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 紅
(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 安徽 安慶 246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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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梅戲藝術(shù)與安徽安慶方言
鮑 紅
(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摘要:黃梅戲藝術(shù)孕育、成熟于安徽安慶地區(qū)。黃梅戲舞臺道白、唱詞及聲腔與安慶方言水乳交融。無論是音樂行腔的節(jié)奏掌控、唱詞道白的合轍押韻,還是劇種個性、地域文化的呈現(xiàn),黃梅戲無一處不受到安慶方言的浸染和滲透。黃梅戲的傳承發(fā)展不但不能淡化安慶方言因素,而且要進一步強化方言特色,同時還應(yīng)將安慶方言作為黃梅戲的語言生態(tài)加以傳承和保護。
關(guān)鍵詞:黃梅戲;安慶方言;語言生態(tài)
一個劇種的起源與發(fā)展,與其方言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關(guān)系,黃梅戲的發(fā)展歷史就證明了這一點。黃梅戲作為一種地方戲曲,發(fā)展、成熟于安徽安慶,它的所有演員幾乎全部來自安慶地區(qū),觀眾也以安慶及周邊地區(qū)為主,安慶方言自然成為黃梅戲的語言基礎(chǔ)。濃郁的安慶方言特色和獨特的黃梅戲曲調(diào)正是黃梅戲有別于其他地方戲曲的兩大顯著特征。近些年新編黃梅戲的舞臺語言有向普通話迅速靠攏的跡象,致使有些學者和不少觀眾感嘆“現(xiàn)在的黃梅戲越來越不像黃梅戲了”,由此引發(fā)戲曲界的爭議:贊成者從傳播學角度認為,黃梅戲音樂唱腔保留特色,舞臺語言改為普通話,有利于劇團生存、發(fā)展,有利于擴大黃梅戲流播空間,從而爭取更多觀眾;反對者從強化戲曲地方性角度認為,方言和聲腔是地方戲曲生存發(fā)展的兩大根基,安慶方言是黃梅戲的語言基礎(chǔ),這個基礎(chǔ)不能丟,必須保留原汁原味,方能凸顯黃梅戲的劇種特色。但不論是贊成者還是反對者都重在闡述觀點,很少從語言學和戲曲學角度探明安慶方言和黃梅戲藝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本文將主要考察安慶方言與黃梅戲道白、唱詞以及聲腔的關(guān)系,以辨明安慶方言于黃梅戲藝術(shù)中所處的地位,旨在為黃梅戲舞臺語言是保持“方言化”還是“普通話化”提供些微理論參考。
一、黃梅戲道白與安慶方言
一個地方戲曲區(qū)別于其他劇種的最顯著標志首先是音樂(主要指聲腔),其次是語言。地方戲曲語言上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道白所用方言的差異上,越劇的道白不同于川劇,黃梅戲的道白自然也不同于越劇。道白是戲曲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地位僅次于唱詞。黃梅戲也把“白”列為“唱念做舞”四功之一,并有“四兩唱,千金白”的說法。
中國近代以來地方戲曲的說白有所謂“韻白”與“方言白”之分。韻白是用中州韻的念白;方言白,即念白用漢語方言,如京劇念白叫京白,蘇州昆曲所用方言白主要是蘇白,即蘇州方言。明清戲曲韻文以中州韻為韻部,中州韻指“我國近代戲曲韻文所根據(jù)的韻部。‘中州韻’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分韻的方法各地不完全一樣,都跟皮黃戲的‘十三轍’很相近”[1]。也就是說中州韻是許多戲曲劇種在唱曲和念白時使用的一種字音標準,在讀音、咬字、歸韻、四聲調(diào)值各方面均有特定規(guī)律。不過,許多戲曲劇種中所謂的“中州韻”由于受到當?shù)貪h語方言的影響和制約,表現(xiàn)在舞臺上的共同特征已不甚明顯,大致還共同遵守著某些讀音咬字的方法,在念白中還保留著一種抑揚頓挫、節(jié)奏感和音樂性特別鮮明的聲調(diào)。因此,戲曲中的“中州韻”并不是某一地區(qū)或某一韻書所確定的某一種具體語音或字音。地方戲曲只要按照一定的韻轍以當?shù)胤揭糇魑淖x的唱說,其戲曲班社及藝人都自稱“中州韻”。
戲曲“韻白”和“方言白”在黃梅戲中一般分別稱為“大白”和“小白”。安慶方言在黃梅戲道白中的運用不盡相同,其中小白的地方性最突出。
1.韻白與安慶方言
韻白是與純粹用安慶話表演的“小白”相對的一種富有音樂性的舞臺語言,相當于歌劇中的“朗誦調(diào)”,具有抑揚頓挫、音韻和諧之美。劇中讀過書的上層社會人物多用韻白,從行當上看,黃梅戲老旦、正旦、花旦、老生、小生、花臉大多講韻白。
黃梅戲具有開放的文化基質(zhì),善于從其他地方戲曲中汲取各種藝術(shù)營養(yǎng),發(fā)展、成熟過程中受京劇的影響較大,韻白與京劇韻白差別不太大。究其原因,一是上世紀30年代黃梅戲扎根安徽安慶以后,由于家底不厚,經(jīng)常直接移植京劇劇目,稍加改造就登臺演出,以致在文字上與京劇韻白區(qū)別不是很明顯。二是不少京劇演員轉(zhuǎn)行改唱黃梅戲或擔任黃梅戲班社教師,在大大豐富了黃梅戲韻白的節(jié)奏感與表現(xiàn)力的同時,也淡化甚至削弱了安慶方言特色。三是安慶方言本身屬于北方方言區(qū)的江淮官話,與明清以來的共同語差別不是太大。四是近代地方戲曲韻白雖然都受到地域方言的制約和影響,但其所依從的中州韻是以元代漢語官方韻書《中原音韻》為語言規(guī)范,因此,不單單黃梅戲,其他很多劇種的韻白都在逐漸接近京劇韻白。
但黃梅戲既然是一個獨立的地方劇種,一定會受到地方語音的制約,舞臺念白必然帶有安慶語音的特征。
首先,黃梅戲韻白中帶有很多明顯區(qū)別于京白的安慶方音。如《女駙馬》中馮素珍的“素”念[su53],而不念[su51];“一朝權(quán)在手”的“權(quán)”念[t?hon35],而不念[thyan35];“一場虛驚”中的“虛”念安慶老派讀音[?31],而不念[y55];“實是冤枉”的“冤”念[an31],不念[yan55]?!昂毕尻栍形获T順卿馮老先生”中,“襄陽”念前鼻音韻母[ian],“卿”念[in];“生”念[sn31],不念[?55]。因為安慶方言沒有普通話韻母[ia]、[i]和[]。 (文中注音采用的是國際音標,能用漢語拼音時也同時使用漢語拼音注音。漢語拼音是依照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即普通話的語音系統(tǒng)制訂而成,并不完全適用于記錄漢語方言尤其是南方方言的語音。文中使用的國際音標字體是潘悟云音標字體)。
其次,與普通話不同的安慶方言調(diào)值使得黃梅戲韻白體現(xiàn)出迥異于京白的地方特色。普通話有陰平55、陽平35、上聲214、去聲51四個聲調(diào),安慶方言有陰平31、陽平35、上聲212、去聲53、入聲55五個聲調(diào),陰平調(diào)值與普通話差別較大,陽平實際讀音比普通話略低。黃梅戲中陰平陽平字均念本調(diào),表現(xiàn)在韻上就是陰平低念,陽平高念,正好一抑一揚,相得益彰。京白中若陰平陽平字同現(xiàn),則需要將其中一字低念。如“欲知心腹事,須聽口中詞”(《女駙馬》)中,黃梅戲除“心”字高念,其余均念本音;京白“中”高念,“詞”字低念。又如“誰人知我是紅妝”中,黃梅戲中“紅”字讀本音,高念,“妝”讀本音,低念,尾音下行;京白中的“紅妝”二字均為高音,因此只有“紅”字低念、“妝”字高念才和諧。[2]
黃梅戲韻白比較接近京劇韻白,如果還要向普通話靠攏,黃梅戲的個性特色將越發(fā)模糊。從彰顯語言個性、強化區(qū)域特色、促進黃梅戲傳承發(fā)展的角度,黃梅戲韻白仍然需要進一步加強而不是淡化安慶方言特色。
2.小白與安慶方言
小白是與韻白相對的,完全用原汁原味的安慶方言表演的黃梅戲舞臺語言,具有更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鄉(xiāng)土風味,深受本地區(qū)廣大民眾的歡迎和喜愛,也最能集中體現(xiàn)黃梅戲地方性和民俗性的語言風格。
首先,小白在語音上和安慶市區(qū)老派方言基本一致。黃梅戲發(fā)展初期,小白的舞臺語音并不統(tǒng)一,既有懷寧口音,也有潛山口音、望江口音,還有安慶郊區(qū)口音,后來在舞臺實踐中安慶話逐漸成為大家所公認的標準的黃梅戲小白了。因為與周邊縣區(qū)方言相比,安慶話更接近官話,易學好懂,同時又有自身鮮明的方言特色。與韻白相比,小白中的安慶方音更豐富、復雜,也更自由、生動。如“王小六”的“六”念兒化韻[nur55],“上街”的“街”念[kai31],“蛤蟆”的“蛤”念[kha35]等等,不勝枚舉。
其次,小白在詞匯上大量運用具有鮮明地方性的安慶方言詞匯?;钴S在安慶人日??谡Z中的頗具安慶特色的方言詞匯大量出現(xiàn)在黃梅戲小白中,這些方言詞匯最生動活潑,最富有表現(xiàn)力,在表演時也最能引發(fā)人們的鄉(xiāng)土之感,從而與觀眾產(chǎn)生共鳴,取得很好的劇場演出效果。下面略舉數(shù)例:
五個跛子跑得比馬快,六個拽子動刀兵。(拽子 t?uai31ts:手殘廢的人?!遏[黃府》)
賣酒老板真雀薄=,一斤酒摻了半斤水。(雀薄=thio55po55:捉弄、耍弄、欺騙等,《鬧黃府》)
有朝一日樓梯斷,跶得你清叫作鬼唏。( 跶ta55:跌倒;唏i31:喊叫?!遏[黃府》)
我兩人也不要過秤,船一只,馬一匹,估大堆。(估大堆 ku31ta53tei31:大致估算一下?!都徝藜啞?
第三,小白在語法上的安慶方言特征突出表現(xiàn)在安慶方言助詞、嘆詞和語氣詞等虛詞的使用上。安慶方言“著”做虛詞用時,句法功能多樣,可作動態(tài)助詞,表示持續(xù),同普通話,也可以表示完成,相當于普通話動態(tài)助詞“了”;可作語氣詞,表示事態(tài)變化,相當于普通話語氣詞“了”;可作結(jié)構(gòu)助詞,標記補語,相當于普通話“得”;可作介詞,表示事物到達的終點,相當于普通話“到”?!爸钡倪@些虛詞用法在黃梅戲小白中隨處可見。如“燈來著,燈來著”(《鬧花燈》)中的“著”表示完成,也表示事態(tài)發(fā)生變化;“長子來看燈,擠著頭一伸;矮子來看燈,擠著人網(wǎng)里蹲”(《鬧花燈》)中的“著”是標記補語的結(jié)構(gòu)助詞;“反著瞳仁,對著面看不見人”(《瞎子算命》)中的“著”表示持續(xù);“豆腐掉著灰堆里——吹,吹不得;拍,拍不得,恨不得放著佛龕上供起來”(《瞎子算命》)中的“著”是介詞,引出事物到達的終點。
數(shù)量眾多的安慶方言語氣詞細膩傳神的表情功能,在黃梅戲小白中也得以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如“王小六:老婆欸,見個禮喲。王妻:夫妻還見個么禮啥?!?《鬧花燈》)中,“婆”和“禮”字長念,其后的語氣詞短念,長短交錯,生動活潑,使每句話聽來都有一種美好的旋律,也讓觀眾體察到王小六夫妻感情之深厚。
在構(gòu)詞形態(tài)方面,安慶方言常用“老、子、哩、頭”等作前綴或后綴。小白中也有體現(xiàn),比如在《夫妻觀燈》中王小六老婆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看那個‘老幾’喲,他不看燈,光把兩個眼睛看著我?!庇秩缭凇对乐荻伞分袗喊匀钔谂c馬童對話中說:“想花被條子?!币话阏f的“被條”(即“棉被”)在這里習慣性地加了后綴“子”。
安慶方言“把”字句很有特色,黃梅戲中用得較多。例如在《賣斗籮》中“我煮豆腐不把鹽”的“把鹽”是“放鹽”;“我是把被絮曬大麥”的“把”是“用”;“唱把地道聽”(《鬧黃府》)的“把”是“給”義;“把一塊給奶奶把豬食”(《鬧黃府》)中后一個“把”是“制作”義,等等。小白中這些不同于官話的“把”字句的大量運用,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使黃梅戲的個性化特征更加鮮明。
黃梅戲小白源于安慶方言,語音、詞匯和語法系統(tǒng)都同于安慶方言,但與安慶方言相比,還是有一些明顯差異。一是具有表演性。黃梅戲小白屬于戲曲舞臺語言,字正腔圓、悅耳動聽是戲曲舞臺語言吐字傳聲的美學要求,表演者不但要嗓音清亮、口齒伶俐,還要懂得吐字歸音的發(fā)聲技巧,作為日常交際用語的安慶方言則通俗直白,非常生活化。二是具有喜劇性。黃梅戲小白中吸取了大量俗話、諺語、謎語、歇后語、順口溜、繞口令等民間口頭文學,這些語言成分風趣、詼諧、幽默,如:“四根柱子頂塊板,板上面有個碗,碗里頭有四塊骨頭,還方方都有眼”(《打豆腐》)。其中的“眼”安慶話不念yǎn[ien212],而念ngǎn[an212],以與“板”、“碗”兩字押韻(《打豆腐》)。這四句用戲謔俏皮的押韻小白刻畫了王小六這樣一個好吃懶做、乖巧圓滑又愛撒謊的個性化人物。三是具有凝練概括性。黃梅戲小白是經(jīng)過劇作者精心篩選和藝術(shù)加工的舞臺語言,并不是將原生態(tài)的安慶方言原封不動地照搬到舞臺,而是舍棄了那些方言色彩過于濃厚的方音或詞匯,比生活語言更加集中、凝練。
二、黃梅戲唱詞與安慶方言
1.唱詞所依據(jù)的黃梅戲韻轍是在中州韻基礎(chǔ)上結(jié)合安慶方音創(chuàng)設(shè)而成
韻轍是中國戲曲唱詞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明清以來北方說唱文學尤其各種地方戲曲廣泛運用的韻轍是“十三轍”。黃梅戲也有十三轍,分為面、上、定、東、葵、代、道、起、求、過、固、下、結(jié)等十三個韻,與各劇種流行的“十三轍”大體相同,但由于是根據(jù)安慶方言設(shè)定,因此又有鮮明的地方性。
首先,京劇、豫劇等劇種通行的“十三轍”沒有入聲韻,而黃梅戲的“十三轍”中“起、求、過、固、下、結(jié)”等六個韻轍有入聲,其中“結(jié)”字韻轍只有入聲。因為安慶方言除和普通話一樣也有陰平、陽平、上聲和去聲以外,還有一個入聲,相應(yīng)的黃梅戲韻轍也就有入聲。安慶方言的入聲保留入聲調(diào),但既沒有粵方言的塞音韻尾,也沒有吳方言的喉塞音韻尾,而是開尾韻,發(fā)音并非中古音的“入聲短促急收藏”,而是高揚平送,調(diào)值與普通話陰平非常相似。另外,安慶方言的陰平和普通話陰平差別很大,是降調(diào)31,如此一來,黃梅戲中高平調(diào)的入聲字和低平調(diào)的陰平字相互襯托,音樂旋律上相輔相成,與婉轉(zhuǎn)悠揚的黃梅戲音樂十分協(xié)調(diào),直接促成黃梅戲語言特色的形成。
其次,黃梅戲各韻轍所對應(yīng)的韻母有些與京劇等“十三轍”不太一致或很不一致,因此,京劇等劇種不能聯(lián)用的韻轍在黃梅戲中卻可以聯(lián)用,黃梅戲“面字轍”(接近“言前轍”)與“上字轍”(接近“江陽轍”)就有聯(lián)用的習慣。例如《游春》中一段唱詞:“今乃是上巳節(jié)三月初三,眾姐妹邀我去把春玩。二八女進繡樓梳洗打扮,撐起來青銅鏡巧理云妝。戴一朵翡翠花將烏云遮掩,搽水粉點胭脂耳墜牌環(huán)。上身著閨門體不長不短,百褶裙繡荷花四周滾鑲。用手兒拿手帕將容顏來整,拿一把撒金扇好遮太陽……”這段唱詞中屬于“面字韻”的“三”、“玩”、“扮”“掩”“環(huán)”、“短”與屬于“上字轍”的“妝”、“鑲”、“陽”等字混押,因為安慶方言a、ia、ua分別并入an、ian、uan,用安慶地方語音唱這段唱詞,音韻自然非常協(xié)調(diào)。
由于安慶方音的關(guān)系,在京劇等劇種中屬于“乜斜韻”的“街、鞋”等字,在黃梅戲中屬于“代字韻”,韻母由ie變成ai,聲母則分別變成k和x;在京劇等劇種中屬于“姑蘇轍”的“圖、土、路、蘇、祖、粗”等字,在黃梅戲中卻歸“求字韻”,如《小辭店》店主姐送蔡鳴鳳出店的唱詞“聲聲鴻雁繞云路,音書不見使人愁,滿腹心事向誰訴,棋錯一著悔恨當初”中,“路、愁、訴、初”四字安慶方言都是同韻字,韻母都是復元音u,因此可以通押。
2.唱詞中很多字音為安慶方言所特有
黃梅戲唱詞中具有鮮明安慶方言特色的字音雖然總量上不及韻白和小白那樣俯拾皆是,但也十分常見,在以下幾方面表現(xiàn)得最突出。
一是翹舌音唱成平舌音。所謂翹舌音是指聲母為舌尖后音t?、t?h、?的字音,平舌音是指聲母為舌尖前音ts、tsh、s的字音。黃梅戲唱詞中有不少翹舌音的字唱成了平舌音。例如“還有那前朝英臺女,生生死死愛梁兄”(《女駙馬》)中“生”不唱[t?55],而唱[sn31]。這種唱法源于安慶方言,安慶方言語音系統(tǒng)雖然聲母也分平翹,但古莊組字安慶方言今部分讀舌尖后音,與章組合并,但還有部分讀舌尖前音,與精組合并,如“初楚梳阻助師獅使史事愁瘦滲生甥省窄爭”等字,這些字普通話讀舌尖后音聲母t?、t?h、?,而安慶方言一律讀舌尖前音聲母ts、tsh、s。
二是合口呼韻母的很多字音丟掉介音u,唱成開口呼韻母。例如“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打豬草》)的“對”,“抬頭來觀看,嗬啥,筍子愛壞人,呀子伊子呀”(《打豬草》)的“筍”等。因為古合口呼韻母在安慶方言中大多變成開口呼韻母,如破phο53/火xo212;初tshu31/數(shù)su53;頓tn53/寸tshn53等,這些字普通話屬于合口呼韻母,安慶話屬于開口呼韻母。
黃梅戲唱詞中這些迥異于普通話的安慶方言字音既讓本地觀眾感到溫暖親切,產(chǎn)生濃濃的鄉(xiāng)土情懷,又讓非本土觀眾感到新鮮獨特,進而領(lǐng)略到黃梅戲獨特的語言風格和藝術(shù)魅力。
3.唱詞中眾多安慶方言語匯富有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與黃梅戲道白尤其是小白相比,黃梅戲唱詞中的安慶方言語匯要少得多。但黃梅戲作為地方戲曲,它的受眾是廣大城鄉(xiāng)普通民眾,生動活潑、通俗易懂、口語色彩濃厚的唱詞更能體現(xiàn)黃梅戲的地方風味。因此,在傳統(tǒng)黃梅戲的經(jīng)典唱詞中總恰到好處地點綴著一些安慶方言語匯,別有一番情趣。如:“來在筍山上呵嗬啥,嗟!筍子就愛壞人,呀子伊子喲!”“為人莫學我,呀子伊子呀,學我真下作,伊嗬呀?!薄班怠笔前矐c人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非常高的一個嘆詞,“下作”是下賤的意思,有時甚至也用作詈語。按說這樣兩個方言土語用在相對典雅的唱詞中未免不協(xié)調(diào),但嚴鳳英當年表演時,通過一個“嗟”字就把打豬草小姑娘見到漫山遍野的竹筍時那種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神情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來;“下作”一詞經(jīng)嚴鳳英以略帶夸張的口氣唱出,小姑娘可愛、俏皮又有點懊惱的神態(tài)逼真地呈現(xiàn)于觀眾面前??梢姡S梅戲唱詞中方言語匯若用得好,其豐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同樣不可低估。
三、黃梅戲聲腔與安慶方言
作為地方戲曲藝術(shù),方言、聲腔和劇種是融為一體的,無論劇本創(chuàng)作、音樂創(chuàng)作、演員演唱,都不可違背這一基本前提。地方戲曲的方言道白是彰顯劇種地域特色的顯性表征,而地方戲曲的聲腔音樂是折射劇種地方風格的隱形特質(zhì)。任何一個地方劇種聲腔及聲腔劇種的形成和演變,無不打上地方語音的印記。明代戲曲理論家王驥德說:“古四方之音不同,而為聲亦異,于是有秦聲,有趙曲,有燕歌,有吳歈,有越唱,有楚調(diào),有蜀音,有蔡謳……舊凡唱南調(diào)者,皆曰‘海鹽’,今‘海鹽’不振,而曰‘昆山’?!ド健?,以太倉魏良輔為祖。今自蘇州而太倉、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聲各小變,腔調(diào)略同,惟字泥土音……數(shù)十年來,又有‘弋陽’、‘義烏’、‘青陽’、‘徽州’、‘樂平’諸腔之出。今則‘石臺’、‘太平’梨園,幾遍天下?!盵3]這里“四方之音”的“音”指為數(shù)眾多的漢語方言,“為聲亦異”的“異”指劇種的不同聲腔??梢姡瑵h語方言是孕育紛繁多樣的中國近代戲曲的搖籃?!案鞣N地方戲曲音樂在風格上的獨特性,往往表現(xiàn)在調(diào)式、旋律,以及節(jié)奏的不同特征上,這種特征又總是與各地方言的語音、語調(diào)有密切聯(lián)系?!盵4]今人王守泰在《昆曲格律》一書開頭就說:“唱腔和字音的密切配合是一切漢語戲曲共有的特征。”[5]因此,“依字行腔”是戲曲聲腔美的基本要求。黃梅戲聲腔也必須與安慶方言的語音特點相符。
面對黃梅戲舞臺語言“官語話”的趨勢,有人主張黃梅戲保留音樂唱腔,舞臺道白改說普通話,更有利于擴大影響,吸引觀眾。這是對戲曲聲腔音樂與方言之間關(guān)系缺乏應(yīng)有的了解的結(jié)果。地方戲曲一旦放棄孕育其成長的方言土語,原先“依字行腔”的音樂唱腔與方言字調(diào)之間則不再“協(xié)律”,字音調(diào)值與曲譜音高的和諧統(tǒng)一也將被打破。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依據(jù)普通話字音字調(diào)對戲曲聲腔進行適當?shù)母膭樱@樣,包括黃梅戲在內(nèi)的各種地方戲曲的聲腔必然逐漸趨同,劇種音樂特色也必將遺失殆盡。如果地方戲曲的兩大根基——舞臺方言和特色聲腔都被祛除,那么豐富多樣的地方戲曲逐漸走向消亡的時日也不會太遠了。
上文考察了黃梅戲道白、唱詞、聲腔與安慶方言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辨明了安慶方言在黃梅戲中無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說明安慶方言是黃梅戲藝術(shù)的根基和語言命脈。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黃梅戲的傳承和發(fā)展不但不能脫離安慶方言這個語言根基,而且還要將黃梅戲的語言生態(tài)保護好。目前,黃梅戲在招收新學員時,已感到當?shù)啬贻p人已經(jīng)說不好純正的安慶話了,有鑒于此,將安慶方言作為黃梅戲的重要組成部分加以傳承和保護,同樣是迫在眉睫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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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林奕鋒
Art of Huangmei Opera and Anqing Dialect
BAO H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qing Teachers College, Anqing 246133, Anhui, China)
Abstract:The art of Huangmei Opera originated and matured in Anqing, Anhui province. The spoken parts, lyrics and aria of Huangmei Opera are in perfect harmony with Anqing dialect. Huangmei Opera was profoundly influenced by Anqing dialect in terms of the rhythm and rhyme of its music as well as the presentation of the distinct features of Huangmei Opera and the regional culture. Huangmei Opera can only be well passed down and further developed by intensifying Anqing dialect rather than weakening it. In addition, Anqing dialect should also be well passed down and protected as language ecology of Huangmei Opera.
Key words:Huangmei Opera; Anqing dialect; language ecology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5)05-0001-05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5.001
作者簡介:鮑紅,女,安徽安慶人,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文學碩士。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安徽安慶方言的語言學及文化語言學研究”(08BYY021)。
*收稿日期:2014-10-24
網(wǎng)絡(luò)出版時間:2015-11-11 10:42:29網(wǎng)絡(luò)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1111.1042.0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