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之文藝思潮及其影響

梁孝瀚（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柳宗元之文藝思潮及其影響

梁孝瀚（原著）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梁孝瀚，畢業(yè)于福建協(xié)和大學(xué)，該校是福建師范大學(xué)、福建農(nóng)林大學(xué)的前身，為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創(chuàng)辦的教會大學(xué)，原址為福建省福州市鼓山東南麓、閩江之畔的馬尾區(qū)魁岐村福州制藥廠（今海王福藥制藥有限公司）?！读谠乃囁汲奔捌溆绊憽?，原刊《協(xié)大藝文》1937年第5期，同期另刊有作者的《國文教學(xué)參觀印象》、《國文教學(xué)參觀印象記后記》二篇。作者為壽香社社員，該社由福建協(xié)大學(xué)生于1935年創(chuàng)辦，組織靈活，以詩詞創(chuàng)作為旨，是福州三十年代第一個有婦女參加并現(xiàn)場作詩詞的詩社?！秴f(xié)和藝文》亦有其詩詞刊登，無奈作品均未署名，詳情不得而知。校友兼社友郭毓麟有云：“孝瀚不惜買書錢，一詩吟就樂無邊?！弊髡哂小端未娫捈抑乃嚴碚摗?，及《贈郭毓麟七言律一首》，刊于《協(xié)大藝文》。另有《慎子研究》十章，分別發(fā)表在《青鶴》1933年第2卷第2期、1934年第2卷第5期、1934年第2卷第6期上。此外有《歐陽詹作品研究》，刊于《福建文化》1935年第3卷第17期。杜曉勤《二十世紀隋唐五代文學(xué)研究綜述》認為：“梁孝瀚的《柳宗元之文藝思潮及其影響》是本世紀上半葉唯一一篇全面系統(tǒng)且較為深入地探討柳宗元文藝理論的文章?！?/p>

柳宗元；文藝思潮；梁孝瀚；舊文新刊

緒　論

有唐文章，首稱“韓柳”。誠以起八代之衰風(fēng)，作散文之宗匠，其精神氣力，固有獨至焉者也。二氏于文章之外， 詩亦卓卓名家。綜上論之，韓之詩文，偏于理智文學(xué)，而柳則情感文學(xué)較理智文學(xué)成分為多。其作品中所表現(xiàn)至文藝思潮與其文藝淵源、時代環(huán)境，均有密切之關(guān)系，而其文藝思潮之支配后世文學(xué)家作風(fēng)及思想者，良非淺鮮。因而考之，不唯可作知人論世之資，抑于文學(xué)之進展亦有助焉，此茲編所由作也。

柳宗元之（先）生平

宗元字子厚，其先蓋河?xùn)|人。少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一時輩行推仰。第進士博學(xué)宏詞科，授校書郎，調(diào)藍田尉。貞元十九年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韋執(zhí)誼，二人奇其才，及得政，引內(nèi)禁近，與計事，擢禮部員外郎，欲大進用。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卮感郁，寓諸文，仿《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南方為進士者，走數(shù)（十）〔千〕里，從宗元游，經(jīng)指授者，文辭皆有法度可觀，世號“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七。

柳宗元之性格及思想

宗元少歲，勇于為人。有大志，謂功業(yè)可立就。及長，嗜浮屠之言，而合之《易》、《論語》?！都分兴透⊥朗现蛏醵?，并為禪師、沙門作碑志頗多，可知其思想為儒佛合參者矣。

柳宗元之作風(fēng)

宗元作風(fēng)，有《詩》《騷》之遺響，蓋夙奉三百篇為圭臬，而視六朝為枝葉，以為不屑效，是以嚴羽稱其深得騷學(xué)。集中如《憎王孫》、《逐畢方》、《辨伏神》、《衰溺》、《招海賈》諸文，均有《詩》《騷》之遺意。

柳宗元之文藝淵源與其文藝思潮之關(guān)系

宗元文藝實源于六經(jīng)及諸子。觀其《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云：“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榖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文，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笨芍湮乃囀紲Y源六經(jīng)、諸子矣。彼既宗法經(jīng)子，則排斥習(xí)俗浮華之文，而以復(fù)古明道，為其文藝之最高標(biāo)準(zhǔn)。觀其《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云：“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wù)釆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眲t知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與楊雄同一見地矣。

其論文主神、志二要素，故其《答許孟容書》云：“文以神志為主”。夫神者，藉文藝以寄托者也；而志者，藉文藝以表示者也。說者謂此語為子厚自得語，豈誣也哉！

彼深疾當(dāng)時文藝家從事摹擬，剽竊前人字句，以矜奇炫博，故其《與友人論為文書》云：“為文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庇帧镀蚯晌摹吩疲骸把Ｒ珵槲?，瑣碎排偶，抽黃對白，哢啽飛走。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宮沉羽振，笙簧觸手。觀者舞悅，夸談雷吼。”蓋唐承江左遺風(fēng)，學(xué)者競以絺句雕章相尚，誠如李諤所云：“連篇累牘，不殊月霞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fēng)云之狀”。形式雖存，精神已喪，而好事者猶以文藝為沽名釣譽之利器。盜竊字句，割裂文史，以為談謔之助，此宗元所以極力排斥之也。觀此，則宗元為文，重創(chuàng)作而惡因襲，明矣。韓昌黎所謂“唯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與宗元論文藝之旨，實相吻合焉。

彼又疾當(dāng)世學(xué)者之于文藝舍本逐末，致六義之旨喪失殆盡。觀其《答貢士沈起書》云：“仆嘗病興寄之作，堙郁于世。辭有枝葉，蕩而成風(fēng)，益用慨然?！北藢τ谔拼e采鏤金，雕綸滿眼之文學(xué)，蓋不勝斯文將喪之嘆焉。

彼嘗自序其努力文藝之經(jīng)過情形，如《答韋中立書》云：“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笨梢娖淦饺罩嘈墓略?，慘談經(jīng)營矣。故與其謂宗元對于文藝主張?zhí)觳耪?，毋庸謂其主張學(xué)習(xí)論也。

彼論文之效用，則如《楊評事文集后序》云：“文之用，辭令、褒貶、導(dǎo)揚、諷論而已”。彼所謂辭令者，即“四方”“專對”之意也。所謂褒貶者，即“華袞”“斧鉞”之意也。所謂導(dǎo)揚者，即“言志”之意也。所謂諷論者，即“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洹敝庖?。自今而言，任何文藝倘不具上述之效用者，便非真正文藝，而可以不作。所以然者，以其失卻文藝之意義也。

柳宗元之時代環(huán)境于其文藝思潮之關(guān)系

宗元以王伾、叔文之失敗，橫遭貶謫。柳永二州，古稱蠻煙瘴雨之地，人極罕見之區(qū)。顧其天然環(huán)境則清幽奇絕，宗元既悲其身世之凄涼，于是藉惟山水以發(fā)泄其悲傷情緒。所表現(xiàn)于文藝者，則為感傷主義、寫實主義、諷刺主義及浪漫主義之思想。其感傷情調(diào)，見于作品中，頗為夥頤。例如《解祟賦》云：“膏搖唇而增熾兮，焰掉舌而彌葩。沃無瓶兮樸無彗，金流玉鑠兮，曾不自比于塵沙。猶凄己而燠物，愈騰沸而骹。吾懼夫灼爛灰滅之為禍，往搜乎《太玄》之奧?！逼鋺n饞之意見于言外矣。

《征咎賦》云：“哀吾黨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勢危疑而多詐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圖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術(shù)以致忠兮，眾呀然而互嚇。進與退吾無歸兮，甘脂潤乎鼎鑊。幸皇鑒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適。唯罪大而寵厚兮，宜夫重仍乎禍謫。既明懼乎天討兮，又幽栗乎鬼責(zé)?；袒毯跻姑露鴷凂斮猓慃婝娭幌?。凌洞庭之洋洋兮，沂湘流之沄沄。飄風(fēng)擊以揚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時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以淫雨兮，聽嗷嗷之哀猿。眾鳥萃而啾號兮，拂舟渚以連山。漂遙逐其詎止兮，逝莫屬余之形魂。攢巒奔以紆委兮，束洶涌之奔湍。畔尺進而尋退兮，蕩回汩乎淪漣。際窮冬而止居兮，羈累棼以縈纏。哀吾生之孔艱兮，循《凱風(fēng)》之悲詩。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為?！?/p>

《閔生賦》云：“閔吾生之險阨兮，紛喪志以逢尤。氣沉郁以杳渺兮，涕浪浪而常流。膏液竭而枯居兮，魄離散而遠游。言不信而莫余白兮，雖遑遑欲焉求？合喙而隱志兮，幽默以待盡。為與世而斥謬兮，固離披以顛隕。騏驥之棄辱兮，駑駘以為騁。玄虬蹶泥兮，畏避鼃黽。行不容之容崢之嶸兮，質(zhì)魁壘而無所隱。鱗介槁以橫陸兮，鴟嘯群而厲吻。心沉抑以不舒兮，形低摧而自愍。”

《夢歸賦》云：“罹擯斥以窘束兮，余唯夢之為歸。精氣注以凝冱兮，循舊鄉(xiāng)而顧懷。夕予寐于荒陬兮，心慊慊而莫違。質(zhì)舒解以自恣兮，息滉翳而愈微。歘騰涌而上浮兮，俄滉養(yǎng)之無依。圓方混而不形兮，顥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無星辰兮，下不見夫無陸。若有鉥余以往路兮，馭儗儗以回復(fù)。浮云縱以直度兮，云濟余乎西北。風(fēng)纚纚以經(jīng)耳兮，類行舟迅而不息。洞然于以彌漫兮，虹霓羅列而傾側(cè)。橫沖飚以蕩擊兮，忽中斷而迷惑。靈幽漠以節(jié)汩兮，進怊悵而不得。白日邈其中出兮，陰霾披離以泮釋。施岳瀆以定位兮，牙參差之白黑。忽崩騫上下兮，聊案行而自抑。指故都以委墜兮，瞰鄉(xiāng)閭之修直。原田蕪穢兮，崢嶸棒棘。喬木摧解兮，垣廬不飾。山嵎嵎以巖立兮，水汩汩以漂激?；昊秀粲型鲑猓橥衾艘噪E軾。”

《囚山賦》云：“匪咒吾為柙兮，匪豕吾為牢。積十年莫吾省兮，增蔽吾以蓬篙。圣日以理兮，賢日以進。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p>

《與李建書》云：“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fù)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痏?！?/p>

《寄許京兆孟容書》云：“殘骸非魂，百病所集，痞結(jié)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又五：“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滿壑，曠墜先緒，以是坦然痛恨，心腸沸熱。”

《與蕭俛書五》：“居蠻夷中久慣習(xí)炎毒?；杈有U夷中久慣習(xí)炎毒?；璞g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fēng)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懷，毛發(fā)蕭條?！?/p>

《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陳情啟》云：“頃以黨與進退，投竄零陵。囚系所迫，不得歸奉松槚。哀荒窮毒，人理所極。”

《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澧寄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云：“守道甘長絕，明心欲自。貯愁聽夜雨，隔淚數(shù)殘葩。耳靜煩喧蟻，魂驚怯怒蛙?！?/p>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云：“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作峰頭望故鄉(xiāng)。”

《登柳州城樓（害）〔寄〕漳汀封連四州詩》云：“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p>

《別舍弟宗一詩》云：“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四年……”

綜觀諸作，纏綿悱惻，如歌如泣，如怨如訴，哀音滿紙，凄婉動人。其一唱三嘆、如往而復(fù)處，直逼《離騷》。雖子厚得力于《離騷》，抑亦由其所處環(huán)境，至為可憐，不期然間，造成感傷情調(diào)也。

宗元之貶謫為造成感傷思潮之原素，其文藝中所表現(xiàn)寫實主義之思潮者，亦多從貶謫時期來也。其作品最能變現(xiàn)寫實思潮者，當(dāng)以其中在柳、永二州所作山水游記為首，詩次之，其他散文又次之。蓋其謫居山水之惟，有以促其寫實文藝之成功也。例如《雍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云：“是山崒然于莽蒼之中，馳奔云矗，亙數(shù)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翠詭狀，綺綰繡錯。蓋天鐘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

《永州新堂記》云：“怪石森然，周于四隅?；蛄谢蛭＃蛄⒒蚱?，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此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于堂廡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于譙門之內(nèi)?！?/p>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云：“屏以密竹，聯(lián)以曲梁。桂檜松杉楩楠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jīng)緯之。俛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迕，不知所出。溫風(fēng)不爍，清氣自至。小亭狹室，曲有奧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為病。”

《黃溪記》云：“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墻立，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巖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cè)立千尺，溪水積焉。黛蓄膏停，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shù)尾，方來會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龂齶。其下大石雜列，可坐飲食。有鳥赤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shù)里，地皆一狀，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

《鈷鉧潭西小丘記》云：“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常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

《至小丘西山石潭記》云：“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泉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p>

《袁家渴記》云：“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詩中所表現(xiàn)之寫實主義者如《夏書偶作》云：“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余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雨晴至江渡》云：“江雨初晴思遠步，日西獨向愚溪渡。渡頭水落村徑成，撩亂浮槎在高樹?！?/p>

《江雪》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其寫謫居之景物風(fēng)土，則有“梟族音常聒，豺群喙競呀。岸蘆翻毒蜃，溪竹斗狂犘。野鶩行看弋，江魚或共叉。瘴氛恒積潤，訛火亟生煆”。又如“海俗衣猶卉，山夷髻不鬟。泥沙潛虺蜮，榛莽斗豺獌”。又如《寄韋珩詩》云：“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蘭高。陰森野葛交蔽日，懸蛇結(jié)虺如蒲萄。到官數(shù)宿賊滿野，縛壯殺老啼且號。饑行夜坐設(shè)方略，籠銅，枹鼓手所操。奇瘡釘骨狀如箭，鬼手脫命爭纖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

《嶺江南行》云：“瘴江南去入云煙，望盡黃茆是海邊。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贝藬?shù)語寫嶺嶠氣候物產(chǎn)，歷歷如繪。

《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云：“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zhuǎn)迷。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睂懥荻嘛L(fēng)景之異，儼然一幅畫團。蓋宗元既貶柳永，幽居無事，目之所見，耳之所接，無非犵鳥螢花之景，斷發(fā)文身之風(fēng)。因之其寫實主義之思潮，遂澎湃于其腦海中，思以矯健空靈之筆，寫殊方異俗之景。其精心結(jié)撰處，實足以上繼《水經(jīng)注》之文，上開描寫派之先鋒也。

宗元所處之時代環(huán)境，既足以造成文藝上之感傷，寫實之兩大思潮，同時，諷刺、浪漫兩大思潮亦因是而產(chǎn)生焉。

其諷刺思潮表現(xiàn)于作品，實淵源于《詩經(jīng)》中之《國風(fēng)》。所謂下以《風(fēng)》諷刺上者是也。觀其《漁者對智伯》則貪諷得而招敵者，《鶻說》則刺世之獲其利而復(fù)擠之死者，《撲蛇者說》則刺橫征暴斂之遺毒，《羆說》則刺不善內(nèi)而恃外者，《宋清傳》則刺世之趣炎弁寒者，《種樹郭橐駝傳》則諷煩令擾民者，《梓人傳》則刺居官之貪財、曠職、忘其責(zé)任者，《蝜蝂傳》則諷力少任重、不知早自引退者，《鞭賈》則刺在位者之肉食無謀、尸位素餐，《罵尸蟲文》（文）則刺群小人以曲為直、以邪為正，《斬曲幾文》則刺世之委曲求全者，《招海賈文》則諷世之行險僥幸者，《三戒》則刺世之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弱、竊時以肆暴者。蓋子厚被謫，身居幽僻之地，滿腔悲憤不平之氣，無以發(fā)泄，故藉小品文字，用幽默、冷嘲、熱誚之詞句，而以寓言出之。東坡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此之謂矣。故知藉文藝以發(fā)揮其諷刺思想，除元結(jié)、劉禹錫外，子厚實其一也。

至其作品中所表現(xiàn)之浪漫思潮，可以《天對》及《謫龍說》二篇為證?！短鞂Α纺藢Υ鹎短靻枴?，而《謫龍說》則近于語怪。

《謫龍說》云：“扶風(fēng)馬孺子言：‘年十五六時，在澤州與群兒戲郊亭上。頃然，有奇女墜地，有光曄然，被緅裘白紋之里，首步搖之冠。貴游少年駭且悅之，稍狎焉?！媾Z爾怒焉，曰：‘不可。吾故居鈞天帝宮，下上星辰，呼噓陰陽，薄蓬萊、羞昆侖而不既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謫來，七日當(dāng)復(fù)。今吾雖辱塵土中，非若儷也。吾復(fù)且害若?！娍侄?。遂入居佛寺講室焉。及朝，進取杯水飲之，噬成云氣，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為白龍，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終?！贝似衩匾馕叮蓖讣埍场Ｖ链朔N思潮所以發(fā)生者，實以橫遭貶謫，心煩意亂，于是神秘思想得勝焉。亦猶屈原被放之時，其文學(xué)之浪漫色彩特厚也。

宗元文藝思潮之影響

宗元為有唐文學(xué)大家，其文藝思潮影響于后世文學(xué)家者至巨。其“明道”思想影響于北宋者，為程朱等之理學(xué)家。彼輩受子厚思想之熏陶，渲染，以為文者所以載（連）〔道〕也。所謂“道”者，即圣賢之格言，載在簡策，斑斑可考，璨然如日月星辰之麗天，亙千古而不可磨滅。是以宋代理學(xué)家之文章注重實用，于修身養(yǎng)性之學(xué)發(fā)揮特多，至于辭藻、音調(diào)、色彩則不暇及，以其文藝之末，猶枝葉也。究之，子厚之“明道”思想雖為其文藝思想之核心，然初未抹殺唯美文學(xué)也，特疾世之以模擬剽竊為文者耳。試觀柳全集中，時帶六朝之色彩，但能神而明之耳。至宋代理學(xué)家，則服膺韓柳之語，矯枉過正，舉文藝中之美術(shù)、音樂、圖畫觀念，一掃而空之，此其所以蔽也。

子厚之文本六經(jīng)思想，影響于宋代者為南豐曾鞏。鞏受柳之影響，排斥情感文學(xué)，偏重理智文學(xué)，于是騷人之余風(fēng)幾無存焉。

子厚文藝上之感傷主義及諷刺主義之思潮，影響于宋代文藝界者，厥為蘇軾。軾以詩文之故，被言者目為謗訕。曾下獄，以黃州專練副使安置，移汝州，后又貶謫惠州、瓊州、廉州，其所處時代環(huán)境，與柳子厚將毋同，故其文藝中所表現(xiàn)之感傷情調(diào)與子厚相同，抑亦受子厚感傷主義思潮之影響也。例如蘇之《謝量移汝州表》云：“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于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自厭其余生?！?/p>

《乞常州居住表》云：“臣漂流棄物，枯槁余生。泣血書詞，呼天請命。愿回日月之照，以明葵藿之心。此言朝聞，夕死無憾?！庇衷疲骸耙粡睦糇h，坐廢五年。積憂薰心，驚齒發(fā)之先變；抱恨刻骨，傷皮肉之僅存。”《惠州謝表》云：“故使虺聵之馬，猶獲蓋帷；觳觫之牛，得違刀幾。”

《呂化軍謝表》云：“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巳！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又其貶謫后作詩云：“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逼涓袀硎?，情見乎辭矣。

其諷刺思想受子厚之影響者，厥為小品文字。其作《河豚魚》、《烏賊魚》二說《序》曰：“予讀柳子厚《三戒》而愛之，又常憚世之人，有妄怒以招悔，欲蓋而彰者。游吳，得二事于水濱之人，亦似之，作《河豚魚》、《烏賊魚》二說?！笨芍涫茏雍裰S刺思潮之影響矣。至于《日喻》《稼說》諸作，亦從子厚《說車》、《熊說》蛻化而來焉。

子厚諷刺主義之思潮影響于明，則為劉基?；鳌顿u柑者》乃受之影響，兩者目的均以諷在位者之尸位素餐，虛有其表，儼同乘軒之鶴，毫無實際用處。其《樵漁子對》，即子厚設(shè)《漁者對智伯》之變相也；《獅子圖說》，即子厚觀《八駿圖說》之變相也。其所著《郁離子》十八篇，寓言居其泰半，無非欲藉文藝力量以諷當(dāng)世，冀以針砭末俗。

子厚之寫實主義思潮，其影響勢力之偉大，更有過于上述兩大思想潮者，于明則歸有光、徐霞客受其影響，于清則林紓受其影響焉。歸之文藝往往不厭瑣屑，而言情景俱能逼真，其寫實處酷似柳子厚。例如《項脊軒記》之“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dāng)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其描寫神景與子厚相似，可知其受子厚寫實主義之影響矣。

徐霞客為明代山水諸記專家，游蹤所至，天下殆遍。其寫實主義之思潮，蓋亦受子厚之影響焉。其描寫天然山水，能窮形盡相，語語逼真。奚又溥《序》稱其筆意似子厚。觀其《徐霞客游記》一書，便知此言之不謬矣。

林紓為晚清文學(xué)后勁，自道寢饋韓柳文者數(shù)十年。其最高文藝理想，亦為《風(fēng)》《騷》，與子厚之旨相吻合。集中游記諸作，在在可以表現(xiàn)寫實主義之思潮。謂非受子厚影響，得乎？今姑舉一二例以證明之。

紓記《翠微山》云：“翠微非名勝也。近龍王堂，林木始幽蘭。山勢下趣。望山上小樹，皆斜俯如迎人狀。肩輿轉(zhuǎn)入林蔭，始得一小寺。憑軒下瞰，老柏三數(shù)章，碧翳天日。有石級數(shù)十。所謂龍王堂，即在其下。細泉漾然循幽實渴小池。池魚迎泉而喋，周以石蘭。早月出樹。間篩碎影于襟袖之上。”

《登泰山記》云：“山道曲折，莫紀其數(shù)。忽老翠橫空而撲人。四望純綠，則對松山也壁高于松頂。風(fēng)沮，籟息，突怒偃蹇，幻為蛟螭，疏密自成行列。自期陽洞入十八般，殆馬第伯所謂環(huán)道者，近南天門矣。石狀意奇，松陣駢列，巖頂皆數(shù)百年物。壁勢自下而斜上。紋作大斧，劈可千仞。磴道去壁尋丈，裂為深澗，不可下視。天門尤斗絕，石壁夾立，其頂巍然為鵬，為睥睨，為文人，為朽兀?！逼涿枘【拔锾帲弥雍瘛都分?，幾莫能辨其真贗矣。

結(jié)　論

柳子厚之文藝中心思想為“明道”。其視文藝之作用，則為辭令、褒貶、導(dǎo)揚、諷論。是以不作無病而呻之文，不作剿襲，割裂之文，不作浮夸失實之文。而其表現(xiàn)于作品者，為寫實主義、情感主義，故能多創(chuàng)作。此其文藝思想所以能支配數(shù)百年之文藝界也。蓋得《詩》之六義、《騷》之□調(diào)。其屹然與障抗手，而稱為散文大家者，寧有慚色哉！

民二五，十一，二十六，于福建協(xié)和大學(xué)之光榮樓。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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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28

彭二珂（1992-），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科技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