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湘蘇
(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于鵠,中唐詩人,生卒年均不詳。其生平事跡見于張籍《哭于鵠》,《唐才子傳校箋》卷四和《唐詩紀(jì)事》卷二九。觀其一生,雖有入仕為官、出塞、入塞的經(jīng)歷,但其大部分時光都在青山紅霞里度過,是位求仙訪道的隱士。于鵠存詩不多,《全唐詩》卷三一〇編其詩一卷,共計七十六首;《全唐詩逸》卷上補二句;《全唐詩補編·續(xù)補遺》卷四補一句。但是,后人對其詩歌還是頗為認(rèn)可的。辛文房《唐才子傳》曰:“有詩甚工,長短間作,時出度外,縱橫放逸,而不陷于疏遠(yuǎn),且多警策云?!保?]185徐獻(xiàn)忠《唐詩品》又曰:“鵠隱漢陽,多高人之意,故其詩能有景象。”[2]1555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又曰:“讀于鵠詩,惟恨其少?!保?]1555
于鵠與張籍感情深厚,惺惺相惜,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相互影響,詩風(fēng)也有相似之處。唐張為《詩人主客圖》列于鵠于“清奇雅正主李益”門下“入室”者,張籍也包括在內(nèi)。清人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列于鵠于“清真雅正主張籍”門下“入室”者。張籍有詩《哭于鵠》曰:“我初有章句,相合者唯君?!保?]1949可知,于鵠是最早賞識張籍才華的人。此詩不僅表達(dá)張籍對于鵠的深厚感情,同時也贊賞了于鵠高貴的品格和詩歌價值。詩曰:“青山無逸人,忽覺大國貧。良玉沉幽泉,名為天下珍。”[3]1949又曰:“徒保金石韻,千載人所聞?!保?]1949
于鵠詩歌清逸雅正,平淡自然,自有一股清氣。于鵠詩歌注重刻畫,形神具備,具有很強的畫面感,尤其是對女性情感的刻畫,頗有特色。于鵠雖存詩不多,但是體裁多樣,有樂府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排律、五七言絕句等等,各體皆有出色之作。
觀其一生,于鵠也曾在科舉場上角逐過,但因功名無望而隱逸青山,正如其詩所言:“買得幽山屬漢陽,槿籬疏處種桄榔?!保?]1585(《買山吟》)“三十無名客,空山獨臥秋?!保?]1582(《山中自述》)于鵠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青山綠水中度過,而其存詩大多作于此時。
于鵠也曾滿懷熱血,胸懷壯志,角逐官場,“少年初拜大長秋,半醉垂鞭見列候”[3]1584(《公子行》),“如今青史上,已有滅胡名”[3]1583(《出塞》)。但是,官場失利,“年年只是看他貴,不及南山仍白頭”[3]1584(《長安游》)。于鵠選擇隱居山林,與山人隱士、僧侶道士交往,漸漸融入山野,看淡名利,追求陶淵明似的悠閑自然的生活,其詩《南溪書齋》曰:“茅屋往來久,山深不置門。草生垂井口,花落擁籬根。入院將雛鳥,尋蘿抱子猿。曾逢異人說,風(fēng)景似桃源?!保?]1583自有一種悠閑自在、平淡自然的心態(tài),正如其詩所言,“無謀還有計,春谷種桑榆”[3]1582(《山中寄樊仆射》),“莫隨征將意,垂老事輕車”[3]1584(《送張司直入單于》),“近來心更靜,不夢世間游”[3]1582(《山中自述》),等等。所以,其詩歌有不少描寫田園隱居生活的詩句,如“獨來多任性,惟與白云期。深處花開盡,遲眠人不知。水流山暗處,風(fēng)起月明時。望見南峰近,年年懶更移”[3]1584(《春山居》),“任性常多山,人來得見稀。市樓逢酒往,野寺送僧歸。檐下懸秋葉,籬頭曬褐衣。門前南北路,誰肯入柴扉”[3]1584(《尋李暹》),等等。于鵠多與釋道交往,深信道家長生不老的說法并身體力行,如“從來此峰客,幾個得長生”[3]1583(《宿王尊師隱居》),“但愿逢一人,自得朝天宮”[3]1585(《秦越人洞中詠》),“學(xué)道能苦心,自古無不成”[3]1585(《宿西山修下元齋詠》),等等。所以,其詩歌也有不少記敘追仙訪道的所見所聞,如“得道任發(fā)白,亦逢城市游。新經(jīng)天上取,稀藥洞中收。春木帶枯葉,新蒲生漫流。年年望靈鶴,常在此山頭”[3]1583(《寄續(xù)尊師》),“林下聽法人,起坐枯葉聲。啟奏修律儀,天曙山鳥鳴。分行布菅茅,列坐滿中庭。持齋候撞鐘,玉函散寶經(jīng)。焚香開卷時,照耀金室明”[3]1585(《宿西山修下元齋詠》),等等。
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和心態(tài)的改變,也影響了于鵠詩歌的創(chuàng)作。于鵠詩歌所寫內(nèi)容以山水田園詩和釋道交游詩為主,往往透露著一股質(zhì)樸自然、悠閑自得的山居氣息和清逸縱橫的仙俠氣概。
品其詩歌,于鵠詩歌語言清逸雅正,含蓄委婉。其詩歌運用白描的手法和質(zhì)樸自然的語言描寫山居田園生活,如《題鄰居》:
僻巷鄰家少,茅檐喜并居。
蒸梨常共灶,澆薤亦同渠。
傳屐朝尋藥,分燈夜讀書。
雖然在城市,還得似樵漁。[3]1582
《圍爐詩話》曰:“于鵠《題鄰居》,體異陶而情則同?!保?]1556《近體秋陽》曰:“真絕矣,卻不少趣逸?!保?]1556雖然此詩同是描寫一幅閑趣自然的生活畫面,但是句句絕妙,缺一字而趣味全無。詩人用最尋常的語言記錄日常生活的細(xì)小片段,與鄰居共灶蒸梨、同渠澆薤、傳屐尋藥、分燈讀書,即便在喧鬧的城市里,依然能有山居田園的幽靜和悠閑。
于鵠詩歌抒情寫意時,往往語意含蓄、耐人尋味。“秦女窺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墻頭。胸前空帶宜男草,嫁得蕭郎愛遠(yuǎn)游?!保?]1584(《題美人》)秦女從“攀花趁蝶”到“空帶宜男草”,從一開始的不知愁滋味到后來期望被寵愛,雖無一字言愁,但是字字藏著秦女的無限相思之苦?!蔼毶祥e城卻下遲,秋山慘慘冢累累。當(dāng)時還有登城者,荒草如今知是誰?!保?]1584(《登古城》)詩人登上古城,面對一片荒蕪的古城,沒有直抒情懷,而是反問荒草還記得有誰登臨,透著對物是人非、世事無常的感傷?!敖鼏柲现菘?,云亡已數(shù)春。痛心曾受業(yè),追服恨無親。孀婦歸鄉(xiāng)里,書齋屬四鄰。不知經(jīng)亂后,奠祭有何人。”[3]1584(《哭劉夫子》)詩人從他人口中得知老師已去數(shù)年難過不已、悔恨不已,更為傷心的是故里已無容身之處了,詩人不禁擔(dān)心轉(zhuǎn)亂之后,誰能為老師奠祭。詩人以敘事的方式記敘了整個事件,簡簡單單的幾句詢問隱藏了詩人對老師的真摯情誼和無盡傷痛。
于鵠一生的經(jīng)歷決定了其詩歌的內(nèi)容,而其詩歌的內(nèi)容也決定了形式的選擇。于鵠一生雖兩進(jìn)兩出,但大部分時光都是隱居山林,追仙訪道。所以,其詩歌內(nèi)容多是表現(xiàn)幽靜而閑適的隱居生活和求仙訪道的游歷生活。這也決定了其詩歌的語言清逸雅正、質(zhì)樸自然,而不是艷麗纖巧、婉媚奢華,抑或沉郁蒼涼、憤世嫉俗。
于鵠詩歌雖所存不多,但是獨具一格,為后人所稱贊。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曰:
讀于鵠詩,惟恨其少。如《途中寄楊陟》曰:“前村見來久,羸馬自行遲。”《出塞》曰:“分陣瞻山勢,潛兵制馬鳴。”《南溪書齋》曰:“茅屋住來久,山深不置門。草生垂井口,花落擁籬根?!薄端屠蠲鞲畾w別業(yè)》曰:“鹿裘長酒氣,茅屋有茶煙?!薄额}柏臺山僧》曰:“枯藤離舊樹,朽石落高峰?!笨坍嬏師o不形神俱似。[4]314
賀裳喜歡于鵠的詩歌,主要在于其詩歌精于刻畫而形神具備。
于鵠常常選取典型事物,刻畫細(xì)節(jié),使其詩歌具有很強的畫面感,如《秦越人洞中詠》:
扁鵲得仙處,傳是西南峰。年年山下人,長見騎白龍。
洞門黑無底,日夜唯雷風(fēng)。清齋將入時,戴星兼抱松。
石徑陰且寒,地響知遠(yuǎn)鐘。似行山林外,聞葉履聲重。
低礙更俯身,漸遠(yuǎn)晝夜同。時時白蝙蝠,飛入茅衣中。
行久路轉(zhuǎn)窄,靜聞水淙淙。但愿逢一人,自得朝天宮。[3]1585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評曰:“實景實情,非身歷不能盡狀。此詩寫洞中幽異入細(xì),諷詠間自繞仙氣矣?!保?]1559此詩描寫細(xì)致,將扁鵲得仙的山洞寧靜無聲和無限神秘展現(xiàn)無疑。詩人只聽得洞底傳來的風(fēng)聲、腳步踩落葉的響聲、潺潺的流水聲以及遠(yuǎn)處的鐘聲,只看得晝夜不分、幽暗無日的山林,狹窄寒冷的石路和黑暗無底的山洞,營造出一種幽靜而神秘的氣氛。
于鵠對女性情感細(xì)致入微的刻畫更是絕妙,正如《載酒園詩話又編》所曰:“摹寫一段柔腸慧致,自是化工之筆?!保?]1555如《江南曲》:
偶向江邊采白蘋,還隨女伴賽江神。
眾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yuǎn)人。[3]1582
詩人以女子口吻敘事,“偶向江邊采白蘋”,講述女子在江邊采白蘋后,與女伴賽江神,擲金錢卜算心上人安危的事情。女子與女伴采白蘋、賽江神本是尋常不過的事情,從“偶向”“還隨”四字可觀女子多少還有些不情愿。再讀后兩句“眾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yuǎn)人”,才恍然大悟,女子之前的不情愿,實則是內(nèi)心害羞,因為她想為遠(yuǎn)方的戀人卜算。詩人以“還隨”“不敢”“暗擲”這些動作的細(xì)微變化,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女子內(nèi)心的復(fù)雜情感,并且通過女子前后動作變化的對比,含蓄委婉地表達(dá)了女子對戀人的深深牽掛和思念。
于鵠詩歌繼承了《詩經(jīng)》、漢樂府詩至盛唐的現(xiàn)實主義優(yōu)良傳統(tǒng),注重寫實。所以于鵠詩歌大多敘事,往往選取典型的細(xì)節(jié),精心刻畫,進(jìn)一步豐富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
于鵠詩歌體裁多樣,其樂府詩語言通俗明了、詩風(fēng)清新流暢,而其近體詩尤以五言近體詩最為工整。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評于鵠詩曰:“五古氣格沉雄,絕近岑嘉州。七言律亦軒爽。獨五言近體,則絕似原本水部,而窺其律格之秘。”[2]1555
于鵠樂府詩雖存篇不多,有《江南曲》《公子行》《長安游》《古詞三首》《買山吟》等10首,大多描寫男女愛情、入仕經(jīng)歷以及隱居生活。其樂府詩沿襲漢樂府詩樸實自然的語言特點,《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評其《公子行》曰:“前四句言公子以早年膺寵,每藐視尊貴;凡游俠之地,快意之事,無所不至。后四句言其恣享富貴,而侈心并第上林,羅其勝景。詞簡而麗,意婉而徹,比劉希夷《公子行》篇雖長似不多讓?!保?]1557-1558于鵠雖擬古寫意,卻又不被舊樂府所束縛。《江南曲》是樂府古題,大多描寫江南水鄉(xiāng)生活和男女愛情。其《江南曲》沿襲古題內(nèi)容,但不同以往,更注重細(xì)節(jié)刻畫,以細(xì)膩的動作描寫和前后變化的對比,塑造含羞而多情的女子形象,含蓄而委婉地表達(dá)女子對戀人的無限思念。
于鵠五言近體詩屬水部,尤其是其五言律詩更是嚴(yán)格遵守律格。首先,其詩歌結(jié)構(gòu)嚴(yán)整,首聯(lián)往往發(fā)起全篇,總領(lǐng)全詩;尾聯(lián)往往照應(yīng)開端歸結(jié)全篇,抒情寫意;頷聯(lián)、頸聯(lián)往往敘事寫景。如《贈蘭若僧》:“一身禪誦苦,灑掃古花宮。靜室門常閉,深籮月不通。懸燈喬木上,鳴馨亂幡中。附入高僧傳,長稱二遠(yuǎn)公?!保?]1582整首詩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敘事完整。首聯(lián)總寫蘭若僧的修行繁苦,一身行苦,重復(fù)不斷;頷聯(lián)、頸聯(lián)描寫蘭若僧的修行環(huán)境,幽靜無人,簡單樸素;尾聯(lián)呼應(yīng)開頭,稱贊其修行高深,可入《高僧傳》,可與東晉高僧慧遠(yuǎn)和隋代高僧慧遠(yuǎn)相提。于鵠其他詩歌也大都如此。其次,講究對仗,頸聯(lián)必須對仗,頷聯(lián)偶有不對,如“病多知藥性,年長信人愁。螢影竹窗下,松聲茅屋頭”[3]1582(《山中自述》),“塞深無伴侶,路盡有平沙。磧冷唯逢雁,天春不見花”[3]1583-1584(《送張司直入單于》),“無窟尋溪宿,兼衣掃葉眠?!保?]1583(《贈不食姑》),等等,對仗工整,物與物相對,事與事相對,每首詩皆有對仗。最后,注重押韻,偶句必須押韻且一韻到底。于鵠五言律詩共36首,接近其詩歌的一半,大部分詩歌皆偶句押韻且一韻到底。其中只有兩首(《南溪書齋》和《司農(nóng)宋卿立太尉碑了還江東》)中途換韻,只有一首(《送張司直入單于》)尾聯(lián)未押韻。
于鵠詩歌雖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特點,但受時代的限制,有著不可忽視的局限性。安史之亂,不僅是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標(biāo)志,也是整個詩壇的轉(zhuǎn)折。中唐時期的詩歌,沒有慷慨昂揚的氣骨,也沒有磅礴激昂的格局,更沒有憂國憂民的深廣情懷。更多的是,關(guān)注冷漠孤寂的心境、追求清閑高逸的情調(diào)。于鵠也是如此,其詩歌氣格殘狹。其詩歌內(nèi)容多是向往隱逸寧靜的山居生活和求仙訪道的游俠生活,以逃避現(xiàn)實的殘酷。這也是于鵠詩歌不見經(jīng)傳的主要原因之一。
[1] 辛文房.唐才子傳[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185.
[2] 陳伯海.唐詩匯評[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1555-1559.
[3] 彭定求.全唐詩[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79.
[4] 郭紹虞,富壽蓀.清代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03-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