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柳子厚山水諸記

周　澂（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 425199）

讀柳子厚山水諸記

周澂（原著）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 425199）

周澂《讀柳子厚山水諸記》，原刊《光華大學(xué)半月刊》1936年第4卷第9期。周澂，字哲肫，江蘇武進(jìn)人，先后為光華大學(xué)附中國文教員、光華大學(xué)國文系教授、湖南藍(lán)田國立師范學(xué)院國文系副教授。杜曉勤《二十世紀(jì)隋唐五代文學(xué)研究綜述》認(rèn)為：“周澂的《讀柳子厚山水諸記》是本世紀(jì)較早對柳宗元山水文學(xué)進(jìn)行探討的專論?！背宋耐?，作者在《光華大學(xué)半月刊》還刊有《讀左導(dǎo)言》、《呂東萊先生讀左述要》、《諸子通論》、《十年來之中國文學(xué)》等文。另與潘淵合著《怎么樣去教授國文》，收入錢基博《語體文范》。

周澂；光華大學(xué)；柳宗元；山水游記；舊文新刊

論文章者，每以韓柳并稱。而韓豪曲快字，凌紙怪發(fā)；柳精裁密制，結(jié)篇緊湊。雄肆密栗，各擅其勝。即以柳之流連景光，模寫山水，曲致微妙，心與物化，亦韓所無有也。其在韓，亦稱柳“例貶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wù)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柳子厚墓志銘》），推許甚至矣。是則山水諸記，其為柳氏刻苦記覽、發(fā)憤為雄 之作可知。林紓評之曰：“窮桂海之殊相，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昌黎偶記山水，亦不能與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長，昌黎于此，固讓柳州出一頭地?！保ā读难芯糠ā罚┯幸栽?！有以哉！今案《柳河?xùn)|集》，凡屬游觀登臨之文，可分三部言之：曰永州諸記，曰柳州諸記，曰永柳以外諸記。永柳以外諸記所以異于永柳諸記者，不以山水為主，述游觀之樂、亭榭之勝也。而記永與記柳又有別，記柳用總，記永則有總有分，敘議特密，此又同而不同者也。

永州諸記

史稱元和元年十一月，朝議王叔文之黨，或自員外郎出為刺史，貶之太輕。己卯，再貶柳宗元為永州司馬，十年徙柳州刺史，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于柳州。是子厚居永最久，而責(zé)又（經(jīng)）﹝輕﹞，乃得放意山水，肆力文字。退之論“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xué)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無疑也”（《墓志銘》），洵為知言?？加乐葜T記，其目凡十有五：曰《韋使君新堂》，曰《崔中丞萬石亭》，曰《零陵三亭》，曰《龍興寺東丘》，曰《法華寺西亭》，曰《龍興寺西軒》，曰《游黃溪》，曰《始得西山宴游》，曰《鈷鉧潭》，曰《鈷鉧潭西小丘》，曰《至小丘西小石潭》，曰《袁家渴》，曰《石渠》，曰《石澗》，曰《小石城山》。若《零陵郡復(fù)乳穴》、《修凈土院》、《鐵爐步》諸記，雖地處永州，而義不相關(guān)。若《陪崔使君游宴南池》、《愚溪詩》、《婁二十四秀才花下對酒唱和詩》、《法華寺西亭夜飲賦詩》、《飲》《棋》諸序，雖不曰記，而抒情紀(jì)趣，有相通者，自當(dāng)合觀?？偵现T目，可作一題論，可當(dāng)一篇讀。善乎！汪藻之言曰：“零陵（新舊《唐書·地理》皆志為永州首縣）去長安四千余里，極南窮陋之區(qū)也，而先生辱居之。零陵徒以先生居之之故，遂名聞天下，先生為之不幸可也，而零陵獨(dú)非幸歟？先生始居龍興寺西序之下，閑坐法華西亭，見西山，愛之，命仆夫過瀟水，翦薙榛蕪，搜奇選勝，自放于山水之間。入冉溪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因結(jié)茅樹蔬，為沼沚，為臺榭，目曰愚溪，而刻《八愚詩》于溪石之上。其謂之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者，循愚溪而出也。其謂之南澗、朝陽巖、袁家渴、蕪江、百家瀨者，溯瀟水而上也。皆在愚溪數(shù)里間，為先生杖履徜徉之地。唯黃溪最遠(yuǎn)，去郡城七十余里，游者未嘗到。豈先生好奇如謝康樂，伐木開徑，窮山水之趣，而亦游之不數(shù)邪？”（《永州柳先生祠堂記》）汪藻此記，可為讀永州諸記之提綱。而子厚游黃溪，亦自提綱曰：“環(huán)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其聞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shù)，黃溪最善。黃溪距州治七十里?！庇卧铱剩浽唬骸坝扇较慈鞠?，《愚溪詩序》曰；“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薄妒嫉梦魃接洝芬喾Q“染”。）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庇问瘽?，記曰：“得意之日，與石渠同。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后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后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shù)焉?！狈泊私杂乐葜T記之綱領(lǐng)，而子厚抑若固為提攜者？亦汪藻之所由取材歟？若《始得西山宴游記》有曰：“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又曰：“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此又《鈷鉧潭》、《小丘》、《小石潭》諸記總序。即前所謂有總有分、可作一題論、可當(dāng)一篇讀者，不益明乎！而《新堂》、《萬石亭》、《零陵三亭》、《東丘》、《西亭》、《西軒》諸記，雖多述臺觀之盛事，但作者之意不在臺觀，常在山水，非僅以其地隸永州也，故亦入焉。諸記之相關(guān)既如上述矣，茲復(fù)就文章技巧一深究之，約可分紀(jì)山、紀(jì)水、紀(jì)石、紀(jì)草木、紀(jì)亭榭與工事諸端。觀其異同，辨其文心，試析論如下：

紀(jì)山

有寫山之高，不就主峰渲染，而就四圍所見之遠(yuǎn)，以顯示此山之特出者，《始得西山宴游記》是也。有寫山之奇，積石如城堡，一語盡之，無可再說，而忽就“奇”字生波瀾，推論造物之有無，比興無窮者，《小石城山記》是也。有寫不能一畝之小丘，偏以大筆濡染，別耳目心神之筥謀，樂不暇接，如獅子搏兔，用全力者，《小石潭》、《西小丘記》是也。近而示之遠(yuǎn)，實(shí)而運(yùn)之虛，簡而飾之繁，有此筆力，世無難題矣。

紀(jì)水

寫黃溪，狀其形勝曰：“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cè)立千尺，溪水積焉，黛蓄膏渟，來若白虹，沈沈無聲?！睂戔掋a潭，原其地勢曰:“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嚙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林紓釋之曰：“水至而下迸，注其全力，趨涯如矢。中深者，為水力所射?！摹炙仆潦s半，故土盡至石，著一‘畢’字，即年久水嚙石成深槽。至此不能更深，乃反而徐行也?！?《柳文研究法》）子厚細(xì)參物理，得林言而益彰。同一寫山水之聲與色，于《小石潭》曰：“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庇凇妒瘽尽吩唬骸傲魅艨椢?，響若操琴?！庇衷唬骸敖唤j(luò)之流，觸激之音。”一則散而密，一則整而簡，而心同貌異，不襲故常，尤見造語之不茍也。同一寫魚樂以狀水清，少或一言，如記石渠曰“清深多儵魚”；多且數(shù)行，如記小石潭曰：“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dòng)，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林紓更釋曰：“‘（清）﹝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是無人管領(lǐng)，草木自為生意。寫‘潭中魚百許頭，空游若無所依’，不是寫魚，是寫日光。日光未下澈，魚在樹蔭蔓條之下，如何能見其佁然不動(dòng)，倜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之狀？一經(jīng)日光所澈，了然俱見?！骸旨凑占疤兜滓猓姷准此撇荒芤娝^空游無依者，皆潭水受日所致。一小小題目，至于窮形盡相，物無遁情，體物直到精微地步矣?！庇嘀^蘇軾記承天寺夜游，有曰：“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逐步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中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绷?、蘇兩家，一狀日光，一描月色，俱得靜中真趣，文含詩意，謂非無獨(dú)有偶者乎？

紀(jì)石

子厚有言，“楚之南，少人而多石”（《小石城山記》），今覈諸記，信非虛語。若《小石城山》、《小石潭》、《石渠》，俱以石得名，固矣。外此有以大喻小，狀其不整者，曰“泉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小石潭記》）；有以物相類，述其酷似者，曰“亙石為底，達(dá)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石澗記》）。如以人體為比，則曰“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齦腭”（《黃溪記》）；以鳥獸為比，則曰“其石之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熊之登于山”（《小丘記》）。此以獸喻，而猶非其至，若曰“大石林立，渙若奔云，錯(cuò)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鳥厲。抉其穴，則鼻口相呀；搜其根，則蹄股交峙。環(huán)行卒愕，疑若搏噬”（《萬石亭記》），嗚呼！盡態(tài)極妍，寫靜物而有動(dòng)意，文之近畫者也。

紀(jì)草木

有與水合寫者，曰“有樹環(huán)焉，有泉懸焉”（《鈷鉧潭記》）；有與石合寫者，曰“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石澗記》）。有寫其托根之奇者，曰“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jiān)，其疏數(shù)偃仰，類智者所施設(shè)也”(《小石城山記》）。有稱名，有不稱名。曰“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小石潭記》），此不稱名；曰“昌蒲被之，青鮮環(huán)周”（《石渠記》），曰“薪蒸筱簜，蒙雜擁蔽”（《西亭記》），此則稱名。有紀(jì)草木之未修治者，曰“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新堂記》）；有紀(jì)草木之已修治者，曰“屏以密竹，聯(lián)以曲梁，桂檜松杉楩楠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jīng)緯之。俛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cuò)迕，不知所出，溫風(fēng)不爍，清氣自至”（《東丘記》）。若論各篇之冠，竊以袁家渴所記者為最，曰：“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風(fēng)自四山而下，振動(dòng)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飏葳蕤，與時(shí)推移，其大都如此?！笔Y之翹曰：“予聞之董太史玄宰云：‘以徑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此記，則奇怪精妙，吾直以為兩相當(dāng)耳?！保ā逗?xùn)|集》輯注）林紓善畫知文，故亦評曰：“妙在拈出一個(gè)‘風(fēng)’字，將草木收縮入‘風(fēng)’字?！庇衷唬骸鞍阉?、花氣、樹響，作一總束。又從其中渲染出奇光異采，尤覺動(dòng)目。總而言之，此等文字，須含一股靜氣，又須十分畫理，再著以一段詩情，方能成此杰構(gòu)?！保ň阋姟读难芯糠ā罚╀V論也。昔姚姬傳評：“此文‘每風(fēng)自四山而下’以為就《風(fēng)賦》‘邸華葉而振氣’云云，（‘邸華葉而振氣，徘徊于桂椒之間，翩翔于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衡，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蒲荻谩！笔怯痔皆摗８`謂子厚既斥至永州，努力學(xué)《楚辭》（用宋祁新史本傳說），事誠有之。然必先情景相當(dāng)，學(xué)古方盡其妙。不然，讀宋玉《風(fēng)賦》者，古今何啻千萬！而能者不可多見如子厚此記。梅伯言曰：“善為文者，無失其機(jī)?！保ā侗C山余霞閣記》）然則臨文必豫之以學(xué)，而尤難在不失其機(jī)矣。

紀(jì)亭榭與工事

子厚“謫為州司馬，官外常員，而心得無事，乃取官之祿秩”（《西亭記》），作亭于法華寺，建臺于鈷鉧潭，論其功用曰：“邑之有觀游，或者以為非政，是大不然。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達(dá)而事成。”（《零陵三亭記》）又曰：“在昔裨諶謀野而獲，宓子彈琴而理，亂慮滯志，無所容入，則夫觀游者果為政之具歟！”此與近世論市政，辟公園，其見可通。而因地興筑，亦復(fù)有識。如曰：“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長，則于曠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則于奧宜。”（《東丘記》）其治西亭，“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叢莽下頹，萬類皆出，曠焉茫焉，天為之益高，地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地）﹝池﹞澤之大，咸若有增廣之者?！保ā段魍び洝罚┐艘蚝鯐缯咭病Ｆ浔贃|丘，“凡坳洼坻岸之狀，無廢其故。屏以密竹，聯(lián)以曲梁。（中略）步武錯(cuò)迕，不知所出，溫風(fēng)不爍，清氣自至，小亭狹室，曲有奧趣?！保ā稏|丘記》）此因乎奧者也。君子之用心，“無入而不自得焉”。故過湘緣染，斫榛莽，焚茅茷，而登西山。崇臺延檻于鈷鉧潭上，以為中秋觀月。購唐氏棄地，辟為小丘。伐竹取道，見石潭之清。他若石渠、石澗、石城山，無不窮幽探勝，發(fā)自子厚。且也投籌賭余（詳《序飲》），合山水之樂；朱墨為棋（詳《序棋》），悟貴賤之由。所以極游宴而娛心意者，戛戛獨(dú)造，無微不至。后之李笠翁、袁隨園，殆挹先生之余韻而暢論之者歟？

柳州諸記

今案《柳河?xùn)|集》，自其至柳，為文不若在永州之富。曰《柳州東亭記》，記亭榭也。曰《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記山水也。文僅兩篇，而作法則迥異。述近治可游之山水，全篇不足五百字，然記山者十有一，曰雙山、背石山、龍壁、甑山、駕鶴山、屏山、四姥山、仙弈之山、石魚之山、雷山、深峨山。記水者五，曰潯水、靈泉、雷水、雷塘、峨水。以山水之名數(shù)言之，蓋多于永州諸記；若以文字之篇幅而言之，則不逮十之一。而以簡馭繁，綱舉目張，夾寫山水，方向一絲不亂，非熟于龍門者不辦。且獨(dú)有閑情以狀其石，曰：如肺肝、茄房、人、禽、器物。多識其鳥獸草木之名，如秭歸（一作子規(guī)）、石鯽，及鯈、檉、櫧、筼筜、橐吾（未詳）等，密而不遺。信乎文章猶龍，可大可小，可長可短也。昌黎述子厚之刺柳州：“民業(yè)有經(jīng)，公無負(fù)租，流逋四歸，樂生興業(yè)，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柳州羅池廟碑》）；“因其土俗，為設(shè)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zhì)錢，約不時(shí)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shè)方計(jì)，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dāng)，則使歸其質(zhì)。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保ā蹲雍衲怪俱憽罚┲渑檎?，不能若永州之責(zé)輕而事簡，得放意于山水。子厚有詩曰：“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濱。談笑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陰當(dāng)覆地，聳干會參天。好作思人樹，慚無惠化傳?！保ā斗N柳戲題》）此雖戲詞，而志可知矣。雖然，藏修息游，君子不廢。觀其記東亭曰：“當(dāng)邑居之劇，而忘乎人間。（中略）取館之北宇，右辟之以為夕室；取傳置之東宇，左辟之以為朝室，又北辟之以為陰室。作屋于北墉下以為陽室，作斯亭于中以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陰室以違溫風(fēng)焉，陽室以違凄風(fēng)焉。若無寒暑也，則朝夕復(fù)其號?！庇衷伔N甘曰：“手植黃（甘）﹝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xué)荊州利木奴。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shí)見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yǎng)老夫。”（《柳州城西北隅種（甘）﹝柑﹞樹》）一詩一文，彌見閑適。而植樹禁奴，用心教養(yǎng)，在千一百余年前，為政若此，足稱高明。宜乎柳民之于子厚，歿猶奉以為神明也！

永州以外諸記

其目有三，題記亭榭，而文盡江山之美。即《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雍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也。有狀其四周景物，波光云樹，而語語鑄新，不襲陳言者，如記戴氏堂曰：“堂成而勝益奇。望之，若連艫縻艦，與波上下；就之，顛倒萬物，遼廓眇忽。樹之松柏杉櫧，被之菱芡芙蕖，郁然而陰，粲然而榮。

凡觀望浮游之美，專于戴氏矣！”有先解亭名，次及托地之形勝，終寫登臨之樂事者，如記馬退山茅亭曰：“作新亭于馬退山之陽，（中略）無欂櫨節(jié)棁之華，不斫椽，不翦茨，不列墻，（中略）昭其儉也。是山崒然起于莽蒼之中，馳奔云矗，亙數(shù)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翠詭狀，綺綰繡錯(cuò)。（中略）每風(fēng)止雨收，煙霞澄鮮，輒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揮絲桐，目送還云，西山爽氣，在我襟袖，以極萬類，攬不盈掌。”而記作訾家洲亭，遠(yuǎn)近比合，虛實(shí)相生，模擬最為盡相。如曰：“萬山西向，重江東隘，連風(fēng)含輝，旋視具宜。常所未睹，倏然互見，以為飛舞奔走，與游者偕來?！睒O虛遠(yuǎn)之神態(tài)，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繼曰：“乃經(jīng)工庀材，考極相方，南為燕亭，延寧垂阿，步檐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軒，以臨千里，左浮飛閣，右列閑館。比舟為梁，與波升降。苞漓山，涵龍宮，昔之所大，蓄在亭內(nèi)?！眲t又切近的當(dāng)。下復(fù)以遠(yuǎn)景籠照之，如曰：“日出扶桑，云飛蒼梧，海霞島霧，來助游物。其隙則抗月檻于回谷，出風(fēng)榭于篁中。盡極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顥氣回合，邃然萬變，若與安期、羨門接于物外?！贝似滟吧ХQ，著意描繪，嚴(yán)羽之謂“唐人唯柳宗元深得騷學(xué)者”此乎？而茅坤則諷為“不免齊梁”也。綜上三記，托寄于亭榭而寄意于山水，誠如余前所論，題蜀亭榭，而文固當(dāng)作山水記讀。唯此三篇，宏攬百十里內(nèi)，尤饒遠(yuǎn)勢耳。

余　論

昔人謂“囚捉幽異，掬弄光彩，力致其空濛蕭瑟之情”者，酈道元《水經(jīng)注》也；“復(fù)殿重閣，綺柱珠廉，侈陳登臨游觀之樂”者，楊衒之之《洛陽伽藍(lán)記》也。后世文士，讀酈、楊之書，皆愛賞其文，而輕其所重。予讀子厚諸作，盡情于空濛蕭瑟，放意于登臨游觀，若柳氏者，殆欲兼之乎！又其自述為文：“抑之欲其奧，揚(yáng)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保ā洞痦f中立書》）而劉賓客與子厚最相知，移書稱之曰：“跨躒古今，鼓行乘空，附離不以鑿枘，咀嚼不以文字，端而曼，苦而腴，佶然以生，癯然以清。”所言多與子厚之志闇合，洵足以自信信人。而山水諸記，尤能不負(fù)其所言也。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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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5）02-0022-03

2014－07－30

彭二珂（1992－），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科技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