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潛 馮 雨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交通事故型犯罪中被害人危險接受的法理探析?
王 潛 馮 雨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被害人明知被告人實施危險行為,仍然同意參與其中,并造成自己法益損害時,構成被害人危險接受。在現(xiàn)代社會,被害人危險接受最常見于交通事故型犯罪,它旨在探究被害人對被告人刑事責任歸責的影響。被害人風險接受和被害人承諾在同意對象和主觀結構上并不一致,將兩者混同將導致刑法喪失社會風險應對能力。對被害人危險接受的考察,必須結合過失犯罪構成要件的特征,進行規(guī)范化認定。在自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害人支配了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可以阻卻被告人犯罪的成立;在他控型危險接受中,是由被告人實施違背注意義務、控制風險流程的行為,該當于犯罪構成要件,故需承擔刑事責任。但在被害人有唆使、慫恿行為時,成立被害人過錯,應對被告人從寬量刑。
被害人危險接受;交通事故型犯罪;被害人承諾;規(guī)范化認定;被害人過錯
刑法學中的危險接受是隨著被害人教義學的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全新理論,它關注的是在過失犯罪中,被害人明知被告人的行為具有造成自己法益損害的危險,但出于僥幸心理仍然同意參與其中,在最終出現(xiàn)危害結果時應該如何歸責的問題。在傳統(tǒng)的過失犯罪理論中,刑法只要求被告人履行注意義務,被告人是刑事責任的唯一承擔者;而被害人則一直是刑法保護的對象,其本身并不參與犯罪行為的歸責。但是,隨著犯罪學中“被害人催化”模式的研究,刑法理論對傳統(tǒng)保護被害人的理念進行了反思。在“被害人催化”型犯罪中,被害人的某種行為促使、引誘、暗示或者激惹犯罪人實施針對自己的犯罪行為,犯罪行為不過是對被害人催化的反應[1]。在這類犯罪中,被害人并非是危害結果的被動承擔者,而是主動參與甚至加功于危險的現(xiàn)實化。因此,被害人教義學認為,傳統(tǒng)的刑法學理論排斥被害人在刑法中的地位,而現(xiàn)在,人們越來越感到不能否定被害人行為對犯罪成立與否的影響[2]。
對被害人危險接受的研究,是隨著現(xiàn)代交通行業(yè)的發(fā)展而興起的。在當今社會,人們廣泛地參與到各種交通行為中;這其中也包含搭乘人對他人超速駕駛、酒后駕駛、在危險地段駕駛等危險駕駛行為的認同和參與。而當這些行為以交通事故的形式造成被害人傷害,并進而構成交通事故型犯罪時,如交通肇事罪、過失致人死亡罪、過失致人重傷罪等,被害人的參與行為就可以被評價為危險接受,即被害人對他人危險行為的同意。在交通事故型犯罪中,根據(jù)被害人參與程度的強弱,危險接受可分為“他控型危險接受”和“自控型危險接受”兩種。
在他控型風險接受中,危險的現(xiàn)實化最終由被告人的行為所致,被害人僅通過同意等方式參與其中。他控型風險接受又可分為以下兩種。
一是被害人單純同意他人的危險行為。被害人明知他人危險駕駛甚至違法從事交通行為,但仍然愿意搭乘。例如,在鐘某過失致人死亡案[3]中,為近距離欣賞野鴨,被告人鐘某欲駕車穿過已結冰的河面,同乘人龍某隨即表示同意。當車行至河中心時,因冰面破裂,車輛墜入水中,被害人龍某溺水身亡。
二是被害人唆使他人實施危險行為。被告人本無意實施危險駕駛行為,但被害人卻慫恿、唆使其實施,最終導致被害人受到損害。例如,在德國的“梅梅爾河案”中[4],在暴風雨過后,兩位乘客不顧水域的危險情況,要求船工載其渡河,最終船舶翻沉,兩位乘客溺水身亡。
而在自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害人不僅僅是單純參與,而是以自己的行為干預他人,并最終導致了危害結果。例如,在日本的“賽車搭乘者案”中[5],富有豐富經(jīng)驗的賽車手B隨車對初學者A進行駕駛指示,而當被告人A按B的錯誤命令操作時,賽車翻車,導致被害人B死亡。
被害人危險接受理論的提出旨在解決此類案件中刑事責任的歸責問題。被害人的參與行為能否阻卻或者分擔被告人的刑事責任,關系到對被告人的定罪量刑。危險接受在德日刑法理論中已經(jīng)展開研究,而對我國刑法來說,它仍然屬于全新的領域。隨著交通業(yè)的日益發(fā)展,司法實踐中已不斷出現(xiàn)被害人危險接受的情形,因此,探究此類犯罪中被害人對歸責的影響,并進而劃定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具有重大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在國內(nèi)外刑法理論中,有不少意見認為,對于危險接受,應適用被害人承諾的法理,阻卻犯罪的成立。德國的主流觀點和經(jīng)常出現(xiàn)司法裁判都希望運用被害人承諾來解決這類問題[4]。而我國亦有學者提出,從形式上看,危險接受和被害人承諾都是被害人對危險行為的肯定,既然是蘊含著有發(fā)生結果可能的危險行為,被告人同意參與就絕對不能說是對可能發(fā)生結果的不同意[6]。在上述的“賽車搭乘者案”案和“梅梅爾河案”中,日本和德國法院法院都是以存在有效的被害人承諾而否定了被告人的刑事責任。該見解源自于被害人教義學的基本理論,即國家對被害人自由選擇的尊重。當被害人自愿參與到危險行為中,就意味著其放棄對自己的法益保護,從而導致國家刑罰權喪失發(fā)動的必要性。
但在筆者看來,盡管被害人承諾和危險接受在外觀上都表現(xiàn)出某種“同意”,但兩種同意的內(nèi)涵是否具有一致性,是否都能阻卻犯罪成立,值得懷疑。刑法上被害人的選擇自由包括選擇對象和主觀心態(tài)兩方面。因此,對被害人承諾和危險接受的考察,必須細化為同意對象和主觀結構兩方面。同時,從結果上看,將兩者歸于同一法理后能否實現(xiàn)刑法的妥當適用,亦值得進一步探究。
(一)對同意對象的考察:行為還是結果
在被害人危險接受中,被害人同意的對象僅是他人的危險行為。就交通事故型犯罪而言,被害人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往往持一種僥幸心理,甚至相信參與到他人的風險行為中可以獲得某種有利的后果。例如,為了上班不遲到,要求出租車司機超速行駛,或者為了搭順風車而自愿乘坐他人酒后駕駛的車輛。在這類危險接受中,被害人對危害結果持否定態(tài)度,同意的對象并不包括危險現(xiàn)實化后的法益損害。
而在被害人承諾中,承諾的對象究竟是危險行為,還是危害結果,一直是刑法理論所爭議的問題。在德日刑法中,由于行為無價值和結果無價值的分立,被害人承諾對象有危險行為說、結果說和危險行為、結果同時必要說三種。在我國的刑法理論中,也有學者認為對危險的同意足以成立被害人承諾[2]。筆者認為,對被害人承諾對象考察,必須回到其在犯罪論體系的定位上。
作為違法阻卻事由,被害人承諾理論源自于公民的自我決定權,體現(xiàn)著法律對公民選擇自由的尊重?!叭说囊庵臼亲杂傻?所以自由就構成法的實體和規(guī)定性。[7]”然而,這種選擇自由究竟體現(xiàn)在對行為本身的選擇還是對結果的選擇?從刑法的角度看,作為最嚴厲的法律,刑法的目的在于保護法益,刑法對犯罪的評價是以后果為導向,刑事違法性的實質在于行為對法益的侵害。就故意犯罪而言,盡管在構成要件的該當性上有行為犯和結果犯之分,但在違法性層面,兩者都體現(xiàn)刑法對法益侵害結果的否定評價;就過失犯罪而言,危險行為本身尚不足以構成犯罪,危害結果才是構成犯罪的必要要件。因此,只有被害人對危害結果作出承諾,才能阻卻犯罪的成立。簡言之,刑法語境下,自我決定權的實質在于對法益處分后果的選擇,被害人承諾的對象就是法益侵害的結果。
在危險接受中,被害人對危險行為的承諾并不意味著對自我法益減損后果的肯定,它和被害人承諾的對象并不具有一致性。正如上文所述,被害人參與危險行為時的僥幸心理是以否定危害結果的發(fā)生為前提的;且交通事故型犯罪又具有過失犯罪的屬性,危害結果是犯罪成立的條件,因此,只對危險行為的同意,尚不足以阻卻犯罪。
綜合上述,從同意對象上看,對危險接受無法適用被害人承諾的法理。
(二)被害人主觀結構的分析:故意還是過失
根據(jù)主客觀相一致的刑法原則,在被害人承諾的場合,被害人應當具備對結果的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筆者認為,對被害人承諾的主觀結構分析可以參照《刑法》對犯罪故意的規(guī)定。根據(jù)《刑法》第14條,“故意”指的是“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fā)生”。從被害人承諾的犯罪阻卻性上看,正是因為被害人對自己法益減損的結果持肯定態(tài)度,希望或者放任結果的發(fā)生,刑法才無繼續(xù)對其提供保護的必要。例如,為騙取保險賠償金,被害人和他人串通,任由他人毀壞自己的貴重財物。此時,從形式上看,他人的行為符合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外觀,但由于被害人對財產(chǎn)減損持積極肯定態(tài)度,故刑法無需對其專門保護,從而可以阻卻他人的刑事責任。
而在危險接受的場合,被害人對法益侵害結果是持否定態(tài)度。從主觀上看,其更符合刑法中的過失。根據(jù)《刑法》第15條的規(guī)定,“過失”指的是“應當預見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后果,因為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者已經(jīng)預見而輕信能夠避免”。在交通事故型犯罪中,被害人大都對危害結果持僥幸心理,疏忽大意或者輕信危害結果不會發(fā)生。一旦結果發(fā)生,則都是在被害人的意志之外。在危險接受場合,并不存在被害人對法益損害結果的希望或放任。
因此,從主觀結構上看,被害人承諾和被害人危險接受也并不一致。對此,山口厚教授提出,“在被告人根據(jù)被害人的意思而對其實施了危險的行為,但導致違背法益主體意思的結果時,就該結果來說,并不存在被害人的承諾。[5]”由于危險接受中被害人主觀上不愿放棄自我法益,且否定危害后果的發(fā)生,故刑法不能放棄對他的保護。
(三)將兩者混同的弊病:以風險社會為背景
被害人承諾理論希望在刑法父愛主義和刑法謙抑性之間尋求平衡,其價值偏向在于有利于被告人。將危險接受納入被害人承諾體系的觀點,是將被害人作為保護自己法益的第一責任人,只要被害人具有回避危險結果的可期待性,就可以將被告人從刑事責任中解脫出來,從而限縮國家刑罰權的發(fā)動。該觀點認為刑罰權的發(fā)動取決于被害人的自我保護,這是不妥當?shù)?。例?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盜竊、詐騙案件都包含著被害人的疏于大意。如果僅因為被害人疏于看護自己的財物,從而給被告人帶來可乘之機,就阻卻被告人刑事責任的承擔,是極其不合理的。事實上,刑罰權的限縮主要體現(xiàn)在刑法相對于對其他部門法的補充性和后置性上;強調刑法的謙抑性,絕不意味著當被害人疏于自我保護時,就立刻阻止刑法的介入。在筆者看來,對被害人危險接受和被害人承諾本質不同的考察,應當回歸當前風險社會的背景。
現(xiàn)代國家大都步入風險社會,尤其是日益發(fā)展的交通行業(yè),更加增大了國民遭受法益損害的可能性。交通工具本身具有難以杜絕的巨大危險,任何交通行為都可能造成事故。日常生活中只要處于交通行業(yè)范圍內(nèi),如搭乘公交、出租車等都面臨著可能的風險。但是由于現(xiàn)代生活的特點,人們又無法避免參與交通行業(yè)。所以在風險社會中,廣泛存在著“危險接受”的現(xiàn)象。如何提高刑法的法益保護能力和風險應對能力,是當前刑法理論面對的重大課題。如果將所有的危險接受都納入被害人承諾的體系,從而阻卻犯罪成立,那么規(guī)定交通事故型犯罪的法律條款將形同虛設,刑法將喪失社會風險的防控能力。事實上,在所有的危險接受中,參與危險并不意味著一定會造成法益侵害的結果,被害人也并未放棄自己法益。如果此時刑法將其直接認定為被害人承諾,則完全違背本人的主觀意志。更為重要的是,在交通運輸領域,真正掌控風險的都是交通工具的控制人,無論被害人有怎樣的參與行為,刑法都要求被告人履行安全注意義務,按法律規(guī)范操作;一旦被告人違反注意義務而造成他人損害,刑法必須對其進行規(guī)范評價。在風險社會,刑法應為被害人提供更充分的保護,同時也應對危險行為主體設定更高程度的安全注意義務,這是提升刑法風險應對能力的必然要求。
因此,在社會風險行為逐步多樣化的背景下,被害人教義學的內(nèi)容也必須逐步規(guī)范化,必須和刑法所處的社會背景應相一致。只有對法益損害后果的承諾才能夠成公民的自我決定,從而阻卻犯罪的成立。而對被害人危險接受,應排斥“被害人承諾”的適用。
(一)危險接受中被告人行為的規(guī)范化認定
當前刑法理論將危險接受納入公民自我決定權的范疇,但這并不能妥當?shù)慕鉀Q此類案件刑事責任的分擔問題,因為一方面它尚未進入被害人自由處分法益的層面,和被害人承諾具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另一方面,這種法哲學似的思考只能完成對事物本質的探究,但在具體的規(guī)范操作層面,卻難以提供幫助。
刑事司法的裁判是一個犯罪事實規(guī)范化的過程,司法者對案件的探索不能脫離法律文本的指引。盡管被害人教義學試圖發(fā)現(xiàn)被害人對犯罪成立的影響,但其最終解決的還是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在罪刑法定原則的約束下,法官的找法活動必須在刑法規(guī)范內(nèi)部進行;而在這一規(guī)范化過程中,真正將事實和規(guī)范相連接的,是犯罪的構成要件。對刑事責任的認定,必須回到犯罪構成要件的認定上。
就交通事故型犯罪而言,其都是過失犯罪,犯罪構成要件包括對注意義務的違反和對危害結果的支配。而在危險接受中,由于被害人和被告人都對危害結果持過失心態(tài),所以對犯罪結果的支配就成為判斷犯罪成立的重要因素?!胺ㄗ罱K否定的是法益損害的結果,而不是引起這種結果的行為本身,在法律判斷上,行為只是具有引起結果的手段意義。[8]”因此,對被告人責任的判斷,必須從構成要件處發(fā),考察被害人的參與行為是否影響了被告人對危害結果的支配。
(二)自控型危險接受透析
在自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告人不僅僅是消極的默許,而是積極主動的參與到危險的現(xiàn)實化過程。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害人搶奪方向盤、毆打正在駕駛的司機,或者通過職務行為命令、指示他人危險駕駛等,都是由被害人親自控制他人的行為,構成自控型風險接受。從行為樣態(tài)上看,盡管被告人是危險行為的實施者,但真正支配行為過程的卻是被害人。從構成要件的角度看,無論是交通肇事罪,還是過失致人死亡罪、過失致人重傷罪,都要求被告人違反注意義務,并導致危害結果的發(fā)生。而在自控型危險接受中,由于被告人完全受制于被害人,危險的現(xiàn)實化由被害人的行為所支配,故被告人的行為并不符合過失犯罪的構成要件,危險結果應當歸責于被害人自己。
從行為的本質內(nèi)容看,自控型危險接受實際上是被害人的自我危險行為,被告人僅是被害人實施該行為的工具。被害人阻卻了被告人的刑事責任。然而,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被害人對危害結果的支配卻時常被忽視,以至于將相關刑事責任歸咎于被告人。
例如,在鄧某過失致人死亡案[9]中,被害人余某系派出所民警,其在執(zhí)勤過程中發(fā)現(xiàn)鄧某無證駕駛無牌照的摩托車,遂將其扣留,并要求鄧某用該摩托車載其回派出所接受處理。鄧某在駕駛途中和路邊石塊相撞,致使余某重傷。后經(jīng)法院裁判,鄧某構成過失致人重傷罪。
在筆者看來,本案中法官的裁判恰恰忽視了被害人對風險現(xiàn)實化的支配,將不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評價為犯罪。被害人余某明知鄧某無駕駛資質,其摩托車不符合行駛規(guī)定,但仍愿意搭乘,是典型的危險接受行為。在這一過程中,被害人余某是以警察的身份命令被告人繼續(xù)實施本不應實施的風險駕駛行為,以至于發(fā)生風險現(xiàn)實化的結果。這一過程的啟動和繼續(xù)完全是在被害人的強制支配下進行的,故應當將危害結果歸責于被害人。這種自我危險的行為,阻卻了被告人過失致重傷罪的成立。
因此,自控型危險接受是由被害人支配了作為構成要件的損害結果,而被告人的客觀行為并不符合交通事故型犯罪的構成要件,不應當承擔刑事責任。
(三)他控型危險接受透析
在他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害人的介入方式包括單純同意和唆使慫恿兩種。從犯罪構成要件上看,被害人僅僅是參與危險流程,而并未操控風險現(xiàn)實化。
就單純同意而言,例如被害人明知他人醉酒駕駛但仍同意搭乘,從構成要件上看,真正違反交通安全注意義務的是被告人,操控駕駛行為的也是被告人,被告人的行為完全該當于構成要件,故應構成犯罪。在危險駕駛行為造成損害后果時,被害人的同意參與行為并未支配風險的現(xiàn)實化,故刑法應當否認被害人的自我答責。
而在被害人唆使、慫恿被告人危險駕駛的場合,有學者提出,被害人認識到危險行為的特定性,但仍然表現(xiàn)出至少和被告人一樣的積極態(tài)度,這比單純同意的危險接受行為更加追求危害結果,故應當承認被害人的自我答責,而否認被告人的刑事責任[10]。但在筆者看來,這種觀點并不妥當。首先,盡管被害人追求危險行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同樣追求危害結果。例如,為了趕飛機而要求司機超速行駛時,被害人必然是否定危害后果的。從對法益侵害后果的排斥上看,唆使、慫恿和單純同意時的危險接受是一致的。由于被害人尚未放棄自我法益,故刑法也不應當放棄對其保護。其次,論者在此處僅看到了被害人的積極選擇行為,而忽視了被告人同樣具有自我決定權。和自控型危險接受不同的是,這里的唆使和慫恿并不具有強制性,被告人仍然具有行動的自由。例如在,“梅梅爾河案”中,船工對行駛條件具有優(yōu)越知識,且無須聽命于乘客,但船工最終還是選擇聽從于乘客而危險駕駛,這是船工對履行的注意義務的自愿放棄,故船工需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因此,盡管存在唆使、慫恿行為,但真正違反注意義務、操控風險流程以及導致危害結果的,仍然是被告人。從構成要件的該當性上看,被告人的行為支配了構成要件的全過程,且在行為當時其仍有充分的行動自由,故被告人應承擔交通事故型犯罪的刑事責任。
綜上所述,刑事司法的定罪過程體現(xiàn)著事實、構成要件和法律規(guī)范三者互動。對危險接受的認定,最終也必須回歸規(guī)范化的路徑。在自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害人支配了風險流程,實現(xiàn)了危害結果,因此被告人的行為并不符合犯罪構成,不應當承擔刑事責任。而在他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害人僅僅是參與到被告人危險行為中,被告人違反法定的注意義務,導致危害結果的發(fā)生,符合犯罪構成,被害人的危險接受行為不能阻卻被告人的刑事責任。
由于在自控性危險接受中被告人的行為并不構成犯罪,故而無需考慮刑事責任的大小問題。而在他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告人需要承擔刑事責任,因此值得研究的是,被害人的參與行為能否減輕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并進而影響量刑。具體而言,從量刑規(guī)范化的角度看,被害人對量刑的影響體現(xiàn)在被害人過錯;那么對被害人危險接受的考察,需考慮其是否構成被害人過錯。
(一)被害人過錯的本質特征:被害人對因果流程的加功
在當前司法審判中,被害人過錯成為司法者量刑時必須考慮的條件。1999年10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維護農(nóng)村穩(wěn)定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明確規(guī)定,對于被害人一方有明顯過錯或對矛盾激化負有直接責任,一般不應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但是,對于被害人過錯的具體內(nèi)涵和判斷標準,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和司法文件卻缺乏明確的規(guī)定。
筆者認為,對被害人過錯本質內(nèi)容的考察必須回到刑事責任的原理上來。影響被告人刑事責任大小的因素包括客觀行為的法益侵害性和主觀惡性。從判斷序位上看,司法者必須首先判斷行為是否侵害法益,在得出肯定結論之后,再通過考察主觀方面限定被告人行為的有責性。從文義解釋出發(fā),“過錯”既可能是就被害人主觀方面而言,也可能指客觀方面行為,而作為影響刑事責任大小的被害人過錯,只可能體現(xiàn)在被害人的客觀行為上。它之所以能減輕被告人的刑事責任,本質原因是被害人的行為對犯罪結果有所影響,并進而減輕被告人行為的法益侵害性。換言之,盡管被告人實施了犯罪行為,但被害人的行為亦已介入其中,加功于犯罪的因果流程,成為犯罪后果的原因力之一,以至于從量上分擔被告人的刑事責任。
因此,判斷被害人過錯的關鍵在于其是否加功于犯罪的因果流程。只有被害人的行為對犯罪結果的產(chǎn)生有所影響時,才能減輕被告人的刑事責任。
(二)他控型危險接受中的被害人過錯分析
在他控型危險接受中,被害人是否應分擔刑事責任,從而減輕對被告人的量刑,應遵循被害人對犯罪因果流程加功的原理。
就單純同意他人的危險行為而言,盡管被害人主觀上存有過失,但其并未實施任何加功于危險現(xiàn)實化的行為。危險行為仍是由被告人自主決定并實施,故其應當承擔全部刑事責任。換言之,此時并無被害人過錯。
而就被害人唆使、慫恿被告人而言,其可以被評價為被害人過錯。對于此類唆使行為,盡管被告人支配了全部構成要件行為,但正如學者所言,教唆者對于犯罪處于發(fā)蹤指使地位,延長了犯罪的因果鏈條,故其行為是對犯罪過程的加功,介入到風險的現(xiàn)實化過程中。同時,在該類行為中,被害人對危害結果持過失心態(tài),根據(jù)現(xiàn)代刑法的責任主義原則,可將責任部分歸于被害人承擔,在量刑上應對被告人有所寬緩。
當今社會,被害人危險接受最常見于交通事故型犯罪,對它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豐富了被害人教義學的內(nèi)容。在這類犯罪中,對被害人行為的考察不能僅僅停留在傳統(tǒng)自我決定權的法哲學思辨上,而應結合當前風險社會的背景,運用構成要件的原理對其進行規(guī)范化的認定。
對于自控型危險接受,由于被害人支配了風險流程,阻卻了被告人行為的構成要件符合性,故被告人不構成犯罪。對于他控型危險接受,被告人違背注意義務,支配了構成要件行為,故應承擔刑事責任;若存在被害人唆使、慫恿等加功于因果流程的行為時,成立被害人過錯,應對被告人從寬量刑。
在交通運輸業(yè)不斷發(fā)展的今天,對被害人危險接受作出上述規(guī)范化處理,一方面可以實現(xiàn)對被害人權益的恰當保護,另一方面也警示交通運輸者必須嚴格履行安全注意義務,無論如何不得違法操作。在現(xiàn)行法律框架內(nèi),只要正確劃分刑事責任,做到犯罪認定的準確性和刑事責任承擔的適當性,就能實現(xiàn)刑法對社會風險的有效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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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672-9846.2015.04.004
D914
:A
:1672-9846(2015)04-0012-06
2015-07-07
王 潛(1991-),男,福建福州人,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刑法學研究。
馮 雨(1992-),女,安徽安慶人,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民商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