準和尺度:“隨著時間的推移,‘對黨的忠誠’實質上就意味著個人對某個黨的領導的忠誠。結果是挑選干部不是根據(jù)職業(yè)素質和成績,而是根據(jù)候選人是否善于處理好同高層人物的關系,是否善于在黨的各機關建立人情關系。”?只要得到上級領導的“認可”,那么,“即使犯了錯誤甚至罪行,也會得到本特權階層的保護和庇護。他們的子女可以進最好的高等學府,例如莫斯科國際學院,受到良好的貴族教育,成為他們的接班人。他們的親友可以優(yōu)先得到提拔,被拉進‘在冊權貴’的行列。他們運用手中的權力,控制著大量的國有資產,為自己以及自己的親友牟利。蘇聯(lián)解體后冒出的大量億萬富翁多數(shù)出身于‘在冊權貴’及其子女。在這里,權力向資本的轉換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蘇聯(lián),一切經濟上的特權蓋出于政治權力”?!在整個勃列日涅夫時期,“特權階層的主要使命是抵制各種性質的改革,維護現(xiàn)狀,使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更加‘成熟’。這也就是說,這個既得利益的‘特權階層’成為抵制與反對改革的主要阻力,是阻滯體制改革的一個重要因素”?。1965年,以勃列日涅夫為首的領導集體提出了“信任干部”的口號。?在這樣的口號下,被“信任”的“干部”因為受到了制度的保護,所以,在腐敗上就變得更加肆無忌憚。這也恰好印證了美國駐蘇大使查爾斯·波倫的觀察和結論:“蘇聯(lián)的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不取決于個人的、制度性的、官方的和歷史性的產物……它拒絕遵守任何客觀的道德標準。謊言是完全被允許的,如果它們能推進蘇聯(lián)的事業(yè)……使用暴力是根本不應當手軟發(fā)抖的?!?
如果說,赫魯曉夫還有變革現(xiàn)實的激情和行動,還敢觸動某些低能之輩的利益,那么,勃列日涅夫就毫無這樣的責任和膽識——他只要“和諧”與“穩(wěn)定”,只要波瀾不驚的安穩(wěn)和一如既往的平靜。他對改革懷著極大的恐懼感和排斥心理,所以,每當柯西金向他提出改革管理體制的建議時,他的反應都是消極的:“他想出了什么?改革、改革……誰需要這個,誰又懂這個?要更好地工作。這就是問題的全部?!碧K聯(lián)國家計委主任巴伊巴科夫跟他討論國家經濟狀況,他不讓他說下去:“尼古拉,去你的吧!你的數(shù)字把我們都搞暈了。我已經什么都弄不明白了。我們休息一下吧,我們去打獵。”?最后的結果,就是讓蘇聯(lián)社會陷入漫長的停滯狀態(tài),“勃列日涅夫的二十年就成了坐失機會的二十年”?。而在梅德韋杰夫看來,由于勃列日涅夫的平庸統(tǒng)治,“政治上的消極和冷漠”,“道德素質的下降”,“言行不一、鼓勵人們說謊”——“所有這一切毒害了整整一代人的思想,我們有時不是毫無根據(jù)地把它稱作‘垮掉的一代’。從這個觀點來看,勃列日涅夫現(xiàn)象所造成的后果就其嚴重性來說,不亞于斯大林現(xiàn)象”?。如果說,斯大林時代的災難,是由極端殘酷的政治迫害所造成的嚴重的人道主義災難,那么,勃列日涅夫時代的災難,就是一種由可怕的庸人習氣所造成的嚴重的文化災難、道德災難和社會潰敗。
平庸的人不僅是懼怕改革的保守主義者,而且還是維護“正統(tǒng)”的教條主義者。勃列日涅夫在政治上大踏步倒退,最終把自己的“勃列日涅夫主義”的樹苗,嫁接到了“斯大林主義”的枯枝上:“縱觀他執(zhí)政十八年的思想理念,從大的方面即社會主義模式來看,仍是斯大林的那一套,并且使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在勃列日涅夫時期更處于‘成熟’,即更加‘定型’和更加‘僵化’。這也是‘左’的教條主義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在破舊立新的開拓精神方面,他與赫魯曉夫相比,實可謂瞠乎其后。赫魯曉夫憑著過人的勇氣,打破了斯大林個人崇拜的神話,極大地改變了斯大林時代人人自危的局面。赫魯曉夫的局限是沒有認識到這樣一點:斯大林主義其實不是斯大林個人的問題,而是蘇維埃制度的問題。但是,勃列日涅夫卻不僅看不到制度的問題,而且連斯大林和斯大林主義的問題也不愿正視:“如果說赫魯曉夫只反斯大林不反斯大林主義,那么,勃列日涅夫既不反斯大林又不反斯大林主義?!?964年底,“謝列平向勃列日涅夫遞交了一份報告,在報告中提出了回歸斯大林政策的綱要,其中包括采取鎮(zhèn)壓手段”?。1965年,他利用紀念“衛(wèi)國戰(zhàn)爭”恢復了斯大林“偉大領袖”的名譽;1970年,在斯大林墓為他建立半身塑像;后來,又利用撰寫各種各樣的有關“二戰(zhàn)”的回憶錄把斯大林重新抬了出來——為了塑造虛假的斯大林形象,他們甚至把朱可夫等人回憶錄中有關斯大林血腥鎮(zhèn)壓紅軍高級將領的內容,都統(tǒng)統(tǒng)刪掉了。在文學領域,勃列日涅夫也阻斷了作家反思歷史的判斷路徑:“書報檢察機關實際上封殺了文學中的勞改營題材。完全封鎖了關于斯大林恐怖和蘇聯(lián)對同法西斯德國的戰(zhàn)爭毫無準備的信息。甚至對‘二十大’本身也提得愈來愈少。開始了‘緩慢的為斯大林平反’?!?而在阿爾巴托夫看來,這種“重新斯大林化”也許是靜悄悄的,但絕不是溫和的,而是極具進攻性的:“斯大林主義者在廣泛的戰(zhàn)線上發(fā)起了他們的進攻。在國內事務方面他們力求廢除蘇共二十大和二十二大有關斯大林個人迷信的決議,全部恢復斯大林的名譽,還企圖把斯大林死后所提出的有關我們國家過去和現(xiàn)狀及有關內外政策的一些新思想宣布為錯誤的和政治上有害的。當然,還要在史學、經濟學和其他社會科學領域中恢復陳舊的斯大林主義觀點?!?
有必要指出的是,勃列日涅夫時代的這種堅定的“不反”斯大林的態(tài)度,這種悄然的“重新斯大林主義化”,并不是出于高尚的政治理想,而是出于狹隘的個人利益:“在勃列日涅夫執(zhí)政的十八年里,人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他把掌握權力看作目的本身,不想改變斯大林建立起來的政治體制,因為沒有這個體制就難以保證他‘個人專政’或者說個人專權和特權。”?就這樣,從斯大林,到赫魯曉夫,再到勃列日涅夫,“蘇聯(lián)”的政治畫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完成了一次沒有進展和升華的輪回:從批判斯大林開始,到認同斯大林終結。
3
所有充滿活力的文化,都具有自覺的批判精神,而一切偉大的文學,則往往表現(xiàn)出對固然秩序的不滿和冒犯。這樣的批判和冒犯,必然會引發(fā)思想與權力的沖突,也必然會引起保守者的極大恐懼。
為了更有效地控制人們的思想,為了壓制文學的批判精神,為了維持那種消極的穩(wěn)定,勃列日涅夫執(zhí)政后,于1966年5月,把赫魯曉夫1962年設置的“蘇共中央意識形態(tài)委員會”予以撤銷,將它重新分解為三個部,即“蘇共中央宣傳部”“文化部”和“科學與學校部”,并將三部的管轄權劃歸“蘇共中央書記處”。在“蘇共中央宣傳部”下面設置了十三個局,以監(jiān)管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幾乎所有領域。勃列日涅夫提醒全體政治局委員和中央書記們:“對于意識形態(tài)工作,對于宣傳工作,我們不能吝惜錢財……在這些場合,我們不應吝惜錢財,也不應吝惜時間和其他手段?!?然而,盡管“中宣部”也竭盡全力,但是,對他們的工作,勃列日涅夫卻極不滿意,認為他們貫徹蘇共中央意識形態(tài)方針不力與控制不夠:“這方面的缺點,而在有些地方甚至是嚴重的錯誤,已經開始讓人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了。這不能不令我們忐忑不安,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警惕。”他進而煞有介事地告訴人們:“我們應當清醒地意識到對于我們黨和國家總的工作中這一重要方面的責任。講到責任,其意義在于:意識形態(tài)中的缺點和錯誤可能給我們帶來無法克服的危險?!?勃列日涅夫的“斯大林化”的停滯和倒退,必然導致意識形態(tài)上的巨大反彈,也必然導致官方在意識形態(tài)控制上的左支右絀、進退失據(jù)。所以,就出現(xiàn)了在其他領域的干部皆高枕無憂、安穩(wěn)如堵的情況下,“中宣部長”卻風雨飄搖、不斷更換:“1965—1970年,斯捷帕克夫任部長;1970—1973年,雅科夫列夫任部長;1974—1976年,斯米爾諾夫任部長;1976—1982年,加熱利尼科夫任部長。與此同時,廣大民眾特別是知識分子階層,對宣傳部與各屆領導都沒有良好的印象,更多的是一種厭惡的感覺?!?
對一個特殊形態(tài)的社會來講,最高領袖有什么樣的氣質和人格,那么它的文學就會呈現(xiàn)出與之相應的精神風貌。受勃列日涅夫性格的影響,勃列日涅夫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方式和文學管理方式,都表現(xiàn)出停滯社會固有的特點:僵硬教條,枯燥乏味,死氣沉沉,缺乏活力。
就基本觀點與核心理念來看,從日丹諾夫時代到勃列日涅夫時代,蘇聯(lián)官方的文學意識形態(tài)似乎并無大的改變:一樣的心胸狹隘,一樣的態(tài)度傲慢,一樣的實用主義,一樣的充滿攻擊性。只是,勃列日涅夫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表達方式,比日丹諾夫主義更沉悶和冗長,比赫魯曉夫主義更教條和僵硬。
在勃列日涅夫時代,文學像過去一樣,仍然被當作教育人民和改造世界觀的手段,仍然被當作培養(yǎng)責任心和戰(zhàn)斗精神的工具?!傲觥币廊槐桓叨戎匾暫吞貏e強調,因為,在蘇聯(lián)的文學意識形態(tài)觀念里,立場是具有決定意義的大問題:“藝術家站在什么立場上對待生活,他肯定什么,否定什么?他是捍衛(wèi)屬于未來的進步的東西,還是客觀上支持阻礙社會進步的東西——根本問題就在這里。”?但是,勃列日涅夫時代的文學意識形態(tài),有兩點顯得比較明顯,一是“單一文化論”,即在資本主義國家內部都有“兩種文化”——“資產階級文化和社會主義文化存在著和斗爭著,而在蘇維埃社會則相反,只蓬勃發(fā)展著一種在其社會思想內容上單一的文化”?;另外一點是,具有更強的敵情觀念和對抗意識,因而更強調文學的“仇恨意識”和“進攻性”。
1967年5月22日,以“蘇共中央”名義發(fā)表的《致蘇聯(lián)作家第四次代表大會》,向作家們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吁:“在目前爭取千萬人的思想和心靈的戰(zhàn)斗中蘇聯(lián)文學負有重大責任。蘇聯(lián)文學充當著向全世界宣傳社會主義的歷史性成就,宣傳光輝崇高的共產主義理想的喉舌和傳播者”,同時,也將作家當作一支意識形態(tài)戰(zhàn)場上的特殊的武裝力量,“蘇共中央相信,蘇聯(lián)作家會更廣泛地展開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進攻,對反共產主義的走卒、對形形色色的修正主義分子以及把馬克思主義引入庸俗化的人予以反擊,把因受敵人宣傳而誤入歧途的人引上正路”?。在同一天,馬爾科夫發(fā)表了《現(xiàn)代性和散文問題》的長篇報告,提出了“思想敵人”這樣的概念,而且還指出,這樣的敵人是“利用隨著克服個人迷信后果的進程而產生的”?。
1968年10月1日,“蘇共中央”在一份決議里,號召包括作家在內的全體藝術家,要通過自己的作品,“培養(yǎng)對階級敵人及其思想意識和道德的仇恨”?。勃列日涅夫在1968年2月16日的一次講話中說:“經常關心每一個蘇聯(lián)人的思想鍛煉,關心加強對資產階級思想的不調和的進攻性斗爭,應該是一切黨組織、一切意識形態(tài)部門、一切共產黨員的義務。”?顯然,他將作家也歸入無條件服從這一要求的人。1971年3月30日,勃列日涅夫在蘇共第二十四次代表大會的總結報告中說:“文學藝術工作者正處在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一個激烈的戰(zhàn)場上。黨和人民過去沒有、今后也不會容忍企圖使我們思想武器變鈍的和玷污我們旗幟的做法,不管它來自哪個方面。如果一個作家誹謗蘇聯(lián)的現(xiàn)實,幫助我們的思想敵人反對社會主義,那么,他得到的只能是社會的蔑視?!?隨后,1971年7月1日,在第五次作家代表大會上,新通過的《蘇聯(lián)作家修會章程》依然將對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等“進行進攻性的思想斗爭”?,當作“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的基本任務”之一。直到1974年,勃列日涅夫還在一次青年團的大會上,號召青年們要“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做不調和的斗爭”,并且指出“我們這里也還有個別的背叛者和走上迷途的人試圖為我們意識形態(tài)上的階級敵人幫腔。但是,他們的種種努力都白費心機。我們的土壤極不適合于這類雜草滋生”???傊诓腥漳驎r代的關于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官方文本里,像“毫不妥協(xié)”“無休止的思想戰(zhàn)”“熱情的、不倦的戰(zhàn)士”“目標更明確的打擊”之類的用語,隨處可見。在這樣的氛圍里,人們僅僅因為閱讀、保存或傳遞一些像《日瓦戈醫(yī)生》,阿赫馬托娃的《安魂曲》《一九八四》《古拉格群島》等“被認為內容不妥的(雖然常常是全然無害的)自發(fā)性手抄刊物和書籍”?,就會遭受政治迫害。據(jù)薩哈羅夫1972年6月在《致蘇共中央總書記勃列日涅夫同志》中透露:“1972年初幾個月的政治逮捕浪潮特別使人焦慮不安。大量的逮捕發(fā)生在烏克蘭。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和國內其他地區(qū)也進行了逮捕?!?
早在1966年3月29日,勃列日涅夫所作的《在蘇聯(lián)共產黨第二十三次代表大會上的總結報告》曾經這樣說過一段話:“黨過去指導,今后仍將指導創(chuàng)作組織和機構的活動,并且給它們以大力支持和幫助。黨反對在藝術和文學問題上的行政手段和專橫的決定。與此同時,我們始終不渝地遵循藝術的黨性和以階級的態(tài)度評價文化領域中一切事情的原則?!?傲慢的態(tài)度往往會使人蔑視邏輯,使人喪失事實感。勃列日涅夫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從事理邏輯的角度來看,自己的表述完全是矛盾的,他明明正以“專橫”的態(tài)度表達利用“行政手段”來解決“藝術和文學問題”的主張,卻說自己“反對”這樣做。他似乎也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恐嚇那些“給我們的制度抹黑”“誹謗我們的英雄人民”的“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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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一任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都曾在自己執(zhí)政時期干過至少一件迫害優(yōu)秀作家的“偉大”業(yè)績。斯大林時代迫害過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赫魯曉夫時代迫害過杜金采夫,勃列日涅夫時代則更進一步——無端地指責過艾特馬托夫和特里豐諾夫,監(jiān)禁過西尼亞夫斯基和達尼埃爾,無情地迫害過索爾仁尼琴。
顯然,就對反思歷史和批判現(xiàn)實的包容度來看,勃列日涅夫時代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倒退是極其嚴重的。如果說,在赫魯曉夫時代,作家的批判精神還受到一定程度的包容,那么,到了勃列日涅夫時代,對作家的控制,就更加嚴苛。
首先遭遇打壓的作家,是西尼亞夫斯基和達尼埃爾。他們先后于1959年與1961年在西方發(fā)表了諷刺斯大林的作品。1965年9月,“法院指控他們‘持敵對的反蘇立場’,說他們從1956年開始寫‘敗壞蘇維埃國家和社會制度的誹謗性作品’,并把稿子寄往國外。法院因他們在作品里把蘇聯(lián)人叫作‘小偷和醉漢的民族’,判處西尼亞夫斯基七年徒刑,達尼埃爾五年徒刑”?。1965年12月5日是蘇聯(lián)的“憲法日”,這一天,幾百名學生和知識分子到莫斯科普希金廣場舉行群眾集會,公開抗議政府對作家的政治迫害,要求法院公開審判西尼亞夫斯基和達尼埃爾。克格勃抓走二十人,四十多名大學生被開除學籍。
由于神經過于緊張,壓制力度過大,在勃列日涅夫時代,關于同一個作家的評價,有時前后會出現(xiàn)極大的反差。例如,在1967年的蘇聯(lián)作家第四次代表大會上,馬爾科夫還表揚了艾特馬托夫,稱他是“一位天才藝術家”,認為他的小說《再見吧,古里薩爾人》“觸及了我們社會發(fā)展的許多本質的方面”,揭示了“‘蘇維埃人’這一概念的崇高含義”?;然而,到了1976年的蘇聯(lián)作家第六次代表大會上,他卻換了一副腔調,近乎無中生有地批評純粹探討人性和道德主題的《白輪船》存在“局限性和狹隘性”的問題。?
勃列日涅夫對作家的嚴苛態(tài)度,典型地見之于對索爾仁尼琴的政治迫害上。
本來,在赫魯曉夫時代,索爾仁尼琴一直是受到官方的肯定和歡迎的。赫魯曉夫也在1963年3月1日的《真理報》上高度評價《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認為它是“真實地從黨的立場來闡明那些年代蘇聯(lián)真實情況的作品”;而這部小說的出版,也是經由“蘇共中央主席團”集體討論同意的。由于這部作品近乎完美地體現(xiàn)了俄羅斯文學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和人道主義精神,所以,在讀者中也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而索爾仁尼琴也成為全蘇聯(lián)最具影響力的作家。
但是,就在索爾仁尼琴專心致志地寫作《癌病房》和《古拉格群島》的時候,風云突變,世易時移:勃列日涅夫取代赫魯曉夫,成了蘇聯(lián)政府的最高領導人。1965年3月,《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遭到公開批判。1965年9月,“蘇聯(lián)國家安全委員會”查抄了索爾仁尼琴的朋友杰烏什的家,沒收了索爾仁尼琴存放在那里的兩部作品手稿?!兑练病そ苣崴骶S奇的一天》在參評“列寧文學獎”的時候,也因“不是一個政治營壘”而被淘汰。1966年7月,索爾仁尼琴寫信給勃列日涅夫,希望他能關心一下他的遭遇,并請求批準出版已經完稿的《癌病房》。
然而,勃列日涅夫不僅沒有同情他的遭遇并施以援手,反而動員力量來批判他?!?966年11月10日,在蘇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勃列日涅夫提出:‘至今為止誰也沒有站出來從黨的立場出發(fā)來批評《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這本書?!€嚴厲地批評了特瓦爾多夫斯基和《新世界》雜志,說:‘該是對具體部門追究責任的時候了。’勃列日涅夫的話成了全蘇聯(lián)的一種號召,索爾仁尼琴又成了蘇共批判的重點對象?!辈腥漳蛏踔料袢盏ぶZ夫咒罵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那樣,對索爾仁尼琴惡語相加:“這個流氓分子,我們完全有理由把他關進監(jiān)獄。但是,安德羅波夫說:我們畢竟沒有什么法律依據(jù),把索爾仁尼琴關進監(jiān)獄。黨中央政治局經過討論,還是決定將索爾仁尼琴驅逐出蘇聯(lián)?!彼麑λ鳡柸誓崆俸喼焙拗牍?。1969年,《文學報》發(fā)表了這樣一則簡訊:“‘鑒于A·索爾仁尼琴行動的反社會性質,并在根本上違反蘇作協(xié)章程規(guī)定的原則和任務’,俄聯(lián)邦作協(xié)梁贊分會舉行會議,決定開除其作協(xié)會籍。俄聯(lián)邦作協(xié)‘批準’了梁贊分會的決定。”
那么,勃列日涅夫為何這樣恨索爾仁尼琴呢?
因為,索爾仁尼琴不識時務,一直毫不寬假地批判斯大林。他用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揭露了斯大林時代的暴政,揭示了這些暴政所造成的巨大災難。人們通過他的作品,認清了斯大林時代的本質,也產生了告別歷史、推進改革的強烈要求。這就給試圖回到斯大林時代的勃列日涅夫造成了極大的政治阻力和道德壓力。
于是,勃列日涅夫的筆桿子們就從“歷史觀”的角度開始聲討索爾仁尼琴?!段膶W報》成了批判索爾仁尼琴的主要載體:1972年1月12日轉載了索爾仁尼琴的家史資料,說他的祖父是個大地主;4月12日,刊登了一些作家、工程師、教員、工人批評索爾仁尼琴的信件,說他“惡毒歪曲歷史,把十月革命的成果一筆勾銷”“為敵人服務”等;11月15日,“中宣部長”雅科夫列夫在《文學報》上發(fā)表了《駁反歷史主義》的長文,批評蘇聯(lián)詩人和作家懷著感傷和希望追懷故鄉(xiāng)和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的傾向,稱之為“宗法農民的歷史局限”,并質問:“我們的宗法農村的熱心人究竟在跟誰做斗爭?他要把我們召喚到哪里去呢?”他總結出兩種極端的現(xiàn)象:“一種是以超階級的、‘全人類的’立場來考察科學技術的進步,把它絕對化起來,把知識分子宣布為社會的領導階級;另一種則認為,無論科學技術革命還是知識分子,不管其社會本質如何,都一概要革出教門。一個以全球性的世界主義為其特點,另一個的特點則是民族的狹隘性?!痹谒磥恚斫狻艾F(xiàn)代性”的關鍵在于,“在評價過去和前人的經驗方面要有始終不渝的階級立場和黨的立場。對于正確和客觀的闡述我國歷史,黨一貫賦予,現(xiàn)今仍賦予重大的意義。眾所周知,在蘇共第二十四次代表大會上,某些人從非階級立場評價蘇聯(lián)人民的歷史道路,貶低社會主義成果的企圖受到了嚴正的批評”。雅科夫列夫將索爾仁尼琴當作站在“非階級立場”和“反共主義”立場的典型:“圍繞索爾仁尼琴的作品,特別是他的長篇近作《一九一四年八月》,在西歐掀起的一場叫囂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這部小說的哲學觀點是路標派的,政治觀點是立憲民主黨的。這是一部把對革命與社會主義理想本身的否定態(tài)度強加給讀者,給俄國解放運動及其思想——道義價值抹黑,美化專制俄羅斯的生活、風尚、習慣的長篇小說。”對歷史的態(tài)度反映著人們的現(xiàn)實需要,為歷史辯護其實就是為現(xiàn)實辯護。雅科夫列夫之所以如此批評索爾仁尼琴,就是想為他自己時代落后而停滯的現(xiàn)實辯護,就是想借此壓制一切反思和批判現(xiàn)實的文化力量和文學力量。
1976年,勃列日涅夫政府高調紀念日丹諾夫誕辰八十周年。3月1日的《真理報》發(fā)表了題為“為共產主義而斗爭的熱誠戰(zhàn)士”的署名文章。與赫魯曉夫時代尖銳批評日丹諾夫的調子不同,這篇文章大言不實地吹噓日丹諾夫,稱他是“馬列主義思想的熱誠宣傳者,黨的著名理論家”,說他關于文藝問題的講話,在“從思想上教育蘇聯(lián)人民,發(fā)展精神文化事業(yè)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勃列日涅夫隆重地紀念一個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值得紀念的人,就足以證明這樣一個事實:勃列日涅夫時代不僅是斯大林時代的一個扭曲的投影,而且,在有些方面,尤其是特權階層的肆無忌憚的腐敗和墮落,簡直比斯大林時代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的,從包括文學在內的許多方面看,勃列日涅夫時代都是一個平庸的時代。它對全社會的嚴厲管制等模式是斯大林模式的翻版:在國內,他設置了一千多個“勞改營”,關押了一百多萬反抗者,并調動軍隊鎮(zhèn)壓了烏克蘭、阿塞拜疆、哈薩克、烏茲別克等少數(shù)民族的抗議活動,使蘇聯(lián)成了一座沙皇式的“民族大監(jiān)獄”;在國外,他于1968年悍然出兵鎮(zhèn)壓了捷克的民主運動,1969年入侵珍寶島和新疆鐵列克提,1979年出動十萬大軍強占阿富汗。他上臺以后,住進了斯大林的孔策沃別墅,曾經得意地對身邊人說“我就是沙皇”。由于普遍而嚴重的政治腐敗,由于社會進步的完全停滯,蘇聯(lián)全社會都陷入一種衰頹和敗壞的狀態(tài)。正像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勃列日涅夫時代正是蘇聯(lián)走向衰亡的一個關鍵性的轉折期,“看到了勃列日涅夫時期的主要特征是停滯,是在走近衰亡,這是抓住了這一時期的本質”;勃列日涅夫時代,總體來說,“是走下坡路的”。
固然,勃列日涅夫時代是蘇聯(lián)最穩(wěn)定的時期,但也是極為平庸、萬事廢壞的停滯期。在這種僵死的氛圍里,文學的境遇更為艱難。只有像索爾仁尼琴等少數(shù)偉大的殉道者式的作家仍在不屈服地進行批判性寫作,更多的作家只好在沉默或妥協(xié)性的寫作中來求生存。例如,他們只在狹窄的范圍里寫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件,涉及一些缺乏深度的主題,最終給作品設置一個“勝利”的圓滿結局。20世紀70年代發(fā)表的利帕托夫的長篇小說《伊戈爾·薩沃維奇》、馬爾科夫的中篇小說《風中蘆葦》、柯列斯尼科夫的長篇小說《培養(yǎng)部長的學?!?、斯科普的長篇小說《安全技術》、梅列日的長篇小說《暴風雪,十二月》、巴巴耶夫斯基的《遼闊的地方》都是這樣的缺乏深度和力量感的作品,都是“妥協(xié)性寫作”的結果。
穩(wěn)定,倒退,停滯,衰亡,這既是勃列日涅夫時代的總體演進軌跡,也是這個時代的文學整體上的生存狀況。這是蘇聯(lián)社會和文學的災難和悲劇,也是值得所有渴望進步和美好生活的人們認真總結和汲取的沉痛教訓。
2015年1月26日,北京北新橋
①謝爾蓋·赫魯曉夫:《赫魯曉夫下臺內幕》,李延長、楊秀琴譯,寧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3—44頁。
②⑤???梅德韋杰夫等:《我所了解的勃列日涅夫》,舟山選編,世界知識出版社1990年版,第7頁,第53頁,第56頁,第132頁,第33頁。
③????亞·維·菲利波夫:《俄羅斯現(xiàn)代史》(1945—2006),吳恩遠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0頁,第172頁,第234頁,第235頁,第156頁。
④?④亞歷山大·雅科夫列夫:《霧靄:俄羅斯百年憂思錄》,述弢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470頁,第230頁,第276—277頁。
⑥列·姆列欣:《歷屆克格勃主席的命運》,李惠生等譯,新華出版社2001年版,第549頁。
⑦??格·阿·阿爾巴托夫:《蘇聯(lián)政治內幕:知情者的見證》,徐葵、張達楠譯,新華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頁,第340頁,第166—167頁。
⑩?尼古拉·梁贊諾夫斯基、馬克·斯坦伯格:《俄羅斯史》(第七版),楊燁、卿文輝主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26頁,第525頁。
?葉書宗:《勃列日涅夫的十八年》(《蘇聯(lián)史》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頁;亦見格·阿·阿爾巴托夫:《蘇聯(lián)政治內幕:知情者的見證》,徐葵、張達楠譯,新華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343頁。
?查爾斯·波倫:《歷史的見證》(1929—1969),劉裘、金胡譯,商務印書館1975年12月版,第672頁。
研究所蘇聯(lián)文學研究室:《勃列日涅夫集團關于文藝問題的決議和言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205頁,第174頁,第19頁,第311頁,第28頁,第104頁,第124頁,第379頁,第141頁,第305頁,第236頁,第239頁,第241頁,第245頁。
??麥德韋杰夫、索爾仁尼琴、薩哈羅夫等:《蘇聯(lián)持不同政見者論文選譯》,外文出版局《編譯參考》編輯部編印1980年版,第286—287頁,第310頁。
?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編譯:《勃列日涅夫言論》(第二集,1966),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12頁。
?北京師范大學外國問題研究所蘇聯(lián)文學研究室:《勃列日涅夫集團關于文藝問題的決議和言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458頁;同時被批評的還有特里豐諾夫的揭示“蘇聯(lián)人”道德困境的中篇小說《濱河街公寓》。
作 者: 李建軍,著名學者、評論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