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
(文匯報,上海 200041)
瑞士心理學(xué)家皮亞杰將兩歲到七歲的孩子歸入“前運算階段”[1]。前運算,也就是運算能力生成之前。運算,意味著邏輯能力。所以,這段時間兒童的心理特點大都與邏輯思維能力還沒真正形成有關(guān)。
凡接觸過孩子,有一定生活經(jīng)驗的人,對此都會有所了解,比如,好多成年人心中都有一個疑問:為什么嬰幼兒個個好玩,大人逗他們總會笑聲不斷;孩子一旦長大,到了上學(xué)年齡,就不好玩了呢?或害羞內(nèi)向,或脾氣不好不理人,或見人緊張,或跟你客客氣氣然后趕緊躲開……還可想一想英國文學(xué)名著《彼得·潘》的開頭,文蒂的媽媽望著兩歲的孩子說:“啊,我的寶貝兒,你要是永遠這么大該多好!”全世界的母親們聽到這話,多會起悠然心會之嘆。作品里的孩子還有一個奇特之處,在長成大孩子前,他們都能飛,能飛到神秘的永無島,在那里遇到許多想也不敢想的事,可是,等他們長大了,就飛不起來了,甚至連曾經(jīng)飛過的事也忘了,覺得那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彼得·潘》的故事充滿象征性。它指的是,在六七歲前,孩子們會有一段與后來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內(nèi)心經(jīng)歷,長大后,這樣的經(jīng)歷不會再有,曾經(jīng)的這段經(jīng)歷也將忘卻。這一點,其實是很科學(xué)的。因為這個階段的孩子,還不能像大人一樣用理性-邏輯的方式來思考和記憶。如大人硬要用這種方式向他們灌輸一些道理、知識、理論,強迫他們記憶,他們將很難適應(yīng)。他們這時所讀的書,今后也大都要忘卻,這一年齡段所能留下的只是片斷記憶,所以這也不是一個最佳學(xué)習(xí)年齡。這段時間,他們最需要的,其實是想象,是讓他們的想象力自由地、愉快地、瘋狂地生長。
說到幼兒“想象”,有必要提及將近九十年前周作人的言論。周作人是大文學(xué)家,也是“五四”后國內(nèi)兒童學(xué)研究首屈一指的專家,又始終關(guān)注世界學(xué)術(shù)前沿的動向。自1912 年提出關(guān)于“兒童本位論”及兒歌研究的許多觀點后,到“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前期,又發(fā)表了《人的文學(xué)》等重要文章,而在“人的文學(xué)”與“人的發(fā)現(xiàn)”中,他所舉出的正是“女人與小兒的發(fā)見”。“五四”退潮的1922-1923 年,是他兒童文學(xué)理論的成熟期,他這時有關(guān)兒童與兒童文學(xué)的思想,至今讀來,仍覺新鮮,也仍有現(xiàn)實的乃至啟蒙的價值。
在評論趙元任譯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時,周作人寫道:
世上太多的大人雖然都親自做過小孩子,卻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蟲”的變了蝴蝶,前后完全是兩種情狀:這是很不幸的。他們忘卻了自己兒童時代的心情,對于正在兒童時代的兒童的心情于是不獨不能理解,與以相當?shù)谋S{(diào)護,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兒童倘若不幸有這種的人做他的父母師長,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損壞,后來的影響更不必說了。
這話看去平常,似在說成人對兒童的不夠了解,現(xiàn)在誰都會這么隨口說說,但其實是有很具體的針對性的——他指的就是對兒童的“空想”的不能理解??障?,也就是幻想,或想象。六七歲以前的兒童“幻想正盛”,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但問題是,過了這年齡,大家都忘了,這種遺忘也幾乎沒有例外。于是就出現(xiàn)了問題:當成人以自己的理解,想當然地揣測身邊的兒童時,他對于已進入少年期的孩子的把握,大致是不錯的,因為進入學(xué)齡后孩子的思維與成人已相對接近(有些作家認為兒童文學(xué)與成人文學(xué)沒有根本區(qū)別,其實也只能就七歲以后的兒童讀物而言);但對學(xué)齡前兒童,大多十分隔膜。這就是所謂“‘毛毛蟲’的變了蝴蝶”,因為所有的大人現(xiàn)在都是“蝴蝶”了。即使是兒童文學(xué)的作家、理論家,也多不例外,總愛一味塞給他們“切實有用”的東西,卻輕易排斥空想無用的作品。所以,周作人又說——
我們姑且不論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實在的事物的經(jīng)驗的分子綜錯而成,但就兒童本身上說,在他想象力發(fā)展的時代確有這種空想作品的需要,我們大人無論憑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國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沒有剝奪他們的這需要的權(quán)力,正如我們沒有剝奪他們衣食的權(quán)力一樣。[2]
這里最重要的就是“在他想象力發(fā)展的時代確有這種空想作品的需要”,這是對六七歲之前的兒童心理確有研究的知心之言。周作人一生鼓吹常識,即使有艱深的理論要表達也總是出之以常識,這是他的文章似淺實深,卻又十分耐讀的原因,但這里所引的兩段話卻并非一般常識,它融匯了當時世界兒童學(xué)研究的先進理念。
兩年后的1924 年,周作人在一篇名為《科學(xué)小說》的短文中進一步闡釋了他的思想。這里的“科學(xué)小說”是個否定的概念,即那些反對讓兒童閱讀童話的人,只許兒童讀那些他們認為“科學(xué)”的書,在這樣的書中,不準出現(xiàn)想象的、非寫實的內(nèi)容。周作人引用了英國醫(yī)生兼心理學(xué)家藹理斯的三段話(周作人一生受藹理斯影響非常大,這些話是他分別從藹理斯《凱斯諾伐論》《社會衛(wèi)生的事業(yè)》等專著中挑出來的),三段話對于兒童學(xué)研究,都可說是綱領(lǐng)性的:
一、如兒童在需要想象時讀不到童話,吸收童話的力不久消失,這方面精神的生長大抵是永久地停頓了;
二、因為需要,兒童在讀不到童話時會“自己來造作童話——因為他在精神的生長上必需這些東西,正如在身體的生長上必需糖一樣——但是他大抵造得很壞”;
三、隨著少年的成長“必將反對兒時的故事,正如他反對兒時的代乳粉”,所以荒唐的童話無害,而硬塞給他們的“科學(xué)小說”也不會有什么用處。[3]
這里,第三段也許略嫌絕對,兒時的閱讀對兒童以后的人生仍會起作用,但把第三段與第一段結(jié)合,我們就能理解他的本意了:兒童的身心發(fā)展和閱讀,是分階段的,每個階段需要的東西如不及時給予,這就像剝奪了他們的衣食和生長的權(quán)利一樣,必將影響他們以后的精神發(fā)展,而且過了這個時候往往就很難彌補了。周作人畢生提倡的“兒童本位論”也是這個意思,即兒童文學(xué)須以不同年齡的兒童需要為本位,給他們提供適當?shù)木袷臣Z?!@與杜威的“兒童中心說”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這里第二段所說的兒童自己造作童話,其實也是我們經(jīng)常遇見的事。在這個年齡段(一般自兩歲半始),兒童會瞎編故事,大人常指其“愛吹?!?,此即因想象的需要,以自己的編造來加以滿足。如有的孩子每天要和一個他人看不見的小伙伴對話,這也就是他的童話創(chuàng)作。
那么,想象到底是什么呢?我們對此切不可含糊其詞。
說到想象,往往會有人認為就是胡思亂想:“放開來大膽想就是了,沒有什么奧妙?!鄙踔劣行┰u論家也這么說,這是很誤人的。放開來想,亂編一通——這想象就能走得遠嗎?常常是,自以為想得非常離奇,其實恰恰雷同得驚人。這就像魯迅曾經(jīng)比喻的:拔著自己的頭發(fā)想離開地球。
不妨想一想前面引過的周作人的話:“……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實在的事物的經(jīng)驗的分子綜錯而成”。美國物理學(xué)家、1965 年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獲得者費曼(1918-1988)也說過一段類似而有趣的話,當然他指的是科學(xué)研究中的想象:
令人驚訝的是人們不相信科學(xué)研究中存在想象力。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想象力,它不同于藝術(shù)家的想象力。發(fā)揮這種想象力最難的是你要構(gòu)想出一種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與已有的東西相一致,但它本身則與所有的已想到的不同。此外,它必須非常明確,而不是一個模糊的命題。這確實困難。[4]
雖然費曼說這種想象力與藝術(shù)家不同,其實許多基本的方面還是相同或相似的,只是藝術(shù)的想象中情感的力量更濃更重,科學(xué)的想象中理性的牽制更易浮現(xiàn)并更有力。
既然費曼說這是一種“非常明確”,而非籠統(tǒng)含糊的想象,那就可想而知,它決不是走向概念,而是走向具體、具象事物的。既然這事物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與已有的東西相一致”,那就說明他不是憑空構(gòu)想出來的,它只能像張?zhí)煲硐壬P下的寶葫蘆(見其著名童話《寶葫蘆的秘密》)一樣,只是從現(xiàn)有的世界中把東西搬來而已。所以,這種科學(xué)研究的想象力,還是同藝術(shù)家的想象力,或者如周作人所說的兒童的想象力一樣,是“集合實在的事物的經(jīng)驗的分子綜錯而成”。
它又怎么會成為一種“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怎能做到“本身則與所有的已想到的不同”?看來,這很像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些優(yōu)秀小說家筆下的細節(jié)全都是真實的,但整個作品卻是他創(chuàng)作的。魯迅先生說他小說中的人物:“沒有專用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
我們講“寶葫蘆”時用了一個“搬”字,魯迅談創(chuàng)作用了“拼湊”二字,放在論文里都不甚雅觀,所以,不妨換一個詞:挪移。
想象的第一要義,其實就是“挪移”。而“挪移”的實質(zhì),是“類比”。
試舉一個典型的兒童想象的例子,那是德國拉斯伯的兒童文學(xué)名著《明希豪森奇游記》(一譯《吹牛大王歷險記》)中,明希豪森男爵在“第六十個晚上”所說的“號角解凍”的故事:
旅途中,我們有一次拐進了一條深谷狹路,我提醒驛車夫吹號角,免得和迎面過來的車馬擠軋在這條窄道上。驛車夫使勁力氣吹起號角??墒?,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力氣,號角一聲也沒吹出來,這使我們一點兒也摸不著頭腦。
可是你們想象一下,我們進了驛站后碰到了什么樣的奇事: 那里有一只用綠色釉磚砌成的大爐子,驛車夫在爐的一邊掛上他的帽子,另一邊又掛上他的號角。
不一會兒,屋內(nèi)突然響起了號角聲:嘟——嘟——嘟! 噠——噠——噠!啦——啦——啦! 驛車夫在路上吹進去的全部信號由于嚴寒被凍封在號角里,現(xiàn)在又全部融解,從號角里釋放了出來。
而且不光是這些信號,連驛車夫這一整天來吹的其他被凍在號角里的聲音,現(xiàn)在也漸漸地融解而奏放出來了。整個晚上,我們舒舒服服地聽了大量俄羅斯民歌……
在我們德國,能凍住驛車號角聲音的嚴寒我還沒有遇到過……而這種嚴寒在俄國卻極為平常。[5]
這一聽就是“吹?!保揖褪莾和乃季S方式。它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事,也就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但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與已有的東西相一致”。這是怎么制造出來的?稍加分析就能明白,作者做了“挪移”,他把冬天因寒冷凍住東西這件事,挪到了本來不會因寒冷而凍住的聲音上,于是,聲音因寒冷被凍住,又因溫暖而解凍,一切都和真的一樣,事實上卻又不是一件真的事。
幾乎所有的想象都離不開這種“荒唐”的縱情挪移,這也就是類比:把這一類搬到那一類里比一比,看看會發(fā)生什么。把這些細節(jié)搬到那個環(huán)境去試試,說不定很有趣。把這個人物放到另外的場合,他會怎么行動?……
上海交大附中高二學(xué)生姚悅榮獲2014年英特爾國際科學(xué)與工程競賽(ISEF)金牌,他的研究課題是“光學(xué)計算機”,他自制了這樣一臺計算機,其原理是:既然紅+黃=橙,那么,多少量的紅加上多少量的黃就會得出什么程度的橙,這和加減法的原理是一樣的,與乘除法也可對應(yīng),如果用光色辨別計算結(jié)果,速度就可快數(shù)百倍。他去光學(xué)實驗室測計算速度,被告知“光混合不需要時間”,這說明速度將快到難以想象的程度。他為未來的計算機打開了一條新路,而他所用的方法,還是類比:將數(shù)的混合與光的混合作類比。
有時候,這種類比會很失敗(也許大部分時候是失敗的);但有時也會讓你眼睛發(fā)亮,頓感異彩紛呈,欲罷不能——這時你就進入了全新的境界。費曼說:“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想象力”,可見他一定有過多次成功的體驗。
想象并不僅此一個奧秘,它同時還伴有第二要義:“形象演繹”。試看前例,明希豪森的類比不是概念的類比,不是命題的類比,他不通往抽象的思維,他往形象的路上走,一旦挪移了,他就要將這挪移的成果如放電影般走一遍,通過具體形象演繹一番。這演繹的實質(zhì),其實是“猜測”。
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們不妨回顧初識字時,認字不多,而又想看書,碰到生字怎么辦?老老實實的辦法當然是查字典,有些孩子的父母已教過他們查閱辭書的方法,但孩子不是學(xué)者,他們拿到書時往往心急而草率,不會那么嚴謹。這時的辦法就是硬讀下去,碰碰運氣,也許能讀通。分析一下這樣的方法,實質(zhì)就是用已識的字包圍不識的字,順著句子讀,句意一涌而過,淹沒了其中的難點,有時,那個字的正確讀音會在句子中自然跳出(因句子畢竟還與日??谡Z有關(guān)),有時實在跳不出來,就胡亂取個音代替,而意思卻是明白的。再不明白,往下讀,在下文中受到啟示,也會明白。這種明白,就是“猜測”的結(jié)果。所以,錢鍾書先生也曾說起,自學(xué)的人,往往會留下大堆白字,意思能懂,一念便錯。
“形象演繹”用的就是這一方法,挪移之后,演繹一遍,以形象的方式整體推進,而非逐一解扣(那就成查字典,即改用理性方式了),中間那些麻煩處,就讓滾滾的形象淹過去,說不定便迎刃而解。這是“想象”的一個基本程式。當然,失敗的時候居多,但偶爾也會啟發(fā)思路,讓你在“形象演繹”中豁然開朗。——這是說的成人,尤其是科學(xué)工作者。兒童可不管這些,兒童的想象浩浩湯湯,橫無際涯,遇山過山,遇溝跨溝,自有霸蠻無理之妙趣(這也就是兒童的“無厘頭”)。古人云:“最喜小兒無賴”,可見小兒有此特權(quán)。這里試引詩人柯巖的童詩《坐火車》[6]:
小板凳,擺一排,
小朋友們坐上來。
這是火車跑得快,
我當司機把車開。
(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嗚! 嗚!)
抱小娃娃的前邊坐,
牽小狗熊的往后挪。
皮球積木都擺好,
大家坐穩(wěn)就開車。
(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嗚! 嗚!)
穿大山,過大河,
火車跑遍全中國。
大站小站我都停,
注意,到站下車別下錯。
(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嗚! 嗚!)
唉呀呀,怎么啦?
你們到站都不下?
收票啦,下去吧,
讓別人上車坐會兒吧!
(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嗚! 嗚!)
全詩都是孩子的自言自語,分明是她一個人“過家家”(也就是皮亞杰所說“象征性游戲”)的語音記錄。這種游戲就是一個有情景帶動作的想象過程。對于怎么做火車司機,孩子知道一點,但還有很多是不知道的,她就“挪移”了,把她所見過的公交車售票員的工作都搬到這里來了;同時她開始“形象演繹”,讓火車轟隆轟隆開起來,大站小站跑了一遍,那些她所不掌握的知識,她都用自己的想象,一淹而過:如第二節(jié)中,她指揮若定,很像個內(nèi)行,但“牽小狗熊的往后挪”,“皮球積木都擺好”,就漏餡了,她以為火車的乘客就該是這些;第四段最有趣,完全是小兒聲口,跑了一大圈,忽然想起車上的人都坐著沒動,“怎么啦?”“都不下?”她要把乘客轟下去,這是出于好心:“讓別人上車坐會兒吧!”她以為乘客上車不是旅行,只是坐坐玩玩的——可見,這位司機就是以她之認知來淹沒她之不知的,這是“形象演繹”的基本程序——此中當然就有“猜測”。
其實,現(xiàn)在很流行的電腦圖像模擬技術(shù),還有軍事家們愛做的沙盤推演之類,也都不光是邏輯推論,而更多地包含了“形象演繹”的成分,它們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想象的,是帶有“猜測”性質(zhì)的。
想象的第三個要義,是“全情投入”,想象不同于思考,這是具體的形象思維——它過去就被稱為“有情思維”,它是不能脫離情感活動的。其實思考也常常不脫離情感活動,皮亞杰就十分重視情感對于認知的作用,認為有的兒童認知緩慢,并不是缺乏能力,只是因為沒有興趣。當然,理性的思維可以相對冷靜地進行,有時能擱置情感而由純邏輯關(guān)系在抽象天地中推進;形象思維則做不到這一點。舉一個小例即可了然,當你認真畫一張笑臉時,你的嘴角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微笑,如果你哭喪著臉畫微笑,那么畫出的不是苦笑就是言不由衷的虛應(yīng)之作。而“形象演繹”,那是要將自己投入進去“演”一遍的,自己作為全能的角色在其內(nèi),而非作為觀者評判者在其外,所以需要投入自己的全部情感,正如進入夢境一般。感情是巨大的動力,因為有了全情投入,全身心的投入,想象才會迅猛推進。這種投入的實質(zhì),就是“移情”,即把自己代入于情境中了。
在這一過程中,大人和孩子的內(nèi)心區(qū)別并不太大,只是大人并不將自己投入的心情都擺在臉上罷了。但有時也會失態(tài),如看足球賽就會手舞足蹈。成人在玩電腦游戲時,有時身子也會左右直晃,說明他已忘我,也就是回到了孩子狀態(tài)。也許,科學(xué)家們在想象中會比較冷靜,但只要進入了想象,終究也要付諸情感運動,而不會是心如止水。
當然,情感的投入比較復(fù)雜,并非只是一般的跟著“形象演繹”激動一下,這里再舉一個小例。美國作家荷西?阿魯卡創(chuàng)作過一本圖畫書《你是誰的老鼠?》[7],由畫家羅勃·卡魯斯繪畫,全書都是對話,每句話下面都有一幅精彩而夸張的圖,很能贏得兒童的歡心。但僅從文字也能看出故事的大概:
你是誰的老鼠?
誰的都不是。
你媽媽呢?
在貓的肚子里。
你爸爸呢?
掉到了陷阱里。
你姐姐呢?
在離家很遠的地方。
你弟弟呢?
我沒有弟弟。
你打算怎么辦?
把我媽媽從貓的肚子里抖出來!
把我爸爸從陷阱里救出來!
去找我姐姐,把她接回家。
希望我有一個弟弟,因為我沒有。
現(xiàn)在你是誰的老鼠呢?
我媽媽的老鼠,她很愛我。
我爸爸的老鼠,從頭到腳都是。
我姐姐的老鼠,她也愛我。
我弟弟的老鼠……
你弟弟的老鼠?
我弟弟的老鼠——他剛剛才出生!
讀這樣的圖畫書,嬰兒只被畫中斑斕的色彩和故事的節(jié)奏所吸引;兩歲以下的孩子會跟著故事走,情感隨著小老鼠一同憂傷-緊張-興奮-歡快;再大一點的孩子,由于認知(理解)能力的提高,因此一眼就看出“在貓的肚子里”的媽媽會是什么狀態(tài),對小老鼠的打算不免嗤之以鼻(大一點的孩子對小于自己的孩子很容易作出不屑的表示),但很快又會被小老鼠的天真向往所感動,會為小老鼠的未來擔(dān)心,小老鼠越是充滿信心和幸福感,他們就越能體驗其中的悲劇意味,同時也會反身及己,體味自己的人生,從而更珍愛自己的家庭。
可見,全情投入是一種審美想象,情感是彌漫性的,會由審美對象彌散到生存環(huán)境和自己的存在,并有深刻的穿透力。所謂真情似水,便是這個道理,它向四周擴散,并引起復(fù)雜體驗。情感不同于思想,思考往往比較集中,稍一分散就少有成果。雖然思想也會開小差,但邏輯的環(huán)節(jié)會時時把你扣住,把你拉回來。思想常開小差的人往往情感之力大于思考能力,大多更擅長形象思維。白日夢式的思考,一般也不是純粹的思考,而是在情感帶動下進行的。所以發(fā)呆總是任由情感流動者居多,任由思想自由行走則不多。思想有著更多的人為掌控的成分,它與自然流動狀態(tài)存在距離——這原因就在于思想離“人的動物性”最遠,大腦的思考部分是兒童較晚長成的,也是人類最為“后成”的。
最后再說想象的第四個要義,那就是“自我中心”。
二歲到七歲,兒童仍處在自我中心的階段。雖然孩子在二歲之前,一般已經(jīng)歷了皮亞杰所說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即開始體驗到主客體的區(qū)別了。但此后的兒童仍以自我為中心,即處于“泛靈論”(萬物有靈)狀態(tài),皮亞杰認為,這時的兒童仍然“不能區(qū)分心理的東西和物理的東西:幼兒認為凡是運動中的物體都是有生命的和有意識的,風(fēng)知道它自己的吹動,太陽知道它自己的運轉(zhuǎn)等。……一個六歲兒童這樣說道:‘當我們生出來時天上的星星也就生出來了’,‘因為在這以前,并不需要太陽光’”[8]。他們認為一切事物都是按照一個既定的明智的計劃,為人類、為兒童設(shè)計好的。這也是人類原始祖先的思想,一直要到生產(chǎn)力有很大發(fā)展,人的理性漸漸覺醒以后,才能擺脫這種“萬物有靈、宇宙為我”的觀念[9],但正是在這個階段,兒童最能自由運用自己的想象,因一切全無顧忌。這樣,想象過程中才可以有任意性,世界萬物才可讓他任意挪移,形象演繹才得以汪洋恣肆,情感投入也將伴隨內(nèi)心無盡的狂歡。這種“自我中心”的實質(zhì),就是“主觀性”。想象總是帶有“主觀”的性質(zhì)。
必須指出,即使是成人的想象,只要是想象,只要進入了這樣的過程,它就還是“主觀”的。成人——比如科學(xué)家——并非他的想象過程一定客觀合理,充滿理性思辨,而是他在想象之前或之后,會用更為成熟的理性進行過濾,會去掉那些他認為不屑于想象的東西,也會排除大量他認為無謂的結(jié)果,卻同時也會極精明地抓住某些在想象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有價值的啟示,從而進入全新的研究階段。
成人不再相信萬物有靈,他很害怕自己的“主觀”越雷池半步,所以,有些成功的想象是在夢中進行的,受了夢的啟發(fā),然后在半夢半醒之間恍然有所悟,在清醒之際趕緊整理出來。這并非神靈暗助,實在只是他從兒時帶來的想象力在夢中獲得了短暫的自由。說到底,成人的想象力,不正是兒童思維的延續(xù)嗎?
還要補充一點:在文學(xué)、藝術(shù)的審美中,想象是不可缺的,即使是寫實(甚至是柏拉圖之所謂“模仿”)的作品,也仍需要欣賞者調(diào)動想象力,需要全身心投入——把自己“代入”到情景中。這時,雖未必信“萬物有靈”,但你必得暫時相信這作品是有靈的,這些人物是真的、活的、好玩的。如果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完全持排斥的態(tài)度,置身事外,那就得不到審美的樂趣。也就是說,在審美的過程中,你得放下架子,進入情景,在一定程度上,仿佛重返童年時代,在這“主觀”的體驗中得到內(nèi)心的愉悅。
讓我們回到對兒童的觀察上來。六七歲以前的兒童,他們所有的思維都用一種近乎審美的方式。他們以渾然一體的眼光看待世界,整體地直觀印象式地把握一切,不作抽象的概念性思考,對萬事萬物注入自己的情感。這是“情感”的階段,也是“形象思維”的階段,而他們所運用的,主要就是“想象”,這就是周作人說“在他想象力發(fā)展的時代確有這種空想作品的需要”的道理所在。這時的兒童審美,其實就是想象,所以要提供大量讓他們的想象力得以發(fā)展和滿足的作品。這些作品可以“有意味”而“沒有意思”,卻不能有意思卻沒有想象余地、沒有想象的樂趣。在這里,“意味”是指審美的樂趣,也就是能給孩子帶來快樂與充實的美感;而“意思”,是指能歸入理性思維的內(nèi)容,也就是思想。在“前運算階段”,兒童的邏輯思維能力沒有生成,他們正渴望自由乃至狂野的想象,這時一味給他們灌輸理性或思想,他們還不能接受并消化;如因此而排斥了審美的“意味”,那就更得不償失。
為說明“情感期”(即皮亞杰的“前運算階段”)兒童需要什么作品,也為了說明什么樣的作品更能給孩子提供想象的樂趣,此處再試舉一例,那是根據(jù)烏克蘭民間故事改編的圖畫書《手套》[10]。這作品非常簡單,說的是一個老人帶著獵狗在林子里走,不小心丟了一只手套。小老鼠跑過來瞧瞧,鉆進了手套,說:“住在里面該多好!”青蛙蹦著過來,問:“里面住著什么人?”“讓我住進去行不行?”小老鼠說:“請進。”于是手套里面住著他們兩個。兔子跳著過來,也問:“里面住著什么人?”于是小老鼠與兔子又說:“請進?!惫适戮瓦@么進展,要住進來的人越來越多,狐貍進來了,大灰狼進來了,后來野豬也住進來了,大狗熊也要住進來,實在擠不下他也要擠。別以為這些動物之間會有什么爭斗,什么爭斗也沒有,他們只是要進來,誰也不肯不進來。這是兒童的心理,他們其實是在游戲。而這游戲在兒童心中又沒有邏輯障礙,比如,兒童對于物體的大小沒有確切的概念,幼小的兒童常常會把大東西往小盒子里裝,大一點的兒童在畫畫時也常會把自己感興趣的人或局部畫得特別大,所以大動物擠進小手套,既讓他們吃驚又讓他們歡喜,但就是不會有“騙人”“不可能”這類理性的否認。于是,大手套撐得好大好大,越撐越大,許多地方破裂了,大家還在往里擠——居然還真的擠得下!這樣的一個一個擠進來的過程,就是孩子最感快樂的時刻。最后的結(jié)局,顯得有點平淡:
這時,丟了手套的老爺爺帶著他的獵狗來找手套。獵狗看見手套一動一動,汪汪大叫。嚇得大家一下子都跑掉。
老爺爺跟過來,彎下腰,撿回了手套。
故事就這樣完了。嚴格地說,什么也沒發(fā)生。
已經(jīng)從“毛毛蟲”變成蝴蝶的大人們看完這樣的故事,會覺得很無聊,因為浪費了時間,不但沒有讀出什么進展,也根本沒什么“意思”。但是孩子會從中獲取他們的“意味”,那就是游戲的樂趣,快樂的想象。他們會想象每個動物的心情和舉動,想象他們進不去和進得去時的心境,想象他們擠在一起的快樂,也想象他們一哄而散后還能不能再在一起玩……這就是他們的審美。這就是“有意味的沒有意思”。
這時候的孩子就是一個玩的年齡,他們需要在游戲或游戲性的審美中發(fā)展自己的情感和想象,人的精神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我們說的兒童文學(xué),一般指給0 歲到16歲的孩子欣賞的文學(xué)。其中,7-16 歲的讀物與此前的年齡段有很大區(qū)別,不少大人因為自恃對這一階段的孩子有所了解,便以為對更小年齡段的兒童也能知其大概,上文對此已作剖析。進入“具體運算階段”(皮亞杰認為是7-11 或12 歲)和“形式運算階段”(皮亞杰認為11 或12 歲-15 歲)的孩子,雖然心理相對來說與成人更接近,成人對自己過去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也有較多記憶,但我們是否真的很理解他們呢?對此仍須打個問號。
下文即對“分裂時期”略作剖析。對這一特殊時期,今天的教師、家長、作家或理論家們,似仍缺乏足夠的重視、理解和警覺。
“分裂時期”是十九世紀俄國批評家別林斯基創(chuàng)造的詞匯,它和我們每個人,尤其是每個孩子,都密切相關(guān)。
當一個孩子漸漸長大,他的人生會面臨一個突變的時期。在這之前,大家把他當孩子,他也把自己當孩子,不管家庭環(huán)境多么不如人意,他總還是在“溫室”里長大的,父母和大人們總會盡其可能呵護,可是到了青春期,他不愿再被當作孩子了,他的眼光越來越銳利,他能看出成人社會的種種虛假、不公、黑暗,他也從父母、師長的言行中看出哄騙自己或不夠真誠的成分,這種驚訝、懷疑和憤怒積累多了,壓抑久了,一旦遇上內(nèi)心不平的契機,他就會爆發(fā),會反抗,甚至?xí)话l(fā)而不可收。這時他的眼光是偏執(zhí)的,他所看到的黑暗面是夸大的,因此,他的反抗也是盲目的、過分的,卻又是不易平息的。
別林斯基是從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中引出這個概念的。哈姆萊特王子從國外留學(xué)歸來,宮中的一切都變了,父親奇怪地死亡,叔父繼承了王位,母親改嫁給叔父,當晚,父親的亡魂托夢給他,說自己是叔父殺死的,要他為父報仇,扭轉(zhuǎn)乾坤……他承受不了這樣的變化,也不肯相信這樣的現(xiàn)實,于是半瘋半傻,拖延不決,并在“活著還是死去”“行動還是不行動”的意念中痛苦徘徊。西方文學(xué)史上,對這一人物,各種評述多到汗牛充棟,但別林斯基獨具慧眼,一下子抓住了這個人物的最重要的特性——這正是一個身處“分裂時期”的青年的典型。在《莎士比亞的劇本〈漢姆萊脫〉》中,別林斯基有兩段話說得極為精彩。一段是關(guān)于“分裂時期”的由來:
每一個人都有幼年時期,或者是精神和大自然不自覺的和諧一致的時期,由于和諧一致的結(jié)果,在他看來,生活是幸福……幼年時期之后是青年時期,也就是向成年過度的時期: 這種過渡往往總是分裂、不調(diào)和,因而也是犯罪的時期。一個人已經(jīng)不滿足自然的意識和樸素的感覺:他想知道得更多;可是因為他在獲得令人滿意的知識之前,必須經(jīng)過千百次的迷誤,必須對自己作斗爭,所以他也有蹉跌的時候。這一點無論對于個人,或是對于人類,都是一個確定不移的法則。[11]
另一段話,說的是經(jīng)歷“分裂時期”之前與之后,少年們的心理狀態(tài)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他認為:“一個人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就越是可怕……”這里的“崇高”指的是童年時期的精神狀態(tài),這不難理解,因為越是幸福和充滿信賴的孩子,一旦信念崩潰,那痛苦必然是加倍的。他隨后說:
……這種心情是精神幼年時期的心情,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分裂;這是一切正派的人的共同的不可避免的命運;可是,通過內(nèi)心斗爭和自覺,擺脫不和諧的分裂而達到靈魂的和諧,卻僅僅是優(yōu)秀的人的命運。[12]
此中關(guān)鍵的意思是:在經(jīng)過“分裂時期”以后,大多數(shù)人的這種“精神崇高”將不復(fù)存在,孩童時代的單純美好的心境會一去不返。其實,在此前,幾乎每個正常生長的孩子,精神都是比較“崇高”的;但此后,則大多都將成為庸碌之輩,而只有少數(shù)“優(yōu)秀的人”,才會在走出“分裂時期”后,仍然并更為崇高——這時的崇高才是真正的崇高,因為此中,已經(jīng)不再有童年的虛幻。
在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第五部《哈利·波特與鳳凰社》中,作者想要著重表現(xiàn)的,也是這位魔法少年進入“分裂時期”的種種特征。原先的哈利·波特雖是個孤兒,但他有鄧布利多等年長巫師們的悉心保護,在整個魔法世界備受寵愛,學(xué)校生活更讓他如魚得水,所以他非但不孤獨,可以說還生活得相當幸福。這中間有伏地魔及其門徒們的一再加害,但他總能化險為夷,并且這類傷害均未危及他的心理。而現(xiàn)在,由于他成了伏地魔復(fù)活的惟一見證人,偏偏魔法部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愿承認事實,于是對他的人身攻擊愈演愈烈,《預(yù)言家日報》三天兩頭刊出文章,說他是危言聳聽,編造謊言,而鄧布利多是老糊涂。這使哈利覺得,自己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沒人相信的人了。鄧布利多除了忙于反擊伏地魔,更有難言之隱,所以一直未與他交底,這又使哈利產(chǎn)生了被拋棄的感覺。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與伏地魔之間有一種天生的割不斷的聯(lián)系后,不僅覺得恐怖,而且失去自信,差一點從關(guān)心他愛護他的人們中間走掉(這和一些青少年的離家出走是很相像的)……所有這一切,說到底,都是因為他心目中的美好理想和美好人生,因突發(fā)的變故而頓然消失,他那天真的、信任的、依賴的兒童心態(tài),不得不在短時間內(nèi)轉(zhuǎn)換為成人心態(tài),他必須憑借自己的判斷來處理所面臨的復(fù)雜事物,這不能不讓他產(chǎn)生巨大的、行將崩潰般的壓力。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短篇小說《家庭女教師》,是“分裂時期”的又一極好寫照。作品中的兩個小女孩才十一二歲,她們的“分裂”提前到來了,因為她們看到了成人世界的驚人的內(nèi)幕,她們兒時的心靈被轟毀了。正如作者所寫:“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在為她們的小姐而痛哭,也不是在為她們從此失去了父母而痛哭,而是一陣猛烈的恐懼震撼著她們。對這個陌生世界里可能發(fā)生的一切,她們感到害怕。她們今天已經(jīng)心驚膽戰(zhàn)地向這個世界投了最初的一瞥。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踏入的人生,使她們望而生畏……”[13]
許多世界文學(xué)名著中的主角都是陷身“分裂時期”的不朽典型。能順手舉出的就有:
巴爾扎克的長篇小說《高老頭》中的拉斯蒂涅與《幻滅》中的呂西安;
司湯達長篇小說《紅與黑》中的于連;
屠格涅夫的兩部最優(yōu)美的中篇小說——《阿霞》中的女主角與《初戀》中的我;
托爾斯泰長篇小說《復(fù)活》中的聶赫留朵夫;
易卜生的劇本《玩偶之家》中的娜拉;
歌德的中篇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男主角;
茨威格的中篇小說《灼人的秘密》中的小男孩;
塞林格的長篇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男主角;
……
所有這些人物都有聲有色地向我們展示了他們的“分裂時期”。在經(jīng)歷了這場殘酷的精神磨難后,他們有的成了英雄,有的成了君子,有的與黑暗現(xiàn)實妥協(xié)成為老練的惡棍,也有的走向了死亡……還有幾位,我們無法推想他們將如何走出自己的“分裂時期”。這么多偉大作家都用自己最好的作品來表現(xiàn)這一人生階段,這就足以證明,別林斯基所創(chuàng)造的這一概念有多么重要,他對這段人生的理論概括又多么精確有力。
可是,問題馬上來了——
上述作品除少數(shù)幾種可以被拉入兒童文學(xué)范疇(它們在創(chuàng)作之初大多不是為兒童寫的),基本都屬成人文學(xué)。這些作品豈不反過來證明,兒童文學(xué)并非那么重要,沒有兒童文學(xué),成人文學(xué)不也能(甚至更能)表現(xiàn)少年們的這一特殊的時期嗎?
上述作品中的人物除少數(shù)幾位是少年,大部分已經(jīng)不是少年了,有的年齡雖只十六七歲但心理早已是一個成熟的男性或女性了,那么,“分裂時期”到底算不算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時期呢?難道它會無限延后?
是的,“分裂時期”確有它的特殊性,這與“前運算階段”不同。“前運算階段”完全是按年齡出現(xiàn)的,它有非常堅實的生理基礎(chǔ)(大腦和身體的生長規(guī)律,幾乎就是剛性的),雖也有或先或后的不同,但那差別不過是早晚幾個月或一年多而已;“分裂時期”則主要是心理的,少年人的大腦已基本長成(最近有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青春期孩子的大腦還沒完全長好,其宣泄爆發(fā)的部分明顯大于寬容忍讓的部分,有些男孩要到30 歲前后大腦中此二者才趨于平衡。但這一研究成果即使成立,這后來的生長也屬于完善過程,與幼兒的基礎(chǔ)性的一月一變的生長已不可同日而語),到這時,外在的環(huán)境與性格的發(fā)展已成為更重要的因素,雖然與大腦器質(zhì)性的干擾仍有關(guān)系。因而,“分裂時期”可以來得很早,如茨威格《家庭女教師》中的兩個小女孩才十一二歲,“分裂時期”就提前到來了,“她們現(xiàn)在還不能理解她們身邊發(fā)生的可怕的事情,可是……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孩子了”,但也有些人老是長不大,一直天真可愛,到將近中年時,才真正受到打擊,“分裂時期”才真正出現(xiàn),這樣的人我們并未少見。這變化的關(guān)鍵,就是童年的氛圍被打破,從相信一切都很美好到看清人間的復(fù)雜、陰暗、無奈,這一變化過程很少有人能夠不經(jīng)歷(別林斯基的前提是凡“正派”的孩子都不可免),除非他的生命特別短,或者,就是其心理始終特別幼稚。
從莎士比亞開始,確有許許多多偉大作家寫了“分裂時期”,而且寫得相當深刻。這些作品中的大多數(shù),確實不是兒童文學(xué),而我們現(xiàn)在要討論的,恰恰是除此之外的“能直面‘分裂時期’的兒童文學(xué)”——這是今天的少年兒童所需要的,而事實上又正是大量缺乏的。
從成人文學(xué)角度寫“分裂時期”,可以從這一人生階段發(fā)掘人性的復(fù)雜和社會的黑暗,可以寫成非常沉重慘烈的故事。兒童在有一定的閱讀準備之后,也可以讀那樣的故事,但它們不能取代兒童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與成人文學(xué)相比,在面對同一題材時,往往會成倍地增加創(chuàng)作難度,這是由它的讀者的特殊性決定的。張?zhí)煲硐壬葘懗扇宋膶W(xué)又寫兒童文學(xué),他在兩個領(lǐng)域都顯現(xiàn)了極高的造詣,都是公認的一流作家,他曾深有體會地寫道:“老實說,為孩子們寫東西,在我是一件最吃力最艱苦的工作,比寫給成人看的東西要多花到幾倍以至十幾倍的時間和精力,而且又總是寫了又重寫過,改而又改,有時搞得每天飲食睡眠都不正常?!保?4]也正因此,同樣是面對“分裂時期”,我以為,兒童文學(xué)作家至少還應(yīng)有如下兩個方面的追求:
第一,要幫助已經(jīng)進入“分裂時期”的孩子更好地走出分裂狀態(tài),迎接新的廣闊的人生。在《家庭女教師》的結(jié)尾,茨威格已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已經(jīng)踏入的人生,使她們望而生畏……”而直面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xué),卻不能只滿足于發(fā)現(xiàn)孩子內(nèi)心的畏懼,還要使小讀者能更好地把握自己。這里,最重要的,就是不僅讓他們看到人生的黑暗和沉重,同時要讓他們看到人生尚有“美的微光”,一旦看到“美的微光”仍在,而且在一點點地擴大、發(fā)展,人生就不是全無希望——能否在藝術(shù)描繪中暗示這一點(至少在形象背后隱藏這一點,以讓孩子自己思考和發(fā)現(xiàn)),對于兒童文學(xué)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如對這種“美的微光”略作分析,我們就能看到,它與“分裂時期”,其實是巧妙地對應(yīng)著的。是什么力量在延續(xù)和擴大這“美的微光”呢?不是別的,就是那些經(jīng)歷了“分裂時期”后仍能保持崇高的那一小部分優(yōu)秀的人。別林斯基說:“通過內(nèi)心斗爭和自覺,擺脫不和諧的分裂而達到靈魂的和諧,卻僅僅是優(yōu)秀的人的命運?!蹦敲矗裉斓纳倌?,為什么就不能做這樣的“優(yōu)秀的人”呢?上述的要求,在成人文學(xué)中是不必強調(diào)的,因為成人讀者都有很強的鑒別力和承受力,可是在兒童文學(xué)中不能不強調(diào)。這毫無疑問就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在直面“分裂時期”時所要承擔(dān)的責(zé)任。
第二,我們的兒童文學(xué)還應(yīng)有助于讓尚未進入“分裂時期”的少年更順利地度過這一特殊時期,而非相反。這就牽涉到在進入“分裂時期”之前,應(yīng)讓孩子們讀什么書了?!胺至褧r期”的出現(xiàn),的確與我們家庭、學(xué)校及周圍整個環(huán)境的童年教育有關(guān)。長輩們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變得可愛,總在那里灌注美的汁液,并盡其可能讓孩子生活得幸福,讓孩子眼中的世界更完美,更光明。這種善良慈愛之心是無可厚非的。問題在于,現(xiàn)實世界無比復(fù)雜,真實的人生是沉重而決不輕松的,沒有任何力量能使它變得如同孩子眼中的世界一樣美好。在現(xiàn)實中,有無法彌補的缺憾,有鋪天蓋地的災(zāi)難,有丑惡到令人心驚肉跳的東西,有虛假和無知,也有真正寶貴的東西因人們的某種私利而被視為異端、遭到摧殘……應(yīng)在什么時候讓孩子接觸到這樣的現(xiàn)實呢?我以為,從孩子的理性漸漸生成的時候,也就是“前運算階段”結(jié)束以后,就可以一點一點讓他們看到現(xiàn)實人生了。如果處于“分裂時期”之前的少年的感觀,一直被圈在人為的家庭和童年的小天地里,那他對于人生的認識就只能是間接的、經(jīng)成人代為咀嚼的。當他忽然之間被拋擲到一個毫無幻想色彩的、連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成年人也承受不了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眼前世界與心中世界的差距陡然暴露,他又怎能不陷于像哈姆萊特一樣的可怕的“分裂”?要讓孩子完全避開“分裂時期”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但作為成年人,尤其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應(yīng)當在培植孩子的崇高精神、向他們傳遞人類文明成果、并為他們展示美麗的生活圖景的同時,也適時地把真實的人生滋味傳遞給他們。當然,在學(xué)齡前,在“前運算階段”,應(yīng)讓其盡情享受美好,盡情地想象和游戲;但到了七歲以后,明明已經(jīng)走出想象階段了,明明已能用理性的眼光敏銳地觀察周遭的一切了,我們還想掩飾,還是只給他們看輕松、美好、快樂、無憂的畫面,一點不讓他們接觸人世的真相,那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莎士比亞的劇本〈漢姆萊脫〉》中,別林斯基還說到,一個人度過“分裂時期”可經(jīng)由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是被動的,在現(xiàn)實人生的打擊來臨之后進入這一時期,如哈姆萊特;另一種是主動的,通過廣泛而艱辛的閱讀,通過積累人世的體驗,逐步把握沉重的人生奧秘,他所舉的例子是歌德筆下的浮士德[15]。如果后一條道路確實存在的話,那些年齡已經(jīng)不小而心理還很幼稚的成年人當然可以讀大量文學(xué)名著及文史哲等各類書籍,以使晚來的“分裂時期”能順順當當?shù)剡^去,可是,今天的少年兒童,能讀到多少這樣的兒童文學(xué)呢?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他們也可以讀一些成人文學(xué),讀一些世界名著,可以與兒童文學(xué)交叉著讀,在開始階段,卻仍宜以讀兒童文學(xué)為主。但過去那些只一味歌唱美好生活的兒童文學(xué),或只強調(diào)正面教育的兒童文學(xué),這時已不能適應(yīng)他們的需要了;后來出現(xiàn)的那些印數(shù)很高的淺薄搞笑的商業(yè)童書,更不能適應(yīng)他們的需要;“前運算階段”讀的那些“有意味的沒有意思”的童書,也已不再適合他們。他們需要深刻反映生活真實的書,需要能看到人生的沉重甚至黑暗的書,但同時也要能看到美的微光,能看得到這微光在黑暗和沉重中的頑強存在——這才是復(fù)雜真實的人生體驗。這樣的書在哪里呢?現(xiàn)在能讓少年讀者們進行這樣的體驗的兒童文學(xué)作品,顯然還遠遠不夠,少年“浮士德”們還沒法通過今天的兒童文學(xué),把握沉重的人生奧秘,進而主動走出“分裂時期”——這不正是今天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所要反省和努力的嗎?
總之,面對逐漸長大的孩子,成人要以真誠的態(tài)度待之,不應(yīng)過于回避使自己感到尷尬的場面,不可把自己和其他成年人神圣化或偶像化,不要一味高唱“人生是美好的”這類高調(diào),而更應(yīng)助長孩子堅韌的生活意志和不屈的追求精神。如果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能率先做到這些,那么,至少我們的小讀者今后的“分裂”過程就不會過于艱險,過于慘烈,他們才能較為順當?shù)爻墒炱饋怼?/p>
[1]皮亞杰. 發(fā)生認識論原理[M]. 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81. 27.亦見 皮亞杰.兒童心理學(xu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55.
[2]周作人.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N]. 晨報副鐫,1922-03-12.
[3]周作人.科學(xué)小說.[N].晨報副鐫,1924-09-03.
[4]費曼講演錄: 一個平民科學(xué)家的思想[M]. 長沙:湖南科技出版社,2012.18.
[5][德]拉斯伯.敏希豪生奇游記[M].文浩 譯.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1980.
[6]柯巖.兒童詩三首·之一[J]. 人民文學(xué).1955,(12) .
[7][美]羅勃·卡魯斯,[美]荷西·阿魯哥.你是誰的老鼠[M]. 楊玲玲,彭懿 譯. 濟南: 明天出版社,2013.
[8][瑞士]皮亞杰. 兒童心理學(xué)[M]. 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80.83.
[9]劉緒源. 美與幼童——從嬰幼兒看審美發(fā)生[M].南京:江蘇少兒出版社,2014.
[10][俄羅斯]葉夫格尼·拉喬夫 編繪.手套[M].任溶溶 譯.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
[11][12][15][俄羅斯]別林斯基. 別林斯基選集·第一卷[M].滿濤 譯. 上海: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444-445.494.445.
[13]家庭女老師[A].斯·茨威格小說選[C].張玉書 譯.北京: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2.
[14]張?zhí)煲?給孩子們( 第一版序) [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