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吉”之堅實義

汪燕潔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吉”之常用義為吉祥、吉利?！墩f文·口部》:“吉，善也。從士、口?！薄兑住は缔o上》:“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薄兑葜軙の漤槨?“禮義順祥曰吉?！贝送?，“吉”又有堅實義，如《釋名·釋言語》:“吉，實也，有善實也?！辈粌H從古字形、字音上可考，而且有出土文獻加以佐證，然而《辭源》《漢語大詞典》等大型辭書均未收錄該義項，并且因此對“吉金”之類詞的意義作出誤釋。文章以《說文》釋義為橋梁，參照甲骨字形，論證“吉”有堅實義，以及堅實義與吉祥義之間的關聯(lián)。

一、“吉”之堅實義的字形考察

我們認為，“吉”詞源義正、直，直而不屈，源于堅實。所以，從“吉”得聲字多有直堅義②。

二、“吉”之堅實義的同源詞考察

聲符具有示源功能，通過分析以“吉”為聲符的一組形聲字，有利于我們認識同聲符同源詞的構詞理據(jù)，揭示聲符所記錄的源義素，并藉此反觀聲符詞義系統(tǒng)。通過考察《說文》及相關小學著作，我們發(fā)現(xiàn)以“吉”為聲符的字多有直、堅義。

趌，趌 ，怒走也。從走吉聲?！稄V韻》:“趌，直行?！薄墩f文解字系傳》:“直去不低視也?！?/p>

佶，正也。從人吉聲?！对姟吩?“既佶且閑?！泵珎髟?“佶，正也?！编嵐{云:“佶，壯健之貌?！?/p>

桔，桔梗，藥名。從木吉聲。一曰直木。《左傳·莊公二十八年》:“秋，子元以車六百乘伐鄭，入于桔柣之門。”段玉裁曰:“蓋取直木為門限之義?！?/p>

頡，直項也。從頁吉聲。張舜徽按:“頡訓直項，乃謂人之頸項能直不能屈者，即今俗語所稱硬頸根也?！保?］977

正、直意象又與堅實意象相通:

硈，石堅也。從石吉聲。一曰突也。《爾雅·釋言》:“硈，鞏也?！惫弊?“硈然堅固?！?/p>

黠，堅黑也。從黑吉聲?！稘h書·趙充國傳》:“安國至，召先零諸豪三十余人，以尤桀黠，皆斬之?！鳖亷煿抛?“桀，堅也，言不順從也。黠，惡也，為惡堅也?！惫痧ブ^:“當為:黠，堅也。桀，惡也?！?/p>

鮚，蚌也。從魚吉聲。沈兼士按:“蓋以殼之堅實得名。”［6］132張舜徽按:“謂其外介質堅也?！保?］251

結，締也。從纟吉聲?！稄V雅·釋訓》:“結，縎不解也。”《廣雅·釋詁》:“締、縎、總、括，結也?！睆埶椿瞻?“謂堅固不易解也?！保?］577例如《楚辭·九思》:“佇立兮忉怛，心結縎兮折摧?！苯裼薪Y實一詞，正源于此。

，齒堅聲。從齒吉聲。劼，慎也。從力吉聲?！稌ぞ普a》曰:“予惟曰:‘汝劼毖殷獻臣?！笨装矅鴤?“劼，固也。我惟告汝曰:‘汝當固慎殷之，善臣信用之。’”《爾雅·釋詁》:“劼、鞏、堅、篤、掔、虔、膠，固也?！毙蠒m疏:“皆牢固也。劼者，確固也?！蓖躞蕖墩f文句讀》:“《釋詁》:‘劼，固也?！S君不用，而曰慎也者，蓋《釋詁》‘毖，慎也’。許君引《書》‘劼毖’以證，謂‘劼毖’是復語也?！睆埶椿瞻?“劼，從力而訓慎，其本義自謂用力堅定不輕略也。用力堅定不輕略則慎義見矣。此與佶之訓正，硈之訓堅同一。”［5］808

從“吉”得聲的字多有直堅義，前人多有論述，觀點不一。沈兼士按:“吉有堅意，當于音理求之。”［5］132張舜徽按:“吉即堅之入聲，是借吉為堅耳。故凡從吉聲之字而有直義堅義者，固皆義通于堅?！保?］339兩家都持音近假借觀點，即該義不在“吉”之引申義列內。吳承仕云:“吉訓堅實，恐非借音，賢從臤聲而訓為多才，猶吉訓善而有堅義，蓋堅實與完善，義自相成，故吉人，善人，賢人，得通稱也。以賢有善義，可比知吉有堅義?！雹?/p>

我們認為“吉”與“堅”古音分別為見母質部和見母真部，陰陽對轉，正可證明二者音近義通，“吉”之堅實義確。從“吉”得聲之字多有直、堅義正是由“吉”詞源義決定［3］146。

三、堅實義與吉祥義的關聯(lián)性

同一語義場內部詞義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因此詞義發(fā)展往往呈現(xiàn)出系統(tǒng)的一致性。

“吉”之堅實義還可以通過與同義語義場中其他詞之意義引申關系的比較中推導出來。王寧先生指出，古人以直為善、為幸，以曲為惡、為兇，直與善義相通［7］32。這一觀念可以在表善惡義的反義語義場中得到證實?！墩f文·夭部》:“夭，屈也。”屈即不直，所以“妖”從“夭”。在“幸(屰)”下說:“吉而免兇也。從屰從夭。夭，死之事，故死謂之不幸?！薄靶摇迸c“夭”是反義詞，正如“吉”與“兇”為反義詞。從“幸”得聲之字，又多有直義，例如，“緈”從“幸”，《說文·纟部》:“緈，直也?！薄墩f文·女部》:“婞，很也?！薄昂?，不聽從也。”即耿直不屈?！冻o·離騷》:“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焙榕d祖補注:“則鯀蓋剛而犯上者耳?！薄段倪x·王僧達〈祭顏光祿文〉》:“性婞剛潔，志度淵英。”李善注:“《楚辭》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瘖q直也。”以上都是“幸”與“直”相通的證據(jù)④。挺直不得彎曲表現(xiàn)出堅實的本質，直與堅實義通，所以黃侃《說文同文》說:“吉同幸?！保?］7即指二者詞源意義相通?！凹迸c“幸”義通，又都引申出善義，所以“吉”有堅實義并非偶然。

綜上，我們認為堅實義為“吉”本義。首先，該義與“吉”甲骨字形相貼切;其次，“吉”“堅”音近義通，二者是同源關系，并非假借;再次，正直、堅實標志著幸運、吉祥，曲折意味著妖兇［3］145，所以“吉”由堅實義引申出善義，這與其反義詞“夭”由屈義引申出兇義，同源詞“幸”由語源直義引申出吉利之義一致。

注釋:

①以“矢”的詞義引申為突破口觀察“吉”，參見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2頁。

②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從“吉”得聲之字多有曲義，如“佶屈聱牙”之“佶”，我們認為“佶”之曲義是由直義通過反向引申而來，符合詞義引申規(guī)律。例如:亂既有治義，又有亂義。

③沈兼士:《沈兼士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32頁。

④以上例證參見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2頁。王寧指出“幸”的語源為壬，像植物出地挺生，特點是直，見《訓詁與訓詁學》第145頁。

［1］ 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 裘錫圭．古文字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2．

［3］ 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

［4］ 朱劍心．金石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40．

［5］ 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3．

［6］ 沈兼士．沈兼士學術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7］ 黃侃．說文箋識四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