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在武漢大學行政大樓背后一條綿長的山坡路,遙望中仿佛依稀還能看到一個高個瘦削、佝僂著背,戴深度眼鏡的老人挑著兩個鐵皮水桶慢慢爬坡的場景,他每天的任務是在文科圖書館掃地、洗廁所。但是,在多年之后的武大校園中,即使你問上一百名年輕的武大教師,也許都不會有一人知道這位活了93歲三進兩出武大的法學名教授。
可是誰會想到,就是這樣一位不起眼、被人忘記的老人,早在1920年就獲得了耶魯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先后擔任過北京大學、武漢大學、西南聯(lián)大等多所知名大學的法律系主任,他曾兼任憲政實施協(xié)進會會員、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第一屆司法院大法官、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委員會第一屆委員、中華民國法學會編輯委員等職。
他就是法學家燕樹棠。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當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代表學校去燕樹棠家宣布為他平反、改正的決定時,他說,“我感謝黨,感謝學校和組織。我沒有什么本事,我吃的糧食是農民種的,我住的房子是工人造的,我感謝工人農民兄弟?!边@樣入時的話語,似乎可以領略舊知識分子被改造的成效,但也正隱約反映出他被遺忘的緣由。
腹有詩書氣自華
“你不知道我念書寫文章的本事?!毖鄻涮脑鴮鹤友嘟駛フf。1914年,燕樹棠在北洋大學法科順利畢業(yè),第二年便考取了清華留美公費生,與燕樹棠同期的還有后來成為橋梁專家的茅以升先生。
燕樹棠深厚的文化功底得益于他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父親燕友三是前清的舉人,早年畢業(yè)于當時最著名的京師大學堂后就留學東瀛早稻田大學學教育。從小就深受良好文化熏陶的燕樹棠,待到升學及第之時便一舉考入北洋大學。
隨后留學的5年時間里,燕樹棠先后在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等多所美國一流大學學習。可能是中國人的正直也可能是文人的倔強,留學期間,燕樹棠有一次去看一部電影,銀幕上出現(xiàn)了侮辱中國人的鏡頭,他當即站起來大聲抗議,使得電影被迫停止放映。
在那個動亂的年代,學成歸來的有識之士選擇從政是一種主流。但是,燕樹棠是個例外,一回到北京,他即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兼系主任。而且他用事實證明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
燕樹棠在北大授課時以認真和嚴肅著稱。他在課堂上從來不茍言笑,以至于很多學生都有點怕他。但他課講得好,聲音洪亮,講解細致,沒有廢話,教學效果非常好,學生都喜歡聽他的課。他還常常邀請學生來家里做客,一起吃飯,一起研究法學問題。
“你不知道我們家曾經有過的好日子?!毖鄻涮牡拈L子回憶說,當時父親在北大任教時,家里有兩個四合院,除了為孩子請了奶媽,還有專門看門做飯的大師傅,在夏天還有大塊的冰放在屋子里用來降溫?!斑@天然冰塊可不便宜,不是家家都能買得起的。”
以筆為槍 以字為彈
“燕先生的話比國民黨的飛機大炮還厲害”,在武漢大學著名的珞珈山下,周恩來這樣評價燕樹棠。
1924年10月24日清晨,北京市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滿城皆是佩戴“不擾民、真愛國、誓死救國”袖章的國民軍士兵,此時他們才知道北京一夜之間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馮玉祥已經把北京全城控制在手中,并囚禁了賄選總統(tǒng)曹錕。
事后,有人提出馮氏“政變”為“非法”之舉,燕樹棠隨即發(fā)文為“革命”辯護。他提出,“改革國家政治組織,有合法與法外兩種手段:按法律的規(guī)定之方法而改變政治為合法手段;不按法律所規(guī)定之方法而用革命手段,謂法外手段,法外手段是逼不得已而采用之手段也?!瘪T玉祥班師回京,雖道德上受多方之責備,但是卻是一種革命行為,所以不存在合法與非法之說。
事后,燕樹棠還專門拜見了馮玉祥,并獲贈馮玉祥的一幅親筆書畫?!翱上н@幅畫在文革的時候就弄丟了,不然也算是一件有價值的文物?!毖嘟駛Υ松罡型锵?。
此外,燕樹棠還充分運用它對西方法學的歷史了解,及時而又敏感地把握西方法學思想的發(fā)展與更新,如《論法律之概念》、《法律與道德的關系》諸文,他如庖丁解牛、舉重若輕地勾勒西方法學諸流派的發(fā)展演變。更難得的是,運用他深厚的文字功底和熟練的外語能力,讓例如龐德的《法律史解讀》、弗蘭克的《法律與現(xiàn)代精神》等當時西方法學大家的最新作品一面世,就被翻譯到中國來。
燕樹棠用這些新銳的法律思想看待當時中國的社會問題。尤其是在1930年代初期,燕樹棠經過詳盡分析了“人治”與“法治”的優(yōu)缺點后指出,法律秩序只是人類社會秩序的一個方面;從社會實際情況來看,絕對的法治與絕對的人治都是不可能的;“現(xiàn)代復雜社會必須承認法治之原則”;“現(xiàn)代社會不容法外之人治,重要問題是如何在法上及立法政策上分配人治與法治之領域,即官吏行使裁量之自由與嚴格的適用法律”。
“這樣精彩的論斷,即便在今天看來,也不乏啟發(fā)意義。而這些民國法學家的嚴謹治學和卓越智慧不禁讓我們反問自己:我們現(xiàn)在法學的學術研究水平能超越民國時期嗎?”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陳新宇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問道西南 三進武大
“我是孫中山特批的國民黨員?!泵棵刻崞鹱约旱娜朦h經歷,燕樹棠都頗為得意。
有一次,國民黨一大中央委員、中國同盟會“元老級”會員石瑛邀請燕樹棠參加國民黨,而作為當時的主政黨派,燕樹棠也有意加入。但按照國民黨的入黨程序,需要燕樹棠在入黨志愿書上按下手印,以表決心。固執(zhí)的燕樹棠認為,只有犯人認錯才會按手印。就因為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僵持了起來。后來,石瑛請示孫中山,“特殊人物可以不按手印”,有了這樣一個例外允許,燕樹棠才加入了國民黨。
1928年國立武漢大學創(chuàng)建初期,受國民政府大學院(后改為教育部)的委派,燕樹棠和劉樹杞、李四光等人勘察新校址,并成為武大法律系的第一任系主任。等到武大選址結束后,燕樹棠便匆匆回到了和他有著深厚淵源的北大。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和離開武大。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燕樹棠的人生也隨著國家的命運發(fā)生了重大轉折。九一八事變后,他參加了愛國反日教授救國的團體,并且與張奚若、梁思成、陳岱孫、金岳霖等教授成為其中最活躍的人,因此他早早地就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單。就在七七事變當天,一個留日的教授戴修贊告訴他,日本人來了一定會抓他。無奈之下,燕樹棠只身一人離開了北平又來到了武大。一年后,北大、清華、南開等校在云南成立了西南聯(lián)大,由于法律系缺乏大牌教授,校長蔣夢麟特將燕樹棠請去任系主任,因為當時“國際法”學界一直有“南周(鯁生)北燕”之說。這是燕樹棠第二次來到和離開武大。
抗戰(zhàn)勝利后,在武大校長周鯁生邀請下,燕樹棠第三次進入了武大,自此,這里成為了他后半生的歸宿。此時,風雨飄搖的國民政府邀請燕樹棠擔任司法院大法官,很多人都勸他不要去?!拔胰タ纯矗瑢憙善恼戮突貋?。”燕樹棠認為,他擔任這個法官只是負責解釋法律,不涉及具體案件,因此肯定不會產生利益瓜葛。
“燕老先生有非常完美和獨立的人格,除了認真教書以外,他很少與人交往,不嗜煙酒,幾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人當法官真是太合適了。”長期研究武大歷史的武漢化工學院教授戴克中如此評價。
然而燕樹棠的這次南京之行為他解放后的生活埋下了一顆重磅地雷,正如燕今偉所言,“這在解放后的輿論里總歸不是好人?!?/p>
法律人的性格
1949年,國民黨撤退臺灣,當時的國民黨教育部長杭立武給燕樹棠送來了去臺灣機票?!拔乙惠呑訍蹏?,共產黨不會殺我,我不愿意躲在外國軍艦上當“白俄”,改朝換代總還是要用人的。”燕樹棠用這樣的回答把機票退了回去。
然而,武漢解放后,接管武漢大學的中南軍政委員會當即就解聘了三位與國民黨政府有關系的著名教授,燕樹棠的名字赫然在列。那一年,他58歲。
整風運動中,燕樹棠在參加由《光明日報》召開的湖北省知識分子座談會時,他慷慨直言“黨群之間豈止是墻和溝,簡直是江河和城墻……”這一席話讓燕樹棠乃至武大法律系大部分的老師和學生被打成了右派,而這也成為了燕樹棠一生中最悲慘的遭遇。那一年,他66歲。
這樣的結局對于燕樹棠來說無疑是一種打擊,他不僅距離自己的法學理想漸行將遠,更是離開了付出三十年心血的三尺講臺,而這次離開,也是一生的永別。
“從此以后他幾乎不再與任何人交談,連碰見昔日的‘老人都不敢打招呼了,心中的抑郁只能通過在家里閉目長吟‘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的悲愴詩句來釋懷?!眱鹤友嘟窈苹貞浾f。
常年的情緒壓抑讓這位孤獨的學者產生了精神疾病,并最終在1961年的春節(jié)突然爆發(fā)。這一年,燕樹棠兄弟三人約定在北京一起過年??梢换氐奖本嘟駛ゾ桶l(fā)現(xiàn)父親言行舉止異常:話變得特別多,晚上不睡覺,甚至整個晚上都在大聲說話——燕樹棠在上課。后來經過醫(yī)生診斷,最后確診為精神亢進癥?!拔蚁脒@是父親和兄弟親人相見,撫今憶昔、悲喜交集,精神受刺激過重所致。”燕今偉說。
次年秋天,武漢大學通知燕樹棠去開會,宣布摘掉燕樹棠右派的帽子??纱藭r的燕樹棠已對這些事情抱著漠不關心態(tài)度,而且對自己的法學教育也已心灰意冷。他把自己埋沒在《考證古文觀止》和《易經》等古書之中,并在書上密密麻麻地記筆記。
“只要有人坐在他的房間里,就不停地講述他的‘研究成果。但是,大家對他的這些講解并沒有太多的興趣?!奔词故羌胰耍膊辉僮⒁馑谡f什么,他們似乎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中間隔了一道墻。
烈士暮年 壯心已逝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绷簡⒊壬钠嗤裨娋渲型嘎冻龅臒o奈與可惜可能更符合當時燕樹棠的心境。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燕樹棠已經步入古稀之年,但是在那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曾經的國民黨大法官并沒有被遺忘。造反派從檔案中找出來很多燕樹棠的“罪證”,給他掛上牌子在校園里游街示眾。
幾次抄家之后,連藏書和必備的書桌等物品都成為了燕樹棠的“奢侈品”,留給他的僅僅只有一本漢語拼音字典和一個放大鏡。而對所發(fā)生的一切,燕樹棠沒有任何評論,唯有一臉的茫然和滿腹的感傷。
事實上,此時的燕樹棠對此也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僅僅是一只所謂的“死老虎”罷了。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燕樹棠被趕到東升公社去勞改,七十五歲的燕樹棠成為了一個怎么看都不像的勞工,戴著深度眼睛,穿著斯文的長袍馬褂,連挑擔走路的樣子都是那么的中規(guī)中矩,挖溝、挑磚、睡工棚成為了他每天生活的全部。而且由于年事已高的燕樹棠牙口不好,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有時候勞工的菜只有一盆大多是菜梗的青菜,這時候,他就只能偷偷地去廚房找一點鹽拌飯吃。
面對如此糟糕的生活環(huán)境,許多不堪受辱的教授選擇了死亡。當時的武漢大學校長李達因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遭到批斗于1966年8月24日自殺身亡。同年9月,武大中文系教授席魯思聲言“士可殺,不可辱”后憤而絕食致死。但是燕樹棠卻堅強地活了下來,“你們放心,我沒有罪,我是不會自殺的?!彼@么寬慰擔心他的人。
勞改之后,回家反省的燕樹棠卻天天生活在恐慌之中。一天晚上,鄰居告訴他,造反派要來血洗武漢大學。于是,幾家人摸黑爬到了珞珈山上的樹林里躲了起來。十幾個人在山上整整待了幾個小時,直到后半夜發(fā)現(xiàn)沒什么動靜,才各自回家睡覺。這次折騰之后,燕樹棠跟自己的子女說,以后再有這樣的消息,你們就走吧,我在家里待著,他們不會把我這個老頭子怎么樣。
永遠的遺憾
文化大革命中,燕樹棠搬了兩次家,而且是越搬越小,最后全家擠在一個只有17平方米的屋子里,燕樹棠的工資也越來越低,從原來的每月114元降到48元。而八十多歲的燕樹棠每天還堅持在武漢大學的圖書館上班,主要工作是打開水、掃廁所和補破書。幾十年來,他常常叨念的是,“整我的人都是我的學生,我的為人,他們又不是不了解!又得到了多少好處!”
一次偶然的機會,學校的黨委書記在路上遇見了燕樹棠,并了解了他的近況。出于尊重和愛護,學校為他辦理了退休。這樣的“照顧”對燕樹棠而言,卻陰差陽錯地加速了他的衰老。燕今偉說,自從父親不上班之后,前兩年還每天出去走步,后來就只是站在路邊看車輛和行人,再往后就幾乎不出門了,不到五年的時間,他就明顯表現(xiàn)出老年癡呆的癥狀。
“他可以幾個小時坐著發(fā)呆,間或嘴里玩弄假牙發(fā)出異響?!毖嘟駛ピ蛩阏埜赣H回憶他的一生。但是嘗試了幾次,燕樹棠不是大聲聲明自己是好人,不應該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是說圖書館的什么人對他不好,很難完整地講述一件事情。對于燕今偉的提問也是答非所問。“我只好選擇了放棄,現(xiàn)在想來這將成為永遠的遺憾?!?/p>
1979年,湖北省委下發(fā)文件,宣布對右派問題予以改正,也是在那一年,武漢大學恢復法律系,法律系的黨支部書記一行專門前來看望燕樹棠,并帶著讓燕樹棠重新執(zhí)教的邀請??墒牵环c燕樹棠言不及義的對話,讓他們很快放棄了原來的想法,看望也很快結束了。
“年事已高、備受沖擊的父親就像水中的泥沙一樣沉淀了下來,再也跟不上潮流。”燕今偉說。
1984年2月20日凌晨,醫(yī)生在燕樹棠的病歷上寫下:“瞳孔散大,對光反射消失,心跳呼吸停止。”對于這位曾經是著名法學家而言,一切都結束了。從年輕時昂首挺胸、暮年時跌跌撞撞穿過了柔靡污蔓的漫漫歷史,燕樹棠走完了自己嚴謹、尊嚴、坎坷蹭蹬的一生,以93歲的高齡病逝于武漢大學南三區(qū)112 號的家中。
“唯法是據(jù)唯民是歸一生政學無違誤;慎思所終慎念所遠百代兒孫有典型。”一位后輩學人哀思綿綿敬獻的挽聯(lián)上寫道。