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得中
(重慶水利電力職業(yè)技術學院,重慶永川 402160;西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重慶北碚 400715)
歷史時期巴蜀地區(qū)①水利社會芻議
程得中
(重慶水利電力職業(yè)技術學院,重慶永川 402160;西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重慶北碚 400715)
文章以歷史時期巴蜀地區(qū)的水利建設及糾紛情況為視角,探討該地域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治理模式。巴蜀地區(qū)歷史上重視水利建設,既有享譽世界的都江堰等大型水利工程,也有眾多由群眾自發(fā)組織修建的中小型渠堰。由于封建政府的統(tǒng)治能力有限,巴蜀農村地區(qū)的水利建設及管理處于自治狀態(tài),鄉(xiāng)紳階層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們既是水利設施的投資者和組織建設者,也擔任堰長負責水利設施的日常管理和維護,并且在水利糾紛中發(fā)揮調解作用。
巴蜀地區(qū);水利社會;水利糾紛;鄉(xiāng)村自治
美國學者卡爾·魏特夫在他1957年出版的《東方專制主義——對于集權力量的比較研究》一書中,最早提出了“水利社會”一詞,他認為東西方社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東方社會的形成與發(fā)展與治水密不可分。魏特夫的這一理論影響了西方包括日本漢學界半個多世紀,20世紀50年代,日本中國水利史研究會的森田明就提出以“水利社會”的概念來研究中國華北、華南區(qū)域社會的水利管理與社會運行狀況,其成果主要集中在《清代水利社會史研究》等著作中。
國內對于水利社會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山西、陜西地區(qū),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行龍和張俊峰的研究成果較多,同時王培華、趙淑清、李艷、胡榮明、胡英澤、田東奎等人也有相關研究,為我們進行巴蜀地區(qū)的水利糾紛研究提供了地域性的借鑒和幫助。
巴蜀地區(qū)位于長江中上游,長江上源金沙江、川江及支流雅礱江、岷江、沱江、嘉陵江,與次一級的支流大渡河、青衣江、涪江、渠江等,河長都超過600公里,流域面積均在2.5萬平方公里以上。因此,理論上的水利資源十分充分。但是,要想充分利用這些水能資源,還需要水利工程的建造,才能真正將這些資源開發(fā)利用。
都江堰無疑是巴蜀水利工程的經典之作,自從公元前3世紀李冰父子建成以來,歷代不斷擴建,至清代已控灌成都平原14州縣,灌溉總面積達到了300萬畝。受都江堰影響,巴蜀其他地域興建了很多大型水利工程。如同在岷江流域的通濟堰,南北朝時期即開始建造,唐宋時期已臻于完備,輻射新津、彭山、眉山三個地區(qū)。涪江流域的廣濟陂、云門堰唐代已經建成,歷代均有修繕,也是大型的水利工程。明清時期四川農田水利事業(yè)獲得較快發(fā)展,據(jù)明代正德(公元16世紀初)《四川總志》所記28縣,即有渠堰956處。而清代康熙《成都府志》記載,明代天啟年間(公元17世紀上辦葉)都江堰12區(qū)縣內,即有引水渠堰584處;嘉慶《四川通志·堤堰》所載49縣,即有渠堰1 149處。
除了這些大型的水利工程,中、小型渠堰也在水利開發(fā)上占有重要作用。與前者由政府組織興建不同,這些渠堰多是地方宗族和士紳、民眾自發(fā)組織、自己出資興建的,如三臺縣六合堰系六大宗族共建,因此得名。綿州諸生熊繡與子飛龍、升龍捐資萬余,修惠澤堰,灌溉周邊萬余畝。清初大朗和尚苦行慕化,創(chuàng)建了灌溉面積達6.8萬畝的大朗堰;道士王通一生植樹數(shù)萬株,發(fā)起建成長同堰。
另外,巴蜀地區(qū)自古就很重視水文觀察,涪陵白鶴梁上有枯水題刻的最早記錄始于唐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63年),用于記錄歷代長江水位,被稱為世界上最早的水文站。李冰建都江堰時設立石人,用于觀測量水位,一直到清代,成都水利同知還要按規(guī)定時間將寶瓶口水位上報省督。
巴蜀地區(qū)積累了豐富的水利設施管理方法,發(fā)揮了較好的成效。大型水利工程主要是政府管理,早在兩漢三國時期,都江堰即設有專管堰務官員,并訂立歲修制度,歷經千百年未曾間斷,保證了這些大型水利工程持續(xù)有效地發(fā)揮作用。對于小型渠堰,主要由群眾自主管理。堰長由民眾推舉,建立堰簿,按收益田畝多少攤派維護經費和勞力,用水管理采取輪灌制,形成契約書寫或刻于石碑。
長江流域的水資源確實比全國其他地區(qū)豐富,但由于渠堰跨區(qū)域、輪流灌溉常會導致用水糾紛。例如地跨什邡、綿竹的火燒,朱家、李家三堰為洛水河的引灌分水經常引發(fā)糾紛,自康熙末年至咸豐初年發(fā)生的較大規(guī)模爭訟就有二十多次,甚至發(fā)生斗毆致死,成為震動一時的群體事件。
對于這些水利糾紛,一般是由官府牽頭會同雙方進行談判協(xié)商解決,當事雙方談妥后往往將事件原委、協(xié)商內容、發(fā)誓履行協(xié)議停止糾紛等勒石刻碑,作為憑證。這些解決辦法原則上是水源共享、按照農田多少進行分配,具體包括以下幾種方式:
第一,控制進水口分水。都江堰最早將分水思想用于實踐,它的分水設施包括分水魚嘴、平梁、斗門、筒口等,其中以筒口分水較為精確,易于操作而被廣泛應用。筒口是在分水渠口設置石筒或鑄鐵筒,以筒的口徑大小來控制進水量。仁壽古佛堰地跨仁壽、華陽、彭山三縣,不同行政區(qū)劃之間出于自身利益經常引發(fā)一些用水糾紛。于是通過官府與當?shù)厝罕妳f(xié)商后,按照田畝多少進行分配用水量。具體措施是鑿石筒33處,每千畝農田給筒口三寸五分,不及千畝者遞減。而且以分水受益大小劃分上、中、下三等農田,在歲修時按照等級繳納相應的經費,收益越大,交的越多,反之,交的越少[1]408。
第二,計時依次輪流灌溉。輪灌是在灌溉面積逐漸擴大,引水水源卻有一定限制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一種較合理的配水方式。傳統(tǒng)輪灌配水因無法定量,均采用計時配水方式。綿竹官渠、硼砂、朱家三堰共用綿江河口,因為未定放水時刻,經常引發(fā)訴訟。為了解決這個糾紛,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知縣陳天德主持分水,按一晝夜十二時辰計算燃香長度以輪流用水。這樣,農田最多的官渠堰獲得燃香六尺六村,次多的硼砂堰獲得燃香四尺二寸,最少的朱家堰獲得燃香四尺二村[2]。
第三,限制上游筒車數(shù)量。筒車是巴蜀地區(qū)普遍采用的一種水力提灌工具,用來由低處向高處引水。但筒車數(shù)量過多會影響水量,這也是很多用水糾紛的原因。對于這一問題,很多渠堰對筒車數(shù)量作了明確規(guī)定。如彭山通濟堰由于上游新津、彭山安設筒車40多具,一遇缺水時期下游便幾至干涸,因此由兩地行政長官協(xié)商后決定,流速較慢的區(qū)域必須扎高梗攔截后方可安放,同時對于筒車安設限額及攔水梗規(guī)格作了詳細規(guī)定[3]362。
巴蜀地區(qū)的輪灌制度相較分水操作起來更簡捷,但在用水緊張的季節(jié),也會因用水的先后順序發(fā)生糾紛。其分水制度以千畝為單位進行分配較為宏觀,這是需要充沛水源保障的,如果水量過小、水位過低就難以同時滿足用水。正是因為長江流域擁有其他地區(qū)無法望其項背的水資源,才有條件實行這一分水制度。
費孝通認為,封建政府的統(tǒng)治只是到縣一級,廣大鄉(xiāng)村其實是一個自治社會①這一觀點也有一些爭議,如同為研究社會學的瞿同祖認為在中國城鄉(xiāng)并不存在自治。,這在農田水利方面體現(xiàn)的很突出。擔任鄉(xiāng)村渠堰領導的堰長通常是由水戶推舉產生,其職責一方面行使日常維護、管理事項。每年動員水戶進行定期的歲修,或者平時的疏通壅塞。另一職責是進行分水,如前文提到的綿竹三堰分水,每年用水時節(jié)的3月初一至6月初一,三堰各公舉一人為看香堰總,按照規(guī)定時刻開閉輪放。
另一方面,鄉(xiāng)規(guī)民約形式的地方性農田水利法規(guī)在鄉(xiāng)村社會發(fā)揮了主導作用。由于封建時代官方水利法規(guī)只是一些宏觀的規(guī)定,如對水權屬于國家的寬泛認定,以及水權買賣、破壞水利設施、偷水行為的禁止,其實缺乏對于水戶權利、義務的具體規(guī)范,因此這些鄉(xiāng)規(guī)民約實際上成為基層社會主要的水利法規(guī)。如名山崩坎堰自發(fā)訂立了本堰的管理章程,其中對于灌區(qū)內天地買賣、歲修收費、放水時間、規(guī)則等作出詳細規(guī)定,并將所有水戶姓名刻在石碑上,無名者不能享有灌溉權利[4]448-449。
此外,對于封建社會法律禁止買賣水權,巴蜀地區(qū)民間社會也未遵行,水權往往作為土地的附屬品一起出賣。清同治年間一份賣地契約記載,金堂縣官倉社售賣公田共十三畝九分,這些田地由百戶堰水灌溉,三夜一輪,白天占水一天,加上半夜(其中有一個時辰是曾姓用水)。另外有插花田一畝由中溝水灌溉,每輪放早水一個時辰。契約最后寫明,“界水兩清”,就是將水與田的所有權一起轉讓[5]447。
費孝通認為,鄉(xiāng)村自治社會的主導是鄉(xiāng)紳階層,該階層集中于官紳及其部分親屬,以及受過簡單教育的地主②士紳階層,瞿同祖將其大體分為兩類群體:一是官員,包括現(xiàn)職、退休和罷黜官員,其中含捐買官銜、官階的;二是有功名的“士”,文武進士(京師會考優(yōu)勝者)、文武舉人(省級鄉(xiāng)試)、貢生(可以捐買)、監(jiān)生(可以捐買)、生員(官學第一名,又稱秀才)。這兩個集團通稱士紳階層。前者稱“官紳”,后者稱“學紳”。。封建時代的縣級政府,是“一人政府”,行政事務方面,一切由縣官說了算;地方事務方面,士紳階層與官方共商地方事務,參與政治決策。
鄉(xiāng)紳階層積極參與鄉(xiāng)村社會公共工程的修建,除了需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類似都江堰這樣的大型水利工程,一般鄉(xiāng)村的中小型水利工程大多是鄉(xiāng)紳組織建成的。鄉(xiāng)紳不僅捐資,而且往往親自進行勘察設計,領導組織群眾進行修建。樂山牛特堰建于宋代雍熙年間,清康熙元年被水沖毀,官府無力整修,這時鄉(xiāng)紳帥宣澤應群眾的要求,開始肩負起領導重修的工作。最終僅用兩個月便修成,花費一千兩,平均每畝只負擔三百文,大大低于預算[6]426-427。綿陽惠澤堰也是由本地秀才熊繡主持施工,從乾隆二十八年修到三十四年,直到他的兒子方才修成,用時六年,耗銀一萬兩,皆由熊氏墊付,后經官府裁決由受益群眾按田畝數(shù)抽還墊資[7]411。
從上述兩個案例可以看到,鄉(xiāng)紳在水利工程修建中的領導地位并非官方授予的,而是源于他們憑借科舉考試獲得的學銜,這在儒家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下的農村宗族社會已經天然獲得了領導權。
對于鄉(xiāng)紳為何熱衷于農田水利建設,這源于儒學對于宗族的高度重視,認為宗族是社會和國家的細胞,從宋代起士大夫就開始建立義倉、族田、族塾等敦親睦族的經濟、教育舉措。明清以來的士人繼承了儒家的這一理想和傳統(tǒng),對于水利工程為代表的鄉(xiāng)村社會建設表現(xiàn)出高度的熱情。
另外,由于鄉(xiāng)紳介于官府與百姓之間的特殊身份,往往在水利糾紛中扮演調解者的角色。由于他們的公共知識分子身份,具有一定的大局觀和長遠眼光,故而能跳出所在宗族利益,從而能提出綜合考慮雙方利益的調解方案,因此往往能夠調解成功。
目前,巴蜀地區(qū)水利糾紛與鄉(xiāng)村社會的關系研究還相對薄弱,這一研究具有重要意義。首先可以明晰歷史時期巴蜀地區(qū)水利糾紛產生的自然和社會因素,加深對巴蜀地區(qū)的文化地理認識。其次,對巴蜀地區(qū)水利糾紛類型、解決方式及其影響的分析和探討,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到巴蜀地區(qū)在由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國家政權、地方勢力以及普通民眾的變化,同時也能夠為今天巴蜀地區(qū)乃至長江流域的經濟發(fā)展提供一些借鑒和幫助,比如要協(xié)調好水利灌溉與農業(yè)發(fā)展、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之間的關系,制定水利行政法規(guī)需聽取人民群眾的意見建議,尊重當?shù)氐膫鹘y(tǒng)鄉(xiāng)規(guī)民約。另外,結合當下的大學生村官政策,要充分發(fā)揮這些知識分子的專長和才學,為他們投身農村建設搭建好平臺。
[1]四川省水利電力廳.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古佛堰碑記[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2][清]劉慶遠,沈心如,等.綿竹縣志·水利志:卷10[M].道光二十九年刻本.
[3]四川省水利電力廳.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詳議通濟堰善后事宜[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4]四川省水利電力廳.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名山縣百丈鄉(xiāng)崩坎堰碑[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5]四川省水利電力廳.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金堂縣百戶堰賣田契[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6]四川省水利電力廳.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重開牛特堰序[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7]四川省水利電力廳.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惠澤堰記[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責任編輯:朱 丹)
An Investigation of Water-control Projects Building in Bashu in the History
CHENG Dezhong
(College of Chongqing Water Power Vocational Technology, Yongchuan, Chongqing 402160; History and Geography Institute, Southwest University, Beibei, Chongqing 400700)
This paper takes as the perspective the building of the water-control projects and the related conflicts in Bashu in the history, and explores the traditional models to control water prevalent in the countries. Water control has been the focus in Bashu and there are world-renowned large-sized water-control project such as Doujiang Dam and various medium- and- small-sized dams built by the common people. Due to the weak rule of the feudal local governments, the building and management of the water control in the country of Bashu was in the state of civil self-control, in which the country gentlemen were once important. They were once both the investor and organizer of building water-control projects, responsible for the management and maintenance of water-control devices, and the regulator of the conflicts related to water.
Bashu Area; water conservancy society; water disputes; village autonomy
K207
A
1009-8135(2015)05-0100-03
①巴蜀地區(qū)包括今四川省和重慶市轄區(qū),因1997 年重慶設為直轄市脫離四川管轄,故以巴蜀地區(qū)指代這一區(qū)域。
2015-05-09
程得中(1983-),男,重慶人,博士,副教授,重慶市水文化會(籌)研究員,西南大學歷史地理所博士后研究人員,主要研究區(qū)域社會史、巴渝水文化。
重慶市教委2015年科學技術研究項目“歷史時期巴渝地區(qū)塘堰建設及管理模式”(kj1503703);重慶水利電力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才引進項目“重慶‘山水城市’規(guī)劃理念內涵及可行性分析——基于水文化角度的解讀”(KRC20140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