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中的苗學(xué)語境:《亞魯王》史詩中的苗語古經(jīng)研究

吳正彪

(三峽大學(xué) 民族學(xué)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苗學(xué)作為民族學(xu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田野調(diào)查中最能體現(xiàn)苗學(xué)研究本土化的一個特征就是語境的本位回歸。從苗族英雄史詩《亞魯王》的多個文本中，古經(jīng)作為這部篇幅浩瀚史詩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而存在。從苗語西部方言的八個次方言中，《亞魯王》史詩的唱誦語境由于語言的地理性和地域性差異不同，古經(jīng)在史詩唱誦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民俗文化環(huán)境也都不一樣。如麻山次方言區(qū)苗族主要是在喪葬儀式中按照相應(yīng)的程序演唱出來，而惠水次方言北部土語區(qū)則是作為婚姻古經(jīng)中在講述到“亞魯”的《雞經(jīng)》時進(jìn)行念誦。到了貴陽次方言區(qū)的苗族，則是在驅(qū)邪的相應(yīng)巫事中將“亞魯”從神靈世界中“請”出來，以其神性的威力通過《古經(jīng)》去祛除各種不潔的陰魂，從而起到保證族人平安的社會效果。在川黔滇次方言區(qū)苗族中，人們的招魂中同樣要將具有神力的“亞魯”請出來，通過念誦《Hot ab blis(招魂經(jīng))》，告知所有的神靈說:“Hnob nad yaos yix dlangx hnob，maot nad yaos yix dlangx maot.今天是亞魯王的誕生日，今晚是亞魯王的誕生夜?！币驗橹挥羞@樣的好時光，用“天時、地利、人和”的力量整合起來真正地達(dá)到驅(qū)邪保家人安康的作用。鑒于《亞魯王》史詩中的苗語古經(jīng)形式豐富多樣，各個次方言的內(nèi)容、念誦的語境都不一樣，如果只是從這樣一篇研究論文中去探討是難以說明清楚的。為此，筆者僅就麻山次方言區(qū)《亞魯王》史詩中的苗語《古經(jīng)》為個案，結(jié)合一些專家學(xué)者已有的研究成果，將自己的一些粗淺理解提出來與大家分享，并希望得到大方之家的批評指教。

一、麻山次方言苗語古經(jīng)名稱釋義

麻山次方言苗語中將古“經(jīng)”稱為langb，這是與通常所唱的“歌”是相對而言的?！案琛痹诋?dāng)?shù)孛缯Z中稱為zes。如“唱歌”在苗語中稱mlos zes。也就是說，langb是念誦出來的“經(jīng)”，而zes則是用音樂語調(diào)唱誦出來的“歌”。Langb在翻譯成漢語時作為動詞有“教育、訓(xùn)導(dǎo)、指導(dǎo)、疏通、道路、教導(dǎo)、引導(dǎo)、道理、馴化、教化”等多種意思。在已經(jīng)發(fā)表的各種有關(guān)《亞魯王》研究文章中，都將唱誦史詩《亞魯王》的歌師稱為“東郎”。“東郎”即苗語中的dongk langb，dongk為前綴詞，無實意，這是苗語構(gòu)詞的一個基本類型范式;langb在這里原為動詞，加入前綴詞后變成了名詞，翻譯成漢語也就成了“經(jīng)師、唱誦古經(jīng)的人、古經(jīng)唱誦者”等。

在苗語古經(jīng)的稱謂中，Langb作為名詞有“歷史、故事、根源”等意思。如在《亞魯王》史詩的《Ljangb wah(木經(jīng))》中，就有如此說法:

(1)Yad hol gwf hah songh

說起你的根源，

Yad langb dand seis daax

追溯到遠(yuǎn)古歷史。

(2)Ndeas gwf langb gwf hah njongt

說起你的根源，

Seis daax gwx boh box nrik sank

要從你的祖先博尼姍講起。

這里所說的langb，就有“歷史、根源”等意思。

在日常生活的口語中，langb作為動賓結(jié)構(gòu)里的名詞賓語出現(xiàn)。如，Angt langb“敘述歷史”，Angt有“敘述、講述”之意，langb則有“歷史、根源”之意。

在ABAC式的苗語四音格詞中，Langb繼續(xù)以名詞的“身份”呈現(xiàn)在具體的語境中，如，“歷史根源”稱為Langb songh langb jongt。這里的songh，即指“根基”;jongb，翻譯成漢語，有“根樁”之意。又如，在麻山次方言的苗族中，“男女祖先神”都籠統(tǒng)稱為 Langb box langb yeuh。box，即“女人、奶奶、婦女”，yeuh，即“男人、爺爺、成年男子”等等。在《亞魯王》史詩中，說到“祖先的歷史或祖宗的故事、祖先的根源”等，都會把古經(jīng)里經(jīng)常用到的Langb box langb yeuh這個詞很莊重地說到。

二、麻山次方言苗語史詩《亞魯王》中的《古經(jīng)》內(nèi)容概述

Langb作為麻山次方言苗族古“經(jīng)”的重要內(nèi)容，是《亞魯王》史詩唱誦儀式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內(nèi)容。其中有:

其一，《Langb mens(馬經(jīng))》，在史詩翻譯中也有的稱為“馬的故事”。在已經(jīng)公開出版的《亞魯王》史詩中，有關(guān)《馬經(jīng)》的介紹有兩個文本。第一個文本是王金元的《葬禮:向往“亞魯”的美好歸途——紫云縣四大寨鄉(xiāng)猛林村苗族喪葬儀式調(diào)查報告》的附錄部分以漢文意譯的方式出現(xiàn)，在此調(diào)查報告的“附錄”中稱為《砍馬經(jīng)》，其內(nèi)容是這樣描述的，在“很早很早以前”，馬的祖先“亞多王”，他“不想天上住，隨雨到人間，來到亞魯寨”，亞魯用嫩草把它養(yǎng)起來，并一直受到“亞魯”的長期優(yōu)待。但是，馬的祖先“享福不知福，又吃魯命樹，又啃魯命竹，亞魯氣滿腔，”他才拔出大長刀，要砍馬的祖先“亞多王”?！皝喍嗤酢睉┣髞嗶斦f:“我的好主人，聽我說分明，人老就上天，去會老祖先，上天那條路，有匹大巖山，巖上有石板，若是不騎我，難上巖石山，待人死了后，才把我來砍，死者騎我背，上那巖石山，妻死砍我妻，夫死砍我夫，子死砍我子，孫死砍我孫?！眮嗶敶饝?yīng)了馬的祖先“亞多王”的請求，不砍馬的祖先“亞多王”，但要“亞多王”的后代，“待人死了后，才砍送亡人，亡人騎馬上，噠噠尋祖先，祖先開大門，把他迎進(jìn)屋，”這就是苗族在喪葬儀式上之所以要砍馬祭祀亡靈時通過《馬經(jīng)》來進(jìn)一步說明的緣由。這匹在喪葬儀式中砍來祭奠亡靈的馬，“孝家不吃肉，別人把肉分，那是古人興，肉分上百戶，吃了旺子孫。”［1］167-169第二個版本是楊松翻譯的漢文版《馬經(jīng)》，其內(nèi)容是這樣敘述的，遠(yuǎn)古的時候，亞魯王把馬的祖先買回來，讓它來耕田、犁地，外出時把它裝扮的漂漂亮亮的，給它配備了馬鞍，牽它去趕場。由于馬的外形很好看，得到了很多人的贊賞，于是亞魯王把它牽回家，精心飼養(yǎng)起來。后來發(fā)生了戰(zhàn)爭，亞魯王戰(zhàn)敗，由于得益于馬的腳腿好，它跟隨著亞魯王經(jīng)歷了苦難的遷徙。在遷徙路上，馬的食量很大，就偷吃了亞魯王的糧草，亞魯王很生氣，他要準(zhǔn)備拿馬的祖先來宰殺，馬的祖先跪求亞魯王，讓亞魯王給它一個戴罪立功的機(jī)會。馬的祖先對亞魯王說:“你修個馬廄，把我拴住就好了，等你有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你騎著我去出征，等你想巡視疆域的時候，你騎著我去查看，等你有兒女要婚嫁，就讓他們騎著我回來家，等你老身離去的時候，你就讓我馱著你的干糧，讓東郎唱誦我的來源歷史，我能帶你去回歸故土東方。”后來亞魯王的兒子“郎偌郎融”在戰(zhàn)爭中死去，亞魯王把馬的祖先砍給他的兒子。正是有了這樣的承諾，有了這樣的歷史，才形成砍馬祭奠亡靈的風(fēng)俗［2］392。在麻山次方言苗語區(qū)，《馬經(jīng)》的文本很多，一方面是在同一土語區(qū)，不同的歌師在傳承的過程中由于受到血緣宗族、師承對象以及人生經(jīng)歷中外來文化的影響不同，從而導(dǎo)致唱出來的文本也不一樣;另一方面，即使是同一個次方言，麻山次方言有六個土語，每個土語的歌師念誦出來的文本都有明顯的差別。

其二，《Langb wah(木經(jīng))》，這是在喪葬儀式中要進(jìn)行砍馬或者砍牛時，要到山上去砍一棵樹木來定牛樁，砍樹木時先用一些酒食在樹木下面祭祀，然后圍著樹木散上一些大米，這才對著樹木念誦《Langb wah(木經(jīng))》。麻山次方言苗族的《Langb wah(木經(jīng))》是這樣的(漢文意譯):

樹木啊樹木，

不是我喜歡你的主干挺直，

不是我羨慕你的枝葉茂密，

是因為你祖宗早日的約定，

是由于你祖宗往昔的血契。

(一)

追溯你的根源來歷，

說到你遠(yuǎn)古時代的歷史，

講到你的根基祖源，

回想你家族那悠悠的歲月。

只因你生不逢時，

是你長不逢春。

一千個人注定要用一千棵樹，

一百個人注定要用一百棵木。

說起你的根源，

要敘述你的歷史，

遠(yuǎn)古時候你的祖先博尼姍，

是她把你造在高山上

是她把你造在長坡中?

你是頭一棵生，

你是第一棵長，

亞魯王把你砍來做粑槽，

亞魯王把你砍來做舂碓的木杵。

你是亞魯王砍來的那棵樹的種子，

你的種子發(fā)芽生長在亞魯王王國的莊園里，

你的樹苗長在亞魯王王宮的后院，

亞魯王把你砍來做劍鞘，

亞魯王把你砍來造弓箭，

亞魯王帶你去征戰(zhàn)，

亞魯王拿你去殺敵，

你成了亞魯王的左臂，

你猶如亞魯王的右膀，

你的軀體沾染了敵人的腦漿，

你的全身吸盡了對手的鮮血。

(二)

你不愿意去行兇，

你不愿意去砍殺，

你祈求著要回歸自然，

你苦訴著要回歸大地，

你當(dāng)年就曾經(jīng)承諾，

讓人們在建造新房屋時，

將你用作擎天柱子，

讓人們在老人過世砍牛砍馬時，

將你用作砍?？绸R柱，

你終于回歸了自然，

你終于回到了大地。

(三)

人間興建房屋邀約來了很多人上山將你砍，

鄉(xiāng)間老人去世約請了很多人上坡將你伐，

拿著錢紙燒在你的根蔸下敬祭，

拿著檀香燃在你的樹樁腳行禮，

揮刀將你砍倒向東方，

你的倒向大家認(rèn)為你是一棵吉祥樹，

揮刀將你砍倒向西方，

大家認(rèn)為那是不吉利的方向。

(四)

亞魯王的兒子暲伢在戰(zhàn)爭中死去，

他就砍你來做栓牛柱，

亞魯王的兒子暲伢在討伐中犧牲，

他就砍你來做栓牛樁，

揮刀將你砍倒向東方，

大家認(rèn)為你的倒向就是吉祥的預(yù)兆。

亞魯王很歡喜你預(yù)兆的信息，

命令將士們抬著你就像抬大王的轎子一樣回宮去。

揮刀將你砍倒向東方，

大家認(rèn)為你是一棵吉祥樹，

亞魯王很滿意你提供預(yù)兆的信息，

命令將士將抬你抬起就像抬大官的轎子一樣回莊園。

這是你的祖先在遠(yuǎn)古時候的承諾，

這是你的祖先早時的約定。［3］205-207

其三，《Langb heb(雞經(jīng))》，也稱為“雞的故事”。《雞經(jīng)》分為兩類:一類是在喪葬儀式中念誦，這類《雞經(jīng)》與《亞魯王》史詩的唱誦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另一類是在日常的原始宗教生活中進(jìn)行預(yù)測、占卜或觀察天象及家族與個人的發(fā)展前程時舉行雞骨卦儀式中念誦的《雞骨卦經(jīng)》，這部分主題和內(nèi)容可以獨(dú)立于《亞魯王》史詩而存在，由于篇幅所限，此不贅述。

《Langb heb(雞經(jīng))》的開頭猶如在講述動物世界里的童話故事，全部是各種動物與動物之間有趣對話，描述了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各種動物之間所表現(xiàn)出來的的心態(tài)?！峨u經(jīng)》的故事梗概是這樣的，“亞魯”逃離了原居住地后，留下來的雞為了擺脫老鷹的追殺，它跟隨著一個知道亞魯王去向的動物，這個動物為了逃命，是專門在懸崖峭壁上行走的，它們一起來到江邊，得知亞魯王已經(jīng)逃過江去，所有的動物都有各自的本領(lǐng)過江追隨亞魯王逃亡。在江邊，雞一一的向這些動物懇求，要它們背它過江去，但馬、牛、羊、豬都以各種理由拒絕背雞過江。當(dāng)這些動物已經(jīng)涉水過江后，把雞留在岸邊，最后是鴨子遲遲的趕到，于是雞以幫助鴨子抱蛋生崽為條件，才得到鴨子將它被過江去。上岸后，雞追隨著馬和牛的腳印最后找到亞魯王，為了生存，雞請求亞魯把它留下來和大家在一起，并承諾在人類遇到各種古怪的事情發(fā)生或者有人去世時，可以用雞的腿骨來幫助人們預(yù)測占卜，用雞去幫助人們禳災(zāi)避邪，甚至在有人去世時用雞來幫助亡靈引路，讓死者回到祖先故地。在紫云自治縣的水塘鎮(zhèn)、宗地鄉(xiāng)、大營鄉(xiāng)，羅甸縣的木引鎮(zhèn)和懂王鄉(xiāng)以及長順縣的敦操鄉(xiāng)等地，流傳的《雞經(jīng)》僅苗語部分有1000余句。《雞經(jīng)》的文本也很多，內(nèi)容也十分豐富，除了前面的故事梗概介紹外，現(xiàn)將紫云縣亞魯王研究中心的楊松在該縣宗地鄉(xiāng)記錄到其堂兄楊光東念誦的文本漢語意譯版摘錄如下:

雞啊雞!

我不羨慕你的肉香，也不渴喝你濃湯，

你不要拍翅膀給我。你洗耳傾聽吧，你沒有祖宗，你從哪里來?

(一)

遠(yuǎn)古的時候，

祖先就來造天造地，

造了一次又一次，

祖先就來造村造寨，造了一回又一回。

讓誰來造了這些動物?

讓誰來造了這些品種?

是嬗珞嬗妃來在造人，

讓什么來造牛和馬?

是姡布勒來造牛和馬，

讓什么來造雞和鳥?

是布璐布丹來造雞和鳥。

她造了雞跟隨博莉嬞在天角，

她造了鳥跟隨博莉嬞在海涯，

博莉嬞帶一只，

去賣在姡布黛的中心集市，

我的先祖亞魯王，

到那里去，

做大米生意，

你祖宗王昇兀，

來撿落在地上的碎米，

先祖亞魯王見你祖宗好模樣，

花了三錢銀子，

把你祖宗帶回了納經(jīng)。

你祖宗王昇兀走路慢，

在回到半路的時候，

你祖宗王昇兀貪玩貪吃，

在那里丟失了去向，

……

(二)

亞魯王巡回疆域去了，

他在半路上，

遇到了你的祖宗，

綿羊生仔是在草原上，

山羊生仔是在高坡上，

你的祖宗生仔在草窩里，

老鷹看見了，

來抓你祖宗的娃兒吃，

你乞求亞魯王說，

雞不進(jìn)籠里，

就會被老鷹吃，豬不進(jìn)圈里，

就會被老虎啃，你帶著我，

跟你回去吧主人，

亞魯王才把你的祖宗帶回了納經(jīng)，用簸剩的碎米，

來喂養(yǎng)你的祖宗，

你祖宗的姨媽姨娘多，

個個腳爪癢，

把亞魯王的田園和里屋弄翻天，

亞魯王很生氣，

他感嘆說，

早些時候是波麗露壞了我的大事，

這雞是不是惹禍的雞啊，

……

(三)

亞魯王思前想后，

決定再次遷徙，

把你丟在納經(jīng)城堡里，

讓野貓吃掉你算了。

亞魯王和他部族離開的時候，

豬馬牛羊和鵝鴨的祖宗都去完了，

你祖宗因為瞌睡大，

他們走的時候，

你的祖宗王昇兀還在睡夢中，

當(dāng)它醒來的時候，

已經(jīng)不見了亞魯王他們，……

從此之后，

你祖宗歷經(jīng)漫長追尋，

經(jīng)歷了很多苦難，

最后才找到亞魯王的蹤跡。

你的祖宗王昇兀在追尋的過程中，來到了江邊，

你祖宗不會浮水，你祖宗渡不來江，

可是什么動物的祖宗，

都不愿意帶你渡江，

最后你祖宗，

央求旱鴨祖宗帶你祖宗渡了河，

才跟隨著大家，

到達(dá)亞魯王定居的地方樟經(jīng)城。

亞魯王看見了你祖宗王昇兀，

非常很生氣，

他把你當(dāng)成不吉利的動物，

罵你祖宗是預(yù)兆苦難和惹禍。

你祖宗王昇兀，

再三央求我的先祖亞魯王，

誠懇的向他說，

大王哩大王，

你雖然有十種寶物，

但你沒有我的這一寶，

你急用的時候，

就用我的蛋，

你緩用的時候，

就用是的仔，

用我來占卜，

用我來算卦，

就這樣的乞求，

我的先祖亞魯王，

才讓你跟隨他住在樟經(jīng)城，

可是到哪兒，

你祖宗的姨媽姨娘多，

又把亞魯王的菜園和里屋弄翻天，亞魯王充氣漲了血，

亞魯王他暴跳如雷，

抓起竹竿就把你的祖宗，

驅(qū)趕得四分五裂、各奔東西，

演變成了野雞，

演變成了秧雞，

演變成了喜鵲，

演變成了斑鳩，

演變成了錦雞，

……

你的祖宗是唄嗓的幺兒，

腳桿短翅膀嫩，

走不得也飛不高，

被亞魯王抓住了，

用繩子套在屋檐下。

你抓住唄嗓的幺兒再次懇求說，

大王哩大王，

你留我下來占卜，

你留我下來算卦，

我的舌條，

有十二十三道拐，

我的腿骨，

有十二十三個洞，

你尋找親戚要用我，

你搬進(jìn)新房也要我，

你占卜命運(yùn)用到我，

你算卦行喪要用我。

亞魯王才拿來占卜村寨，亞魯王才用來定奪疆域。

亞魯王的兄長亞雀，

在出征的戰(zhàn)斗中犧牲，

亞魯王用你祖宗來開了路。

這是你祖宗唄嗓的幺兒的承諾，

這是你祖宗唄嗓的幺兒的契約。［2］324

在《亞魯王》史詩的古經(jīng)中，除了上述介紹的《馬經(jīng)》《木經(jīng)》(有的也稱之為《樹經(jīng)》)《雞經(jīng)》之外，還有一些苗語古經(jīng)，如《langb ngguk(牛經(jīng))》《langb nbak(豬經(jīng))》和《langb hlaed(狗經(jīng))》等等，只是這類苗語古經(jīng)并不常用，而且在內(nèi)容“范式”上與前面的古經(jīng)基本相似，在此亦不再贅述。

三、苗語《古經(jīng)》在《亞魯王》史詩唱誦語境中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

作為苗族古經(jīng)的Langb，在《亞魯王》史詩的唱誦儀式上，其語境的構(gòu)成范圍分別由這樣兩個層面所組成:

第一個層面為《jed ghand(指路經(jīng))》。這個層面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langb heid(英雄創(chuàng)世史詩)》，這里的heid翻譯成漢語，有“力大無窮、智慧超群”等意思;二是《yangb luf qif(亞魯?shù)母?》，qif翻譯成漢語即指“有源頭、有根據(jù)”等意思;三是《langb bangt sout(遷徙史)》，在這里，bangt有“坐落、遷徙”等意思，sout指“地方、地域空間”等意思。

第二個層面為追溯動植物“原罪”而念誦的langb，如《Langb mens(馬經(jīng))》、《Langb wah(木經(jīng))》、《Langb heb(雞經(jīng))》、《langb ngguk(牛經(jīng))》、《langb nbak(豬經(jīng))》和《langb hlaed(狗經(jīng))》等等。

把苗族古經(jīng)中的Langb置身于《亞魯王》史詩的唱誦語境中去討論，從結(jié)構(gòu)人類學(xué)的角度來看，這是十分有意義的。列維-施特勞斯借助于語言學(xué)的“轉(zhuǎn)換生成語法”和語言符號學(xué)以及心理學(xué)的“集體無意識”等理論建構(gòu)起了結(jié)構(gòu)人類學(xué)的理論與研究方法。在列維-施特勞斯看來，“人類豐富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人類的所有行為，都可以從隱藏在行為背后的層次去尋找根源。這個所要尋找的層次，就是結(jié)構(gòu)?！边@是因為“人類行為由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所決定?！保?］32那么，作為史詩中的苗語“古經(jīng)”，同樣是受到苗族傳統(tǒng)文化的深層次結(jié)構(gòu)所制約。也就是說，有什么樣的文化理念，就會導(dǎo)致出相應(yīng)的文化行為。事實上，在苗族的傳統(tǒng)文化中就有這樣的理念:人類和所有動植物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而作為有生命的任何個體，它與人類一樣，都是平等的，任何人不可以隨意傷害其它動植物的生命，而任何生命代價的付出，都需要有一定的緣由，因此，在喪葬儀式中要砍樹木來使用，就要對樹木念誦《樹木經(jīng)》;要砍馬來祭奠死者，就要對即將砍殺的馬匹念誦《馬經(jīng)》;要?dú)㈦u給亡靈，就要對雞念誦《雞經(jīng)》;要?dú)⒇i給亡靈，也必須對豬念誦《豬經(jīng)》，等等，這些都顯示出苗族傳統(tǒng)文化中人對自然萬物生命的尊重。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內(nèi)核中，衍生出豐富多彩的風(fēng)俗與民間口傳文化。

四、從不同視角對《亞魯王》史詩中苗語《古經(jīng)》研究的學(xué)術(shù)意義

從《亞魯王》史詩問世以來，與這一史詩有關(guān)的苗族古經(jīng)搜集整理與研究成果逐漸得到呈現(xiàn)。在記錄整理方面，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亞魯王研究中心組織搜集的《亞魯王·古經(jīng)》已經(jīng)將該縣境內(nèi)及周邊部分資料用苗文記錄翻譯和注釋成文，目前正式進(jìn)入出版審定階段。研究方面，2013年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博士生導(dǎo)師葉舒憲教授在當(dāng)年的《民族藝術(shù)》第2期發(fā)表了《〈亞魯王·砍馬經(jīng)〉與馬祭儀式的比較神話學(xué)研究》一文，從神話研究的角度對《亞魯王》中的《馬經(jīng)》進(jìn)行了深入的分析和文化闡釋［5］。事實上，對于《亞魯王·古經(jīng)》的研究，從不同的學(xué)科、多維度的視角將這些文本置身到具體的語境中進(jìn)行文化解讀，都會有著多重的學(xué)術(shù)意義。

1.語言表達(dá)的文化意義

一種語言作為一個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所指與能指的音義功能在使用這一語言的民族文化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如在《雞經(jīng)》中有這么一段表述(對雞“說話”):

gex boh gex yeh wangf seih wuh buh shaix ljad，

你的祖先“魍鬙鄔”手腳不安寧，

gex boh gex yeh wangf seih wuh buh deut ljad hah nrid haib，

你的祖先“魍鬙鄔”到處去亂動，

dad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heih

它把我的祖先“亞魯”的蒜園弄糟，

dad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hainm

它把我的祖先“亞魯”的姜園弄爛，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raob

它把我的祖先“亞魯”的菜園弄傷，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ndah

它把我的祖先“亞魯”的麻園弄壞，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dangt byed hah nrid haib

它把我的祖先“亞魯”的房屋弄亂，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dangt rongl hah nrid haib

它把我的祖先“亞魯”的村寨弄臟，

……

從這段古經(jīng)的幾個詞匯wox heih“蒜園”、wox hainm“姜園”、wox raob“菜園”、wox ndah“麻園”里我們就可以看到，在史詩所唱誦的“亞魯王”時代，苗族就已經(jīng)進(jìn)入到穩(wěn)定的農(nóng)耕生產(chǎn)生活時期。

2.神話學(xué)研究意義

神話是一個民族對其原有自然宗教信仰維持的重要基礎(chǔ)，是經(jīng)典化的宗教觀念?！秮嗶斖酢す沤?jīng)》通過口頭文學(xué)的表達(dá)方式來闡釋他們的文明與道德秩序。在苗族的傳統(tǒng)社會中，這樣的口頭文學(xué)不僅是人們進(jìn)行倫理道德教化的特有工具，同時也是維系整個民族社會秩序的精神支柱。因此，對于《亞魯王·古經(jīng)》的神話研究，它不僅是一個民族的凝聚力，也是人類作為生命精神支柱的重要活力與創(chuàng)造力，同時還是人類道德信仰與人文關(guān)懷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

3.民族志詩學(xué)的本土化研究意義

作為20世紀(jì)美國民俗學(xué)重要理論流派之一“民族志詩學(xué)”，它所強(qiáng)調(diào)的是“要將講述、經(jīng)頌、歌唱的聲音還原給諺語、謎語、挽歌、贊美詩、寓言、公開演說及敘事等口頭表達(dá)文化?！保?］在《亞魯王·古經(jīng)》的翻譯整理中，為了體現(xiàn)其語境的真實性，同樣需要從民族志詩學(xué)的理論與研究方法中付諸實踐。如《亞魯王·馬經(jīng)》中有這樣幾句:

Tongl gwx nyaob saim nyaob drongh，

等到你有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

Gwx jaix gud ljwf ndux。

你就騎著我去出征。

Tongl gwx ljwf ndreix suob，

等到你去巡視疆域的時候，

Gwx jaix gud ljwf ment。

你就騎著我去巡視。

Tongl gwx meab nyab hat pyais，

等到你有兒女婚嫁，

Kongs wais jaix gud lul byied。

你就讓他們騎著我出行。

Nongh sanh gwf lol gwf nzos，

等到你身老離世的時候，

Gwf kongs gud uwd gwf deib nah songm nah hum，

你就讓我馱著你的干糧，

Kongs dongb langb hol gud hah songh hangt dreat gef mlengh，

讓“東郎”唱誦我的來源歷史，

Gud saf jong gwf ljwf jaet box jaek yws。

由我?guī)慊貧w故土到那遙遠(yuǎn)的東方。

誠然，對于專有名詞的翻譯、俗語詞的跨文化表達(dá)等等，只有把這些詞語放回到原有的古經(jīng)詩句所要表述的原位，“復(fù)原”其需要表達(dá)的內(nèi)容，我們翻譯出來的這些苗語古經(jīng)才會達(dá)到意義“對等”的效果。

總之，對于《亞魯王·古經(jīng)》的研究，除了上面所談及的理論與方法之外，還可以從美學(xué)理論、口頭程式化理論、民間文藝學(xué)理論、苗語古經(jīng)韻律學(xué)理論等方面進(jìn)行拓展和分析。當(dāng)然，也可以通過與其它民族史詩的比較，從文化的解釋中說明其民族性、地域性與中華民族文化的多元性。

［1］王金元.葬禮:向往“亞魯”的美好歸途——紫云縣四大寨鄉(xiāng)猛林村苗族喪葬儀式調(diào)查報告［C］//〈亞魯王〉文論集:口述史·田野報告·論文.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

［2］曹維瓊，麻勇斌，盧現(xiàn)藝.亞魯王書系·苗疆解碼［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

［3］吳正彪.多維視野中的苗族英雄史詩〈亞魯王〉研究價值探微［C］//文化遺產(chǎn)研究:第5輯(民族文化遺產(chǎn)與認(rèn)同).成都.巴蜀書社，2015.

［4］王銘銘.西方人類學(xué)思潮十講［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5］葉舒憲.〈亞魯王·砍馬經(jīng)〉與馬祭儀式的比較神話學(xué)研究［J］.民族藝術(shù)，2013(2):22-27.

［6］巴莫曲布嫫，朝戈金.民族志詩學(xué)［J］.民間文化論壇，2004(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